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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作品见于《西部》《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青年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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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看过娄烨的新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有些失望。倒不是对影片本身，而是因为没有放那首同名歌曲。那首家喻户晓的歌曲，曾一度占据我童年的耳膜，化作我梦境的底音。它承载了太多东西，每一次歌声响起，我都会陷入无边的回忆。
那是20世纪的最后几年，我还在学前的年龄。印象中有张模糊的面孔，细细的柳叶眉，眼睛闪闪发亮，头发刚过肩，末梢带点儿波浪卷。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有时候我会想，她会不会是我妈？
问过我爸几次，回答我的尽是啪啪的耳光。我爸说她已经死了，但是周围的人却撺掇我，快去南方吧，你妈在那边傍上大款了。
我不知道南方在哪里，往南走，最远只去过村边的小河湾，再往南去是什么风景，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曾带着衣裳出逃过几次，都被我爸给截了回来，回到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如是几次，我便自动把那条河当成了楚河汉界。
我爸整日就知道下棋下棋，为了防止我逃跑，时常带着我去他的棋友家。一屋子的大人，吞云吐雾，把什么都遮住了，十五瓦的小灯泡快要累死。声音能掀起屋顶，“啪嗒”一声，吃了一个卒，能砸出一万声叫骂。我偷偷捡了滚在一边的“死士”，自己和自己对垒。玩累了就溜到南边的小河湾撒欢儿。
那时候的天空湛蓝无比，跳进去恐怕会溺死。河水叮叮咚咚地唱着洗衣谣，不断地清洗云影的身体。我躺在麦地里，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是夏天了，我脱光了衣裳在河里洗澡，云影环绕着我，河水将我送往桥下，清凉的气息沁入内心。洗完以后摊开在麦地，对着阳光看，看花了眼，天空居然成了彩色的丝绸。我不知道收割机已经开进了这块儿地，我虽然白皙，却能轻易融化在麦田里，不细看，很难辨个人形来。当时太阳已经西斜，目光温柔地后退着离开，给麦地抹上蛋黄的色泽，空气里都是麦片的香气。
我听见了轰隆隆的响动，慵懒地侧了一下身子，还以为是对岸的车辆路过呢。
下一秒突然就蹦出一条黑影，拖起我就是一个翻滚。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那条黑影喊了一声“哎哟，我的亲老娘呀”。车子咳了几下，戛然熄灭，像是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一大帮人呼啦啦扑将过来，有喊的，有骂的，挤到车轮下面捞人。
过了一刻钟吧，我爸得到了走样的消息，以为我被轧死了。一路哭着跑过来，拖鞋都跑丢了，脚趾缝里满是血。见我好好的，拾起一根棍子便砸起来。围观的人都说，娃没事就行，生那么大气干嘛？快谢谢人家德胜吧，为了救娃，人家的脚被车轱轆碾了……不说还好，一听这话，落在我身上的棍子更凶狠了。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麦芒刺得我浑身难受。
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哭，他一哭，我的心里像刺进了刀子。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德胜这个人，住在这么小的一座村子，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存在。
邻居家的老奶奶趁我爸不在家，拿了药水来看我。她眼泪汪汪地说，真是造孽呀，大人的事拿孩子撒气，还算男人吗？
我从她嘴里知道了一些秘密：德胜的儿子曾经勾引过我妈，很多人都怀疑，我妈是和德胜的儿子私奔了。
搞了半天，我的命竟然是仇家救下的，真尴尬。我爸不听劝，死也不上门道谢，还愤懑地说，没有将功赎罪这一说，别让我碰见他家那兔崽子！
这件事以后，我变得老实多了，除了到河边放猪，再也不敢四处乱跑。我家的猪通体黑毛，身形硕大，我薅的野菜它一口气能吃五篓，简直要累死人。我爸说，现在多干活，以后长高了，没人敢动你。以后的事我才不管呢，他去下棋，我便把猪放出来，它屁股扭得特别欢实，一路扭到河边。我呢，再不敢去麦地里头了，只在河边摸一些螺蛳和螃蟹。有时候也采些水芹菜和薄荷。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天生就认识这些野菜，而且能把野菜做得那么好吃。
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那天，我在河边采野菜，突然有个小船荡过来。嗯呀呀，船头站着一个小姑娘，用竹竿一点儿一点儿，把水面都捣碎了。她看起来比我要高一些，竟然也是细细的眉毛，亮闪闪的大眼睛，只是齐肩的头发没披散开，辫了一根麻花辫。她在那里唱歌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我听得入迷，不知不觉竟跟着唱了起来。我唱得比她高多了，她停下船来问我，小孩儿，你是哪个村的？怎么也会唱这首歌？我说，你才是小孩儿呢。我今年都六岁了，马上要上东村学前班了。
姑娘显得很兴奋，东村学前班？我也是，过了这个夏天，爷爷就要送我去那里了。
她好像遇见知己一般，索性把船停下来，跳到我身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茉莉，她比我高出一头，后来知道她比我大两岁。
她看了看篮子里的野菜，又看看我家的黑猪，显出吃惊的样子。你家的猪吃这么好的野菜？我翻了翻白眼没理她。她继续说，我家的羊可多了，都是吃的野藤，野藤你知道吗？上面好多刺。爷爷从不让我碰，但是最近他的脚被车轱辘碾了。
我吃了一惊，慌忙问她，你爷爷是不是德胜？她说，滚，大人的名字是你叫的？我夺过我的篮子，照着猪屁股狠踢了一脚，嚷道，快回家！
姑娘被晾在身后，估计一脸茫然。
晚上我又梦见了那张面孔，一会儿她是个大人的模样，淌着眼泪，在教我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会儿她又变成了白天的小姑娘，唱的还是这首歌。
我爸啪啪几声把我打醒了，谁教你唱这个淫荡歌曲的？啊？谁教的？说着就要找皮带抽我。我的困意一下子吓没了，缩在被窝里不停颤抖。后半夜，泪水浸湿了枕头。
我想不明白，我爸为什么会对这首歌抵触;想不明白，那个女孩儿和我为什么都会唱这首歌。也许在我的记忆力尚且稚嫩之时，发生了很多事情，时光将它们藏了起来，只是吝啬地向我展示其中的某些碎片。
这是1998年夏天，我六岁，正处在上学的前夕，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一直盼望着快些长大，长大了所有的迷雾都会被拨开。 2
我和茉莉也是冤家路窄，隔了一周我去河边放猪，她正好在放羊。那时地里的玉米都发芽了，眼看着天就要下雨，很多人在抢着撒尿素。我们放牧的牲畜被严密监视着，一挨着庄稼地就会被臭骂。所以我们只得沿着河堤，小心走着。
茉莉比我大，懂的东西也比我多。她挺喜欢捉弄人，大概是为了报复我上次将她晾在河边。我赶着猪迎上了她的羊群，她站在领头羊前面挡着羊，对着我的猪一个劲儿甩鞭。大黑猪扭过头来看看我，见我迷迷糊糊的，不满地哼了几声，朝着河水冲过去。我一边抓着猪尾巴，一边喊，唉，你这人，没事打猪干嘛？她也不理我，一直甩鞭子。猪拖着我，眼看就要蹦进河里了，我怎么拽都拽不回，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得带着哭腔喊，姐姐，别甩了，要是猪没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她一听我告饶，得意极了，眼珠子一转，说，早点儿服软嘛，你认我当姐姐，我得给你好东西吃。说着就拿出来一根绿油油的东西。
我把猪赶到河堤上，赶紧接住那个东西，并献上谄媚的傻笑。她说，这是黄瓜，你没见过黄瓜吧？快吃吧，刚摘的。
我妈离开前可能教给我很多东西，所以我莫名其妙地就认识了野菜，学会了几首流行歌。但是这个蔬菜我从来没见过，可能她没来得及向我指认。我的成长需要一个新的引路人，我爸懒得管我，茉莉趁虚而入。
我狠狠咬了一口，那是什么滋味呢？那是我从来没有尝过的恶心口感，滑腻的黏液在口腔里充塞，清苦的味道在味蕾上猖獗，腹中的食物蠢蠢欲动，我慌忙捂住嘴，还好没有呕吐。
她强忍着没笑，一本正经地说，快咽下去，这就是黄瓜，别人都说黄瓜好吃，你可别糟蹋东西。在她的逼迫下，我硬生生吃完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鼻涕也跟着流下来。我的眼睛又大又亮，很多人说我妈的眼睛就是这样，能装下整片水塘，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倒影。
茉莉有些慌了，嘴上却不依不饶。跟个姑娘似的，有啥好哭的？不就是让你吃个丝瓜吗？丝瓜也很好吃，放在羊肉汤里，比肉都好吃……我却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我的舌头和丝瓜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被打上了黑色烙印，从此，我再也没有碰过丝瓜。
我擦了擦眼泪，准备穿过羊群。茉莉说，你别难过了。我家就在前面，马上要下雨了，你随我一起来吧，爷爷一直想见你。见我不理她，又说，我家有你妈妈的相片。
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愣住了。我妈到底长什么样子？要是知道她的模样，我一定能把她找回来。
我随着茉莉来到了她的家，竟在村边的荒地里。这块儿地很晦气，以前的小孩容易夭折，死了就扔在这里。邻居家的老奶奶去年死了丈夫，她说就是因为他在荒地种了树，才长了满腿的窟窿眼儿，血水怎么止也止不住。我随着茉莉，小心翼翼地踩在荒地上，生怕突然冒出一缕鬼火。
一阵悲凉的声音传过来，呜呜呜，像是猫在春天的嘶叫，又像是邻居老奶奶在悲泣。我的脚步愈加沉重了，竟然感觉有小鬼在拽我。
茉莉把羊和黑猪圈到一起，朝着屋里喊，爷爷别吹你的埙了，我把陈麦冬带来了。德胜爷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快进屋吧，一直不见你来放猪，挺担心，那天没吓着吧？
大概又停电了，屋里点着煤油灯，家具很少，一台电视机放在床头的大木箱上。我瞅了好几圈儿没见到相框。德胜爷爷让我坐下，撩起衣裳看我的脊梁。唉，明喜越来越狠了，以前多温和……都怪我没看好那兔崽子。茉莉走进来，他赶紧住了嘴。茉莉肯定听见德胜骂了她爹，却装作一脸茫然，把香炉递给他。他嚼了一些草药，和香火的灰烬拌一拌，给我涂上了。一阵清凉传遍全身，紧接着开始发麻。
他去外面给我盛饭，我趁机问茉莉，我妈的相片呢？茉莉抬起八仙桌上的一块儿玻璃，摸出一张七寸黑白相片。上面写着“临水初中1983届毕业生合影”，我捧着相片，凑近煤油灯。有人在空白处歪歪扭扭写了名字，和人物一一对应。我看见了我爸的名字——陈明喜，在他名字的下面便是唐月梅。唐月梅，我每回做梦都梦见她，却从来看不清她的脸。我飞速移动我的目光，终于看到了我的妈妈。她是那么美，瓜子脸型，柳叶眉，星子一般的眼睛，小巧的鼻子，饱满的樱桃唇，还有齐肩的秀发，末梢带着卷儿！我轻轻摩挲着，鼻子发酸，赶紧把脸扭向一边，不让泪水砸上去。
茉莉见爷爷快要进来了，赶紧收回去。后来她告诉我，她的父母也在上面，只是来不及指给我看，她害怕爷爷难过。
3
1998年的那个夏天，似乎过于漫长。当我记忆的触角探到大脑沟回的刻痕时，好像翻越了万千的山岭和峡谷。那个夏天，茉莉让我认识了丝瓜和黄瓜，让我看见了唐月梅的容貌。后来，甚至让我陆续懂得了孤独以及爱情的含义。但是有一点，她混淆了我的性别，使我一度误认为自己是个女孩。这个影响一直持续到初中，才最终被打破。
在茉莉家吃過一次饭之后，我喜欢上了那间小屋。我经常趁我爸喝酒的时候溜出去找茉莉，茉莉还有很多小伙伴，她们围在一起，玩抓石子的游戏。先是把五颗石子抛起来，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抛起来，用手心接住。如是反复，直到有石子跌落。茉莉玩得最好，常常能玩一百多个回合。她懒得理我，我时常想办法讨好她，给她打磨出圆圆的石头，或者采一些凤仙花。
女孩们看到凤仙花，着了魔一般，也不玩游戏了，把我围起来，叫着嚷着要夺了去。茉莉好像大姐大，让大家不要急，她找到明矾和蒜臼，把花瓣捣得稀烂，统一分配。我的手指也被她用眉豆叶子裹了，本来我不想染，但是不听她的，她会让我滚蛋。
过了好大一会儿，大家一起拆线，我和茉莉的手指都是细如葱根，白如凝脂，染了那些红色之后，更显得玲珑喜人。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个小孩可真秀气，咱们给他化化妆吧。
众人纷纷响应。有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眉笔，有人撕下一截春联，拿来做口红和胭脂。茉莉拉开抽屉，拿出雪花膏和带蝴蝶结的假发。女孩们让我坐在镜子前面，闭上眼睛，在我脸上好一番涂抹。
等我睁开眼睛时，瞬间就呆住了，我看见了唐月梅。 有人专门跑回家拿了裙子和高跟鞋，这些东西仿佛带着魔力，不断挠我的痒痒，不待她们开口，我自动就穿上了。我在镜子前走来走去，甚至转起了圆圈儿。茉莉开口了，麦冬你像一个明星，前几年我爸经常买她的磁带。对，你像孟庭苇。女孩们一听这个名字，像受了启发，都去唱那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我们围在一起唱了很久，这种感觉让我着迷。她们把我当成孟庭苇，我却把自己当成唐月梅：我妈从南方回来了，她穿着白裙子，烫了流行的波浪卷。
后来，每当我想念妈妈的时候，就偷偷翻开她留下的化妆盒。我细细给自己化妆：戴上假发，抹雪花膏，画柳叶眉，涂上鲜艳的口红，最后穿上妈妈的白裙子。裙子把我完全装下了，我拖着裙摆走到屋子中间，唱起妈妈教给我的那首“摇篮曲”。有时我走到院子里，天空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它们心里装着雨，就像我装着妈妈的影子。茉莉曾告诉我這些云朵来自南方的大海，我想，妈妈肯定也见过它们。我的泪水在脸上流淌，沾了雪花膏的泪水，香香的，却浑浊不堪。我没有照镜子，一定很狼狈吧，我不想看到唐月梅哭泣的样子。
我爸恨唐月梅，尽管我时刻保持警惕，但是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那一天过于炎热，我化好了装，竟然不小心睡着了。等我爸喝醉了酒回来，看到娘里娘气的我时，估计一瞬间就被引爆了。
我梦见唐月梅穿着白裙子向我走来，给我带回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我还没来得及接住，肚子上就狠狠挨了一脚。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爸那张扭曲的脸。他发疯一般扯掉我的假发和裙子，哗啦啦泼过来一桶水，把我浇透了。他握着毛巾，狠狠搓我的脸，牙齿咬得嘎嘣响，叫你不学好，你是个爷们，懂不懂？爷们！
我们都哭了。我爸说，对不起冬冬，我没能好好照顾你，等我给你找个妈回来。
没过几天，他就把村东头的寡妇常桂枝带来了。同时带过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刘成宇。他长得人高马大，足足比我高了两头，圆圆的面庞，白里透红，睫毛长长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是在说话。
我爸让我喊他哥哥，我喊了一声，他乜斜着我说，谁认识你？桂枝和我爸讪笑一番，叫我们俩出去玩。出了门没几步，大门就关上了。
4
桂枝母子搬过来以后，家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爸重拾他的木工手艺，四处揽活，因为手艺精湛，颇受镇上有钱人家的欢迎。桂枝在墙外种了一溜晚黄瓜，又把自家的鹅群转移过来，大鹅们在院子里耀武扬威，看见我直追着咬。清早，桂枝给鹅群撒上几瓢玉米，一群群野鸽子飞过来，逮着机会猛吃上几口，被桂枝全看见了。她赶紧在屋檐下搭了纸箱，慢慢地，竟然将鸽子招了安。而与此相反，我却越来越像野生的孩子，每天不敢回家，流着两条鼻涕在外面乱跑，裤衩的松紧带没弹性了，一直往下滑，也没人帮我换。
桂枝常常杀鸽子吃肉。她喜欢吃乳鸽，从纸箱里抓出来，一拧脖子，随手丢进沸水中，一会儿工夫就把毛薅完了。做好了却把我关到门外，母子二人在屋里大快朵颐。我捡了很多铅灰色的羽毛，扔到河水中，它们和水面的云影重逢，再一次飞了起来。我目送它们远去，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
有一天，桂枝把我妈的化妆品和衣服全扔了出去，和羽毛堆在一起，点起一堆火。我正好从外面跑回来，吓得呆住了。我眼睁睁看着假发在一瞬间化为灰烬，接着是白裙子。我扑过去，用手去抢，滚烫的焦油滴在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叫我龇牙咧嘴。抢救下来的裙子已经面目全非，缩成了一团，展开来看，千疮百孔。我在地上打滚，哭得撕心裂肺。邻居家的老奶奶过来安慰我，瞪着桂枝说，你积点儿德吧。桂枝却反咬一口，说我骂了她。我爸回来揍了我一顿，将妈妈陪嫁的棉被也扔了。
我发了高烧，在梦里随着一朵云去了南方。我看见妈妈从一家电子厂走出来，走到海边，树木被风晃动，它们的枝叶和鸽子的羽毛特别像。有人爬到树上，摘了几个圆圆绿绿的球，扔到沙滩。那个人喊，月梅，快来吃椰子。
我是被桂枝掐人中掐醒的，她拍着床沿替我叫魂儿，叫得太难听，我只是为了叫她闭嘴，才不得已从梦中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她便喷了我一脸水，满满的大蒜味儿。我爸在旁边嘻嘻哈哈，真行啊老婆，没想到你还是个半仙儿。桂枝一脸得意。
我和刘成宇睡在一张床上，但是这并不能增进我们的兄弟情，他对我的厌恶显而易见，常常想办法捉弄我。
那时玉米已经长高了，轻轻松松就能将我淹没。走在田间小路，很害怕地里藏有人贩子。可是我必须得放猪，便瞅着刘成宇放鹅的时候跟过去。鹅群浩浩荡荡开赴河边，遇见谁都想追上去啃两下，要是人贩子敢来，估计会小命不保。我和黑猪安心地跟在后面，刘成宇一直没回头，我以为可以相安无事。
我去树林里方便，回来后一切都很正常，黑猪慢悠悠地在河边啃食野菜，鹅群在芦苇荡里扑腾，刘成宇用草帽盖着脸躺在草地上。过了有半个时辰吧，黑猪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我在河堤上叫它，它努力往坡顶走，却有什么东西把它往河里推，只见它跌跌撞撞地艰难挪步，看似前行，实则后溜，最终还是跌到了水里。它也不叫，任凭自己沉到淤泥里面。我吓得魂飞魄散，莫非它中毒了？我爸早就告诫过我，要看好猪，别让它拱了河边的农药瓶。
我跳进河里揪它的耳朵，它懒懒地看看我，竟然把眼睛闭上了。我吓得大哭，刘成宇走过来，也不帮我，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幸亏有个邻居路过，帮我把猪给拖了出来。猪瘫在路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我以为它快死了，邻居却不慌不忙地趴在猪头那里，吸了一下鼻子，大笑几声走掉了。
我哭着跑回家，门锁着，砸了很久桂枝才放我进去。我爸穿着裤头下了床，听说猪中毒了，先噼里啪啦甩过来几个大嘴巴子。我们火急火燎地跑到河边，刘成宇不见了，猪还在呼噜噜地叫着。我爸踢了它几脚，扒开猪嘴闻了闻，脸色大变，大吼一声，陈麦冬你过来，你动了老子的二锅头？
搞了半天，原来这头猪被人灌醉了。真是奇怪，我没有喂它喝酒呀。到家一看，二锅头果然少了一瓶。我百口莫辩，被我爸追着打。刘成宇却立在旁边，笑得快要岔气了。 晚上我不敢回家，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而桂枝母子的笑声却时不时地飞出院子。已经是八月了，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我的面颊。我爸的空酒瓶堆在门口，呜呜呜，它们居然被风惹哭了。我想起来，前不久听过这种声音，是在那片荒地，茉莉说爷爷吹的是陶埙，她还说声音是有重量的，能压死一个人，但是爷爷有办法解脱。她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办法，我很想去见她。
星光满天，我走向那片荒地，远远地就看见那座温馨的屋子。有羊叫声传过来，走了一会儿，那种忧伤的乐器又开始响了。我走到院子外面，茉莉正好要出去。她的手电筒扫到了我，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你在这里干啥？我说，我的家被别人占了，没地方可去。茉莉很生气，一副侠女气概。她问我，是不是刘成宇欺负你？我和他打过架，我不怕他。你别难过，等明天我替你报仇。
我跟着她去荒地深处，那里的低洼处有水，芦苇在水中长起来，郁郁葱葱，有了沼泽地的样子。茉莉说，今天是媽妈的忌日，四年前她死了，今晚她会回家，必须用萤火虫引路，因为她很喜欢萤火虫。
我在沼泽地第一次见到了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在暗夜里，给无边的黑色咬出一些孔洞，世界的秘密泄露出来，映在水面，整片沼泽都变成了灿烂的星河，青蛙在水底咕呱咕呱地狂欢，风不断吹送夏夜的清凉，草木浩荡无边的清芬席卷而来。我第一次被大自然惊艳到了，无尽的绝望在心中涌动，最终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茉莉抓住了一粒星子，放在我手心，那是小麦一样的虫子，微弱的光从尾部发出。我们捉了一些，放在透明的瓶子里，回来的路上关了手电筒，翡翠般的光亮烛照着小路。
路过一堆小土丘，茉莉突然停住。我听见她呜呜嘤嘤哭了起来，平日里很强横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哭。直到她喊了几声妈妈，我才知道这是一座坟墓。
我也落下眼泪，她和我一样可怜，我们的妈妈都被时光藏了起来，走的走，死的死，一起锁进了1983年的毕业照。
我们走到屋里，德胜爷爷在喝酒，酒罐的形状和陶埙一模一样，都是扁扁的鸭梨状。我发现他竟然也在哭，只是没有声音。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埙都是用酒罐子直接钻孔得来的。我依稀记得他醉酒以后说过一些深奥的话，他说，人一辈子在苦水里游泳，难免要喝进去很多，所以有了胆囊，一个人的胆越大就越能吃苦。可是，胆囊终究是有限的，苦水太多了就该放出来，所以要钻出六个口子，呜呜哇哇哭一哭。
我问德胜爷爷哭什么，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相片。原来，他也在思念相片上的人。薄薄的一张相片，他正正反反不停地看，他们藏在了后面吗？翻过来却是一片空白。
那一夜，我们就着绚烂的星光与萤火，听了很久的埙声。
5
落了一场雨，知了都跌落了，树叶飘在积水中，玉米比大人还高，吐出的红缨迅速苍老，不用多久就会成熟。秋天到了，我和刘成宇、茉莉一同开启了学生生涯。教室非常简陋，几张木板搭在石墩上便是课桌了，凳子是从自家搬过来的。随机找个位置坐下，大人们忙着去干活，很快就不见了。学生们开始互相打量，村子不大，同茬的娃娃却不少，很多人都不熟悉。
老师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普通话，同学们，知道门上写着什么吗？写的是，请讲普通话，请写规范字。今天教给大家三个字，第一个是“到”。来，跟着我念……她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母，告诉我们这是拼音。我们发现她的读音和电视上不一样，都笑得前俯后仰，她一拍桌子，马上把我们的威风杀掉了。然后就开始点名，点到谁就要喊一声“到”。这下子该老师发笑了，发音千奇百怪，好像舌头不是自己的。轮到我回答时，我用力过猛，声音尖细刺耳，把老师吓了一跳。在哄堂大笑中，她疑惑地看着我，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有人抢答了，老师他是女生，我们见他穿过裙子。我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去争辩。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男生，我爸揍我那一次，说我是个爷们，他没告诉我爷们和娘们是相对的，分别代表男人和女人。
接下来学的两个字便是“男”和“女”了。老师写了汉字和拼音，教我们读了几遍，随后带我们去操场的角落认厕所的门。尽管过去了好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迷茫。人群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拨儿，老师带着女生进了女厕所，男生们自觉地拐进另一个门。只有我愣在原地，急出了一身冷汗，上学前没有人用性别区分我们，在河里洗澡的时候，也没有避讳过。
刘成宇出来以后，带头笑话我，哎，陈姑娘，你快去那边呀，可别尿裤子喽。在众人的哄笑中，我果然不负众望，呼啦啦尿到裤子里去了。
老师出来以后说了一句，真是傻到家了，快回去换裤子吧。她刻薄的语气，我能记一辈子。
上厕所的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蹲进草丛方便，被同学撞见后大肆宣扬，快来看啊，陈麦冬蹲着撒尿耶。我爸被叫到学校，回家后我的屁股让擀面杖打得稀巴烂。伴随着疼痛，我把“男”字狠狠刻在心里。此后，我开始跟着刘成宇去男厕所。但是免不了遇见好事者，每次去厕所，都有人跑过来验证我有没有小鸡鸡。我的绰号“陈姑娘”在全校传开，传了几天，又变成了“陈公公”。我对自己的嗓音厌恶至极，那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尤其让我反感，要不是经常捏着嗓子唱那首歌，说不定我就和刘成宇一样，是个粗嗓门。
同学们天然地开了窍，如果男女坐了同桌，会在木板上重重画一条分界线，如果越界，少不了被掐。玩游戏时也是分为两拨儿：女生们跳皮筋，扔沙包，抓石子;男生们抽陀螺，推铁环，打篮球。我去找茉莉，茉莉拉下脸吼我，死开，不要喊我小名，我的学名叫王鸿书。真是奇怪，一上学她居然翻脸不认人了，前不久还一起看了萤火虫呢。我只好去找刘成宇，刘成宇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根本不搭理我。于是，我变成了孤家寡人，上学变成一种刑罚。
黑猪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每天写完作业我都要带着它去河边走一走。我发誓不再唱孟庭苇的歌曲了，妈妈的化妆品被烧掉以后，我也没有再化过妆。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我把我爸的酒瓶摆在风口，每当大风刮起来，我都要跑过去听那种呜咽之声。 后來到了年根，桂枝赶着我的黑猪去了屠宰场，我不敢跟过去。我爸在门外挂了牌子，上面写着“卖猪肉”。他们仨围着桌子吃大肠，桂枝假惺惺地喊我过去，我看着碗里的肠子，想起夏天的时候它喝醉了，想起我们一起奔跑在暮秋的荒野……泪水落进碗里，砸开了浮油，热气冒出来，往屋顶升去，那是黑猪的魂魄。
我没有朋友了，我的朋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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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那首歌以后，我依然爱看云。大片大片的云从远处飘过来，带着沉重的心事，忍不住的时候就哗啦啦哭一场。我喜欢它们平日里的举重若轻，压住心头的悲凉，努力做柔暖的棉花。我也喜欢下雨天，它们黑了脸，把苦水泻入江河湖海。但是我不喜欢云的漂泊，它们在人世寻找温暖，总是失望，孤独成了一种宿命。
我爸到镇上做工去了。夜晚停电了，无法看奥特曼。桂枝点上蜡烛，和刘成宇吃着鸽肉火锅。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黑乎乎的，贴在地上，好像流淌了一地液体，那是胆囊里溢出来的苦水吗？我分明觉得那是剥下来的一张皮，它肯定很疼。
来电的时候已经没了动画片，天气预报说省会有雨，我们这儿离省会很远，仍然一厢情愿地以此作为第二天的指南。我想等到广州，广州离妈妈打工的城市很近。桂枝却总是急不可耐地换台。这唯一的牵挂，也要给我斩断。唐月梅很久没来过梦里了，有时候我想，说不定她真的死了。清明节烧纸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女人死在男人前头，不能入家坟，必须等男人死了才能移进去。我爸口口声声说唐月梅死了，却从来没有告诉我她埋在哪里。
有天夜里，我妈终于来看我了，她跟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来到村子上空。我看不清她的脸，这都怪茉莉，上学后她不让我上门看相片了。我大声喊妈妈，她却自顾自地寻找，好像看不见我，又好像没能认出我来。我摸摸她的手，什么也摸不到，竟是一团影子。眼看着她就要飞走了，我急得大哭大喊，唐月梅，你站住，我是你的儿子陈麦冬！
不知道谁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打了个趔趄，差点儿就要够到妈妈的裙子了，却被一阵强光弄花了眼睛。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刘成宇的面孔浮在半空。他被我的喊声吓醒了，竟然没有生气，而是给我一张纸让我擦擦眼泪。他说，别哭了，我们家也有唐月梅的相片，明天带你去拿。
到了第二天，我随着他到了村东头，他家的院子已经长满荒草，一只黄鼠狼在草窝里跑了出来。打开门，屋里充满尘土气息，有两只猫头鹰抢着飞了出来。
刘成宇拽了拽灯绳，灯泡无声地吼了一下，把黑暗吓跑了。透过密织的蜘蛛网，我在墙上瞅见一排相框，依稀觉得有张相片和茉莉家的毕业照很像。我跑上前去，跳起来，用衣袖抹去厚积的尘埃，果然是那张相片，我又看见唐月梅了！激动得鼻子酸涩，恨不得把自己也贴到里面。刘成宇搬了凳子将相框取下，用卫生纸细细擦了擦。
接着，他说了一段让我感动一生的话。他说，老弟，我们住在一起有五年了吧，以前我看你爸不顺眼儿，捎带着看你也不顺眼。我总是在学校给你找麻烦，把别人的漫画藏在你书包里，污蔑你是贼;把你排挤在男生之外，害你找不到朋友。我一直没有愧疚之心，直到前天发生了那件事情……这个相片上面也有我爸，我把它送给你，以后我们就是兄弟。
他说的那件事，是一起打架事件。五年级的校霸看上了茉莉，每晚都要去那片荒地溜达，说是要捉萤火虫。刘成宇也看上茉莉了，经常去茉莉家写作业。前天晚上，刘成宇写完了作业正要回去，突然遭到了校霸的袭击。刘成宇发育很好，膀大腰圆，根本不怵校霸。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他摸到身边有树枝，扯过去就开始反击。校霸既然敢自称校霸，也不是吃素的。他摸到一个啤酒瓶，下狠心要让对手开瓢。这一对情敌，在浩大无边的夜晚进行着无声的决斗。而我，躲在芦苇里看到了一切。这和《动物世界》演的一模一样，胜者为王，享有母狮，败者溜走，从此不能踏足这块儿领地。我很胆小，只是奉我爸旨意，来叫刘成宇回家吃饭，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溜走。可是，渐渐地，刘成宇落于下风，他被校霸骑着，狠狠吃了一阵拳头。他侧着头，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眼睛与我对视，星光照着，那么透亮，又是那么绝望。他一定看见了我，但是他没有求救。下一秒他闭上眼睛，校霸抡起了酒瓶。
我打开手电筒，大喝一声，趁着校霸眼睛花乱的时候，狠狠踹了一脚。刘成宇得以腾出手来，抢过了酒瓶子。我们两个并肩作战，把校霸打跑了。刘成宇并没有谢我，他只是给了我一支烟，让我学着抽。那种烟是我爸经常抽的，便宜，但是够呛人。刘成宇吐了一串漂亮的烟圈儿，缓缓说道，陈麦冬，你以后得跟紧我，他不会放过你。
我把相片放进书包，跟着我哥刘成宇去上学，真开心，上了好几年学，终于有了朋友。他开始教我融入男生的圈子，最快速的办法便是学抽烟。我哥说，抽烟的男生都是不听话的，急着要当大人，都有血性，跟他们混才能不被欺负。我觉得有道理，便一本正经地学起了抽烟。学了两天，我偷了我爸珍藏的中华烟，在耳朵上夹了一根，跟着我哥去厕所找那群混子。众人聚在一起吞云吐雾，开着早熟的玩笑，我的出场引起了轰动。他们惊讶地张开嘴，下巴都要掉了。他们肯定不敢相信，乖乖仔陈麦冬、娘娘腔陈麦冬居然学会了抽烟，而且抽的是中华！众人瓜分了我的烟，为首的大哥已经长了青色胡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小老弟，不就是那个矮冬瓜吗？没人鸟他！
我感动极了，眼泪真的流了出来。
我流早了。
矮冬瓜喊了校长来堵门，我们赶紧灭了灯，翻墙往外逃，谁知哪里都站有老师。最终，我们被一锅端了。我爸被叫到学校时，气得说不出话，那可是他压箱底儿的宝贝烟呀。本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只要我爸的烟丢失，不管是不是我偷的，我都得背锅，但是这一次，刘成宇居然率先承认是他偷的。我爸已经举起了胳膊准备赏我大耳刮子，听了这话定在了半空。我爸对刘成宇很客气，平日里说话都是讨好的语气，这会儿尽管他怒气冲天，也只好忍着。
我和我哥被罚打扫厕所一星期。不久，听说矮冬瓜被人揍了，吓得不敢来上学。从我哥那里得知，揍他的正是长了胡子的那位大哥。扫了一星期厕所，校园江湖的头脸人物都认得我了，其他男生也纷纷抛过橄榄枝，欢迎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没有人再喊我陈公公，而是送了我一个新的外号：陈中华。我的嗓子仍然是细的，但是说话的气势却很像条汉子，比以前洪亮多了。 7
2004年，我12岁，刘成宇、茉莉和我一起升入临水中学。我在教学楼之前找到了1983年的机位，想象着我们的父母拍毕业照时的场景。那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眼睛里充满光明。他们不知道12年后的春晚有一首歌，叫《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思念与回忆，泪水与痴情，都是很久以后的事物。
茉莉比我大两岁，已经发育成熟，她身材高挑，双乳丰满如柚子，通体曲线近乎完美。很多男生都在追她，矮冬瓜和刘成宇自然也在其中。我偷偷写过几封情书，却是石沉大海。
我们还没有上生物课，等到一年后，女老师羞羞答答地给我们念有关第二性征的教材时，很多人已经经历过了梦遗或初潮。这没有什么可说，很多人都是自我开悟，比如我，野长了这么多年，突然被身体内部的蓬勃生气唤醒了，很多部位都开始膨胀或者发芽。上唇和腋下长了青色的毛发，喉结和乳头开始凸起，双腿开始向天空蹿高……与此同时，我的嗓子变得粗犷浑厚，太好了，终于可以像个爷们一样掷地有声地说话。照一照镜子，我脸部的线条变得刚毅起来;眉毛粗黑如墨染，剑一般斜入鬓角，英气孔武;眼睛黑葡萄一样炯炯有神。很多人都说我是个美男子，《神雕侠侣》重播以后，我觉得自己就是仗剑走天涯的杨过。我收到过几封情书，有我们村的如花，她以前一直叫我陈小妹，我第一次男扮女装时，就是她拿过去的高跟鞋。时过境迁，如今我也成了堂堂男子汉。
可惜的是，茉莉一直无视我的存在，在我面前高傲得像个公主，对刘成宇却特别温柔，常常与他共用一辆单车。他们的车子经过时，我看见茉莉的裙子随风飘，而刘成宇的白衬衣也被风鼓起来，两人好似融在一起的云朵，画面可真美呀。望着他们飘远的背影，我的心情失落极了：是我和茉莉先认识的，我们才是青梅竹马，她应该坐在我的车上。
我对刘成宇充满嫉恨，再也不喊他哥哥。我爸歇工在家的日子，我强烈要求他赶制出了一张新床。我不想再听到刘成宇说梦话，太肉麻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把他给踹死。刘成宇却大大咧咧，摸不清我哪根筋搭错了，笑嘻嘻地说，多谢老弟成全，正好让你嫂子过来给我暖被窝。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险些挥过去一拳。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茉莉和刘成宇慢慢烹饪着爱情的盛宴。而我的身体好像气球一样，越来越鼓胀，心里堵得慌，总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这感觉真奇怪，到底该如何自救呢？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快到年底的时候，听说茉莉的爷爷病了，一连几日下不了床。很多人都去看他，他的腿上长满了窟窿，人也瘦成了一张皮，已经叫了木匠过来做棺材。有天傍晚，隔壁邻居跑过来，慌里慌张地对我爸喊道，明喜，快，王拴宝回来了，快，别让他跑了！
我爸扔下碗就跑，桂枝正在给鸽子拔毛，一见我爸要出去，猛地蹿起来堵住了门。陈明喜，你要是敢出这个门，我就死给你看！我爸平常很怕桂枝，这一回却一把将她推开，疯子似的往外面冲去。桂枝气得把锅碗瓢勺都砸了，收拾了衣裳准备搬回村东头。
我问邻居王拴宝是谁，邻居说，是茉莉她爸呀。我一听，跑得比我爸还快，带走我妈妈的人，不正是他王拴宝吗！
我们父子风风火火地跑过去，等我们冲进屋子时，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德胜爷爷正在呼噜噜咳着痰，村医摆摆手让茉莉去拿寿衣。我爸已经疯了，完全不顾场合，伸着胳膊要去掐王拴宝的脖子。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挡在前面，直直地站着，好像山峰一样阻断了我爸的动作。我爸抬头看了看，不是别人，是他吃里扒外的养子——刘成宇。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我爸抬出去，到了院子里将他摁住，用绳子缠了几十圈儿才罢休。这边刚完事，屋子里就哭开了。我不管我爸了，因为我听见茉莉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得去守护她。我挤到跟前，看见刘成宇抱着茉莉，就像一棵伟岸的大树，默默地做她坚强的后盾。
那一刻我绝望了，刘成宇做的真好。他是真心喜欢茉莉的，我嫉妒他们都找到了真爱。可是我好恨，这份爱与我无关，我只是他们生命里的站牌，一闪而过，注定要消失在他们卷帙浩繁的青春纪念册。
埋了德胜以后，王拴宝拿着茅台酒来找我爸解释。我爸哪里听得进，厮打了一阵，方才缓下来听王拴宝说话。
他和唐月梅不是私奔，只是赶巧进了同一家电子厂。至于后来我妈去了哪里，他是不知道的。他说，很多人都喜欢唐月梅，她一直不为所动，后来有个香港的老板展开猛烈追求，她不想被纠缠，就选择了不告而别。他们曾发了毒誓，不发财不回家。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后来我爸和王拴宝都喝醉了，抱在一起称兄道弟。他们哭着喊着，骂狗日的生活。那时候真是穷啊，电视上一直说南方能发大财，很多人赌气出门，结果钱没找到，把自己也弄丢了。
临走时，王拴宝送了我爸一台VCD，这在南方早就不时兴了，我爸却如获至宝。有一天夜里我起床撒尿，桂枝的卧室还亮着灯，从里面传出嗲声嗲气的普通话，后来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一个词：啊，啊。这声音好像长了倒刺，勾着我的心，疼疼的，痒痒的，简直难受死了。
躺回床上，我一直抓挠身体，哪里都是痒痒的，怎么也逮不住那群捣乱的跳蚤。慌乱中我碰到了自己的乳头和下体，一瞬间世界安静了许多，万千跳蚤聚拢到那三个点，可惜我只能摁住两处。整整一夜，我都在捉跳蚤。正捉得起劲儿，茉莉的影子忽然浮现在脑海，她把葱根一般的手伸过来，替我摁住下体，太好了，那些跳蚤终于无处可逃。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茉莉，然后一些不明的液体流了出来，滑滑的，黏黏的，有着类似洗衣粉的味道。
我迷上了这种捉跳蚤的游戏。这一年我12岁。
8
时间跑得飞快，说是流水般无痕，细想来却也留下了不少脚印。我的肌肉日渐结实，衣裳也不经穿了，一季未过完，就得换大一号的。初中没上够两年，我就长成了一条猛汉。
刘成宇比我还要壮实些。他整天在学校胡混，成绩垫底，打架却没有吃过亏。班主任给他封了一个劳动班长，麾下有六七个小弟，每天负责把自行车摆放整齐。若是有人惹了他，此人的车胎必被划破。遇见硬骨头，一时无法制服，便在放学后约一架。我爸和桂枝成了校长办公室的常客，时常赔了笑脸来求情。几次三番，校长终于不耐烦了，开始闭门谢客。桂枝只得给刘成宇另谋了去处，叫他去學修车。 茉莉和刘成宇不能每天相见，我挺开心。放学的时候邀请茉莉一同回家，她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买了一只玻璃罐子，上课时不停地叠星星，说是要送给刘成宇。我只能眼巴巴地窥她的面容，到晚上辗转反侧，白天的一颦一笑尽在眼前，却触摸不得，一触即碎。
初二读完的那个暑假，刘成宇从汽修厂回来，茉莉天天和他厮混在一起，有时过于热火，晚上也不舍得分开。我们的床之间只隔了一条帘子，他们的一呼一吸如同狗尾巴草一般，扫得我直痒痒。
暑假过完后没多久，茉莉就辍学了。王拴宝从南方赶回来，见了茉莉就要打，桂枝哪里肯依，用身子去护。两家大人吵起来，刘成宇跳出来，横在中间。王拴宝打他几十拳，也不见他躲闪，手下自软了。于是火急火燎定了日子，我爸和桂枝到村东头装修，没半月便吹吹打打办了喜事。
像这样的早婚在村子里很常见，若是换了别人，我肯定不会挂心。可是，这是茉莉呀！她这一结婚，我只能死心了。日子好像有了一个豁口，什么快乐都从那里溜走了。想要找个什么堵住，却是遍寻不见。
我时常能收到情书，它们都被我叠成飞机，抛向了天空。窗外是一片麦地，一眼望不到边。每当我送飞机离开时都会想，绿色也能给人以绝望。
我只好整天整天睡大觉，偶尔清醒了，会翻出一本武侠小说来看。老师已经放弃我了，他找我谈过几次心，可惜我不争气，每次考试都拖班级后腿。
时光很古怪，过完以后会觉得迅疾如闪电，身在其中时却显得凝滞而漫长。我每天都磨着日子，盼着能快些毕业，能快些熬到办身份证的年龄。等过了十六岁，我要去南方的电子厂打工，一家一家地去打听我妈的下落。
有一天我正在呼呼大睡，课堂上突然爆出惊呼声，把我吓得七魂失了六魄。慌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讲台。不知何时换了一位化学老师，她约摸三十岁，穿着蓝碎花的连衣裙。我窥了一眼，呼吸陡然变得紧张，不敢再看她的容貌，只敢盯着颈上的珍珠项链。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一眼让人好生亲切：细眉如远山，眸子似秋水，头发刚过肩，末梢带点儿波浪卷，分明就是唐月梅的样子。
同学们都在专注地观察着实验，不时地做出惊喜状。镁在燃烧，发出耀眼的白光，腾起一片白烟，如同礼花升空，火树银花，煞是好看。而我却没有心思观看。我悄悄问同桌，我们为啥换了老师，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同桌告诉我原来的老师考研去了，新老师叫唐月馨。我吃了一惊，又窥了一眼她的容貌，越发觉得她就是唐月梅。
此后再上化学课，我都会振奋了精神，不错眼地瞧着她的珍珠项链，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时日久了竟然也能记住很多知识点。在月考之中，我的化学破天荒地考了满分，比复读生都厉害。
唐老师穿过整个班级，来到最后一排停住了。拿起我的课本来回翻，吓得我心脏都要爆裂了。她看得如此仔细，一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我哆嗦起来，等着她发火。她却温柔地说，陈麦冬的课本上记满了笔记，这就是他成功的秘籍，请大家给他鼓掌。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她走后瘫在了那里。课本上哪有什么笔记？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比如“唐月馨像我妈妈，我好喜欢她”之类的。
我一直害怕班主任知道此事，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来找我谈话。唐老师选择了替我保密，我很感激。她的珍珠项链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茉莉和唐老师的影像叠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谁是谁。
中考日益临近，开始上晚自习了。桂枝已经搬回村东头，专门照顾茉莉，她快生了。我爸重新做回了孤家寡人，消沉得不成样子，无心给我做饭。傍晚同学们都回家吃饭，我只能在教室啃馒头。有一次唐老师打了水往楼上提，却趔趔趄趄地，提也提不动。我在窗边看见了，一个箭步跑过去，替她提到宿舍楼。她的小房间很温馨，火炉上正煮着红薯稀饭，热气打在窗玻璃上，外面人影晃动，看不分明。
这时，我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看见我喉结的窜动，便客气了几句，我呆呆地立着，不长眼色。她只得拿起碗给我盛了一碗。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滚到碗里。她说，我知道你妈妈的事，以后你每天都来吃饭，当成自己家。
这天晚上我在梦里哭醒了，醒来下面却膨胀得厉害。我想，不能够呀，怎么能生出这样的邪念！忍了一忍，穿了衣裳，从宿舍去到教学楼上早读。
到了傍晚，唐老师如约来喊我吃饭，我扭扭捏捏不敢过去。她说，饭做了很多，吃不完会浪费的，还有其他人要过去。
我只得接过水桶，跟着她到宿舍楼去。一路上，我感到浑身燥热，有意去想别的事情，却偏偏躲闪不过，茉莉的影子扑棱棱化作灰蛾子飞过来，一个劲儿在我眼前飞旋。到了宿舍，下面早就支了起来，只能拿桶挡着。唐老师说了好几次叫我放下去，我都装作没听见。趁她转身盛饭的时候，我赶紧放了桶坐下来，身上已被汗水浸湿了。
她盛了汤小心往下放，没看清桌上的蒜瓣，一放手，饭碗失了平衡，那沸汤咕噜噜洒了出来，不偏不倚全倾在她的手背上。
我吓得不轻，嚯地一声站起来，慌忙拿住她的手。她没领会我的意思，却瞧见我下面支起的大帐篷，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你想干嘛！我说，降降温，去去热。
她大骂我不要脸，奋力想要挣脱开。
我仍然用力抓着她的手，眼看着就要抵达目的地了，正在这时，门外蹦进来两条黑影，一人一脚将我踢翻。你这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敢做这种龌龊事！
唐老师已经从慌乱中平复下来，赶紧关了门，阻止他们声张。我想解释，他们却听不进去，不停扇我嘴巴。唐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说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我只能呜呜地哭。
消息很快走漏了，人人都在身后戳我脊梁骨，说我是强奸犯。我抬不起头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我爸已经听到了风声，打了我几十回，让我去负荆请罪，可惜唐老师不愿见我。我每天都处在惊恐之中，生怕哪一天警察会突然上门。
我真的好冤枉，我只是想把她的手浸到水桶里冷敷而已。可是，谁愿意听我解释呢？
有一天警车路过，我吓得尿了一裤子。到了夜里，我收拾了衣裳溜走了。我坐着黑车去了东莞，有人给我办了一张假身份证，把我安排到一家电子厂。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找到唐月梅。那首歌，我也很多年没有唱过。每当不经意间听到那熟悉的旋律，我都会黯然神伤。
1983年的毕业照一直放在钱夹子里，可惜我没有自己的毕业照，如果有一张该多好。茉莉、刘成宇、我，我们都在上面。要是能有一张这样的照片，该多好。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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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看过娄烨的新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有些失望。倒不是对影片本身，而是因为没有放那首同名歌曲。那首家喻户晓的歌曲，曾一度占据我童年的耳膜，化作我梦境的底音。它承载了太多东西，每一次歌声响起，我都会陷入无边的回忆。
那是20世纪的最后几年，我还在学前的年龄。印象中有张模糊的面孔，细细的柳叶眉，眼睛闪闪发亮，头发刚过肩，末梢带点儿波浪卷。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有时候我会想，她会不会是我妈？
问过我爸几次，回答我的尽是啪啪的耳光。我爸说她已经死了，但是周围的人却撺掇我，快去南方吧，你妈在那边傍上大款了。
我不知道南方在哪里，往南走，最远只去过村边的小河湾，再往南去是什么风景，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曾带着衣裳出逃过几次，都被我爸给截了回来，回到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如是几次，我便自动把那条河当成了楚河汉界。
我爸整日就知道下棋下棋，为了防止我逃跑，时常带着我去他的棋友家。一屋子的大人，吞云吐雾，把什么都遮住了，十五瓦的小灯泡快要累死。声音能掀起屋顶，“啪嗒”一声，吃了一个卒，能砸出一万声叫骂。我偷偷捡了滚在一边的“死士”，自己和自己对垒。玩累了就溜到南边的小河湾撒欢儿。
那时候的天空湛蓝无比，跳进去恐怕会溺死。河水叮叮咚咚地唱着洗衣谣，不断地清洗云影的身体。我躺在麦地里，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是夏天了，我脱光了衣裳在河里洗澡，云影环绕着我，河水将我送往桥下，清凉的气息沁入内心。洗完以后摊开在麦地，对着阳光看，看花了眼，天空居然成了彩色的丝绸。我不知道收割机已经开进了这块儿地，我虽然白皙，却能轻易融化在麦田里，不细看，很难辨个人形来。当时太阳已经西斜，目光温柔地后退着离开，给麦地抹上蛋黄的色泽，空气里都是麦片的香气。
我听见了轰隆隆的响动，慵懒地侧了一下身子，还以为是对岸的车辆路过呢。
下一秒突然就蹦出一条黑影，拖起我就是一个翻滚。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那条黑影喊了一声“哎哟，我的亲老娘呀”。车子咳了几下，戛然熄灭，像是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一大帮人呼啦啦扑将过来，有喊的，有骂的，挤到车轮下面捞人。
过了一刻钟吧，我爸得到了走样的消息，以为我被轧死了。一路哭着跑过来，拖鞋都跑丢了，脚趾缝里满是血。见我好好的，拾起一根棍子便砸起来。围观的人都说，娃没事就行，生那么大气干嘛？快谢谢人家德胜吧，为了救娃，人家的脚被车轱轆碾了……不说还好，一听这话，落在我身上的棍子更凶狠了。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麦芒刺得我浑身难受。
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哭，他一哭，我的心里像刺进了刀子。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德胜这个人，住在这么小的一座村子，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存在。
邻居家的老奶奶趁我爸不在家，拿了药水来看我。她眼泪汪汪地说，真是造孽呀，大人的事拿孩子撒气，还算男人吗？
我从她嘴里知道了一些秘密：德胜的儿子曾经勾引过我妈，很多人都怀疑，我妈是和德胜的儿子私奔了。
搞了半天，我的命竟然是仇家救下的，真尴尬。我爸不听劝，死也不上门道谢，还愤懑地说，没有将功赎罪这一说，别让我碰见他家那兔崽子！
这件事以后，我变得老实多了，除了到河边放猪，再也不敢四处乱跑。我家的猪通体黑毛，身形硕大，我薅的野菜它一口气能吃五篓，简直要累死人。我爸说，现在多干活，以后长高了，没人敢动你。以后的事我才不管呢，他去下棋，我便把猪放出来，它屁股扭得特别欢实，一路扭到河边。我呢，再不敢去麦地里头了，只在河边摸一些螺蛳和螃蟹。有时候也采些水芹菜和薄荷。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天生就认识这些野菜，而且能把野菜做得那么好吃。
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那天，我在河边采野菜，突然有个小船荡过来。嗯呀呀，船头站着一个小姑娘，用竹竿一点儿一点儿，把水面都捣碎了。她看起来比我要高一些，竟然也是细细的眉毛，亮闪闪的大眼睛，只是齐肩的头发没披散开，辫了一根麻花辫。她在那里唱歌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我听得入迷，不知不觉竟跟着唱了起来。我唱得比她高多了，她停下船来问我，小孩儿，你是哪个村的？怎么也会唱这首歌？我说，你才是小孩儿呢。我今年都六岁了，马上要上东村学前班了。
姑娘显得很兴奋，东村学前班？我也是，过了这个夏天，爷爷就要送我去那里了。
她好像遇见知己一般，索性把船停下来，跳到我身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茉莉，她比我高出一头，后来知道她比我大两岁。
她看了看篮子里的野菜，又看看我家的黑猪，显出吃惊的样子。你家的猪吃这么好的野菜？我翻了翻白眼没理她。她继续说，我家的羊可多了，都是吃的野藤，野藤你知道吗？上面好多刺。爷爷从不让我碰，但是最近他的脚被车轱辘碾了。
我吃了一惊，慌忙问她，你爷爷是不是德胜？她说，滚，大人的名字是你叫的？我夺过我的篮子，照着猪屁股狠踢了一脚，嚷道，快回家！
姑娘被晾在身后，估计一脸茫然。
晚上我又梦见了那张面孔，一会儿她是个大人的模样，淌着眼泪，在教我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会儿她又变成了白天的小姑娘，唱的还是这首歌。
我爸啪啪几声把我打醒了，谁教你唱这个淫荡歌曲的？啊？谁教的？说着就要找皮带抽我。我的困意一下子吓没了，缩在被窝里不停颤抖。后半夜，泪水浸湿了枕头。
我想不明白，我爸为什么会对这首歌抵触;想不明白，那个女孩儿和我为什么都会唱这首歌。也许在我的记忆力尚且稚嫩之时，发生了很多事情，时光将它们藏了起来，只是吝啬地向我展示其中的某些碎片。
这是1998年夏天，我六岁，正处在上学的前夕，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一直盼望着快些长大，长大了所有的迷雾都会被拨开。 2
我和茉莉也是冤家路窄，隔了一周我去河边放猪，她正好在放羊。那时地里的玉米都发芽了，眼看着天就要下雨，很多人在抢着撒尿素。我们放牧的牲畜被严密监视着，一挨着庄稼地就会被臭骂。所以我们只得沿着河堤，小心走着。
茉莉比我大，懂的东西也比我多。她挺喜欢捉弄人，大概是为了报复我上次将她晾在河边。我赶着猪迎上了她的羊群，她站在领头羊前面挡着羊，对着我的猪一个劲儿甩鞭。大黑猪扭过头来看看我，见我迷迷糊糊的，不满地哼了几声，朝着河水冲过去。我一边抓着猪尾巴，一边喊，唉，你这人，没事打猪干嘛？她也不理我，一直甩鞭子。猪拖着我，眼看就要蹦进河里了，我怎么拽都拽不回，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得带着哭腔喊，姐姐，别甩了，要是猪没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她一听我告饶，得意极了，眼珠子一转，说，早点儿服软嘛，你认我当姐姐，我得给你好东西吃。说着就拿出来一根绿油油的东西。
我把猪赶到河堤上，赶紧接住那个东西，并献上谄媚的傻笑。她说，这是黄瓜，你没见过黄瓜吧？快吃吧，刚摘的。
我妈离开前可能教给我很多东西，所以我莫名其妙地就认识了野菜，学会了几首流行歌。但是这个蔬菜我从来没见过，可能她没来得及向我指认。我的成长需要一个新的引路人，我爸懒得管我，茉莉趁虚而入。
我狠狠咬了一口，那是什么滋味呢？那是我从来没有尝过的恶心口感，滑腻的黏液在口腔里充塞，清苦的味道在味蕾上猖獗，腹中的食物蠢蠢欲动，我慌忙捂住嘴，还好没有呕吐。
她强忍着没笑，一本正经地说，快咽下去，这就是黄瓜，别人都说黄瓜好吃，你可别糟蹋东西。在她的逼迫下，我硬生生吃完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鼻涕也跟着流下来。我的眼睛又大又亮，很多人说我妈的眼睛就是这样，能装下整片水塘，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倒影。
茉莉有些慌了，嘴上却不依不饶。跟个姑娘似的，有啥好哭的？不就是让你吃个丝瓜吗？丝瓜也很好吃，放在羊肉汤里，比肉都好吃……我却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我的舌头和丝瓜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被打上了黑色烙印，从此，我再也没有碰过丝瓜。
我擦了擦眼泪，准备穿过羊群。茉莉说，你别难过了。我家就在前面，马上要下雨了，你随我一起来吧，爷爷一直想见你。见我不理她，又说，我家有你妈妈的相片。
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愣住了。我妈到底长什么样子？要是知道她的模样，我一定能把她找回来。
我随着茉莉来到了她的家，竟在村边的荒地里。这块儿地很晦气，以前的小孩容易夭折，死了就扔在这里。邻居家的老奶奶去年死了丈夫，她说就是因为他在荒地种了树，才长了满腿的窟窿眼儿，血水怎么止也止不住。我随着茉莉，小心翼翼地踩在荒地上，生怕突然冒出一缕鬼火。
一阵悲凉的声音传过来，呜呜呜，像是猫在春天的嘶叫，又像是邻居老奶奶在悲泣。我的脚步愈加沉重了，竟然感觉有小鬼在拽我。
茉莉把羊和黑猪圈到一起，朝着屋里喊，爷爷别吹你的埙了，我把陈麦冬带来了。德胜爷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快进屋吧，一直不见你来放猪，挺担心，那天没吓着吧？
大概又停电了，屋里点着煤油灯，家具很少，一台电视机放在床头的大木箱上。我瞅了好几圈儿没见到相框。德胜爷爷让我坐下，撩起衣裳看我的脊梁。唉，明喜越来越狠了，以前多温和……都怪我没看好那兔崽子。茉莉走进来，他赶紧住了嘴。茉莉肯定听见德胜骂了她爹，却装作一脸茫然，把香炉递给他。他嚼了一些草药，和香火的灰烬拌一拌，给我涂上了。一阵清凉传遍全身，紧接着开始发麻。
他去外面给我盛饭，我趁机问茉莉，我妈的相片呢？茉莉抬起八仙桌上的一块儿玻璃，摸出一张七寸黑白相片。上面写着“临水初中1983届毕业生合影”，我捧着相片，凑近煤油灯。有人在空白处歪歪扭扭写了名字，和人物一一对应。我看见了我爸的名字——陈明喜，在他名字的下面便是唐月梅。唐月梅，我每回做梦都梦见她，却从来看不清她的脸。我飞速移动我的目光，终于看到了我的妈妈。她是那么美，瓜子脸型，柳叶眉，星子一般的眼睛，小巧的鼻子，饱满的樱桃唇，还有齐肩的秀发，末梢带着卷儿！我轻轻摩挲着，鼻子发酸，赶紧把脸扭向一边，不让泪水砸上去。
茉莉见爷爷快要进来了，赶紧收回去。后来她告诉我，她的父母也在上面，只是来不及指给我看，她害怕爷爷难过。
3
1998年的那个夏天，似乎过于漫长。当我记忆的触角探到大脑沟回的刻痕时，好像翻越了万千的山岭和峡谷。那个夏天，茉莉让我认识了丝瓜和黄瓜，让我看见了唐月梅的容貌。后来，甚至让我陆续懂得了孤独以及爱情的含义。但是有一点，她混淆了我的性别，使我一度误认为自己是个女孩。这个影响一直持续到初中，才最终被打破。
在茉莉家吃過一次饭之后，我喜欢上了那间小屋。我经常趁我爸喝酒的时候溜出去找茉莉，茉莉还有很多小伙伴，她们围在一起，玩抓石子的游戏。先是把五颗石子抛起来，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抛起来，用手心接住。如是反复，直到有石子跌落。茉莉玩得最好，常常能玩一百多个回合。她懒得理我，我时常想办法讨好她，给她打磨出圆圆的石头，或者采一些凤仙花。
女孩们看到凤仙花，着了魔一般，也不玩游戏了，把我围起来，叫着嚷着要夺了去。茉莉好像大姐大，让大家不要急，她找到明矾和蒜臼，把花瓣捣得稀烂，统一分配。我的手指也被她用眉豆叶子裹了，本来我不想染，但是不听她的，她会让我滚蛋。
过了好大一会儿，大家一起拆线，我和茉莉的手指都是细如葱根，白如凝脂，染了那些红色之后，更显得玲珑喜人。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个小孩可真秀气，咱们给他化化妆吧。
众人纷纷响应。有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眉笔，有人撕下一截春联，拿来做口红和胭脂。茉莉拉开抽屉，拿出雪花膏和带蝴蝶结的假发。女孩们让我坐在镜子前面，闭上眼睛，在我脸上好一番涂抹。
等我睁开眼睛时，瞬间就呆住了，我看见了唐月梅。 有人专门跑回家拿了裙子和高跟鞋，这些东西仿佛带着魔力，不断挠我的痒痒，不待她们开口，我自动就穿上了。我在镜子前走来走去，甚至转起了圆圈儿。茉莉开口了，麦冬你像一个明星，前几年我爸经常买她的磁带。对，你像孟庭苇。女孩们一听这个名字，像受了启发，都去唱那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我们围在一起唱了很久，这种感觉让我着迷。她们把我当成孟庭苇，我却把自己当成唐月梅：我妈从南方回来了，她穿着白裙子，烫了流行的波浪卷。
后来，每当我想念妈妈的时候，就偷偷翻开她留下的化妆盒。我细细给自己化妆：戴上假发，抹雪花膏，画柳叶眉，涂上鲜艳的口红，最后穿上妈妈的白裙子。裙子把我完全装下了，我拖着裙摆走到屋子中间，唱起妈妈教给我的那首“摇篮曲”。有时我走到院子里，天空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它们心里装着雨，就像我装着妈妈的影子。茉莉曾告诉我這些云朵来自南方的大海，我想，妈妈肯定也见过它们。我的泪水在脸上流淌，沾了雪花膏的泪水，香香的，却浑浊不堪。我没有照镜子，一定很狼狈吧，我不想看到唐月梅哭泣的样子。
我爸恨唐月梅，尽管我时刻保持警惕，但是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那一天过于炎热，我化好了装，竟然不小心睡着了。等我爸喝醉了酒回来，看到娘里娘气的我时，估计一瞬间就被引爆了。
我梦见唐月梅穿着白裙子向我走来，给我带回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我还没来得及接住，肚子上就狠狠挨了一脚。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爸那张扭曲的脸。他发疯一般扯掉我的假发和裙子，哗啦啦泼过来一桶水，把我浇透了。他握着毛巾，狠狠搓我的脸，牙齿咬得嘎嘣响，叫你不学好，你是个爷们，懂不懂？爷们！
我们都哭了。我爸说，对不起冬冬，我没能好好照顾你，等我给你找个妈回来。
没过几天，他就把村东头的寡妇常桂枝带来了。同时带过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刘成宇。他长得人高马大，足足比我高了两头，圆圆的面庞，白里透红，睫毛长长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是在说话。
我爸让我喊他哥哥，我喊了一声，他乜斜着我说，谁认识你？桂枝和我爸讪笑一番，叫我们俩出去玩。出了门没几步，大门就关上了。
4
桂枝母子搬过来以后，家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爸重拾他的木工手艺，四处揽活，因为手艺精湛，颇受镇上有钱人家的欢迎。桂枝在墙外种了一溜晚黄瓜，又把自家的鹅群转移过来，大鹅们在院子里耀武扬威，看见我直追着咬。清早，桂枝给鹅群撒上几瓢玉米，一群群野鸽子飞过来，逮着机会猛吃上几口，被桂枝全看见了。她赶紧在屋檐下搭了纸箱，慢慢地，竟然将鸽子招了安。而与此相反，我却越来越像野生的孩子，每天不敢回家，流着两条鼻涕在外面乱跑，裤衩的松紧带没弹性了，一直往下滑，也没人帮我换。
桂枝常常杀鸽子吃肉。她喜欢吃乳鸽，从纸箱里抓出来，一拧脖子，随手丢进沸水中，一会儿工夫就把毛薅完了。做好了却把我关到门外，母子二人在屋里大快朵颐。我捡了很多铅灰色的羽毛，扔到河水中，它们和水面的云影重逢，再一次飞了起来。我目送它们远去，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
有一天，桂枝把我妈的化妆品和衣服全扔了出去，和羽毛堆在一起，点起一堆火。我正好从外面跑回来，吓得呆住了。我眼睁睁看着假发在一瞬间化为灰烬，接着是白裙子。我扑过去，用手去抢，滚烫的焦油滴在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叫我龇牙咧嘴。抢救下来的裙子已经面目全非，缩成了一团，展开来看，千疮百孔。我在地上打滚，哭得撕心裂肺。邻居家的老奶奶过来安慰我，瞪着桂枝说，你积点儿德吧。桂枝却反咬一口，说我骂了她。我爸回来揍了我一顿，将妈妈陪嫁的棉被也扔了。
我发了高烧，在梦里随着一朵云去了南方。我看见妈妈从一家电子厂走出来，走到海边，树木被风晃动，它们的枝叶和鸽子的羽毛特别像。有人爬到树上，摘了几个圆圆绿绿的球，扔到沙滩。那个人喊，月梅，快来吃椰子。
我是被桂枝掐人中掐醒的，她拍着床沿替我叫魂儿，叫得太难听，我只是为了叫她闭嘴，才不得已从梦中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她便喷了我一脸水，满满的大蒜味儿。我爸在旁边嘻嘻哈哈，真行啊老婆，没想到你还是个半仙儿。桂枝一脸得意。
我和刘成宇睡在一张床上，但是这并不能增进我们的兄弟情，他对我的厌恶显而易见，常常想办法捉弄我。
那时玉米已经长高了，轻轻松松就能将我淹没。走在田间小路，很害怕地里藏有人贩子。可是我必须得放猪，便瞅着刘成宇放鹅的时候跟过去。鹅群浩浩荡荡开赴河边，遇见谁都想追上去啃两下，要是人贩子敢来，估计会小命不保。我和黑猪安心地跟在后面，刘成宇一直没回头，我以为可以相安无事。
我去树林里方便，回来后一切都很正常，黑猪慢悠悠地在河边啃食野菜，鹅群在芦苇荡里扑腾，刘成宇用草帽盖着脸躺在草地上。过了有半个时辰吧，黑猪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我在河堤上叫它，它努力往坡顶走，却有什么东西把它往河里推，只见它跌跌撞撞地艰难挪步，看似前行，实则后溜，最终还是跌到了水里。它也不叫，任凭自己沉到淤泥里面。我吓得魂飞魄散，莫非它中毒了？我爸早就告诫过我，要看好猪，别让它拱了河边的农药瓶。
我跳进河里揪它的耳朵，它懒懒地看看我，竟然把眼睛闭上了。我吓得大哭，刘成宇走过来，也不帮我，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幸亏有个邻居路过，帮我把猪给拖了出来。猪瘫在路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我以为它快死了，邻居却不慌不忙地趴在猪头那里，吸了一下鼻子，大笑几声走掉了。
我哭着跑回家，门锁着，砸了很久桂枝才放我进去。我爸穿着裤头下了床，听说猪中毒了，先噼里啪啦甩过来几个大嘴巴子。我们火急火燎地跑到河边，刘成宇不见了，猪还在呼噜噜地叫着。我爸踢了它几脚，扒开猪嘴闻了闻，脸色大变，大吼一声，陈麦冬你过来，你动了老子的二锅头？
搞了半天，原来这头猪被人灌醉了。真是奇怪，我没有喂它喝酒呀。到家一看，二锅头果然少了一瓶。我百口莫辩，被我爸追着打。刘成宇却立在旁边，笑得快要岔气了。 晚上我不敢回家，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而桂枝母子的笑声却时不时地飞出院子。已经是八月了，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我的面颊。我爸的空酒瓶堆在门口，呜呜呜，它们居然被风惹哭了。我想起来，前不久听过这种声音，是在那片荒地，茉莉说爷爷吹的是陶埙，她还说声音是有重量的，能压死一个人，但是爷爷有办法解脱。她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办法，我很想去见她。
星光满天，我走向那片荒地，远远地就看见那座温馨的屋子。有羊叫声传过来，走了一会儿，那种忧伤的乐器又开始响了。我走到院子外面，茉莉正好要出去。她的手电筒扫到了我，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你在这里干啥？我说，我的家被别人占了，没地方可去。茉莉很生气，一副侠女气概。她问我，是不是刘成宇欺负你？我和他打过架，我不怕他。你别难过，等明天我替你报仇。
我跟着她去荒地深处，那里的低洼处有水，芦苇在水中长起来，郁郁葱葱，有了沼泽地的样子。茉莉说，今天是媽妈的忌日，四年前她死了，今晚她会回家，必须用萤火虫引路，因为她很喜欢萤火虫。
我在沼泽地第一次见到了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在暗夜里，给无边的黑色咬出一些孔洞，世界的秘密泄露出来，映在水面，整片沼泽都变成了灿烂的星河，青蛙在水底咕呱咕呱地狂欢，风不断吹送夏夜的清凉，草木浩荡无边的清芬席卷而来。我第一次被大自然惊艳到了，无尽的绝望在心中涌动，最终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茉莉抓住了一粒星子，放在我手心，那是小麦一样的虫子，微弱的光从尾部发出。我们捉了一些，放在透明的瓶子里，回来的路上关了手电筒，翡翠般的光亮烛照着小路。
路过一堆小土丘，茉莉突然停住。我听见她呜呜嘤嘤哭了起来，平日里很强横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哭。直到她喊了几声妈妈，我才知道这是一座坟墓。
我也落下眼泪，她和我一样可怜，我们的妈妈都被时光藏了起来，走的走，死的死，一起锁进了1983年的毕业照。
我们走到屋里，德胜爷爷在喝酒，酒罐的形状和陶埙一模一样，都是扁扁的鸭梨状。我发现他竟然也在哭，只是没有声音。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埙都是用酒罐子直接钻孔得来的。我依稀记得他醉酒以后说过一些深奥的话，他说，人一辈子在苦水里游泳，难免要喝进去很多，所以有了胆囊，一个人的胆越大就越能吃苦。可是，胆囊终究是有限的，苦水太多了就该放出来，所以要钻出六个口子，呜呜哇哇哭一哭。
我问德胜爷爷哭什么，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相片。原来，他也在思念相片上的人。薄薄的一张相片，他正正反反不停地看，他们藏在了后面吗？翻过来却是一片空白。
那一夜，我们就着绚烂的星光与萤火，听了很久的埙声。
5
落了一场雨，知了都跌落了，树叶飘在积水中，玉米比大人还高，吐出的红缨迅速苍老，不用多久就会成熟。秋天到了，我和刘成宇、茉莉一同开启了学生生涯。教室非常简陋，几张木板搭在石墩上便是课桌了，凳子是从自家搬过来的。随机找个位置坐下，大人们忙着去干活，很快就不见了。学生们开始互相打量，村子不大，同茬的娃娃却不少，很多人都不熟悉。
老师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普通话，同学们，知道门上写着什么吗？写的是，请讲普通话，请写规范字。今天教给大家三个字，第一个是“到”。来，跟着我念……她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母，告诉我们这是拼音。我们发现她的读音和电视上不一样，都笑得前俯后仰，她一拍桌子，马上把我们的威风杀掉了。然后就开始点名，点到谁就要喊一声“到”。这下子该老师发笑了，发音千奇百怪，好像舌头不是自己的。轮到我回答时，我用力过猛，声音尖细刺耳，把老师吓了一跳。在哄堂大笑中，她疑惑地看着我，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有人抢答了，老师他是女生，我们见他穿过裙子。我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去争辩。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男生，我爸揍我那一次，说我是个爷们，他没告诉我爷们和娘们是相对的，分别代表男人和女人。
接下来学的两个字便是“男”和“女”了。老师写了汉字和拼音，教我们读了几遍，随后带我们去操场的角落认厕所的门。尽管过去了好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迷茫。人群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拨儿，老师带着女生进了女厕所，男生们自觉地拐进另一个门。只有我愣在原地，急出了一身冷汗，上学前没有人用性别区分我们，在河里洗澡的时候，也没有避讳过。
刘成宇出来以后，带头笑话我，哎，陈姑娘，你快去那边呀，可别尿裤子喽。在众人的哄笑中，我果然不负众望，呼啦啦尿到裤子里去了。
老师出来以后说了一句，真是傻到家了，快回去换裤子吧。她刻薄的语气，我能记一辈子。
上厕所的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蹲进草丛方便，被同学撞见后大肆宣扬，快来看啊，陈麦冬蹲着撒尿耶。我爸被叫到学校，回家后我的屁股让擀面杖打得稀巴烂。伴随着疼痛，我把“男”字狠狠刻在心里。此后，我开始跟着刘成宇去男厕所。但是免不了遇见好事者，每次去厕所，都有人跑过来验证我有没有小鸡鸡。我的绰号“陈姑娘”在全校传开，传了几天，又变成了“陈公公”。我对自己的嗓音厌恶至极，那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尤其让我反感，要不是经常捏着嗓子唱那首歌，说不定我就和刘成宇一样，是个粗嗓门。
同学们天然地开了窍，如果男女坐了同桌，会在木板上重重画一条分界线，如果越界，少不了被掐。玩游戏时也是分为两拨儿：女生们跳皮筋，扔沙包，抓石子;男生们抽陀螺，推铁环，打篮球。我去找茉莉，茉莉拉下脸吼我，死开，不要喊我小名，我的学名叫王鸿书。真是奇怪，一上学她居然翻脸不认人了，前不久还一起看了萤火虫呢。我只好去找刘成宇，刘成宇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根本不搭理我。于是，我变成了孤家寡人，上学变成一种刑罚。
黑猪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每天写完作业我都要带着它去河边走一走。我发誓不再唱孟庭苇的歌曲了，妈妈的化妆品被烧掉以后，我也没有再化过妆。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我把我爸的酒瓶摆在风口，每当大风刮起来，我都要跑过去听那种呜咽之声。 后來到了年根，桂枝赶着我的黑猪去了屠宰场，我不敢跟过去。我爸在门外挂了牌子，上面写着“卖猪肉”。他们仨围着桌子吃大肠，桂枝假惺惺地喊我过去，我看着碗里的肠子，想起夏天的时候它喝醉了，想起我们一起奔跑在暮秋的荒野……泪水落进碗里，砸开了浮油，热气冒出来，往屋顶升去，那是黑猪的魂魄。
我没有朋友了，我的朋友死了。
6
不唱那首歌以后，我依然爱看云。大片大片的云从远处飘过来，带着沉重的心事，忍不住的时候就哗啦啦哭一场。我喜欢它们平日里的举重若轻，压住心头的悲凉，努力做柔暖的棉花。我也喜欢下雨天，它们黑了脸，把苦水泻入江河湖海。但是我不喜欢云的漂泊，它们在人世寻找温暖，总是失望，孤独成了一种宿命。
我爸到镇上做工去了。夜晚停电了，无法看奥特曼。桂枝点上蜡烛，和刘成宇吃着鸽肉火锅。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黑乎乎的，贴在地上，好像流淌了一地液体，那是胆囊里溢出来的苦水吗？我分明觉得那是剥下来的一张皮，它肯定很疼。
来电的时候已经没了动画片，天气预报说省会有雨，我们这儿离省会很远，仍然一厢情愿地以此作为第二天的指南。我想等到广州，广州离妈妈打工的城市很近。桂枝却总是急不可耐地换台。这唯一的牵挂，也要给我斩断。唐月梅很久没来过梦里了，有时候我想，说不定她真的死了。清明节烧纸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女人死在男人前头，不能入家坟，必须等男人死了才能移进去。我爸口口声声说唐月梅死了，却从来没有告诉我她埋在哪里。
有天夜里，我妈终于来看我了，她跟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来到村子上空。我看不清她的脸，这都怪茉莉，上学后她不让我上门看相片了。我大声喊妈妈，她却自顾自地寻找，好像看不见我，又好像没能认出我来。我摸摸她的手，什么也摸不到，竟是一团影子。眼看着她就要飞走了，我急得大哭大喊，唐月梅，你站住，我是你的儿子陈麦冬！
不知道谁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打了个趔趄，差点儿就要够到妈妈的裙子了，却被一阵强光弄花了眼睛。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刘成宇的面孔浮在半空。他被我的喊声吓醒了，竟然没有生气，而是给我一张纸让我擦擦眼泪。他说，别哭了，我们家也有唐月梅的相片，明天带你去拿。
到了第二天，我随着他到了村东头，他家的院子已经长满荒草，一只黄鼠狼在草窝里跑了出来。打开门，屋里充满尘土气息，有两只猫头鹰抢着飞了出来。
刘成宇拽了拽灯绳，灯泡无声地吼了一下，把黑暗吓跑了。透过密织的蜘蛛网，我在墙上瞅见一排相框，依稀觉得有张相片和茉莉家的毕业照很像。我跑上前去，跳起来，用衣袖抹去厚积的尘埃，果然是那张相片，我又看见唐月梅了！激动得鼻子酸涩，恨不得把自己也贴到里面。刘成宇搬了凳子将相框取下，用卫生纸细细擦了擦。
接着，他说了一段让我感动一生的话。他说，老弟，我们住在一起有五年了吧，以前我看你爸不顺眼儿，捎带着看你也不顺眼。我总是在学校给你找麻烦，把别人的漫画藏在你书包里，污蔑你是贼;把你排挤在男生之外，害你找不到朋友。我一直没有愧疚之心，直到前天发生了那件事情……这个相片上面也有我爸，我把它送给你，以后我们就是兄弟。
他说的那件事，是一起打架事件。五年级的校霸看上了茉莉，每晚都要去那片荒地溜达，说是要捉萤火虫。刘成宇也看上茉莉了，经常去茉莉家写作业。前天晚上，刘成宇写完了作业正要回去，突然遭到了校霸的袭击。刘成宇发育很好，膀大腰圆，根本不怵校霸。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他摸到身边有树枝，扯过去就开始反击。校霸既然敢自称校霸，也不是吃素的。他摸到一个啤酒瓶，下狠心要让对手开瓢。这一对情敌，在浩大无边的夜晚进行着无声的决斗。而我，躲在芦苇里看到了一切。这和《动物世界》演的一模一样，胜者为王，享有母狮，败者溜走，从此不能踏足这块儿领地。我很胆小，只是奉我爸旨意，来叫刘成宇回家吃饭，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溜走。可是，渐渐地，刘成宇落于下风，他被校霸骑着，狠狠吃了一阵拳头。他侧着头，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眼睛与我对视，星光照着，那么透亮，又是那么绝望。他一定看见了我，但是他没有求救。下一秒他闭上眼睛，校霸抡起了酒瓶。
我打开手电筒，大喝一声，趁着校霸眼睛花乱的时候，狠狠踹了一脚。刘成宇得以腾出手来，抢过了酒瓶子。我们两个并肩作战，把校霸打跑了。刘成宇并没有谢我，他只是给了我一支烟，让我学着抽。那种烟是我爸经常抽的，便宜，但是够呛人。刘成宇吐了一串漂亮的烟圈儿，缓缓说道，陈麦冬，你以后得跟紧我，他不会放过你。
我把相片放进书包，跟着我哥刘成宇去上学，真开心，上了好几年学，终于有了朋友。他开始教我融入男生的圈子，最快速的办法便是学抽烟。我哥说，抽烟的男生都是不听话的，急着要当大人，都有血性，跟他们混才能不被欺负。我觉得有道理，便一本正经地学起了抽烟。学了两天，我偷了我爸珍藏的中华烟，在耳朵上夹了一根，跟着我哥去厕所找那群混子。众人聚在一起吞云吐雾，开着早熟的玩笑，我的出场引起了轰动。他们惊讶地张开嘴，下巴都要掉了。他们肯定不敢相信，乖乖仔陈麦冬、娘娘腔陈麦冬居然学会了抽烟，而且抽的是中华！众人瓜分了我的烟，为首的大哥已经长了青色胡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小老弟，不就是那个矮冬瓜吗？没人鸟他！
我感动极了，眼泪真的流了出来。
我流早了。
矮冬瓜喊了校长来堵门，我们赶紧灭了灯，翻墙往外逃，谁知哪里都站有老师。最终，我们被一锅端了。我爸被叫到学校时，气得说不出话，那可是他压箱底儿的宝贝烟呀。本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只要我爸的烟丢失，不管是不是我偷的，我都得背锅，但是这一次，刘成宇居然率先承认是他偷的。我爸已经举起了胳膊准备赏我大耳刮子，听了这话定在了半空。我爸对刘成宇很客气，平日里说话都是讨好的语气，这会儿尽管他怒气冲天，也只好忍着。
我和我哥被罚打扫厕所一星期。不久，听说矮冬瓜被人揍了，吓得不敢来上学。从我哥那里得知，揍他的正是长了胡子的那位大哥。扫了一星期厕所，校园江湖的头脸人物都认得我了，其他男生也纷纷抛过橄榄枝，欢迎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没有人再喊我陈公公，而是送了我一个新的外号：陈中华。我的嗓子仍然是细的，但是说话的气势却很像条汉子，比以前洪亮多了。 7
2004年，我12岁，刘成宇、茉莉和我一起升入临水中学。我在教学楼之前找到了1983年的机位，想象着我们的父母拍毕业照时的场景。那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眼睛里充满光明。他们不知道12年后的春晚有一首歌，叫《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思念与回忆，泪水与痴情，都是很久以后的事物。
茉莉比我大两岁，已经发育成熟，她身材高挑，双乳丰满如柚子，通体曲线近乎完美。很多男生都在追她，矮冬瓜和刘成宇自然也在其中。我偷偷写过几封情书，却是石沉大海。
我们还没有上生物课，等到一年后，女老师羞羞答答地给我们念有关第二性征的教材时，很多人已经经历过了梦遗或初潮。这没有什么可说，很多人都是自我开悟，比如我，野长了这么多年，突然被身体内部的蓬勃生气唤醒了，很多部位都开始膨胀或者发芽。上唇和腋下长了青色的毛发，喉结和乳头开始凸起，双腿开始向天空蹿高……与此同时，我的嗓子变得粗犷浑厚，太好了，终于可以像个爷们一样掷地有声地说话。照一照镜子，我脸部的线条变得刚毅起来;眉毛粗黑如墨染，剑一般斜入鬓角，英气孔武;眼睛黑葡萄一样炯炯有神。很多人都说我是个美男子，《神雕侠侣》重播以后，我觉得自己就是仗剑走天涯的杨过。我收到过几封情书，有我们村的如花，她以前一直叫我陈小妹，我第一次男扮女装时，就是她拿过去的高跟鞋。时过境迁，如今我也成了堂堂男子汉。
可惜的是，茉莉一直无视我的存在，在我面前高傲得像个公主，对刘成宇却特别温柔，常常与他共用一辆单车。他们的车子经过时，我看见茉莉的裙子随风飘，而刘成宇的白衬衣也被风鼓起来，两人好似融在一起的云朵，画面可真美呀。望着他们飘远的背影，我的心情失落极了：是我和茉莉先认识的，我们才是青梅竹马，她应该坐在我的车上。
我对刘成宇充满嫉恨，再也不喊他哥哥。我爸歇工在家的日子，我强烈要求他赶制出了一张新床。我不想再听到刘成宇说梦话，太肉麻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把他给踹死。刘成宇却大大咧咧，摸不清我哪根筋搭错了，笑嘻嘻地说，多谢老弟成全，正好让你嫂子过来给我暖被窝。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险些挥过去一拳。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茉莉和刘成宇慢慢烹饪着爱情的盛宴。而我的身体好像气球一样，越来越鼓胀，心里堵得慌，总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这感觉真奇怪，到底该如何自救呢？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快到年底的时候，听说茉莉的爷爷病了，一连几日下不了床。很多人都去看他，他的腿上长满了窟窿，人也瘦成了一张皮，已经叫了木匠过来做棺材。有天傍晚，隔壁邻居跑过来，慌里慌张地对我爸喊道，明喜，快，王拴宝回来了，快，别让他跑了！
我爸扔下碗就跑，桂枝正在给鸽子拔毛，一见我爸要出去，猛地蹿起来堵住了门。陈明喜，你要是敢出这个门，我就死给你看！我爸平常很怕桂枝，这一回却一把将她推开，疯子似的往外面冲去。桂枝气得把锅碗瓢勺都砸了，收拾了衣裳准备搬回村东头。
我问邻居王拴宝是谁，邻居说，是茉莉她爸呀。我一听，跑得比我爸还快，带走我妈妈的人，不正是他王拴宝吗！
我们父子风风火火地跑过去，等我们冲进屋子时，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德胜爷爷正在呼噜噜咳着痰，村医摆摆手让茉莉去拿寿衣。我爸已经疯了，完全不顾场合，伸着胳膊要去掐王拴宝的脖子。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挡在前面，直直地站着，好像山峰一样阻断了我爸的动作。我爸抬头看了看，不是别人，是他吃里扒外的养子——刘成宇。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我爸抬出去，到了院子里将他摁住，用绳子缠了几十圈儿才罢休。这边刚完事，屋子里就哭开了。我不管我爸了，因为我听见茉莉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得去守护她。我挤到跟前，看见刘成宇抱着茉莉，就像一棵伟岸的大树，默默地做她坚强的后盾。
那一刻我绝望了，刘成宇做的真好。他是真心喜欢茉莉的，我嫉妒他们都找到了真爱。可是我好恨，这份爱与我无关，我只是他们生命里的站牌，一闪而过，注定要消失在他们卷帙浩繁的青春纪念册。
埋了德胜以后，王拴宝拿着茅台酒来找我爸解释。我爸哪里听得进，厮打了一阵，方才缓下来听王拴宝说话。
他和唐月梅不是私奔，只是赶巧进了同一家电子厂。至于后来我妈去了哪里，他是不知道的。他说，很多人都喜欢唐月梅，她一直不为所动，后来有个香港的老板展开猛烈追求，她不想被纠缠，就选择了不告而别。他们曾发了毒誓，不发财不回家。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后来我爸和王拴宝都喝醉了，抱在一起称兄道弟。他们哭着喊着，骂狗日的生活。那时候真是穷啊，电视上一直说南方能发大财，很多人赌气出门，结果钱没找到，把自己也弄丢了。
临走时，王拴宝送了我爸一台VCD，这在南方早就不时兴了，我爸却如获至宝。有一天夜里我起床撒尿，桂枝的卧室还亮着灯，从里面传出嗲声嗲气的普通话，后来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一个词：啊，啊。这声音好像长了倒刺，勾着我的心，疼疼的，痒痒的，简直难受死了。
躺回床上，我一直抓挠身体，哪里都是痒痒的，怎么也逮不住那群捣乱的跳蚤。慌乱中我碰到了自己的乳头和下体，一瞬间世界安静了许多，万千跳蚤聚拢到那三个点，可惜我只能摁住两处。整整一夜，我都在捉跳蚤。正捉得起劲儿，茉莉的影子忽然浮现在脑海，她把葱根一般的手伸过来，替我摁住下体，太好了，那些跳蚤终于无处可逃。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茉莉，然后一些不明的液体流了出来，滑滑的，黏黏的，有着类似洗衣粉的味道。
我迷上了这种捉跳蚤的游戏。这一年我12岁。
8
时间跑得飞快，说是流水般无痕，细想来却也留下了不少脚印。我的肌肉日渐结实，衣裳也不经穿了，一季未过完，就得换大一号的。初中没上够两年，我就长成了一条猛汉。
刘成宇比我还要壮实些。他整天在学校胡混，成绩垫底，打架却没有吃过亏。班主任给他封了一个劳动班长，麾下有六七个小弟，每天负责把自行车摆放整齐。若是有人惹了他，此人的车胎必被划破。遇见硬骨头，一时无法制服，便在放学后约一架。我爸和桂枝成了校长办公室的常客，时常赔了笑脸来求情。几次三番，校长终于不耐烦了，开始闭门谢客。桂枝只得给刘成宇另谋了去处，叫他去學修车。 茉莉和刘成宇不能每天相见，我挺开心。放学的时候邀请茉莉一同回家，她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买了一只玻璃罐子，上课时不停地叠星星，说是要送给刘成宇。我只能眼巴巴地窥她的面容，到晚上辗转反侧，白天的一颦一笑尽在眼前，却触摸不得，一触即碎。
初二读完的那个暑假，刘成宇从汽修厂回来，茉莉天天和他厮混在一起，有时过于热火，晚上也不舍得分开。我们的床之间只隔了一条帘子，他们的一呼一吸如同狗尾巴草一般，扫得我直痒痒。
暑假过完后没多久，茉莉就辍学了。王拴宝从南方赶回来，见了茉莉就要打，桂枝哪里肯依，用身子去护。两家大人吵起来，刘成宇跳出来，横在中间。王拴宝打他几十拳，也不见他躲闪，手下自软了。于是火急火燎定了日子，我爸和桂枝到村东头装修，没半月便吹吹打打办了喜事。
像这样的早婚在村子里很常见，若是换了别人，我肯定不会挂心。可是，这是茉莉呀！她这一结婚，我只能死心了。日子好像有了一个豁口，什么快乐都从那里溜走了。想要找个什么堵住，却是遍寻不见。
我时常能收到情书，它们都被我叠成飞机，抛向了天空。窗外是一片麦地，一眼望不到边。每当我送飞机离开时都会想，绿色也能给人以绝望。
我只好整天整天睡大觉，偶尔清醒了，会翻出一本武侠小说来看。老师已经放弃我了，他找我谈过几次心，可惜我不争气，每次考试都拖班级后腿。
时光很古怪，过完以后会觉得迅疾如闪电，身在其中时却显得凝滞而漫长。我每天都磨着日子，盼着能快些毕业，能快些熬到办身份证的年龄。等过了十六岁，我要去南方的电子厂打工，一家一家地去打听我妈的下落。
有一天我正在呼呼大睡，课堂上突然爆出惊呼声，把我吓得七魂失了六魄。慌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讲台。不知何时换了一位化学老师，她约摸三十岁，穿着蓝碎花的连衣裙。我窥了一眼，呼吸陡然变得紧张，不敢再看她的容貌，只敢盯着颈上的珍珠项链。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一眼让人好生亲切：细眉如远山，眸子似秋水，头发刚过肩，末梢带点儿波浪卷，分明就是唐月梅的样子。
同学们都在专注地观察着实验，不时地做出惊喜状。镁在燃烧，发出耀眼的白光，腾起一片白烟，如同礼花升空，火树银花，煞是好看。而我却没有心思观看。我悄悄问同桌，我们为啥换了老师，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同桌告诉我原来的老师考研去了，新老师叫唐月馨。我吃了一惊，又窥了一眼她的容貌，越发觉得她就是唐月梅。
此后再上化学课，我都会振奋了精神，不错眼地瞧着她的珍珠项链，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时日久了竟然也能记住很多知识点。在月考之中，我的化学破天荒地考了满分，比复读生都厉害。
唐老师穿过整个班级，来到最后一排停住了。拿起我的课本来回翻，吓得我心脏都要爆裂了。她看得如此仔细，一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我哆嗦起来，等着她发火。她却温柔地说，陈麦冬的课本上记满了笔记，这就是他成功的秘籍，请大家给他鼓掌。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她走后瘫在了那里。课本上哪有什么笔记？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比如“唐月馨像我妈妈，我好喜欢她”之类的。
我一直害怕班主任知道此事，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来找我谈话。唐老师选择了替我保密，我很感激。她的珍珠项链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茉莉和唐老师的影像叠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谁是谁。
中考日益临近，开始上晚自习了。桂枝已经搬回村东头，专门照顾茉莉，她快生了。我爸重新做回了孤家寡人，消沉得不成样子，无心给我做饭。傍晚同学们都回家吃饭，我只能在教室啃馒头。有一次唐老师打了水往楼上提，却趔趔趄趄地，提也提不动。我在窗边看见了，一个箭步跑过去，替她提到宿舍楼。她的小房间很温馨，火炉上正煮着红薯稀饭，热气打在窗玻璃上，外面人影晃动，看不分明。
这时，我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看见我喉结的窜动，便客气了几句，我呆呆地立着，不长眼色。她只得拿起碗给我盛了一碗。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滚到碗里。她说，我知道你妈妈的事，以后你每天都来吃饭，当成自己家。
这天晚上我在梦里哭醒了，醒来下面却膨胀得厉害。我想，不能够呀，怎么能生出这样的邪念！忍了一忍，穿了衣裳，从宿舍去到教学楼上早读。
到了傍晚，唐老师如约来喊我吃饭，我扭扭捏捏不敢过去。她说，饭做了很多，吃不完会浪费的，还有其他人要过去。
我只得接过水桶，跟着她到宿舍楼去。一路上，我感到浑身燥热，有意去想别的事情，却偏偏躲闪不过，茉莉的影子扑棱棱化作灰蛾子飞过来，一个劲儿在我眼前飞旋。到了宿舍，下面早就支了起来，只能拿桶挡着。唐老师说了好几次叫我放下去，我都装作没听见。趁她转身盛饭的时候，我赶紧放了桶坐下来，身上已被汗水浸湿了。
她盛了汤小心往下放，没看清桌上的蒜瓣，一放手，饭碗失了平衡，那沸汤咕噜噜洒了出来，不偏不倚全倾在她的手背上。
我吓得不轻，嚯地一声站起来，慌忙拿住她的手。她没领会我的意思，却瞧见我下面支起的大帐篷，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你想干嘛！我说，降降温，去去热。
她大骂我不要脸，奋力想要挣脱开。
我仍然用力抓着她的手，眼看着就要抵达目的地了，正在这时，门外蹦进来两条黑影，一人一脚将我踢翻。你这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敢做这种龌龊事！
唐老师已经从慌乱中平复下来，赶紧关了门，阻止他们声张。我想解释，他们却听不进去，不停扇我嘴巴。唐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说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我只能呜呜地哭。
消息很快走漏了，人人都在身后戳我脊梁骨，说我是强奸犯。我抬不起头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我爸已经听到了风声，打了我几十回，让我去负荆请罪，可惜唐老师不愿见我。我每天都处在惊恐之中，生怕哪一天警察会突然上门。
我真的好冤枉，我只是想把她的手浸到水桶里冷敷而已。可是，谁愿意听我解释呢？
有一天警车路过，我吓得尿了一裤子。到了夜里，我收拾了衣裳溜走了。我坐着黑车去了东莞，有人给我办了一张假身份证，把我安排到一家电子厂。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找到唐月梅。那首歌，我也很多年没有唱过。每当不经意间听到那熟悉的旋律，我都会黯然神伤。
1983年的毕业照一直放在钱夹子里，可惜我没有自己的毕业照，如果有一张该多好。茉莉、刘成宇、我，我们都在上面。要是能有一张这样的照片，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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