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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秋日的黄昏，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在矿务局招待所的院落里，义父指着停在院中央的一辆大客车说：那是去灰汤的那是去灰汤的，义父说这话时一脸的羡艳。
义父说，矿上效益差，须当上劳模或标兵才有资格去疗养。而这种资格多半在基层煤矿产生。义父真想调回以前的那个煤矿去。现在当个机关工人，高不着低不就，算个啥呢。义父唉叹道。
义父就在这唉叹声中走到了他的末路。
义父在你留之际，指着他身体上星星点点的“蛛网斑”对我说：灰汤的温泉能治好的，灰汤的温泉能好的。弄得第三次接到“义父危病危速归”电报匆匆以部队赶回的我一脸的歉疚与不快。
早在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向医院外科主任打听过灰场的温泉能否治好义父的“蛛网斑”，我从主任那无奈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义父只知道他得了矽肺，却不知道已是肝硬化腹水晚期。义父身边有许多矽肺病人在灰汤疗养后得到了缓解。我想说服他显然只能让他生气。
我不能让义父失望我不能……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知道义父心底里有一眼“圣泉”——那是在嘴里吐出的诞。在义父眼里，龙诞不能治好的病才是绝症。我不能让义父意识到他得了绝症，只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向他许诺：我会带你到灰汤去的，我会带你到灰汤去的。
义父去了，他带着他的愿望走到了他的末路。
义父去了，他的灵魂却蟹居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身心常常受到义父灵魂的撞击，它常常使我背负着一个不孝子的沉重包袱。我要卸掉这个包袱，只得帮助义父寻回那个能唤起生命的绿色的梦。可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得等上三四十个年白了少年头当上劳模先进才能圆义父的那个绿色梦么？
哪里才能最快帮我圆了义父的梦呢？
也许南方钢铁公司能行，朋友对我说，南钢是江南最大的钢铁企业，许多不行的东西在南钢都变成了现实，南钢是出产奇迹的地方。
坦率地说，从部队一回来，我就一直在打南钢的主意。我是带着一种最原始的愿望到处钻营找关系才分进南钢来的。我并不为此感到耻辱，因为我在为义父做着一件神圣的事情，我相信上帝会原谅一个孝子不经意的过错。
我心中的希望燃起的时候，是在我进入南钢的第二年。那年秋天，我有幸接到参加南钢文联灰汤秋季文学创作笔会的通知单。我接到通知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我胸中义父的灵魂说，义父义父我终于可以圆您的梦了。我说这话时分明感觉到了义父的灵魂在我胸中震颤的频率。
义父却异常平静地说，那我随你去吧。
我说，好吧，好吧。
我记得我们出发时是一个薄阴的早晨。在行不过十里，窗外便淅淅沥沥下起绵绵秋雨。细密的雨点溅落在车窗玻璃上，开起了一朵朵烂漫的白菊花和嗽叭花，而在黛青的山色和碧莹的水光映照下，这些奇异的花朵又竞相展示着婀娜的身姿。
南钢文联主席代何东点着能容纳五、六十人的大客车里零零星星的人头，……十六，十七。我暗暗地说十八。可身边的李国毅却坚持说只有十七人，其他的人也附和他的观点，这使我不得不为人们忽视我义父的存在而恼怒：我分明感觉到了义父的体温，你们怎么能熟视无睹呢？
义父说，我不介意别人是否重视我的存在，只要我儿子心中有我的位置就够了。
我们一行十八人乘坐的车在雨雾中窜行。
一路的颠簸渐渐将人们送入沉沉的梦乡。为了打破沉闷避免南钢的文学苗子着凉，作家金帆大声地室称一个玄妙的“真理”，说一个人的姓名笔画加起来的数字是一个人开始行好运的年岁。被这个真理震醒了的姑娘小伙们纷纷掰着手指算着自己和亲人的姓名笔画。谢建辉说，我三十二岁可以行运当一个小班长。肖国荣说，我二十四岁过了，还没见到好运光顾我。王云峰说，正好我儿子还没有取名，干脆就叫王一，五岁就当神童。我算一下我的姓名笔画：二十三。我今年恰好二十三岁！我又算一下义父的姓名笔画：四十九。义父九0年四十五岁时过世的，今年恰好四十九岁！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便有淡淡的喜悦与悲哀涌出：我行运的时候正当青春年少，而义父却要到另一个世界里才能接受到命运的垂青……
车到灰汤镇时已是上午10时。窗外的建筑普通得象农家的大杂院。到处“灰汤××”、“灰汤××” 的字眼让我再次感觉到了三个小时前所感觉到的呼吸困难和喉管埂塞。
“灰汤到了！”金帆教师突然说。可车却仍然按原速度往前行驶，于是大家骚动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一任前面的渐渐变绿的山色包围我们的视野。
汽车在一溜茂密的法国梧桐丛里穿行，象钻进了一个神秘的“洞”。“义父”说，他有一种强烈的生命即将复归的感觉。这种强烈的预感感染着我，使我在幽暗的“洞”里感受到了一丝丝愈来愈强烈的明光。
“洞”的尽头，光线逐渐明朗。一幢幢古香古色的建筑渐次展现在眼前。车在写有“灰汤温泉宾馆”字样的一幢新建筑的新古建筑前停下。我们三三两两住进预订的客房。同房的李国毅和李春辉迫不及待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股混浊的水冒着汽泡喷涌而出。“当真的是灰汤哦！”李国毅的话刚刚落音，一股碧蓝的泉水追着浊水的尾巴响亮地敲击在 ?????????????洗池壁上，将雪亮的搪磁壁击得滋滋直响，一股热气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站在洗手间门口，竟然看不到李国毅与李春辉的身影，但却在迷雾中分明地看到了“义父”的身影。“义父”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我竟浑然不知，他见到温泉时忘情到了能够忽略我的存在的程度。
我伸手探一探那水，烫烫的滑滑的，热凝脂一般，象手指间紧贴着美国博士伦隐形眼镜似的，有一种滑滑的弥足珍贵。“义父”便在这滑滑的雾霭中孩子似的窜梭，这是我所见到的“义父”最快乐最童真的时刻。
晚上，我和“义父”在浴池里一起沐浴温泉，那超乎寻常的浮力使我有一种躺在摇蓝里的感觉，我总是无法稳住自己的身子。而“义父”无论变幻何种姿态都能稳稳地摆脱那浮力的纠缠。
一个心里不踏实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的身体踏实起来。“义父”说。
晚上，“义父”躺在我的身边，说他从泉水中看到了钾钠钙镁等二十多种元素和硅酸盐、重碳酸盐等多种化合物。他将这些化学元素和分子进行多次的分离与组合，然后作用于他的身体表面，他想通过这些滑滑的水去掉他胸前背后“蛛网斑”，但效果不太明显。他对这滑滑的东西产生怀疑，却又分明透过汩汩的水流看到那些特殊的元素在对病疗的银屑病、湿疹、荨麻疹、神经性皮炎等皮肤病起着惊人的作用，那些幸运的病人在各自的房间的水池里发出嗬嗬的舒畅的呻吟。义父从那“嗬嗬”声中找到一丝安慰。
义父对他的反反复复的徒劳的探索持惊人的韧性，他说他今生今世不找到能够消除“蛛网斑”的元素，他转世投胎时就没有脸面再做世人。
义父说他找得好苦，他顺泉水一直找到泉源，找到1500公尺以下的断裂深层——那是一个“入”字形断裂结构。说“入”其实是再也不能深入的了。义父不肯罢休，有时甚至忽发奇想，这“入”由“人”翻身而成，如果我背着身子倒走，也许能闯过这一关——因为我是“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人的力量是无穷的。
义父这样想着就硬拉着我来到1500公尺以下的地层深处，让我反着身子倒走。果然是一路的畅通无阻！走着走着，我的头碰着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剧烈的疼痛使我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的是一张血盆大口，上面有颗突出的牙齿还星星点点地沾着我的血迹。尽管那张血盆大口没有对我有所企图，但我还是被它那可怕的样子吓得一声惊叫。
我就在这一声惊叫中醒来了，同室的李国毅与李春辉也醒来了。
“你怎么啦！叫得那么吓人……”李春辉用一双疑惑而恐惧的眼神盯住我。
“一张口，一张大大的口……”我尽量用沉缓的口气说。
“什么口？”李春辉与李国毅都拿惶惑的眼睛盯着我，我知道我怎么解释都是徒劳，只得缓口气淡淡地说：“天亮了，吃完早餐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雨后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丛，斑斑驳驳地洒在乡间小路上，象一条柔和的碎花缎子，一路铺在那软软的泥土上。我，李春辉、李国毅、谢建辉、贺咏玲一行五人便小心翼翼地踩在这柔和的缎面上，生怕弄脏它们似的。就在我为我的美好的富有诗意的想象而陶醉的时候，两位小姐已抱怨声声：她们漂亮的鞋面沾满了泥浆，高跟鞋跟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树上不时落下一两条细细的虫子，爬得满脖子痒痒的。
我们还是回去吧，谢建辉几乎是哀求的口气说。
毛主席他老人家从不走回头路呢，我们也探险探出一条新路来吧。我说这话时一脸的豪气与自信。他们不曾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竟也有如此落拓不羁的一面。其实我是冲着那个“口”——一个不便向旁人道破的神秘的“口”而来的。
我简直是一路“押”着他们往前走了一里多路，终于把那条路走到了尽头。路的尽头是一户农家，一条大黄狗啮牙咧嘴地“欢迎”着我们的到来，两位小姐被它过份的“热情”吓得转身落荒而逃。我只得怏怏地以1：4的比例少数服从多数往回撤退。
我想找一个另辟蹊径的借口，但我的借口还没有诞生便被前面匆匆回返的步覆声击得粉碎。我只好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我独自来到一户农家的阶沿前。一位约六十多岁的老婆婆正用一块破磁片费力地刮着一只大南瓜的皮，我说婆婆我来帮你忙。我拿起破碗片在这个老南瓜坑坑洼洼的表面上狠劲地刨着，我觉得我比老婆婆刨得还要吃力。
向老婆婆道明来历后，我问她这一带有没有什么传说，她说“有的有的”，便涛涛不绝噼哩叭啦“龙”呀“神”呀说开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始宁的话从她那缺了两颗门牙的豁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我有一种从湍急的水渠里看到一条条大鲤鱼匆匆游过却无法抓住的急迫感。从老婆婆唾沫飞溅、眉飞色舞的神情中，我猜出那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我怀疑它与我心中的那个“口”有关。我恨不得拧住我那该死的不中用的耳朵扇两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尚不解恨。
我手上的南瓜刨光了，老婆婆的故事也讲完了，她的故事就象这地上散落的南瓜皮，细细碎碎，无法连串成一个整体。我的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和茫然。
我懵懵懂懂地往回走，却迷失了方向，而我竟没有半点恐慌的感觉，“义父”焦渴的眼神与我的固执都成为此时驾驭我行为的动力。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寻找归途。
天渐渐地暗淡下来的时候。黑夜冷不丁用一口用了几十年的老铁锅紧紧地扣在我的头上，四周是迷一样的幽远无边。我沿着一条幽幽的小道来到一个幽幽的古亭边，不经意抬头一望，亭上三个馏金大字“紫龙寿”赫然入目，旁有一副对联：水饮温泉分地脉，雨来云涌柳神功。我正吃力地揣测着这副对联的含义时，不经意让一白发老者跳入我的视线，但是他捋须吟道：“地底刻灰火来灭，炮山蒸石水应竭。如何尚有灰汤泉，浪花滚滚频年热。跳珠濡沫气煤煤，修禊有人乘春风，我亦欲寻沂水乐，山民错此华清宫。”吟毕，须臾即失。我不知此时到底是置身现实还是梦境中，心里头浮沉着绞拌着老婆婆零碎的故事和梦魇。竟于恍恍忽忽中见到了海市蜃楼般波澜壮阔的一幕：
海浪涛涛，碧波万倾，天地间混沌一片。辽远空阔的海域上“嗵！”地一声炸响，一条紫龙腾空而起，在云雾间盘旋俯瞰。他时而将甘露洒播在一块块龟裂的田土上；时而将瀑布般的水流倾在火灾现场……似突难中拯救出来的人民吹呼雀跃，场震天庭……可他的行为不经意激怒了火神——他认为紫龙有意跟他做对。于是就吐出大火烧干了海水，要把紫龙烧死，紫龙被迫钻到地下躲藏。可地层也被烈焰 ??烤得通红，紫龙就在这通红的地层里变成了一只“灰龙”，它热得直喘粗气，温热的诞水从它的口里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
一天中午，一秃头老者无意间捧一捧“诞水”洗了洗头上的污垢，没想到十天后，竟发出满头乌发。于是“灰汤圣水”声名大振，住有许多秃头、皮肤病、烧伤患者纷纷慕名而来，都治愈而归，于是，灰汤泉水就成了人们心目中包治百病的“圣泉”……
唉！——我清楚地记得老婆婆说完故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紫龙诞水吐完，不久就要……老婆婆不忍说出，竟有两颗浊泪从她苍老的脸颊上滚满。
我圆完老婆婆的这个故事时已是深夜二点，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自己房间里的。“义父”问我找到那个“口”了没有。我说，找到了，但我不忍心去骚扰它——我怎能忍心苛求一个用自己的生命点滴去造福人类却不久于尘世的龙神呢？
那我的“蛛网斑”咋办，“义父”一脸凄惶。
我无言以对。
义父说，矿上效益差，须当上劳模或标兵才有资格去疗养。而这种资格多半在基层煤矿产生。义父真想调回以前的那个煤矿去。现在当个机关工人，高不着低不就，算个啥呢。义父唉叹道。
义父就在这唉叹声中走到了他的末路。
义父在你留之际，指着他身体上星星点点的“蛛网斑”对我说：灰汤的温泉能治好的，灰汤的温泉能好的。弄得第三次接到“义父危病危速归”电报匆匆以部队赶回的我一脸的歉疚与不快。
早在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向医院外科主任打听过灰场的温泉能否治好义父的“蛛网斑”，我从主任那无奈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义父只知道他得了矽肺，却不知道已是肝硬化腹水晚期。义父身边有许多矽肺病人在灰汤疗养后得到了缓解。我想说服他显然只能让他生气。
我不能让义父失望我不能……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知道义父心底里有一眼“圣泉”——那是在嘴里吐出的诞。在义父眼里，龙诞不能治好的病才是绝症。我不能让义父意识到他得了绝症，只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向他许诺：我会带你到灰汤去的，我会带你到灰汤去的。
义父去了，他带着他的愿望走到了他的末路。
义父去了，他的灵魂却蟹居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身心常常受到义父灵魂的撞击，它常常使我背负着一个不孝子的沉重包袱。我要卸掉这个包袱，只得帮助义父寻回那个能唤起生命的绿色的梦。可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得等上三四十个年白了少年头当上劳模先进才能圆义父的那个绿色梦么？
哪里才能最快帮我圆了义父的梦呢？
也许南方钢铁公司能行，朋友对我说，南钢是江南最大的钢铁企业，许多不行的东西在南钢都变成了现实，南钢是出产奇迹的地方。
坦率地说，从部队一回来，我就一直在打南钢的主意。我是带着一种最原始的愿望到处钻营找关系才分进南钢来的。我并不为此感到耻辱，因为我在为义父做着一件神圣的事情，我相信上帝会原谅一个孝子不经意的过错。
我心中的希望燃起的时候，是在我进入南钢的第二年。那年秋天，我有幸接到参加南钢文联灰汤秋季文学创作笔会的通知单。我接到通知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我胸中义父的灵魂说，义父义父我终于可以圆您的梦了。我说这话时分明感觉到了义父的灵魂在我胸中震颤的频率。
义父却异常平静地说，那我随你去吧。
我说，好吧，好吧。
我记得我们出发时是一个薄阴的早晨。在行不过十里，窗外便淅淅沥沥下起绵绵秋雨。细密的雨点溅落在车窗玻璃上，开起了一朵朵烂漫的白菊花和嗽叭花，而在黛青的山色和碧莹的水光映照下，这些奇异的花朵又竞相展示着婀娜的身姿。
南钢文联主席代何东点着能容纳五、六十人的大客车里零零星星的人头，……十六，十七。我暗暗地说十八。可身边的李国毅却坚持说只有十七人，其他的人也附和他的观点，这使我不得不为人们忽视我义父的存在而恼怒：我分明感觉到了义父的体温，你们怎么能熟视无睹呢？
义父说，我不介意别人是否重视我的存在，只要我儿子心中有我的位置就够了。
我们一行十八人乘坐的车在雨雾中窜行。
一路的颠簸渐渐将人们送入沉沉的梦乡。为了打破沉闷避免南钢的文学苗子着凉，作家金帆大声地室称一个玄妙的“真理”，说一个人的姓名笔画加起来的数字是一个人开始行好运的年岁。被这个真理震醒了的姑娘小伙们纷纷掰着手指算着自己和亲人的姓名笔画。谢建辉说，我三十二岁可以行运当一个小班长。肖国荣说，我二十四岁过了，还没见到好运光顾我。王云峰说，正好我儿子还没有取名，干脆就叫王一，五岁就当神童。我算一下我的姓名笔画：二十三。我今年恰好二十三岁！我又算一下义父的姓名笔画：四十九。义父九0年四十五岁时过世的，今年恰好四十九岁！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便有淡淡的喜悦与悲哀涌出：我行运的时候正当青春年少，而义父却要到另一个世界里才能接受到命运的垂青……
车到灰汤镇时已是上午10时。窗外的建筑普通得象农家的大杂院。到处“灰汤××”、“灰汤××” 的字眼让我再次感觉到了三个小时前所感觉到的呼吸困难和喉管埂塞。
“灰汤到了！”金帆教师突然说。可车却仍然按原速度往前行驶，于是大家骚动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一任前面的渐渐变绿的山色包围我们的视野。
汽车在一溜茂密的法国梧桐丛里穿行，象钻进了一个神秘的“洞”。“义父”说，他有一种强烈的生命即将复归的感觉。这种强烈的预感感染着我，使我在幽暗的“洞”里感受到了一丝丝愈来愈强烈的明光。
“洞”的尽头，光线逐渐明朗。一幢幢古香古色的建筑渐次展现在眼前。车在写有“灰汤温泉宾馆”字样的一幢新建筑的新古建筑前停下。我们三三两两住进预订的客房。同房的李国毅和李春辉迫不及待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股混浊的水冒着汽泡喷涌而出。“当真的是灰汤哦！”李国毅的话刚刚落音，一股碧蓝的泉水追着浊水的尾巴响亮地敲击在 ?????????????洗池壁上，将雪亮的搪磁壁击得滋滋直响，一股热气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站在洗手间门口，竟然看不到李国毅与李春辉的身影，但却在迷雾中分明地看到了“义父”的身影。“义父”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我竟浑然不知，他见到温泉时忘情到了能够忽略我的存在的程度。
我伸手探一探那水，烫烫的滑滑的，热凝脂一般，象手指间紧贴着美国博士伦隐形眼镜似的，有一种滑滑的弥足珍贵。“义父”便在这滑滑的雾霭中孩子似的窜梭，这是我所见到的“义父”最快乐最童真的时刻。
晚上，我和“义父”在浴池里一起沐浴温泉，那超乎寻常的浮力使我有一种躺在摇蓝里的感觉，我总是无法稳住自己的身子。而“义父”无论变幻何种姿态都能稳稳地摆脱那浮力的纠缠。
一个心里不踏实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的身体踏实起来。“义父”说。
晚上，“义父”躺在我的身边，说他从泉水中看到了钾钠钙镁等二十多种元素和硅酸盐、重碳酸盐等多种化合物。他将这些化学元素和分子进行多次的分离与组合，然后作用于他的身体表面，他想通过这些滑滑的水去掉他胸前背后“蛛网斑”，但效果不太明显。他对这滑滑的东西产生怀疑，却又分明透过汩汩的水流看到那些特殊的元素在对病疗的银屑病、湿疹、荨麻疹、神经性皮炎等皮肤病起着惊人的作用，那些幸运的病人在各自的房间的水池里发出嗬嗬的舒畅的呻吟。义父从那“嗬嗬”声中找到一丝安慰。
义父对他的反反复复的徒劳的探索持惊人的韧性，他说他今生今世不找到能够消除“蛛网斑”的元素，他转世投胎时就没有脸面再做世人。
义父说他找得好苦，他顺泉水一直找到泉源，找到1500公尺以下的断裂深层——那是一个“入”字形断裂结构。说“入”其实是再也不能深入的了。义父不肯罢休，有时甚至忽发奇想，这“入”由“人”翻身而成，如果我背着身子倒走，也许能闯过这一关——因为我是“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人的力量是无穷的。
义父这样想着就硬拉着我来到1500公尺以下的地层深处，让我反着身子倒走。果然是一路的畅通无阻！走着走着，我的头碰着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剧烈的疼痛使我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的是一张血盆大口，上面有颗突出的牙齿还星星点点地沾着我的血迹。尽管那张血盆大口没有对我有所企图，但我还是被它那可怕的样子吓得一声惊叫。
我就在这一声惊叫中醒来了，同室的李国毅与李春辉也醒来了。
“你怎么啦！叫得那么吓人……”李春辉用一双疑惑而恐惧的眼神盯住我。
“一张口，一张大大的口……”我尽量用沉缓的口气说。
“什么口？”李春辉与李国毅都拿惶惑的眼睛盯着我，我知道我怎么解释都是徒劳，只得缓口气淡淡地说：“天亮了，吃完早餐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雨后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丛，斑斑驳驳地洒在乡间小路上，象一条柔和的碎花缎子，一路铺在那软软的泥土上。我，李春辉、李国毅、谢建辉、贺咏玲一行五人便小心翼翼地踩在这柔和的缎面上，生怕弄脏它们似的。就在我为我的美好的富有诗意的想象而陶醉的时候，两位小姐已抱怨声声：她们漂亮的鞋面沾满了泥浆，高跟鞋跟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树上不时落下一两条细细的虫子，爬得满脖子痒痒的。
我们还是回去吧，谢建辉几乎是哀求的口气说。
毛主席他老人家从不走回头路呢，我们也探险探出一条新路来吧。我说这话时一脸的豪气与自信。他们不曾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竟也有如此落拓不羁的一面。其实我是冲着那个“口”——一个不便向旁人道破的神秘的“口”而来的。
我简直是一路“押”着他们往前走了一里多路，终于把那条路走到了尽头。路的尽头是一户农家，一条大黄狗啮牙咧嘴地“欢迎”着我们的到来，两位小姐被它过份的“热情”吓得转身落荒而逃。我只得怏怏地以1：4的比例少数服从多数往回撤退。
我想找一个另辟蹊径的借口，但我的借口还没有诞生便被前面匆匆回返的步覆声击得粉碎。我只好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我独自来到一户农家的阶沿前。一位约六十多岁的老婆婆正用一块破磁片费力地刮着一只大南瓜的皮，我说婆婆我来帮你忙。我拿起破碗片在这个老南瓜坑坑洼洼的表面上狠劲地刨着，我觉得我比老婆婆刨得还要吃力。
向老婆婆道明来历后，我问她这一带有没有什么传说，她说“有的有的”，便涛涛不绝噼哩叭啦“龙”呀“神”呀说开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始宁的话从她那缺了两颗门牙的豁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我有一种从湍急的水渠里看到一条条大鲤鱼匆匆游过却无法抓住的急迫感。从老婆婆唾沫飞溅、眉飞色舞的神情中，我猜出那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我怀疑它与我心中的那个“口”有关。我恨不得拧住我那该死的不中用的耳朵扇两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尚不解恨。
我手上的南瓜刨光了，老婆婆的故事也讲完了，她的故事就象这地上散落的南瓜皮，细细碎碎，无法连串成一个整体。我的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和茫然。
我懵懵懂懂地往回走，却迷失了方向，而我竟没有半点恐慌的感觉，“义父”焦渴的眼神与我的固执都成为此时驾驭我行为的动力。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寻找归途。
天渐渐地暗淡下来的时候。黑夜冷不丁用一口用了几十年的老铁锅紧紧地扣在我的头上，四周是迷一样的幽远无边。我沿着一条幽幽的小道来到一个幽幽的古亭边，不经意抬头一望，亭上三个馏金大字“紫龙寿”赫然入目，旁有一副对联：水饮温泉分地脉，雨来云涌柳神功。我正吃力地揣测着这副对联的含义时，不经意让一白发老者跳入我的视线，但是他捋须吟道：“地底刻灰火来灭，炮山蒸石水应竭。如何尚有灰汤泉，浪花滚滚频年热。跳珠濡沫气煤煤，修禊有人乘春风，我亦欲寻沂水乐，山民错此华清宫。”吟毕，须臾即失。我不知此时到底是置身现实还是梦境中，心里头浮沉着绞拌着老婆婆零碎的故事和梦魇。竟于恍恍忽忽中见到了海市蜃楼般波澜壮阔的一幕：
海浪涛涛，碧波万倾，天地间混沌一片。辽远空阔的海域上“嗵！”地一声炸响，一条紫龙腾空而起，在云雾间盘旋俯瞰。他时而将甘露洒播在一块块龟裂的田土上；时而将瀑布般的水流倾在火灾现场……似突难中拯救出来的人民吹呼雀跃，场震天庭……可他的行为不经意激怒了火神——他认为紫龙有意跟他做对。于是就吐出大火烧干了海水，要把紫龙烧死，紫龙被迫钻到地下躲藏。可地层也被烈焰 ??烤得通红，紫龙就在这通红的地层里变成了一只“灰龙”，它热得直喘粗气，温热的诞水从它的口里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
一天中午，一秃头老者无意间捧一捧“诞水”洗了洗头上的污垢，没想到十天后，竟发出满头乌发。于是“灰汤圣水”声名大振，住有许多秃头、皮肤病、烧伤患者纷纷慕名而来，都治愈而归，于是，灰汤泉水就成了人们心目中包治百病的“圣泉”……
唉！——我清楚地记得老婆婆说完故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紫龙诞水吐完，不久就要……老婆婆不忍说出，竟有两颗浊泪从她苍老的脸颊上滚满。
我圆完老婆婆的这个故事时已是深夜二点，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自己房间里的。“义父”问我找到那个“口”了没有。我说，找到了，但我不忍心去骚扰它——我怎能忍心苛求一个用自己的生命点滴去造福人类却不久于尘世的龙神呢？
那我的“蛛网斑”咋办，“义父”一脸凄惶。
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