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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聚,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东西,要在这里表达;这是朋友和朋友的一次真诚会面,我们都因为邱岳峰先生而变得亲密起来,在树阴下大家都成了相识很久的朋友……
一
5月7日。
因为这个日子曾经建过一种叫“五七干校”的地方。电影系统的干校,就坐落在上海奉贤的大海边上,邱岳峰先生在这里被监督劳动过。现在这里是一片墓地。总以为会因为这些土地的变迁,岁月的流失,让我们健忘了。可是在2009年5月7日,邱岳峰先生的墓从苏州迁移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赶去了。
一片绿叶丛中,微微的海风吹来,我们沉浸在怀念之中。儿子邱必昌把父亲配制过的台词,剪辑成一段和我们大家的对话。那是邱岳峰的嗓音,带着一份真诚一份幽默,还有一份独特的质地,在我们耳边回响着。你不能相信,一个人走了,离开我们30年了,可是他的声音却依然栩栩如生地在耳边再一次回旋。我们都是奔着这个声音而来的。邱必昌跟大家说好了,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30年后,和我的父亲重新欢聚一次。可是,曹雷和童自荣说到老邱的时候,抑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他们停顿下来,说不下去,眼泪还是慢慢地淌下来了。
大家都说,难以忘却的是邱岳峰先生是如何刻画人物、创造每一个角色的,他会不断地给自己提要求,不断设计每个人物之间的差别。听着,听着,我突然明白,这独特的声音,原来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技巧,而是来自他的灵魂,来自他对人生的严肃,来自他对艺术的虔诚。
二
回到家里,我翻箱倒柜,把30多年前邱叔叔写给我的信拿出来,信纸已经发黄,可是蓝黑色的墨水,依然清晰地保留着他的笔迹。那时候,我在农村插队,家里的成分不好,就成了我的原罪,每一次我都努力从邱叔叔的信里找到一份力量。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邱叔叔自己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却又担负起鼓励我们的责任。他对我说:“小莲:每次读你的信,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于是总要在脑海里翻腾些时日。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本事’也就是学问(知识),不外乎两种,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过去的老板叫做谋生手段。只可惜我懂得太迟了。因为你提到了‘本事’,我想提醒你一下,不要狭义地理解为业务专长,同时也还包括为人之道。
“记得刚解放时,我只有27岁,很天真,认为这下可好了,一切都将变成新的,我将有可能从事我一直追求的事业——艺术天地。我幼稚地以为,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了。28年的经历,你几乎都知道了,有的是你看见的,有的是从你妈妈那里听说的。结果就是这样:一个苍白的、蹒跚的走向归途的弱者。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希望别人再重复我的路,重复我的教训。命运的安排(这是你信中的话),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毅力’(也是你信中的话)又是改变命运安排不可或缺少的因素。要想完成一件事,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事,也需要毅力。毅力的含义可以包括坚持和奋斗。但细分起来还有很多内容,但主要是这两点。
“最近还有件事很烦心。据传,农场今后不抽调了。果真如此,妹妹就成问题了。奈何!想念你!祝 一日千里 叔叔
77.11.9 ”
三
30多年了,再慢慢地解读这封信时,我依然觉得心里堵得慌。我看到,最后邱叔叔还提到他女儿的抽调问题,他就是被各种各样的压力纠缠着,折磨着。可是他不说,独自承受着。1949年建国不久,一个27岁的年轻人,就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成了社会主义的庶民。看看今天周围那些27岁的孩子,他们还不懂什么叫生活。可是,邱叔叔已经为一家七口,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早些日子,他俄罗斯的母亲还活着,就和他们一起拥挤在17平方米的房间里。夜里,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孩子在地上打地铺。直到以后,邱叔叔才搞到一些木头,亲自做了一个小阁楼,让孩子们可以勉强爬进去睡觉。
那些日子,不论邱叔叔在厂里受到多少折磨和委屈,回家以后,他从来不对孩子们提及这些事情。我们一群人,都跑到他的小屋子里,跟他学朗诵。我们都没有想到,他是否疲劳是否还有精力,大家都在那里“剥削”着他。那时候,张闽想进上影厂当演员拍戏,韩非让自己的儿子韩伟跟着老邱学,看是否能继承父业;林栋甫想进译制片厂,我从乡下回来的日子,也跑到小屋子里去了,跟着在那里起哄,我想进个什么话剧团的,从农村跑出来。总之,大家都希望跟着邱叔叔改变自己的命运。每天,每天,都要折腾到十一二点才算结束。那时候,我才20岁,我不知道要关心别人,我没有想到要留给别人一点自己的空间。
有时甚至早早就赶去了,人家的晚饭还没结束。只看见一桌人,围着一碗炒咸菜,或者一碗水煮的白菜,在一盏15支光灯泡下,默默地吃着饭。那份生活上的拮据和艰难,让我产生太多的同感。我们都这么生活着,但是,我们没有像邱叔叔那样,依然说着热情的话,在鼓励大家。母亲没有什么可以给老邱的,她省下5斤粮票,在监督劳动休息的时候,乘造反派不在,躲在木工间,偷偷地塞给他。老邱跟母亲说:“我不客气了,就拿了。最近老二从吉林回来,粮食确实不够吃。”
四
邱叔叔在50年代末的时候,要被送到劳改农场。对这么一个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人下手干得下去?可是,今天我们认真地审视那个时代的时候,就会发现,没有法律,所有人都不是在一个等同的对话条件下生活。陷害是一上来就确定的,这完全是超越了法律之外的认定。被害人,是没有权利和空间为自己申辩的。在这危难的时刻,译制片厂的艺术厂长陈叙一站出来,说:“邱岳峰是一个人才,他的历史问题已经定性了。留下他工作,然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帮助他改造嘛!”在这样一个年代,居然一个领导人敢这样站出来伸张正义,于是,邱叔叔在译制片厂留下来了,然后他就像自己的信里写的那样,“要想完成一件事,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事,也需要毅力。毅力的含义可以包括坚持和奋斗。”他每天都在坚持着自己对艺术的信赖,靠着这样一丝不苟的精神对待每一个角色,哪怕是一个小角色;于是他配过的人物,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银幕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
今天,邱叔叔来到这里,更因为陈叙一厂长的墓安置在这里,邱叔叔来了,完成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没有陈叙一,没有我邱岳峰的一切。”他们在这里一起找到了归宿。
于是,我们大家也一起来了,这里有邱叔叔的粉丝,他们中间有些在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有他的老同事,李梓、苏秀、赵慎之,还有年轻的一代孙渝峰等等。这不是组织上安排的一次任务,没有人做官样文章;我们来是因为我们热爱他;我们相聚,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东西,要在这里表达;这是朋友和朋友的一次真诚会面,我们都因为邱岳峰先生而变得亲密起来,在树阴下大家都成了相识很久的朋友;我们互相握手,在陈叙一的墓前献上白玫瑰,再走向邱岳峰的墓前,也献上白玫瑰。
你再听,那是谁在跟我们说话?一段剪辑过的台词,邱叔叔在说:诸位好/ 今天我很高兴/ 这是我的家吗? /我都不认识了/ 好极了!/ 啊?玫瑰花?太美了!/ 嗯……这不大/ 从这儿可以看到大海的景色 / 这里空气新鲜,很不错!/ 女士们,先生们 /我有话要说/ 人早晚都得死 / 要明白了/可能好点儿/ 我好像从梦里醒过来/ 现在我醒了/ 人都需要爱/ 在我感到阴郁的时候/ 我就想到了你们/ 总而言之/ 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 诸位/ 现在我向你们道别了/ 再见了!再见/ 改天有机会我们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