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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5日,刘香成的《三十年 中国梦》摄影展在上海中华艺术宫开幕。此地即是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和“中国梦”这个宏大的名词似乎颇为贴切。而刘香成自己却解释,此处的“三十年”,与“中国梦”这一宏大主题是有所区别的。“主要是纪念我的第一本摄影集,《毛以后的中国》出版30周年。”刘香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1983年,刘香成结束了为期8年的《时代》周刊驻京记者职务。他任职期间,中国外交部新闻司的官员曾告诉他,当时西方媒体发表的关于中国的照片,65%是刘香成一人所摄。这些图片结集而成《毛以后的中国:1976—1983》一书,于1983年底出版。28年之后,这本书的节选中文版在中国大陆出版。
此次的摄影展呈现了一位摄影师对一个急剧变化的社会持续30年的观察。刘香成本人对这三十年的观感是,一个社会从集体主义,走向多元化、个人主义的过程。
黑白的集体
此次影展中,约有三分之二的作品选自那本《毛以后的中国:1976—1983》,另三分之一为1997年刘香成定居北京后,近16年的作品。最新一幅摄于今年6月,片中人物为郭敬明。即使不细看内容,色彩也自动区分了影展中的两个时段:前8年的照片大致为黑白,最近16年的则是彩色。
事实上1980年代初刘香成也曾经拍过不少彩色照片。但结集出版和此次展览大都选了黑白作品。主观上,是因为那个时候他本人更喜欢黑白照片,“要表达情感的东西,黑白更有效。”更重要的是呈现在镜头前的客观世界—— “那个时代,中国的确没有什么颜色,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人的衣服灰色的居多,也没有什么化妆。看上去好像都是一样的。”
比如那幅拍摄于云南思茅的著名照片《中国朋克》,三个年轻男孩并排在一起,装束、打扮根本看不出差别:大墨镜、军帽、白衬衫和深色夹克——几乎一模一样。
色彩的统一,是集体主义的一个表征。刘香成说他走遍世界,都没有看到政治对一个社会能有如此强大的渗透力。除了黑蓝灰的色调,还有无处不在的毛泽东像。
刘香成在爬峨眉山时曾看到一个正在吃饭的山民,坐在家门口,身边是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双鞋,但旁边就是毛主席的相片,另外还有一条标语“听华主席的话”。标语和照片应该是当地政府所贴,这个农民大概都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何时出现的。
“虽然拍的是日常的生活,多年的积累却发现是一个社会政治的报道,是通过生活看政治。”多年之后,刘香成这样评价自己的作品。
当然,那8年毕竟是革命的狂热逐渐消散的8年,日常生活逐渐温和起来。刘香成的镜头里,也有着越来越多的人性复苏,比如中国最早的街头广告和举止越来越亲昵的情侣。
还有转型期略带苦涩的滑稽:一对夫妇手捧鲜花拍半身结婚照,新娘只穿了半身婚纱,下面仍是黑色的长裤;颐和园里一位年轻人靠在锃亮的进口摩托车前摆出电影《地狱天使》中的造型,边上却是一位老妇人在做针线活。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那辆摩托车的商标是Suzuki——地狱天使们真正的必备行头“哈雷”在那个年代还鲜为人知。
彩色的个人
此次影展中有一组图片,主角是同一位模特。她叫小姚,是刘香成1997年在上海时,通过画家陈逸飞结识的。
刘香成一反在摄影棚塑造模特的常态,把穿着Dior的小姚拉到弄堂里,让她身边自然围上一群市民,像看外星人一样围观她的性感和冷艳。拍完之后,刘香成非常想拍摄卸妆之后的小姚。他花了一个星期说服对方,终于走进了小姚的家。
那是1997年的上海,大部分市民的住房条件尚未改善。小姚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三口的独立空间不过10平方米,中间是一张床,床边是很小的空间,堆满箱子。个子很高的小姚进屋时必须弓着身子。他们和邻居共用一个厨房,那里更加狭促,她甚至很难蹲下去。那张照片里,小姚没有穿Dior,脸上不再有孤傲的神情,而是像邻家小妹一样调皮。
略显遗憾的是,1990年代以后的照片中,类似小姚这样日常化的人物形象很少。更多的是周润发、张艺谋和郭敬明等明星 。当然,如果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的逻辑阐述,此类名人照片也能契合。比如陈红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晾着长腿,图片说明是“演员陈红,陈凯歌的第三任妻子”。婚姻关系背后所展现的社会变化,已然是1980年代无法想象的。
“名人本身会有一种强烈的符号,因而会吸引观众注意。”刘香成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己1980年代的状态:“作为《时代》周刊的记者,我要报道当时中国的方方面面。但那几年突发事件很少,所以我可以带着比较悠闲的态度去观察。那是观察社会的黄金时代,可以看到很多细节。”
当时西方对于中国的兴趣也很浓厚,这类温情的图片自然非常有市场。“实际上我也拍过很多当时访华的政要。长城、故宫去了不下几百次。在哪个位置能拍到我想要的照片都了如指掌。”刘香成回忆说。但在技术上,这类图片不易再次出版,因为涉及中国领导人,在国内出版的流程相对复杂很多。
观察当下,逼近历史
1991年,刘香成因独家拍到戈尔巴乔夫宣布苏联解体的瞬间,获得普利策奖。“新闻总是越做越大的。我见证了苏联的解体,要再做更大的故事,难度就太大了。”刘香成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他有几个选择,到华盛顿或者欧盟总部驻站,但这很难激起他的兴趣。他还是想回到中国。 1994年,刘香成离开新闻一线,到香港创办《中》(China)月刊。该杂志的设想,是成为一本华文世界的《名利场》,由泰国一家资本方出资。但起步不久,就遇上东南亚金融危机,泰国遭到重创,投资方亦对杂志无能为力。刘香成又回到老东家,并代表老东家再来中国大陆。这一次,他是传媒巨鳄默多克的代表,与中国政府商谈某电视台在珠三角落地的事宜。此后,他定居在北京,购下一座四合院,逐渐也成为了北京社交名流的一个据点。
回顾过去,刘香成自己也有些讶异。
如今的刘香成,已经没有随身带相机的习惯。他说这是多年职业生涯的后遗症,让他看到相机就头痛。他活跃在一线的时候,有时要带上150公斤的装备,除了相机和各种镜头,还有海事卫星、简易暗房等,苦不堪言。他因此把摄影当作一个考验眼力也考验脚力的职业。
退出一线后,脚力的苦难基本结束,他仍然在用自己的眼力,静静表达自己对这个社会的观察和理解。2011年,《毛以后的中国:1976—1983》中国大陆版终于面世。为这个版本新写的序言中,刘香成特意引用了好朋友、作家阿城提出的关键词——“常识”。
阿城经历过195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对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和情感有着经验和体悟。1980年代出国后,他在美国和欧洲依然能感受到这些价值的存在。
但当他2000年回国,却发现这些价值在中国已经变得稀有。因此,阿城把这些在人类中普遍存在的情感价值和伦理统称为“常识”,这个表述让刘香成心有戚戚。又是三年过去,就“常识”而言,现在的刘香成仍然不敢乐观。
也是在这篇序言的最后,他严肃地写道:中国必须坦诚面对自己近代的历史,真正开始发展自己的软实力,仅仅拥有悠久而复杂的文明是远远不够的。
刘香成自己对近代历史的理解,集中在2011年出版的《壹玖壹壹》。该书搜集了中国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起,至1928年的影像记录,作为对辛亥革命的百年纪念。为这本书,刘香成从全球搜集了数千幅图片,并花了上千小时做后期加工。
除了照片,这部厚达400页的图集中,还有三位观点差异极大的近代史研究者作序,将完全不同的阐述一并端上。三种叙述如鸡同鸭讲。
刘香成说,这恰恰是他经常遇到的问题:他看西方同行讲述的中国、美国故事,和中国同行镜头里的中国、美国故事,好像是四个不同的国家——而且他都不认识。
“人很容易用一种绝对主义的观点理解一个社会或者一个工作。中国人尤其容易这样。比如摄影,中国人总要分得很清楚,摄影就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新闻摄影不是艺术摄影,又不是概念摄影,等等等等。而一种新的观念来了,原来摄影的定义就要发生变化,好像搞运动一样,以前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刘香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但在很多场合,刘香成说自己却只能闭嘴,因为谁都不会接受他的观点。他说他也想寻找一种“澄清”,但社会的复杂、历史的细节就是纠结在一起,让他难以用上述“绝对主义”的方式去一刀切。所以他只能默默呈现,包括他本人的作品,只是告诉观众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而且要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的作品,不是全面性的,这是做不到的。我只能说这对眼睛看到了什么,解读了什么,选择了什么。这肯定是很个人的。”
最终,仍然归结到“个人”,就像此次影展的主题: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