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易学观的转变看《周易》文本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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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对《周易》文本性质的界定,学界常用一句很通用的话概括,即《周易》本为卜筮之书。这句话对《周易》性质的界定似乎不全面,也似乎降低了《周易》的地位与价值。《周易》具有卜筮和德性之二重性已得到学界公认,孔子晚年易学观发生重大转变,原因是孔子发现了《周易》的“德义”,但这其中的逻辑关系要分析清楚,即《周易》的“德义”是本已有之还是经孔子的德性解释之后才具备的。如果《周易》的“德义”是本已有之,而不是经过孔子的解释才具备,是孔子晚年发现了《周易》其中的“古之遗言”,那么称《周易》本为卜筮之书是不全面的,起码应该称《周易》不只是卜筮之书,或者称《周易》是穿着卜筮外衣的有决策之用的体现文王与周公“德义”思想的教化之书。
  关键词:孔子;易学观;周易;文本;德义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8)03-0109-06
  一、关于《周易》文本性质的争论
  百年来,相当多的学者认为《周易》中无“哲理”思想,《周易》文本中的“哲理”思想是《易传》强加给《易经》的。陆侃如说:“我们知道《易经》并不是古圣王说教的著作,而是民间迷信的结晶,从起源到写定,当然需要几个世纪。这些迷信的作品,与近代之‘观音籖’‘牙牌诀’极相近,既谈不到哲理,更谈不到文艺。”①高亨则说:“我认为研究《周易》古经,首先应该认识到《周易》古经本是上古的筮书,与近代的牙牌神数性质相类,并不含有什么神秘深奥的哲理。”②余敦康先生等也认定《周易》的“哲理”是后人“加上”去的,是《易传》强加给《易经》的,这是“孔子之《易》”而非“文王之《易》”。③
  但大多数的传统文献和当今学者还是认可《周易》是讲哲理的。
  《系辞传》云:“《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并借“子曰”赞为:“《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则曰:“《易》以道化。”
  帛书《要》篇载孔子曰:“《易》……我观其德义耳也……吾求其德而已。”又说:“《易》又(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又(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又(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又(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④即认为《易》有“德义”,具体而言,既有“以阴阳”表现的“天道”,又有“以柔刚”表现的“地道”,还有“以上下”表现的“人道”,更有“以八卦”表现的“四时之变”。
  朱子的著作及其对《周易》的看法对宋以后的《易》学影响很大。相当多的学者极力强调朱子曾经说过“《易》本为卜筮而作”之言。但朱子并不否认与抹杀《周易》的哲学意蕴,《朱子语类》卷七十五说“《易》以卜筮用,道理便在里面”。
  李学勤先生在其《周易溯源》一书专门分析、比较孔子、朱子论《易》之异同,并说:“孔子和朱子所处时代不同,孔子时人人以《易》为卜筮之书,故孔子强调他与史巫之异;朱子时学者多忘记《易》为卜筮书,故朱子强调其本为卜筮而作。实际上,孔子、朱子都承认《易》为卜筮书,也都主张要从义理即哲学的角度来研究《易》,其态度不仅不相反,而且非常近似。特别是朱子指出孔子之《易》专讲义理,与孔子以前之《易》不同,很是正确。”⑤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易》类小序云:“《易》之为书,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
  清人皮锡瑞也不同意把《周易》看成是简单的卜筮之书,皮氏认为八卦、六十四卦符号及卦爻辞均寓含“义理”,而《易传》作者只是把这些义理做了更加鲜明、更加切近“人事”的阐发。
  廖名春教授在其《读〈周易全解〉》一文中,总结并认可金景芳先生和他的助手吕绍刚的观点:“易本起源于卜筮,但发展到《周易》(指《易经》)时,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因为卜筮从产生时起就具有二重性,即从无知通向有知。当有知达到一定阶段就要发生质变,这个质变过程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哲学最初在意识的宗教形式中形成’。《周易》之成书,恰是这一形成的过程,只不过它保留着卜筮的躯壳而已。也就是说,《周易》的本质并非卜筮之书,而是一部讲哲学思想的书。”⑥
  廖名春教授还从“乾”“坤”之本字论述了《周易》的哲学内涵。“《周易》是二元对待的哲学,是对子哲学,是阴阳哲学,是刚柔哲学。从它本身的概念而言,《周易》则是健、顺的哲學。孔子和以《易传》为代表的早期文献以“阴阳”解《易》,形式上虽有一定的出入,但就实质而言,是抓住了《周易》二元对待思想的本质,并非无中生有。”“明了这一点,否认《周易》本经有哲学的论调就可以休矣。”⑦
  黄寿祺、张善文认为:“《周易》的卦形、卦爻辞创成之后,其最突出的效用是占筮……但古代的占筮往往与政治大事密切相关,天子、诸侯的政治、军事措施,有时必须取决于卜官的占筮结果;那么,在占筮过程中,事实是影响人们思想、左右人们行动的关键因素是筮书所表露的哲学内涵。换言之,要是抽掉了《周易》内在的哲学意义,则其书必不可能成为古代‘太卜’所执掌的上层统治阶级奉为‘圣典’的重要书籍。”⑧
  所以,《周易》文本之“哲理”不是哪一位圣人凭空阐发出来的,也不是《易传》强加给《周易》的,《周易》古经有其本然的哲学内涵。
  二、孔子与《周易》的关系
  孔子与《周易》的关系历来是易学发展史、中国学术史和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敏感而又重要的问题。
  按照传世典籍的记载,孔子与《周易》的关系本不是问题,即孔子好易并作《易传》,《易传》反映了孔子主要的易学思想。传世典籍中关于孔子和《周易》关系的记载相当多,其中重要的有如下几个。
  《论语·述而篇》中“加我数年”章,按照阮刻《十三经注疏》所收《论语注疏》的断句,是这样的:“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汉书·儒林传》也说,孔子“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同书《艺文志》亦云:“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
  然而,对以上记载持怀疑态度的说法一直存在。
  持怀疑态度的说法之一来源于对“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的不同理解。
  三国何晏在其《论语集结》中注解此章云:“《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年五十而知天命,以知命之年读至命之书,故可以无大过矣。”此注解认为“五十”指五十岁。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云:“当孔子尔时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也。所以必五十而学《易》者,人年五十是知命之年也。《易》有大衍之数五十,是穷理尽命之书,故五十而学《易》也。”宋代邢昺《论语注疏》云:“加我数年,方至五十,谓四十七时也。”
  朱子于《四书集注》中说:“刘聘君见元城刘忠定公,自言尝读他《论》‘加’作‘假’,‘五十’作‘卒’,盖‘加’、‘假’声相近而误读,‘卒’与‘五十’字相似而误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记》作‘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加’正作‘假’而无‘五十’字。盖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五十’字误无疑也。”
  明代孙应鳌《四书近语》云:“非以五十之年学《易》,是以五十之理学《易》也。大衍之数五十,河图中之所虚也。惟五与十,参天两地而倚数,合参与两成五,衍之成十。五者十其五,十者五其十,参伍错综,而《易》之理数尽于此矣。”
  清代龚元玠《十三经客难》云:“先儒句读未明。当‘五’一读,‘十’一读,言或五或十,以所加年言。”
  还有一些学者,把《论语》和《史记》所引区别为两个时期,如元代李治《敬斋古今黈》云:“《论语》为未学《易》时语,《史记》所载则作十翼后语。”清刘宝楠《论语正义》也主张:“《世家》与《论语》所述不在一时,解者多失之。”
  清人姚际恒《易传通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等则完全推翻了孔子作《易传》的传统说法,并断言《说卦传》《续卦传》《杂卦传》三篇为汉人伪作。
  持怀疑态度的另一个说法来源于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其卷第二十四《论语音义》云:“学易:如字。《鲁》读‘易’为‘亦’,今从《古》。”
  “鲁”指《鲁论》,“古”指“古论”。这处异文意义重大,如依《鲁论》,“易”应为“亦”字,连下读作“亦可以无大过矣”,那么这一章便与《周易》无关了。《论语》中只有此章讲到《易》,如此记载排除,等于说和孔子最有关系的《论语》一书中不再有《易》的任何存在,那么孔子同《周易》的关系也确实疑问重重了。
  清代惠栋更是力主此说,他在《九经古义》一书中说:“《鲁论》‘易’为‘亦’。君子爱日以学,及时而成,五十以学,斯为晚矣,然秉烛之明,尚可寡过,此圣人之谦辞也。”
  对于以上疑问,李学勤先生于《周易溯源》一书中有详细的论证,并总结说:“《论语·述而篇》所载孔子自言‘五十以学《易》’等语,是孔子同《周易》一书直接有关的明证。虽有作‘亦’的异文,实乃晚起,与作‘易’的本子没有平等的价值。我们探讨《周易》与孔子的关系时,可以放心地引用《述而》这一章,不必顾虑种种异说的干扰。”⑨
  随着考古资料的不断出土,特别是帛书《易传》的出土,其中的《二三子问》《要》篇进一步肯定了《史记·孔子世家》中关于孔子“晚而喜《易》”的记载,进一步肯定了孔子晚而喜《易》、与弟子谈《易》、赞《易》、传《易》的事实。
  三、孔子易学观的转变
  在先秦文献里,并称最多的是《诗》《书》《礼》《乐》,其次是《诗》《书》《礼》《乐》《春秋》。《诗》《书》《礼》《乐》《易》《春秋》并称最少,仅见于《庄子》之《天运》《天下》篇,再加上《礼记·经解》。而这应该与《周易》在“六经”中后出有关。
  而“六经”的次序,传统文献亦有不同的排列,最大的差别为《易》的位置居《诗》《书》《礼》《乐》之前或其后。而“六经”次序的变化,实与孔子晚年前后易学观的变化密切相关。
  廖名春教授曾写文《“六经”次序探源》专门探讨“六经”的次序问题。廖名春教授认为:“‘以《诗》为首’的‘六经’次序,并非出于今文家;而‘用《易》居前’的‘六经’次序,虽然出于古文家,但也渊源有自。《易》居《诗》、《书》、《礼》、《乐》之前或居《诗》、《书》、《礼》、《乐》之后,这两种‘六经’次序的形成,实与孔子晚年前后经学思想的变化密切相关……从帛书《要》篇提供的线索看,是孔子晚年以前輕视《周易》,所以殿《易》于《诗》、《书》、《礼》、《乐》之后;晚年以后重《易》而轻《诗》、《书》、《礼》、《乐》,所以冠《易》于《诗》、《书》、《礼》、《乐》之前。‘六经’这两种不同的次序,其经学史的背景和意义可谓大矣深矣。”⑩
  1973年年底在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埋葬于公元前168年)出土的帛书《周易》有经有传。帛书《要》篇中有一节文字,详细记载了孔子“老而好《易》”及其与其弟子子赣(贡)辩论的情况,其文曰: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赣曰:夫子它日教弟子曰:德行亡者,神霝(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蘩。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曰:……尚书多于吴(誤),周易未失也,且又(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赐闻诸夫子曰:孙正而行义,则人不惑矣。夫子今不安其用而乐其辞,则是倚于人也,而可乎?子曰:……夫易岡(刚)者使之瞿(懼),柔者使之图,愚人为而不忘,僌人为而去诈。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避)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其知……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粱(梁)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有)仁□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途)而殊归者也。B11   从文中孔子与子贡的对话,我们可以发现关于孔子易学观转变的有意义的线索。
  通过《要》篇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孔子“老而好《易》”的程度,即“居则在席,行则在橐”。此记载与《史记》记载孔子之“读《易》韦编三绝”有异曲同工之妙。
  通过子贡的责难,我们可以知道孔子“老而好《易》”之前对《周易》的认识与态度,即“德行亡者,神霝(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蘩”,德行丧失之人往往求证于神灵,智谋匮乏之人往往卜筮频繁。孔子晚年以前,视《周易》仅为卜筮之书,视《周易》为求“德行”“孙正而行义”之对立面。孙,遵循。李学勤说:“‘孙’读为‘循’,音近通假。”B12這时的孔子视《周易》为卜筮之书,君子当远之,只有“德行亡者”“知谋远者”才近之。这应该是晚年以前的孔子及其弟子对《周易》的一致看法。
  通过孔子对子贡的答复,我们可以知道孔子“老而好《易》”的原因,即发现“周易未失也,且又(有)古之遗言焉”,“夫易岡(刚)者使之瞿(懼),柔者使之图,愚人为而不忘,僌人为而去诈”,发现《周易》可以教刚者“知惧”,教柔者“知刚”,教人“不妄”“去诈”。通过孔子对子贡的答复,我们可以知道《周易》成书的历史背景,即“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避)咎,然后易始兴也”。综上,孔子是“乐其知”蕴藏于《周易》一书中的“德义”才“好易”的。
  帛书《要》篇另外一段文字:
  易又(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又(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又(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以之上下。又(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故易之为书也,一类不足以亟之变,以备其请(情)者也,故胃(谓)之易……能者(由)一求之,所胃(谓)得一而君毕者,此之胃(谓)也。《损》《益》之道,足以观得失矣。B13
  此文中,孔子认为《易》有天道、地道、人道、君道,读《易》可以“得一而君(群)毕”。而《诗》《书》《礼》《乐》不止百篇,从中获得天道、地道、人道、君道,则“难以致之”,并非容易之事。《周易》里讲“阴阳”“柔刚”以见天地之道,有“八卦”以见“四时之变”,有“上下”以见“人道”“君道”。《诗》《书》《礼》《乐》的道理在《周易》的损益之道里均可寻见,孔子之所以可以“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可以无惧“后世之疑丘”,可以置《易》于“六经”之首,这或许是重要的内在根源之一。
  四、孔子易学观发生重大转变的原因在于发现周易之“德义”
  “西周一开始就提出‘天命’作为其征服天下的合法理由。‘天命’是具有道德意味的普世诉求。”“西周统治的政治理念,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延续存在于历代皇朝天命观和家族观。皇室承受的天命是皇家一姓所有,皇帝要向上天负责,而百姓要服从天命所在的皇室,百姓也以天命来考核国家代表的皇帝。”B14《左传·僖公五年》亦引《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也就是说,文王因其“德”而得“天命”,因“天命”而得天下。而纣之所以失天下,是因为其失“德”。文王、周公处于殷周矛盾日益尖锐、社会急剧动荡的时代。在这复杂的历史环境下,《周易》成书,文王和周公既是《周易》的作者,又是社会变革的领导者和参与者。因此,《周易》卦爻辞许多是以发生在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为内容,流露出作者的心态是合乎情理的,这一点从《周易》的内容可以得到印证。B15中国古代的文化精神集中在治国理政上,文王以治国理政者的立场,集其为西伯五十年治国理政的实践经验,融通其政治思想于《周易》文本之中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传世史书记载文王演《周易》最详细的当推《史记》。其《太史公自序》曰:“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其《周本纪》曰:“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系辞传》亦有与此类似的记载:“《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帛书《衷》篇有一段话与《系辞传》亦很类似:“子曰:《易》之用也,段(殷)之无道、周之盛德也。恐以守功,敬以承事,知以避患,非处文王之危,知史记之数者,孰能辨焉。”根据当今大多数学者的考证,文王对六十四卦的卦序作一定的编排,以至形成今天的卦序,这是所谓的“演”;文王又将六十四卦系以一定的卦辞和爻辞,这是所谓的“增”;文王所系之卦、爻辞,后来又经过周公的改编、加工、编订,最后形成《周易》本经。
  如前所引帛书《要》篇之言,孔子并未否认《周易》为卜筮之书,但其乐不在用,而在玩味其经文,其着眼点在《周易》一书中的文辞。为什么“乐其辞”呢,因为《周易》有“古之遗言”,从而可以“观其德义耳”。李学勤先生认为“德义”是“蓍、卦之德,六爻之义”。“孔子是要通过《周易》卦爻的变化,去窥见义理。这不是否认《周易》是卜筮书,而是以哲学的观点去研究这部卜筮书。”B16
  关于“古之遗言”,李学勤先生认为“是指前世圣人的遗教,而就《周易》来说,‘古’即《系辞》讲的‘中古’,指殷周之际;如果扩大到三《易》的起源,《系辞》所言始作八卦的包牺氏(伏牺)或许也包括在内。孔子肯定《周易》经文有往圣的遗教,可见他所要探讨的,是《周易》蕴含的义理”B17。
  帛书《要》篇关于孔子分析“祝卜”与“德义”关系那段文字可以看出,孔子把“德义”置于祈神的“祝卜”之前,也不难看出孔子的研《易》、解《易》的逻辑思路是“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幽赞”与“明数”的最终目的是“达乎德”,对《易》的使用,停留在“幽赞”则只能是“巫”,停留在“明数”也只能是“史”。所以孔子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孔子研《易》把德放在首位,所以他说“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与《论语》中孔子所说“敬鬼神而远之”,其态度是一致的。《说卦》中“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文言》中“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和“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以及《彖传》《象传》《系辞》中以“求德”为宗旨的文字,皆是孔子对《周易》的核心价值“德义”的重视与体现。   所以,这将产生一个新的问题,“德义”是《周易》本已存在的思想,还是孔子阐发与解释出的,抑或说是《易传》强加给《易经》的呢?
  孔子“后其祝卜,观其德义”的易学解释思路体现了《周易》文本性质的二重性,即《周易》是以“德义”为基础的卜筮之书,而且“德义”也是卜筮权威性的重要基础与支撑。帛书《系辞》言:“深备错根,枸(钩)险至(致)远,定天下吉凶,定天下之勿(亹)勿(亹)者,莫善乎蓍龟。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马(象),见吉凶,而圣人马(象)之,河出图,雒出书,而圣人则之。《易》有四马(象),所以见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B18也就是说,《周易》的预测功能、卜筮之性,取决于它是一部古之圣人仰观俯察、效法自然而成的天书。孔子也没有否定《周易》的卜筮之性,“未采取那种过于简单的方法,完全舍弃《周易》固有的卜筮性,直接进入《周易》德性的解释,而是从卜筮入手,对《周易》的卜筮作用、客观依据等问题作出解释;然后由卜筮明吉凶,进而察天道(易道)观得失、以德行获吉庆,真正实现了易学解释的转变”。“由于孔子过多解释卜筮客观性,尤其是《周易》效法天地变化而成书,强调了人的德性在卜筮中举足轻重的作用,客观上冲淡了卜筮的神秘色彩。”B19
  《左传·昭公二年》有如下的记载:“二年春,晋候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矣。’”
  关于《易象》,晋杜预《春秋经传集结》序说:“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韩子所见盖周之旧典礼经也。”
  可惜的是,传世文献中关于《易象》的记载太少。李学勤先生认为:“可以推想,在《易传》撰成以前,已经存在类似的讲卦象的书籍,供筮者习用。这种书是若干世代筮人知识的综合,对《易》有所阐发,是后来《易传》的一项来源和基础。《左传》韩起所见《易象》,应该就是这样一部书,系鲁人所作所传,有其独到之处,以至韩起见后顿生赞叹的心情……《易象》的思想内容,当时认为是对文王观点的一种阐述,而文王是周朝的‘受命’之君。因此,韩起读到《易象》、《鲁春秋》二书,便想到周朝的建立和周公的功业。《周易》与文王有关,《左传》这段记载是一条很重要的证据。”B20
  廖名春先生认为:“《易象》绝非《周易》本文,而是解《易》之传……孔子在晚年以前排斥《周易》,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尚未看到《易象》。到孔子暮年返鲁……孔子整理文献,既然因为鲁太史之《鲁春秋》而作《春秋》,那么,他就有可能见到载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的《易象》。见到《易象》,他就有可能说出‘《周易》未失也,且又(有)古之遗言焉……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避)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其知(智)之……’这样的话来。所以,孔子‘老而好《易》’,其易学观发生了转变,应该是他见到了《易象》一书所致。”B21
  今从帛书《易传·要》得知孔子晚年读到《易象》后,改变了态度,认为《周易》非仅限于占筮吉凶,尚有“观象修德”的微意,并发现《易》辞原含“古之遗言”,同时在沿袭“观象修德”外,更推究卦象之所以然,《彖傳》正是这一方面的著作。所以,要了解孔子如何诠释《周易》,除掌握其祖述《易象》“观象修德”外,绝不能忽略其〈彖传〉生象的德性学诠释。《彖传》从阴阳、刚柔、健顺、时行、往复、终始、消息、上下、感应、中正等德义来诠释《周易》的卦象与卦辞,阐明了天地之道,以作为其“观象修德”的形上基础,因此,《大象传》与《彖传》构成孔子直接诠释春秋《周易》文本的双璧。B22
  《礼记·经解》曰“洁静精微,《易》教也”,唐孔颖达之《周易正义》云“圣人作《易》,本以垂教”,宋代易学名家李觐《易论第一》云“圣人作《易》,本以教人”。在孔子看来,《周易》之筮不仅仅是预测吉凶的工具,更是帝王之道、君子之术。其用在于顺天道事鬼神,以达到行合礼而不失其度和神道设教的目的。B23周人是自觉地将《易》之“德义”内容包装以卜筮形式而“神道设教”,以适应一般民众社会生活意识。B24
  综上所述,对《周易》文本性质的界定,学界常用一句很通用的话来概括,即《周易》本为卜筮之书,这句话对《周易》性质的界定似乎不全面,也似乎降低了《周易》的地位与价值。《周易》具有卜筮和德性之二重性已经得到学界公认,孔子晚年易学观发生重大转变,原因是孔子发现了《周易》的“德义”,但这其中的逻辑关系要分析清楚,即《周易》的“德义”是本已有之还是经孔子的德性解释之后才具备的。如果《周易》的“德义”是本已有之,而不是经过孔子的解释才具备,是孔子晚年发现了《周易》其中的“古之遗言”,那么称《周易》本为卜筮之书是不全面的,起码应该称《周易》不只是卜筮之书,或者称《周易》是穿着卜筮外衣的有决策之用的体现文王与周公“德义”思想的教化之书。
  本文获泰山学者工程专项经费资助。
  注释
  ①陆侃如、冯沅君著译:《陆侃如冯沅君合集》第三卷《中国文学史简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3页。
  ②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印说明》,中华书局,1957年,第5页。
  ③余敦康:《从〈易经〉到〈易传〉》,《中国哲学》第7辑,三联书店,1982年。
  ④B11B13B18于豪亮:《马王堆帛书〈周易〉释文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6—187、185—186、187、121页。
  ⑤⑨B12B16B17B20李学勤:《周易溯源》,巴蜀书社,2006年,第93、83、374、86、86、63页。
  ⑥廖名春:《〈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5—276页。
  ⑦廖名春:《〈周易〉经传与易学史续论·出土简帛与传世文献的互证》,中国财富出版社,2012年,第226—227页。
  ⑧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页。
  ⑩廖名春:《“六经”次序探源》,《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
  B14许倬云:《序言》,李峰:《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管理制度和国家》,三联书店,2010年,第II—III页。
  B15B19B23林忠军:《易学源流与现代阐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3、329—330、99页。
  B21廖名春:《试论孔子易学观的转变》,《孔子研究》1995年第4期。
  B22林义正:《论孔子如何诠释〈周易〉》,《〈周易〉:经典、诠释与传承——2013第五届海峡两岸国学论坛论文集》,第92页。
  B24李景林、牟红芳:《中道——“周文”所显现的上古伦理精神》,《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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