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九岁的离离坐在村子后头的山坡上，黑胖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泪，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他伸长脖子朝北方看去，听奶奶说，在遥远的北方，有好多大城市，奶奶还说，在城里，只要人勤快，就能挣大钱。离离不明白，那么多的大钱，城里人自己为什么不去挣？城里人要是都放勤快点，把大钱挣完，他的爸爸妈妈和村里其他的大人们就不会跑那么远去挣钱了……远远地，从村子口那边传来奶奶唤他的声音，离离装作没听见。今天一大早，离离就从家里逃出来，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父母：他不希望一过完年他们就急吼吼地出去挣大钱，把他扔给爷爷奶奶，他不是小狗，只要喂饱穿暖就行。
离离干脆往山坡上一躺，还就势打了几个滚儿，枯草叶沾满一身。三月的山坡上已经零零星星开了些野菊花，被他这么一滚，压得东倒西歪的。离离呆呆地看着它们，突然心生一丝怜惜，便又伸手将它们一棵棵扶正。几只鸟儿扑打着翅膀在田野里快活地飞着，草妮家的母狗小不点儿带着出生不久的小狗欢快地朝他跑来，离离抱住其中一只，花白色的小狗胖乎乎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天真无邪。离离叹了口气，你们现在倒是快活，可是你们知道吗？等你们断奶后不多久，你们的妈妈就会抛下你们……离离就是刚断奶，妈妈就迫不及待地去城市和爸爸一起做生意了，说是拼几年，等钱挣够了就回来到县城买房子，好让离离坐在城里学校宽敞的大教室里读书。鬼才想坐大教室里哩！村里开羽毛厂致富的二宝子，把闺女送进县城读书，闺女回来说，一个班有七八十个学生，挤死人！哪有村里学校的教室敞亮啊？一个班就十几个人，离离他们三年级人数最少，就六个人呢！
离离听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近，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带着草妮家的狗们朝山坡下走去。山坡很陡，离离不得不晃动着大大的脑袋来保持平衡。村子里的槐树、樟树、楝树、梧桐树、桑树用它们巨大的树冠把房屋斑斑驳驳地掩盖，白色的屋瓦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晃动着脑袋的离离便觉得那满天的星星都在闪烁，连那些屋脊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也愈发欢快地起舞。
1
刚走到村口就碰到草妮，草妮大惊小怪地冲他嚷：“你跑哪儿去了？你奶奶去我家找你好几趟了，看你回家你奶奶扒不扒你的皮！”离离没理她，两条腿细成竹竿的草妮说话总是那么夸张，她以为他奶奶是她那个酒鬼爸爸啊，他奶奶才不舍得扒他皮呢。果然，回到家，奶奶看见他就心肝肉的呻唤，轻轻拂掉他头上的几根草屑，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枣糕，“离离，奶奶知道你舍不得爸妈。你爸妈也没办法，他们得挣钱过日子，还得存钱将来帮你娶媳妇呢。”离离白了奶奶一眼，他顶讨厌奶奶和村里其他大人，动不动就说要帮他娶下个媳妇，他才不要娶媳妇呢，实在要娶，那就娶草妮吧。离离心里有数，比他大两岁的草妮什么事情都会做。草妮的妈妈也在城里打工，留下她在家把那酒鬼爸爸照顾得清清爽爽。要不，娶三丫也行，三丫人长得好看，白白净净，就是话太少。妈妈说三丫的心就像闭合的百叶窗。百叶窗是什么窗？离离没见过。
离离坐在家门口捧着大海碗往嘴里扒着米饭，眼珠子却死盯着对面的三丫家，耳朵里断断续续听到三丫的奶奶罗婆子骂三丫的声音。离离顶不喜欢罗婆子，甚至有些讨厌，罗婆子为人小气又嘴碎，成天不是唠唠叨叨就是骂骂咧咧。三丫的爷爷罗老头却像头闷驴，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想多听他说一个字都难。离离捧着饭碗朝三丫家走去，他想让三丫明天去学校报名时叫他一声。三丫的爷爷坐在门前一丛野蔷薇旁，用细细的茅草搓着绳子，准备夏天的时候捆席草用。因为塑料绳又贵又不好用，茅草搓出来的绳子韧性十足，捆起席草来不勒手。三丫的爷爷每年都种上好几亩地的席草呢。离离没跟三丫爷爷打招呼，这老头就跟木头似的，眼里只有手上的活儿，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离离径直走进三丫家，没看见三丫，只听见罗婆子的声音，“丫头就是麻烦，你每个月来事儿都要弄脏床单，我一大把年纪造了什么孽要帮你洗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妈倒是舒服，甩甩手把你们姐妹俩扔给我老太婆伺候……”这时，三丫抱着床单冷着脸走出来，看见离离，她立刻转过头冲罗婆子大嚷一声：“你别说了！”罗婆子见三丫真恼火了，也噤了声，她从房间探出头看见离离，打了声招呼便不再吭声。离离扒了口饭，诡秘地问三丫：“三丫，你尿床了？”
三丫白净的脸立刻红了，她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狠狠瞪了离离一眼，说：“回家吃饭去！”离离嘻嘻一笑，冲她亮了亮空碗底，说：“我吃饱了。”三丫低声问他：“你爸妈今天走，你都没去送他们？你奶奶到处找你。”离离没接她的话，“你明天去报名，叫上我和草妮啊。”三丫点点头。离离见她只顾忙活，也不搭理自己，就自觉地拿起饭碗准备回家。
三丫扭头进了房间，四丫也歪歪斜斜在她后面跟了进去。丢了一个玩具给妹妹，三丫便坐在床沿发呆。她说不出自己对爷爷奶奶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们重男轻女，但他们对她和妹妹还是很疼爱的，只是那种疼爱中夹杂的沙子太多，硌得三丫心里疼。“三丫”这个小名，是爷爷奶奶叫出来的。三丫妈妈却不满意，为此和罗婆子闹过几次不愉快，说：“丫头怎么了？城里人现在都喜欢女娃！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我家闺女叫罗冬冬，少三丫三丫地叫。你自己闺女生俩女儿乐意叫大丫二丫，我家闺女可不乐意跟在后面排……”罗婆子嘴上不敢和媳妇争论，暗地里却嘀咕：“丫头是小棉袄，那小子就是羊皮袄，到底哪个暖和？”三丫妈妈尽管不同意，但无奈她和丈夫常年在外，“罗冬冬”自然是抵不赢“三丫”，于是女儿的名字就这么被叫开了。逢年过节回家，三丫妈妈叫起“罗冬冬”，大家都一脸茫然，于是只好放弃，也跟随其他人“三丫、四丫”地叫起来。
三丫她爸妈其实挺开明，并不理会罗婆子私下的嘀咕，他们坚持闺女儿子都一样，虽然政策允许，他们也并不想生二胎。直到三丫九岁那年，三丫妈妈意外怀孕了，于是便有了四丫。四丫只吃了一年的母乳，便被父母丢给爷爷奶奶带。作为姐姐的三丫看到四丫时，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疼惜，除了上学做作业外，她主动承担起带四丫的任务。
离离喜欢找三丫玩儿，除了三丫长得白净好看，话不多显得沉稳外，还因为她有极好的想象力，会编故事给妹妹四丫听。三丫编出来的故事，胜过离离在书上看过的所有故事，胜过课堂上老师讲的那些历史故事，也胜过爸爸妈妈给他买的故事机……就连最忙碌的草妮，也经常冒着被酗酒的爸爸揍的危险，悄悄溜过来听三丫讲故事。记得有一次，四丫发烧哭闹不停，那天刚好下过一场雨，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于是三丫便给他们讲彩虹的故事。三丫指着那道彩虹对他们说：“那彩虹啊，其实是一种虫子。四丫，你知道虫子吗？就是咱家鸡鸭最爱吃的那种肉肉的东西。彩虹虫，它可不是鸡鸭能随便吃到的。它呀，住在月亮上的那棵桂树的叶子里，神神秘秘地生活着，别说鸡鸭了，就是神仙也不容易看到它。不过呀，只要一下雨，它吸饱了雨水，身体就会呼啦呼啦地膨胀起来，变成一条大虫。你想呀，身体突然变得这么大，肯定很难受。难受得它弓起了身子，把身体弓成一座桥，立在天空中，它想让太阳把它再晒回去，这样它就可以钻进桂树叶子里美美地睡一觉……” 草妮听得入了神，她伸手抓了抓又黄又稀疏的头发，问：“那它干吗要淋雨啊？”
离离不屑地说：“好奇嘛！天天待树叶里头，听见下雨声，肯定跑出来凑热闹呗。”
“它弓起身体，除了难受，还因为它觉得很羞涩。它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红橙黄绿蓝靛紫，那么多的颜色……”三丫没理会他们，继续用梦呓般的声音讲述着，四丫也似懂非懂地流着口水怔怔地抬头朝天空看。三丫说着说着，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她说：“真想去彩虹上走一走，站得那么高，一定可以看得很远。”
离离一拍脑袋，嚷道：“对啊对啊，肯定能看到我爸妈。”
草妮也说：“站那么高，我妈肯定也能看见我吧？”
离离黑黑的脸庞因为激动渗出汗来，他忽闪着亮亮的眼睛问：“三丫，你说，那里的风会是桂树的味道吗？”
唉，只可惜啊，彩虹好像总是有点远呢！
2
离离其实并不指望三丫去学校报名时能够叫他一声，三丫连跟他说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但离离依然很自豪，三丫只跟他和草妮好，其他人三丫瞧都不瞧一眼，她总是低垂着那双细长的眼睛一声不吭地忙活自己的事情。三丫对离离另眼相看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离离从来不跟村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捉苍蝇的游戏。这种游戏旁人看起来实在不雅观，每当构树的果实成熟后，男孩们便脱了裤子站在构树下面，构树上那红红甜甜的果实，惹得一群苍蝇来吃。这时，在构树下一动不动的男孩子们在苍蝇的眼里也成了一棵棵树，那突出的小鸡鸡好似能随便歇息的枝桠。当苍蝇停在小鸡鸡上时，男孩们会双手合拢猛地一把罩住小鸡鸡，那苍蝇便出不来了。男孩们捉住苍蝇后，会将它们轻轻取出来摆在旁边，游戏结束后互相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但离离从来不玩这个游戏，于是九岁的离离在三丫的眼里似乎比其他孩子干净懂事。只是三丫不知道，每当离离看到那些男孩被自己的母亲揪着耳朵拎回家时，他心里其实很希望被揪耳朵的是自己。妈妈不在家，玩捉苍蝇的游戏便不会有人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不讲卫生，他于是懒得去玩了。第二个原因更简单，离离家和三丫家住得近，离离又喜欢往三丫家跑，尽管她待他不理不睬的，他依然黏着她。三丫的心其实也是很孤单的，有个伙伴这么跟随她，她还是很欢喜的。
离离一大早就背着书包坐在三丫家堂屋的小板凳上，静静地等待着三丫洗脸梳头吃饭，三丫端着碗给妹妹喂饭时，草妮也背着书包来了。草妮下身穿的灰色裤子很肥大，在两条细麻秆似的腿上晃晃荡荡的。罗婆子说：“草妮啊，你这裤子去村西头的裁缝店里改一改再穿吧。”草妮吸了吸鼻涕，细声地说：“新裤子，不舍得改。”草妮妈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她以为女儿该长得跟她一样高吧，给草妮寄回来的裤子都大了许多。罗婆子看了看草妮和离离，开始催促三丫：“都等着你呢，把碗放下让四丫自己吃去，赶快去学校报名吧。”奶奶的话三丫置若罔闻，她照例不慌不忙地给妹妹喂完饭，才背起书包和离离、草妮去学校。罗婆子看着三丫的背影，骂了一句，“死妮子，性子这么犟，不知道像谁！”骂完一转头瞅见罗老头，又嘟哝一句：“估计像这死老头呗，胡萝卜种子还能长出白萝卜吗？”
路上，三丫默默地走在前面，草妮对离离说：“听说你们班今年来了新老师，原来的刘老师调到镇小学去了。”这句话提醒了离离，他跑几步追上三丫问：“三丫姐，你这学期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读完以后你就该去镇上读中学了吧？”三丫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离离又问：“你妈不是说到你读初中的时候，就回来带你和四丫了吗？”三丫没有吭声，她妈说是那么说，回不回来谁知道呢。想想父母也挺不容易的，在遥远的大城市里租了个摊位卖板鸭，起早贪黑地挣钱，说要多存钱将来给她和四丫读大学。大学？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三丫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小路，今天路上很热闹，大人小孩都赶集似的往学校奔，村东头刚上一年级的虎子背着书包又蹦又跳朝前跑，他妈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追，叮嘱他慢点走，可他偏不，像脱了缰的小马驹一样往前蹿，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三丫静静地看着虎子，她知道虎子妈妈很快也要去上海打工了，以后上学的路上，跟在虎子后面追赶的应该是虎子的爷爷奶奶了……
离离突然叫道：“下小雨了，快点跑。”
一时间，大人小孩们都加快脚步朝学校方向跑去。离离和草妮跑出老远才发现三丫没有跟上来，他们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三丫还是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于是他们俩便停下来等她。春天的细雨丝一般，安静地在三丫周围拂动。它们从天上落到地上，落到路边的树上，落到远处的山尖上，也落到三丫的手心上。三丫缓缓地抬起双手，想把雨丝掬在手里，就像掬起妈妈的秀发一般，可那雨丝顺着指缝纷纷逃离，怎么抓也抓不住，手上徒留一把湿滑。于是三丫也不再强求。她抬眼看见离离和草妮正站在雨中等她，立刻撒开腿冲他们跑去。
离离的班果然新来了一位老师，是个姓梁的小伙子，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参加了县里的春季教师招聘，被分配到村小学教离离他们班。离离看着高大英俊的梁老师，暗暗替他委屈，这么厉害的一位大学生就教他们六个学生娃，真是有点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的感觉。在替梁老师叫屈的同时，离离又觉得内疚，觉得自己就是那乌龟之一。梁老师对离离班上包班教学，所谓的包班，就是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等等一切课程都由梁老师一人来教。是啊，一个班就六个娃，难道还得配上几位老师？
梁老师虽然上班的激情不是很充足，但他上课还是挺认真的，离离极喜欢他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另外，梁老师的教学方法也很新颖，不像上一位老师那样，教语文只知道让他们抄课文，抄生字词。梁老师一来，离离的成绩立马有了很大的提高，离离奶奶一高兴，给梁老师送来家里花母鸡生的二十个鸡蛋，把小伙子羞得满脸通红，连声摆手拒绝。可最后在离离奶奶的坚持下，梁老师不得不收下了二十个鸡蛋。
离离告诉三丫和草妮，他喜欢梁老师的原因还有一个，梁老师请同学回答问题的时候，无论你给出什么答案，他都不觉得意外。有一次，梁老师让同学们用“一边……一边”来造个句子，叫到离离，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我一边走路一边撒尿。”这要放在以前的刘老师那里，少不了挨上几棍子。可梁老师不，梁老师笑嘻嘻地请他坐下，并且夸奖他造的句子很有生活气息，只是要注意文明用语。草妮听了离离的话笑得捂住肚子说：“这要是换成我们老师，肯定得让你站黑板。”三丫也抿着嘴笑，她笑离离的生活气息太浓烈了。 可是没多久，离离发现梁老师好像愁眉苦脸心事重重，课下，他也不再拿着手机打电话或者低头发短信了，而是捧着厚厚的书埋头苦读。奶奶告诉他，梁老师的女朋友嫌弃梁老师分配到穷山村里当老师，跟他掰了。离离再注意看梁老师，便觉得他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蔫脑的，实在令人同情。离离想，连他父母和村里的大人们都在这里待不住，争抢着往大城市里挤，更何况梁老师的女朋友呢？离离私下偷偷翻了翻梁老师看的书，都是关于考研究生的书本。离离心里有小小的担忧，梁老师考研究生了，肯定就得离开这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离离连父母都留不住，他又怎么能要求梁老师待在这个小山村里教他们呢？
早春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凉意。离离在三丫家等草妮等得好心焦，往常这个时间草妮早就背着书包颠颠地跑来了。三丫倒是心平气和地一点儿也不急，似乎丝毫不担心上学会迟到。离离犹豫了会儿，建议：“要不，我们先走吧？”三丫轻轻地瞥了离离一眼，离离的脸便红了，好在他脸黑，看上去并不明显。离离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个脑袋，赌气似的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眯缝着眼睛想看看太阳的高度，估摸大概的时间。这时，他看见草妮踩着阳光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朝这边挪过来。离离立刻站了起来，对三丫说：“来了！”他们走到草妮跟前，才看见草妮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是伤痕。草妮见三丫和离离惊讶地瞪圆眼睛，叹了口气说：“我爸昨晚又喝多了，我打碎了一只碗，他便拿起绳子劈头盖脸地揍了我一顿……”顿了顿，草妮又小大人似的说：“不怪他。换成我，老婆常年累月地在外面打工不回来，脾气也好不了。”离离挺同情草妮，他气愤地说：“那他为啥不跟你妈一起出去打工？”草妮说：“我爸走了，谁来照顾我那瘫在床上动不了的奶奶啊？”三丫虽然没说话，也为小伙伴叫屈，她一边走一边跺了跺被露水打湿的鞋子，惊起不远处田地里的几只鸟儿。春日的乡间极易起雾，远处的学校整个浸在雾中，如同一位沉睡的老人。北面的山头，在雾中只显出一个轮廓，像画家信手涂鸦的简笔画。离离揉揉眼睛，只看见那一团团雾气如同水中的鱼儿一般摇曳。
离离突然问她们：“你们说，我爸爸妈妈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背着书包走在这条路上啊？”三丫看了看脚下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终于开了口：“他们是踩着这条小路进的城，这条路背着村里好多人的梦，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踩着这条路离开的。”离离和草妮瞪着迷惘的眼睛看着三丫，三丫说话总是深奥莫测，又让他们羡慕不解。三丫见他俩都不说话，知道他们没听懂。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向远处榆树上的鸟窝，离得太远，石头无力地划了道弧线后扑通一声掉入水沟里。三丫拍拍手，出神地望着远方说：“我们的爸爸妈妈都是候鸟，我们的村子只是他们暂时休息的鸟巢。”离离怔怔地看着三丫，心里蹿出一丝淡淡的、莫名的忧伤，草妮却照例没心没肺地笑，她没有离离和三丫敏感，她笑嘻嘻地说三丫：“三丫你就是跟我们不一样，说起话来像电影上的人。”三丫看了看他们俩，没说话，快步朝学校走去。
3
梁老师今天居然把学校闲置多年的风琴搬到教室，教离离他们几个人唱《小火车》，几个孩子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他们从未见过会弹琴的老师。梁老师的琴声和歌声不但把离离他们班孩子的心唱亮，也飞出教室钻进草妮和三丫她们班。草妮、三丫和其他孩子一样，都被这琴声和歌声狠狠震了一下。草妮羡慕得要命，她闭上眼睛，有种想要抱住这个声音的冲动。她感觉那歌声带着万丈光芒穿墙而过，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的脸激动得红红的，仿佛被那光芒在脸上柔柔地印了一吻，那吻多烫啊。
草妮放学铃声一响便迅速地收拾好课本，老师前脚走出教室，她后脚便从后门飞奔而出。令她失望的是，当她跑到离离班级门口时，梁老师已经用一块巨大的黑色布罩将风琴盖起来了。梁老师说了声“放学”便夹起教本走出教室，经过草妮身边时，他伸手揉了揉草妮的头发，草妮的脸红得发烫。看见离离，草妮羡慕地叹着气说：“唉，我要是也读三年级就好了，还能听梁老师教唱歌。离离你真是太幸运了。”离离白了她一眼，自豪地说：“那你再钻进你妈肚子里，让你妈晚两年将你生下来，你就跟我读同一个年级啦！”草妮揉了揉鼻子，说：“那可不行，小孩子就像后山坡的野雏菊一样没能力照顾自己，我不想当小孩子，我想快快长大。”
离离和草妮等了半天没看到三丫，想三丫一定是先走了。离离想不通，三丫好像很讨厌梁老师，从来不肯和梁老师打照面，她也从来不肯到离离班级来找离离。会用纯正的普通话上课、会跟他们讲《诗经、会给他们弹琴唱歌文质彬彬的梁老师，三丫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面对离离的疑问，草妮也附和着说：“是呀。三丫性情真是太奇怪了。有次三丫帮养鸭子的冬生老头捡鸭蛋，梁老师夹着书本从那里经过，叫了声‘罗冬冬’，我看见三丫的脸色一变，拿着鸭蛋扭头就钻进冬生老头那间破屋子里。”离离眨巴着眼睛看着草妮：“你咋知道的？”草妮说：“我在河对岸去给我爸送午饭。梁老师见三丫不理他，还笑了笑，一点都没生气呢。”
离离甩开胳膊往前走，草妮看见离离身后的书包摔在屁股上“啪啪”地响，好像有谁在用大巴掌扇他的屁股，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离离不知道她笑什么，小声骂了句“神经”。
五月的天真是孩子的脸，中午他们上学时还是火辣辣的艳阳天，这时候却猛地刮起了疾风。草妮抱怨道：“真应该像三丫那样先走，为了等你现在怕是要淋雨了。”离离反驳她：“你自己不也想亲眼去看看梁老师弹琴吗，这会儿倒怪到我头上来了。”草妮便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念叨说：“三丫怕是都已经到家了。”
三丫没有到家，三丫背着书包一个人朝村口河对岸的山坡走去，她准备去帮冬生老头捡鸭蛋。
原本罩着天空的那层薄薄的云纱，在一阵阵打着旋儿的风吹拂下，变成大朵大朵的乌云，层层重叠，重重地压在三丫的头顶上，一点一点地下沉，好像随时都会砸下来。三丫不怕，她不慌不忙地走在小路上，头发随着风在空中飘摇着。路很不好走，三丫踉踉跄跄地走完九曲十八弯的田埂，爬上散着湿气的山坡，钻进了山坡后面的山林子。山林子里枝桠繁茂藤蔓交错，一些雏菊扎着堆开在一起，鹅黄的蕊心和洁白的花边很是好看。三丫低头注视它们一会儿，这些小东西生命力真是顽强，花期也长。风吹得那些花颤颤巍巍，发出细微的沙沙私语，三丫想，这些无人管无人爱的小野花，它们抱成团开在一起是为了打发孤独和寂寞吗？ 三丫这么一想，突然就感觉很悲伤。三丫的悲伤永远是不动声色的，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继续低头赶路。
这时，三丫已经听见林子尽头鸭子的嘎嘎叫声，还有那断断续续的二胡声，她知道，那是村子里的老鳏夫冬生拉的，按辈分，她得叫一声冬生叔公。她快步走出林子，果然看见冬生叔公坐在那里弓着背，将二胡架在胸前，一脸沉醉地拉着。冬生常年放鸭的河边，长满了青草，他就坐在那个仅供栖身的竹棚子前，拉着二胡给他的那群鸭子听，看上去很寂寞。
冬生的两鬓全都白了，他微闭着双眼，身体随二胡的节奏轻轻摇摆，曲调变化大的时候，花白的头会一再向后仰过去、仰过去，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冬生叔公的二胡声醉倒了他自己，以至于三丫走到他身后都没发现，直到三丫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冬生叔公。”冬生这才反应过来，二胡声戛然而止，他回过头看看三丫，笑容堆积在皱纹褶子上，那些皱纹便好像一下子被撑平了。冬生叔公的一双眼睛依然清亮，不像村里其他老人的眼珠子那般浑浊，三丫想一定是这常年流动的河水清洗的结果吧。冬生叔公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鸭蛋递给三丫，说：“吃吧。”三丫摇摇头，她知道那是冬生叔公的晚饭，他的媳妇死得早，女儿又嫁得远，放鸭放到晚，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冬生叔公见三丫不接，又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在那松树洞子里给你放了一些糖果和饼干。”三丫知道冬生叔公说的是哪棵松树。那是一棵巍峨的老松树，枝干挺拔，它的枝杈生得很低，自上而下舒展着绿色的树冠，沉静而又洒脱地屹立着。它袒露在泥土外面的树根盘桓交错着向四处延伸，那粗壮的树干底部靠近树根的地方，腐烂了一个大洞。冬生叔公常常在这个大洞里藏一些东西给三丫，有时候是几个煮熟的鸭蛋，有时候是一本书。三丫从树洞里掏出一个黑色方便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糖果和两袋饼干。三丫把方便袋还给冬生叔公，说：“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妈刚寄回来不少糖果还没吃完呢。”
冬生叔公低着头半眯着眼睛继续拉着二胡。冬生叔公的二胡声像秋日的河水那般如泣如诉，给三丫一种飘飘渺渺的感觉，冬生叔公的心孤单又凄凉。三丫觉得。她和冬生叔公两个寒冷的人待在一起就是依靠，会产生一丝微温，温暖着她。冬生叔公的二胡很旧很旧，周身散出一种陈年的黑，就像奶奶房间里那几件放久了的古董家具。冬生叔公告诉三丫，这把二胡的质地是极好的，是他的爷爷的爷爷用上等木料和上等的蟒蛇皮制成的。冬生叔公极爱这把二胡，平日里都是用布包好后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挂得高高的，别人只许看不许碰。当然，他那屋子也只有鸭子才进去。但冬生叔公却会让三丫摸他的宝贝二胡，还教三丫拉过几个简单的音阶。三丫轻轻抚摸着冬生叔公的二胡，她看见二胡的琴筒上画着一条蛇，安静的模样。岁月在上面挂了霜，那蛇的周身泛着似白非白的光。一根琴弦从这条蛇的眼睛贯穿而过，三丫觉得那蛇的表情看起来悲哀极了，心头悄悄涌起一丝伤感。
冬生叔公又给三丫拉了几首曲子，三丫一抬头，看见梁老师正站在河对岸驻足倾听，好像被冬生叔公的二胡声给迷住了魂魄似的，一动也不动。三丫猛地站了起来，冬生叔公受到惊吓，二胡声戛然而止。他顺着三丫的目光看了看梁老师，又看了看天，对三丫说：“天不早了，我让大黑送你回去，要不你奶奶该着急了。”大黑是冬生叔公养的那条狗。这时，梁老师把手拢在嘴巴边冲他们喊道：“罗冬冬，你们的二胡拉得很好。”三丫的脸一红，幸好天已经黑了，冬生叔公和梁老师看不见。冬生叔公很是惶恐，他赶紧站起来冲梁老师欠欠腰，说：“梁老师看笑话了……”三丫像是做贼被抓到似的，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梁老师，一声不吭地转身朝树林子走去。冬生叔公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背影，冲梁老师说：“这娃，性格太内向了，见到老师也不喊一声，梁老师你别计较。”梁老师理解地笑笑，说：“我刚好路过这里，见你们拉得好就忍不住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罗冬冬是您孙女还是？”冬生叔公拘谨地搓着手，不自然地说：“三丫啊？我是她叔公。”梁老师“哦”了一声便和冬生叔公道个别，沿着小路朝前走去。梁老师想，这村子里也是有惊喜的，譬如，这二胡拉得多么好！梁老师大踏步朝前走去，哼唱着那首俄罗斯经典的歌曲，冬生叔公听出来，那歌叫《喀秋莎》，当年收音机里经常播放：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就像那美好的时光……
4
下雨了，离离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棵茁壮的梧桐树。跟雨水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罗婆子咒骂三丫的声音，罗婆子好像在骂三丫阴雨天又弄脏床单了。梧桐树绿油油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雨滴顺着叶尖缓缓流下，离离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他伸出手接住一颗雨滴，心里纳闷三丫怎么又弄脏床单了，难道三丫这么大还有尿床的毛病？他五岁后可就从来没再尿过一次床了啊！
离离忍不住跑过去问正在做千层油饼的奶奶。奶奶正在用一根光滑的擀面杖把烫面擀得薄薄的，然后涂抹上植物油和调配的料粉，再卷起来用刀切成一块块的。最后，又用那双苍老的布满青筋的手用力揉成圆饼，放到油锅里炸得两面酥脆焦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离离一下子忘记了要问奶奶的事，抓起一个饼就往嘴里塞，烫得舌头直打滚。奶奶拿手轻轻拍他脑袋一下，说：“别急，有你吃的！去，看看你爷爷放牛回来没有。”离离把脑袋往厨房外稍微探了探，便回答奶奶说：“没回呢！”奶奶显然不满意离离的敷衍，可又拿他没办法，只好开始唠叨起爷爷：“死老头子，让他把牛卖掉不肯，现在村子里谁还养牛啊？这么大的雨还得出去放牛……”离离把脖子一梗，说：“不许卖！我放！”奶奶不理他的话，用力点了一下离离的脑袋说：“你放？指望你放牛，牛恐怕饿得比草妮还瘦。”离离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可怜兮兮，他依偎在奶奶身上恳求道：“奶奶，你卖了牛，我孤单的时候和谁说话啊？我还有好多的心事跟大黄牛说呢。”奶奶骂他：“有什么话不能跟爷爷奶奶说啊，难道我们还不如家里那头牛？”离离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唉，这是小孩子的心事，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是啊，比如去年，离离想要一个魔方，和奶奶说了半个月奶奶都不明白，他在电话里跟妈妈一说，妈妈立刻就明白了，过年的时候就给他买了一个带回来。 奶奶骂他：“那牛就懂你的心事？”
离离说：“牛不懂，但牛光听不说话啊，不像你们，还追着我瞎问。”
奶奶白了离离一眼说：“爷爷奶奶多忙啊，又得伺候你，还得伺候庄稼地，我们比牛忙多了。”
奶奶见离离低着头吃饼，又说：“草妮的奶奶恐怕熬不了几天了，就在这几天走。”
离离知道奶奶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草妮的奶奶要死了？奶奶往离离嘴里塞了一小块饼，感叹道：“去了也好，都在床上躺了七八年了，那身子都烂掉了，生生拖累儿女。草妮她爸得照顾老太太，拉屎拉尿都要从床上拖上拖下的，没一把力气可弄不动。草妮他妈不出去打工的话，家里一点闲钱都没有。死了也好，死了小两口可以一同出去打工挣钱，一屁股的债……”
离离没把奶奶絮絮叨叨的话听入耳，但最后一句却听明白了，他一惊，逮住奶奶的胳膊追问：“那草妮呢？草妮怎么办？”
奶奶说：“草妮自然是跟她父母一同出去读书了。”
离离的心情一下跌到低谷，手中的饼也没兴趣吃了，他把饼往碟子里一扔，扭头就走。
离离冲进雨中朝三丫家跑去，奶奶急得大喊：“也不打伞，淋病了看你还快活个什么劲儿。”
离离在奶奶的叫喊声中已经跑到了三丫家的屋檐下，奶奶只好随他去了，突然想起锅里还烙着饼呢，便又急慌慌地朝厨房跑去。
离离跨进三丫家大门时，三丫正坐在泡着床单的木盆前噙着泪发呆。他看看满眼是泪的三丫，一眼瞥见木盆里的床单上面，一团泅染的血迹在水中显得那么刺眼，简直就是触目惊心，还有丝丝的血腥气闯入离离的鼻孔中。离离忍不住惊叫起来：“三丫你流血了……罗奶奶你赶紧带三丫去医院……”罗婆子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新被面，她伸手在盆里一摸，拿起手中的被面冲三丫头上就是一下， “你这个死妮子，让你放那里，待会儿我来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好事来了不能下凉水，你就是不听，下凉水下次来红时又会多得弄脏床单……”三丫又羞又气，她猛地站起来一把将离离推出大门外，大声哭喊道：“谁让你来的？赶紧给我走！”离离虽然没反应过来到底哪里得罪了三丫，但从三丫的态度上他知道自己不好再待下去，只好怔怔地回家去，将三丫的哭泣和罗婆子的骂声抛在身后。
三丫气离离不该看见最不堪的一幕，她恨极了床单上的那些血迹，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每次那些血都来得那么急那么汹涌。看着喋喋不休责骂自己的罗婆子，三丫气愤得冲她大声喊道：“你除了骂人还会什么？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罗婆子本想再说几句，看到三丫激动伤心的样子，便把剩下的话用力咽了回去。
三丫确实生奶奶的气，她要是早告诉自己一些女孩子应该知道的常识，她绝对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三丫永远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夏天，她一个人孤单地在自己家菜园子里摘青椒，附近是爬满草的山坡和静静流淌的小河。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仿佛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亘古存在的。一种比孤单更强大的虚无感狠狠地抓住了三丫，她觉得那偶尔飘过头顶的云朵、那吹过脸庞的清风、那一直低头吃草的牛、那吠叫的狗，以及那些持锄而立的农人们，都是孤单的。三丫的初潮就是这时候突然来临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她低头看见有血顺着腿往下流时，骇得面无血色。她害怕地想，一定是她过于孤单了，阎王不许她再这么孤单地活在人间。三丫失魂落魄地朝河边走去，她坐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河水，河水缓缓地流着。三丫看着自己那被血浸染的裙子，绝望地想：死就死吧，只是这种流血死掉的方式实在是太丢人，太令人难堪了。
正午炙热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泛出白花花的一片。热浪逼人，仿佛到处都是太阳点着的火苗。三丫眯着眼睛朝村庄方向望去，所有入眼的房屋都在热雾中晃动，三丫在这一刻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下河去好好洗个澡！洗去那些不洁净的血迹。不是流血吗？在干净的河水里泡一下午，不怕洗不净那些血。
三丫脱掉短裙跳进河里，用力地朝河中央游去，河水很清透，缓缓地流淌着，水面没有任何的漂浮物，成群结对的小鱼儿贴着河底的沙石悠闲自得地来回游动，偶尔会有呆头呆脑的小鱼撞到三丫的脚心，痒痒的，令三丫那颗惶恐又无措的心微微轻松了些。三丫有种溶入水中的冲动，可当她把头埋进水里时，却听见水在耳边嚣叫，令她窒息，仿佛要吞掉她似的。三丫执拗地往水下沉去，水铺天盖地挤过来扯着她的头发，并且试图从任何一个毛孔攻入她的身体，鼻腔呛进去的水令三丫不得不挣扎着从水底浮出来，清新的空气立即涌进她的肺部，三丫贪婪地呼吸着。三丫记不得自己在河里泡了多长时间，当漫天的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她已经辨不出哪是天，哪是水。水平如镜，远处传来一阵鸭子的叫声，三丫看见冬生叔公赶着一群鸭子朝河边来了，她这才爬上岸套上裙子。三丫低头看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的肌肤，瑟瑟发抖。村子里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三丫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冬生叔公老远看到浑身湿漉漉的三丫从河里爬上来，便加快脚步朝这边跑过来，他以为三丫不小心落水了。可当他看见三丫那顺着腿一直流到脚踝的血时，立刻蹙起眉头说了一句：“你这以后要落下病根的。”三丫知道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她苍白的脸泛起一抹红云，恨不得再次跳进河里永不再上岸来。冬生叔公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三丫，说：“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一包卫生巾去，不要怕，你只是长成大人了。”
三丫从小卖部买回一包月月舒卫生巾，回到家将自己的脸埋进那包卫生巾痛哭了一场。那晚，深深的夏夜，三丫的泪如天上的星星般明亮。在河里浸泡的几小时果然令三丫落下病根，以后每次的月经量都多得惊人，并且痛经严重到令她呕吐。不过，冬生叔公的话说得对，三丫确实长大了。不过或许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离离刚到家，爷爷就牵着家里那头老牛回来了。爷爷带回个大消息——草妮的奶奶死了！离离一听心里凉了大半截，他还打算等雨停了邀草妮去山上采蘑菇呢。现在草妮她奶奶死了，草妮肯定不会跟他一起去采蘑菇了。奶奶叹着气说：“走了好，走了好！人早晚都得到那边去，老人家早走一天早享福。瘫在床上不能动弹，活着拖累下代干吗呢！” 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将烙好的饼和菜一起摆上桌，替爷爷斟上一杯酒，又将剩余的酒藏了起来。爷爷苦着脸说：“今天下雨放了半天牛，湿气重，多放一杯吧。”奶奶骂他：“你恨不得天天放一杯，别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这酒可是你儿子媳妇他们血汗钱买来的，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奶奶的话让爷爷像害了牙疼似的吸两口冷气便不吭声了。
一阵唢呐声响起，离离和爷爷奶奶都走到大门外朝路口看，只见村子里的花婆带着两个吹唢呐的人边吹边朝草妮家走去。离离将脑袋藏到奶奶身后，怯怯地看着花婆他们，离离觉得花婆是个既神奇又可怕的人。在他们村，花婆懂得红白丧喜事一整套繁琐的礼数。离离亲眼看见过花婆托起死人的头往嘴里塞米粒的场景，那人是食道癌被活活饿死的，花婆往他嘴里塞米粒说是让他吃得饱饱的再上路。那场景吓坏了离离，回去发了几天高烧，又做噩梦又说胡话，离离妈闻讯特地赶回来照顾离离好多天。离离妈抱怨奶奶不该让小孩子去看死人，奶奶委屈极了，她哪里有精力管住活泼得像猴子的离离啊？离离见妈妈责怪奶奶，就帮奶奶说话：“你倒是能管住我，你怎么不回来带我啊！”离离妈说：“妈妈得挣钱啊，等挣够在县城买房的钱，妈妈就带你去县城读书，专门陪着你，让你一心好好读书。”离离听了直撇嘴。
现在，离离只敢躲得远远的看着身穿黑色印花小衫的花婆，花婆满头的白发用一个黑色发夹一丝不苟地夹在脑后。离离多么想跟在花婆身后去草妮家看看啊，可他实在害怕花婆。奶奶看出他的心思，警告他：“可不许去看热闹了，死人会专门抓小孩子魂魄的，小心让草妮奶奶瞅见你！”奶奶的话让离离吓得猛地一缩身体，奶奶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满意地笑笑，爷爷却蹙起眉头埋怨她：“跟小孩子瞎说什么，别吓到他。”奶奶不以为然地说：“不吓吓他，他胆子大得能够上天的。”
离离虽然知道奶奶的话是吓唬自己的，可他还是被吓到了，离离恨恨地想：等我爸妈回来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狠狠批评奶奶。
第二天，奶奶带着离离去给草妮奶奶烧纸磕了头。离离在沉沉的鼓声和尖锐的唢呐声中看见披麻戴孝的草妮和她爸爸。在草妮爸的脸上，离离看不出来丝毫的悲伤，草妮爸甚至带着一脸笑容给村里人散发香烟。看着眼前嘈乱的人群和草妮爸脸上的笑，离离感觉很陌生，他的心湿湿的，像是发霉长出了蛆虫在爬，连那风吹在脸上都是邪恶的。草妮奶奶死了，草妮的爸爸竟然不哭。离离想，要是他的妈妈死了，他肯定哭得死去活来。离离忽然觉得很幸运，他的妈妈虽然不能天天陪着他，但他妈妈好歹还活着。人要是死了，就会变成烟，变成灰，只能在梦里见到了。
接下来几天，离离奶奶都很警惕地看着离离，生怕离离又跑去凑热闹看草妮奶奶出殡。奶奶死了，草妮自然是请假不去学校了。三丫见到离离不冷不热的，离离知道三丫还在生自己的气呢，可他实在是冤枉，他都没弄明白三丫为啥要生气。离离只好一个人背着书包去学校，显得格外孤单。幸好，还有草妮家的母狗小不点陪伴在离离的左右。每天放学时，小不点准时蹲在学校大门口接离离，离离背着书包和它奔跑在回家的小路上，风拂动离离的头发，成群的麻雀在田地里觅食，忙活得像勤劳的农夫。这是群胆小的农夫，它们远远听见离离和小不点的脚步声就惊得纷纷跃起，向更远处的田地里逃窜。离离到家，拍拍小不点的脑袋，说：“回去告诉草妮，山后面林子里的蘑菇都长大了，等她奶奶埋了以后我喊她去采。”小不点仿佛听懂了离离的话，伸长舌头摇了摇尾巴转身走了，离离猜它肯定是赶着给草妮传话去了。后门口那边，离离听见罗婆子又在絮絮叨叨地骂着什么，离离想起自己回来的时候三丫还在学校呢，估计还没到家，那罗婆子就是在骂罗老头，或者是四丫。罗婆子太絮叨了，离离庆幸她不是自己的奶奶。罗婆子要是自己的奶奶，那他就用黄豆粒把自己的耳朵堵得死死的，让她那些话语永远飞不进来。
5
离离拿个小棍不时拍打着草丛，他想，这大概就叫打草惊蛇吧。草妮提着竹篮，嘴里轻声哼唱着《采蘑菇的小姑娘》，六月的烈日晒得人皮肤似乎要爆裂似的，离离说：“草妮，你说这后羿当年射太阳时，为啥手软啊？他要是把这个太阳给射个半死不活的，瞧它还神气个啥。”草妮拿棍子扒开前面的一丛草，摘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蘑菇，说：“太阳要是半死不活的，那你家床上的絮子整天都湿漉漉的，三丫爷爷的草席也别想晒干，还有你爷爷种的水稻和小麦，都别想收割了。”离离的脚脖子让草丛中的一只洋辣子给蜇了一下，洋辣子是一种毒刺蛾，蜇到人疼痛难当。离离疼得跳了起来，他抬脚将那只洋辣子踩了个稀巴烂。离离眼泪汪汪地抱着脚脖子，他又改变了主意：“太阳啊你怎么不再烈一些？把这些该死的洋辣子给晒干瘪了才好呢！”草妮采了一把灰蒿放到嘴里嚼烂之后吐出来，涂抹在离离被蜇的脚脖子上，
林子里光影绰绰，除了离离和草妮的说话声，还有雀儿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加上树上的蝉和草丛中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草妮额头的汗水在太阳底下晶莹剔透，她一点也不觉得累，草丛里和松树旁那些可爱的蘑菇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小雨伞吸引着她。伞朵儿又肥又大。蘑菇们都喜欢扎堆，只要发现一个，他们便耐心在周围寻找，总会有更多的发现。前面的离离突然叫起来：“快来呀，草妮。”草妮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被什么东西给蜇了，赶紧跑过去。离离幸福地扒拉开一丛草，示意她朝里看。只见一大簇的蘑菇，三五朵挤在一起，抱成一团。草妮兴奋地欢呼一声，她伸出手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采下，蘑菇浓郁的香气染得草妮的手指都香喷喷的。草妮真有点陶醉，那心情就像过年时，外地打工的妈妈回来了，并且还给她买了新衣服，那么惬意。
当草妮的竹篮终于装满时，俩人便开始往回走。草妮说：“离离，你们班梁老师真好，暑假就给你们布置那么一点点作业，不像三丫班和我们班老师，布置了那么多的暑假作业，还让每人都将课文抄写一遍。不过，反正下学期我爸要带我去我妈妈那里读书，我也不用做那些作业了。”
草妮的话就像一颗钉子钉在离离的心上，他顿住脚步呆呆地望着草妮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草妮一回头，见离离停下来不走，询问似的望着他。离离嗫嚅着嘴唇问：“你……你下学期就走了？”草妮点点头说：“是啊。我爸爸去我妈那里打工挣钱，他带着我一起去。去那边的学校借读。”草妮垂下头低声说，“我不像你有爷爷奶奶带，不走不行……”草妮的眼神像一阵秋风，吹得离离心里的落叶漫天飞舞。离离觉得世界上所有日落月沉的悲伤全部涌进他的心头，草妮要离开的事实令他想哭，想放开声音大哭。一种遭到抛弃和背叛的感觉令离离又开始愤怒，他抛下草妮朝林子外跑去。草妮急得大喊：“你怎么了离离？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看你的，还有清明的时候我爸也会带我回来给我奶奶上坟烧纸钱的……”可离离对她的呼喊不管不顾，草妮往前撵了几步，篮子里装得满满的蘑菇撒了一地，草妮只好停下来一个个地拾起它们。 离离一直跑，跑到无人的山坡上才停下来将自己四仰八叉地扔在草地上，任由自己暴露在烈日下。他想将内心所有的悲伤全部掏出来暴晒，这样那些不开心就会在阳光下全部蒸发。离离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离离在草地上一直躺到太阳退去光芒，变成一个通红的圆球悬挂在半山腰上。忽然，耳边传来鸭子的“嘎嘎”声，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冬生叔公赶着一群鸭子从林子里出来，冬生叔公是来将那些鸭子赶下河去洗澡的。冬生叔公看见离离，问他：“还不回家吃晚饭？我看到你爷爷都赶着老牛回去了。”离离不理他，他坐在山坡上怔怔地望着小河，柔和的余晖斜射到河面上，映出了一道殷红的长廊，像是一条火红的长龙在徐徐游动。离离被这波光粼粼的水面给吸引住了，他想，草妮要去的地方，看不到这样的火龙吧？
当夕阳给离离披上一层金纱时，离离才踏着夕阳的余晖朝家走去。半道上，离离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头顶居然出现了一轮皎月，天上同时出现一个太阳和月亮，这种情景令离离觉得很有趣，他一时忘记了草妮将要离开的事情，忍不住采了把路边的野菊花。
月亮啊月亮，太阳还没走呢，你着什么急？离离将手中的花朝天空用力扔去，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朝村口跑去。离离一到家就冲进厨房围着奶奶的灶台转，肚子饿得“咕咕”叫，锅里散发出的香味令他垂涎三尺。离离不停地吸着鼻子，奶奶从灶台后探出头对离离说：“跑哪里疯了一下午？不是肚子饿了怕是还不知道回来吧？”奶奶揭开锅盖，离离看见一锅蘑菇汤在咕噜咕噜冒着泡，浓郁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离离看了一眼奶奶，问：“哪来的蘑菇？”奶奶说：“草妮送来半篮子蘑菇，见你不在家，搁下就走了。”离离“哦”了一声，安静地待在一旁看奶奶把一些蘑菇用水清洗干净，放到热水里焯一焯，又给他炒了个鸡蛋蘑菇。
爷爷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惬意地咂巴咂巴嘴，那张刻满了皱纹的脸变得格外生动。暮色更浓了，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衬着屋檐下的灰黄色灯光不甚明朗。那头老牛静静地立在屋子前的榆树下，瞅着离离他们。隐匿在黑暗中的夏虫们，争先恐后地发出各种声音，仿佛是夏夜的奏鸣曲。几声狗叫从三丫家的院子传过来，一定是草妮带着小不点到三丫家串门来了！离离端起桌上的一盘烙饼就往门外跑，说：“我给三丫她们送点饼吃！”奶奶立刻叫住他说：“再添上几块，这么一点三丫她们还不够分的。”奶奶往离离手里的盘子添了几大块烙饼，这才挥手让他离开。离离跨进三丫家大门时，果然看见草妮带着她家的小不点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逗四丫呢。离离把饼放到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对三丫大声说：“三丫，快出来吃饼，你不是最爱吃我奶奶烙的饼吗？”草妮揉了揉鼻子，她知道离离还在跟自己别扭着呢，故意问他：“那我呢？饼给不给我吃呀？”离离瓮声瓮气地说：“谁不让你吃啊！吃呗！”草妮这才高兴地抓起一块饼用力咬了一口，说：“好吃。”罗婆子又从屋里拿出一条板凳递给离离，离离接过来笑嘻嘻地说：“谢谢罗奶奶。罗奶奶你吃饼啊，可香了。”罗婆子拍了拍离离的脑袋，说：“乖孩子，我家三丫要是有你一半乖就好了！那死丫头一个月都跟我说不上三句话，跟个闷瓜一样……”离离见她又在唠叨三丫的不是，刚想打断她，草妮已经抢在他前头说：“罗奶奶，你家三丫才不是闷瓜呢！三丫可会讲故事了，她的那些故事啊，讲得比电视上的主持人还好呢！”看着罗奶奶不相信的眼神，离离咧着嘴补充说：“是呀是呀！三丫不肯跟你说话，准是嫌弃你比我家屋檐下的那些麻雀还要吵……”罗奶奶见离离拐弯说自己话多，抬起手作势要打离离，离离笑嘻嘻地一躲。
离离知道，其实罗奶奶对三丫挺稀罕的，她就是话多，还小气，每次三丫伸手跟她要钱买个什么东西，她总是要唠叨半天。三丫气性又大，那气越积越多，最后，她连话也懒得跟罗婆子说了。罗婆子看了看桌上的饼，扭头朝屋里喊：“三丫你个死妮子，给四丫洗个澡能洗半天，你再不出来饼都凉了。”又过了一会儿，三丫才牵着洗好澡的四丫慢吞吞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把四丫按到板凳上坐下，给四丫脖子涂上痱子粉。罗婆子见了，又嚷道：“那粉用不着天天抹，隔几天抹一次就行了，都是花钱买来的。让你扯点金银花放水里替四丫洗你又不肯听，那玩意儿最能去痱子……”蹲在一旁抽烟的罗老头开口了，他冲罗婆子大声说：“还不赶紧去抹床，净在这里说些没用的话！”罗婆子转过来把矛头对准罗老头：“你这死老头就知道抽烟，整天烧钱。待你儿子回来，我再不允许他给你买烟……”罗老头低声对她说：“快去干活吧，床上的凉垫抹晚了不收水。抹完床记得把帐子放下来，你看四丫身上被蚊子咬的全是包。”罗婆子这才进了屋，罗老头也拿着一把蒲扇出去纳凉了，将院子让给了三丫他们。
三丫拿了一块饼塞到四丫手里，四丫乖巧地靠在姐姐怀里一动不动，静静地啃着饼。三丫问草妮：“你走了，你家小不点怎么办？”草妮看了一眼离离，离离立刻拍着胸口说：“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的。”草妮看了看他们俩，垂下眼睛说：“我很舍不得你们，可是，我也很想我妈妈。我爸就知道喝酒，喝多了就撒酒疯。我们去了我妈那里就好了，我妈可以管着他……”三丫看了一眼怀里的四丫，轻声说：“真羡慕你啊，可以和父母团聚了。我们家四丫真可怜，都忘记我爸妈长什么样了。”离离看见三丫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于是对三丫说：“三丫姐，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草妮一听，立刻拍着手叫道：“好啊好啊，三丫姐讲故事喽。”就连三丫怀里的四丫也拍着手叫：“故事，故事……”
三丫紧紧搂着四丫，三丫的眼睛，像那照亮黑夜的北极星，她看着头顶的桂花树说：“今天给你们讲一只鸟儿的故事。”离离和草妮赶紧坐正了身体，托着下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三丫。月亮温柔地斜挂在天空，充盈的月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在他们的衣服上慢慢地漾开。三丫开始缓缓讲述她现场编织的童话故事：“从前有一只鸟儿，它的爸爸妈妈很喜欢去看不同的风景，于是离开了它去了远方的城市。这只鸟儿长大后非常思念爸爸妈妈，它跟最调皮的风精灵道别，说要去寻找它的爸爸妈妈。藏在甜蜜清香的花蕊中的风精灵很舍不得小鸟，它发了脾气，卷起沙尘和落叶，甚至拔起大树。可小鸟太思念爸爸妈妈了，还是坚持要走。最后，风精灵只好和小鸟道别。鸟儿就这样告别了故乡，告别好朋友，踏上了未知的旅途。鸟儿在城里见到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有的活在一堆数字里，每天计算着时间去工作挣钱。有的很会生活，活得轻松自在。他们大多数都对鸟儿很和善，看见它时，甚至会冲它丢面包屑子。当小鸟终于遇见自己的爸爸妈妈时，爸爸妈妈告诉小鸟，它们喜欢五彩缤纷的城市，它们不想再回到故乡。小鸟呢，却牵挂着故乡那些热情洋溢的人，美丽的山，清澈的河水，不断变化的云，还有经常追逐云彩的风精灵……” 离离和三丫听傻了，他们俩抬头遥望着明丽浩瀚的夜空，那些璀璨的星星悬挂在天幕中美极了。离离深深陷在三丫的故事中，许久，他轻轻地问：“小鸟最终回来了吗？”草妮叹了口气，说：“小鸟不舍得它的朋友，肯定回来了。”顿了顿，草妮又补充一句，“我走了以后，也会经常回来的。”
离离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内心深处那些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哀伤实在是无法梳理出来，它们乱成一团麻，纠缠住他小小的心脏。离离想，三丫这个故事，真令人悲伤。
6
新学期开始，离离班上又走了一位同学。那同学的爸妈在镇上买了新房子，将他转入镇上的中心小学，离离班级只剩下五个人了。梁老师看着他们，用手扶了扶眼镜框，无奈地说：“五个学生值日倒是好安排，一人扫一天。”梁老师检查了他们的作业之后，又对他们说：“你们就算只剩下一个学生我也会好好教的。”离离他们知道梁老师是迟早要走的，梁老师除了教他们外，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看书。梁老师没日没夜地啃着厚厚的书本，离离很替他鼻梁上厚厚的眼镜担忧，它能承受得住那些厚书的折磨吗？唉，梁老师的眼镜跟随梁老师一定受够了罪。
离离值日的时候，小不点蹲在班级门口等他。草妮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离离真想草妮啊。他一边打扫着教室一边和小不点说话：“小不点，你看我扫得干净吗？”小不点“汪汪”两声。离离又问它：“小不点，你想草妮吗？”小不点摇了摇尾巴不吭声，离离便骂它，“果然是狼心狗肺，草妮是你的旧主人，你可不许忘了她。”小不点委屈得在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离离这才满意地继续干他的活。等教室变得干净整洁了，离离把靠背椅子全部倒立在课桌上，教室总算被它们撑得满一些了，可依然感受不到多少生气。是呀，一二三四五，数来数去就那么五张椅子，每张椅子都在安静中沉淀着孤独，一如离离的心。
离离锁好教室的门，带着小不点朝学校门口走去，三丫背着书包靠在大门那里等他。看见离离走过来，三丫便默默地朝前走去。三丫从草妮走后，反而每天都等离离上学放学。但三丫从来不肯到离离的班级来，她怕撞见梁老师。三丫的心生了个毒疖子，梁老师的目光灼灼，三丫心头的毒疖子在他的目光下糜烂灼烫，令她坐立不安。梁老师曾经找过三丫，说冬生叔公的二胡拉得好，他想去拜访一下冬生叔公，和他谈谈音乐。可三丫却像被蛇咬了似的连连后退，一双受到惊吓的眼睛死死盯着梁老师。她的目光令梁老师莫名其妙，梁老师讪讪地笑了笑，就此作罢。梁老师想不通三丫为什么对自己畏若蛇蝎，不过他也没有精力多想，他有那么多的书要看。
离离和小不点跟在三丫的身后，三丫总是和离离保持四五步的距离。当离离走慢了，三丫便放慢脚步等等他，当离离快要赶上来时，她又加快了脚步。离离愈发体会到草妮的重要性，草妮就是他们三个人的纽带。草妮走了，他和三丫到一起，真的没什么话说。有时，离离觉得自己更加喜欢跟家里的老黄牛待在一起，他常常自告奋勇地跟爷爷要求去山坡上放牛，爷爷也乐得轻松，放牛的任务便落到离离身上。
放牛时，离离就躺在山坡上，披着轻风残阳，对着牛发呆，直到暮色铺地才恹恹地牵着牛回去。离离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啊？他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草妮回来，还是盼着父母回来。有时候，离离又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家的老牛身上，梁老师给他们上的课文中的老牛不就是那么神奇吗？既然它能用脱掉的牛皮载着牛郎去追赶天上的妻子，那它为什么不能驮着离离去遥远的城市寻找父母和草妮呢？
离离和牛，在空荡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孤单和寂寞。可是牛是不畏寂寞的，它能就着一处青草，埋首下去一整天。离离在与牛的长期对峙中生出了许多希望，他甚至期盼着这头牛能够突然蓄满灵气，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死去，为他献上它的皮，将他从这无望的孤单绝境中救出去。可惜，老牛回应离离的照旧是每日专心致志地啃草的声音。山坡朝阳处的一个石头缝隙里，一丛野菊花毫不畏冷，开得正盛。离离趴在地上注视着它们，抬头对牛说：“老牛，我还不如这些野花呢。它们还能抱成团生长在一起，谁也不能抛下谁移到另一个地方。不像我，被爸妈抛下，被其他小伙伴抛下，连草妮都抛下了我，现在的我多无聊啊。”老牛不理他，离离叹了口气，说，“我忽然又觉得我和三丫她们就像这些小野花一样，没人管。”离离想想，又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对，人怎么能跟花比呢！这些野菊花，它们又不懂得悲伤，也不懂得快乐，它们只会随着风儿摇头摆尾的。”离离抠了一把泥土，朝老牛扔去，大声问它，“哎，老牛，你说你哪天才肯死啊？”老牛才不肯回答他呢，它往前几步走到那些野菊花身边，用舌头卷起一丛，拦腰咬断。
离离没想到，他家的老牛还没来得及死去向他贡献出自己的牛皮，草妮的骨灰却被父母送了回来。
这天，离离放学回来就去放牛，回来时奶奶给他盛上一碗肉汤，离离几口热汤喝下去，暖遍了全身。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噩耗是爷爷带回来的，爷爷面色沉重地对奶奶说：“草妮爸妈回来了，带着个黑罐子。”奶奶和离离都没听明白，一脸茫然地看着爷爷，爷爷看了离离一眼，说，“草妮死了。草妮变成一堆灰装在一个黑罐子里，让她爸妈带了回来……”离离很奇怪自己的心居然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捧着碗的手不知怎么一软，那碗汤全洒在他的脚面上，离离也不觉得烫，他愣愣地看着那只碗骨碌碌地一直滚到墙边。奶奶一声不吭地捡起碗，狠狠瞪了爷爷一眼，责怪他不该在离离吃饭的时候带回这个不幸的消息。奶奶艰难地直起腰，冲离离身后喊了声：“三丫。”离离转过身，看见从来不到他家玩的三丫站在门外，眼睛潮湿得像是马上要流出泪来，她艰难地开口对离离说：“草妮……草妮……”离离重重地点着头，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真是奇怪，没有一丝风，脸却冰冷，空气干燥得好像能结成块掉下来似的。
离离和三丫站在草妮家房子前的草垛旁，不肯再上前一步。冬天的傍晚雾气浓重，草妮家的窗户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这是一个破败的农家院落。三间红砖砌成的平房，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出现很大的裂纹，配房是一间门头长满了杂草的土坯瓦房，那是草妮家的厨房。离离看见奶奶、三丫奶奶以及村里其他女人都围着草妮妈安慰着，草妮妈干瘦的身材掩隐在人堆中，离离和三丫从人缝里看见她的双眼红肿，似乎睁不开了。草妮爸蹲在乱糟糟的摆满农具的墙角处，抱着头一声不吭。他的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枝头还有几只来不及落下的柿子，它们被鸟儿啄得浑身是洞，风干成黑乎乎的一坨。 草妮妈的哭诉，离离和三丫一句也听不清楚，他们都不相信草妮会变成灰躲在罐子里，可草妮若是没有变成灰，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跑出来跟他俩叽叽喳喳呢？离离看了三丫一眼，三丫的脸似乎有点浮肿，离离忽然觉得眼前的三丫好陌生，三丫不是瘦得像麻秆吗？喔，不对，瘦得像麻秆的是草妮。到底是草妮还是三丫像麻杆哩？离离脑子一片混乱，他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三丫几眼，三丫的脸白亮亮的，她的身体竟然有了起伏，厚厚的棉衣显得腰身有些臃肿。离离仿佛被吓到了，他似乎从来都不认识三丫似的。离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受伤的鱼，闪光的鳞片全部剥落，却仍然要在水中游动。他只有不断地大口喘息，却怎么也甩不开那种切肤的痛。他在冰冷的水里不断地游走，睁着空洞的眼，内心充满哀伤和失落。草妮去哪儿了？三丫去哪儿了……
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又将狭小的空间让给后来的其他女人，她们并未散去，而是三三两两聚在草妮家屋前的空地上，带着惋惜和同情议论着草妮的死，时不时抹一下眼角的泪水。离离和三丫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中，听明白草妮是真的死了，她再也不会活过来跟他们一起玩了。
草妮死于一场意外，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草妮的爸爸在城里寻了个看守车库的活儿，虽然不累，但他得每时每刻都待在车库的值班室。草妮妈在当钟点工，她不但接了好几家的活儿，每天下午三点还去帮一家鲜花精品店打扫卫生接送货物。草妮妈干活的一户人家离草妮学校不远，每天清晨她去干活时顺路将草妮送到学校，可草妮放学的接送成了问题，草妮爸妈都没有空特地去接她放学。好在草妮的学校大门外便是公交车站，从那里坐2路公交车可以直接到草妮妈打工的花店。于是，草妮妈便让草妮放学后自己坐公交车到花店，然后等她下班一道回家。
那天，草妮来到花店时，妈妈正在忙活，草妮便很自觉地在店里找了个地方写作业。做完作业，妈妈还在一刻不停地忙活，草妮的肚子已经很饿了，可是她不能催妈妈，催也没用，妈妈得干完所有的活才能离开，钱不是那么好挣的。天越来越黑，外面路灯的光芒愈发显得明亮，在草妮妈妈即将下班时店里却来了一笔生意，客人指定要把花送到一个地方，店员都下班走得差不多了，老板便让草妮妈妈按地址去送花，算加班。妈妈吩咐草妮几句，便骑着老板的电瓶车急急地出去了。天确实很晚了，草妮妈有点心急，可是城市那么大，她只能骑着电瓶车走走停停，转向，拐弯，红灯，绿灯，堵车……
夜色渐渐漫延，妈妈还没有回来，老板很不耐烦了，他接到朋友好几个电话，约他晚上吃饭。当老板的电话再一次响起时，老板不耐烦地让草妮到店门口等妈妈，他得关店门了。草妮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看着老板时，老板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歉然，但那歉意很快就被兜里催促的电话声给驱散了。
草妮抱着书包默默地坐在花店门前的路灯下，无聊地看着那些立在街头的广告牌，各色的灯在头顶变幻着颜色，行走在路上的人步履匆忙又面无表情，草妮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单，城市在她眼里是一片沉默的荒凉。草妮不喜欢那些闪烁的霓虹灯，所有的霓虹灯都熄灭，重归黑暗，那才是夜的真实颜色。此时的草妮是多么思念家乡的离离和三丫啊！她靠在路灯下闭上了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家乡，那里有碧绿的田埂，凉快的树荫，喷香的蘑菇，清清的溪水，静静的山路……草妮实在是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她想起自己在村里曾经走过很多次夜路，而且花店离他们租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她先回去的话还可以替妈妈做好晚饭，妈妈实在是太辛苦了。草妮决定自己坐出租车回去，她站起来拍拍已经坐得麻木的屁股，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由于整日驾车奔波，他的皮肤变得粗而且黑，脸上挂着中年人特有的焦虑。
车启动了，司机听草妮说了要去的地方，从后视镜中看了她几秒钟。草妮有些紧张，这时，司机的手机突然响起，一位同行在问他晚上生意如何，司机便冲着对讲机骂道：“生意不好，没拉几个人，刚才超车还被交警给拦了……”
草妮又从那面后视镜里看到了司机的眼睛，在碰到他的目光之后迅速地移开。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天大的问题，出租车不比公交车，出租车的车票一定很贵。草妮的心不安极了，她赶紧翻了翻书包和所有的口袋，只找到四块钱，她紧张地抬眼盯着后视镜，不料又在那里与司机的目光相对。草妮快要哭出来了，她带着哭腔告诉司机：“大伯，我只有四块钱。”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倘若司机此时心情不错，倘若他没有被交警拦下训斥，倘若他今晚的生意很不错，倘若……他一定不会将草妮赶下车的。可这会儿他实在是恼火自己今晚的运气太差，他踩住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对草妮粗声粗气地说：“我说你这小孩，没钱你打什么车？拿我寻开心啊？我可是要养活一大家人呢，下去下去……”
草妮拎着书包红着眼睛看着出租车疾驰而去，她茫然地打量着周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后悔自己擅自离开花店。草妮战战兢兢地移动着双腿，她看见涂着鲜红指甲穿黑色大衣的艳丽女人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卖橘子的阿婆拖着空竹筐缓缓地挪过人行横道，骑着自行车的少年飞驰而过……草妮低头踮着脚跟在霓虹灯下测量着自己的影子，她好像又长高了，可霓虹灯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在她面前赤、橙、黄、绿不停变幻着颜色。它们让地面呈现着缤纷的色彩，并且一直滚动着，草妮抬起脚上前去想要踩碎它们，那辆疾驰的轿车大概也想辗碎那些灯光吧，它欢快地朝草妮扑过来，隔着玻璃，草妮看见车主人一脸惊恐地和她对视了半秒钟，接着她便高高地飞了起来，又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这下好了，夜终于回归黑暗，那些恼人的霓虹灯灭了。
7
草妮的骨灰就埋在离山坡不远处的洼地后面，那里是一片乱坟岗。草妮是没有长大成人的小孩子，又是非正常死亡，不能入祖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葬了。那片洼地，离离从来不敢进入，可现在草妮在那里就不一样了。草妮的那个小土丘很不起眼，又孤单，跟周围其他土丘离得远。离离觉得草妮那矮矮的孤坟就像个后娘养的孩子一般孤零零，于是他在一个傍晚悄悄来到草妮坟前，在她的坟前移栽了一棵半人高的苦楝树，专门为她遮风挡雨。 闻讯赶来的离离奶奶和几个劝架的人见到这一幕也禁不住眼睛湿湿的。只有三丫，自始至终苍白着脸，面无表情。离离奶奶见状，担忧地看着三丫，劝罗婆子：“赶紧打电话让她父母回来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打骂也解决不了问题。”离离奶奶又凑到罗婆子耳边低声说：“我看三丫的情绪挺不对劲的，你们可得注意点，这娃平常话就不多，性格内向得很，别做出什么傻事啊。”离离奶奶的话让罗婆子心惊肉跳，她转过脸冲罗老头厉声道：“你要是再敢动三丫一个指头，我就跟你拼了。你要是把我孙女逼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来，我就喝农药去，都死了让你老头子一人活个够！”说完，罗婆子颤巍巍地将三丫送进房间睡下，寸步不离地陪在她左右。
寒风穿过窗棂，拂过三丫额前的几缕发丝，三丫内心的绝望和凄凉已经令她麻木，她那快要腐烂的心脏却在狂跳，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她用双手使劲地抓住床沿，想要缓解一下心脏剧烈跳动带来的阵阵刺痛感。渐渐地，三丫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真的困了，仿佛几千年不曾认真地睡过觉。三丫又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沉睡中，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除了内心的疼痛。
渐渐地，仿佛细丝断裂，疼痛减轻，三丫沉沉睡去。
这晚，离离睡不着。
离离听见三丫家翻天覆地的吵闹声、哭喊声、咒骂声，他没敢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过去能帮上什么忙，看热闹吗？三丫的热闹，他是不忍心看的。人虽没过去，可离离的心一直挂在三丫身上，他知道三丫发生了一件天大的祸事，可怜的三丫该如何躲过去呢？夜晚，离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身体像落不到实处一样，觉得那手脚怎么摆都不舒坦。越是睡不着，越觉得奶奶给他盖的两床被子特别的重。离离从被窝里伸出手奋起一扯，将最上面的那层被子抛到一边，折腾到不知什么时候，他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没睡一会儿，在睡梦中隔着那些破碎的时光，离离看见草妮站在远远的地方朝自己笑，他伸手想要摸摸草妮的脸，刚伸出手，草妮的脸便碎了。他再瞪大眼睛，那地上的碎脸却又变成了三丫的脸……
离离醒来时，一身的冷汗，他再也睡不着了，只感觉他那小小的心脏像被一根细细长长的针扎了进去，疼痛来得那么清晰。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东方渐渐发白。离离打开灯穿好衣服，奶奶在另一个房间低声唤他：“离离，你怎么起来这么早？”离离见奶奶已经醒了，他趿拉着鞋跑到奶奶床前哀求道：“奶奶，你待会儿去三丫家看看她好吗？你让三丫奶奶他们别骂她了。三丫一定是太孤单了，所以才在肚子里种了一个小孩……”奶奶愣了愣，知道离离是在担心三丫哩。奶奶说：“天还没亮呢，三丫家门还没开，等天亮了奶奶一准去，你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离离哪里睡得着啊，他打开门，坐到门槛上呆呆地看着天边几颗还在闪烁的星星。有风扑面吹来，离离不禁缩了缩脑袋。这些风啊，你们穿堂而过，窃听了多少人的喜怒哀愁啊，可是你却不懂得他们的欢喜与悲伤。离离想，要是自己能变成风就好了，那就可以钻进三丫的屋子里去瞧瞧她……离离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阵凄厉的唢呐声响起，离离被惊得打了一个寒战。已经在院子外面支好炉子烧好一壶开水的爷爷咳嗽一声走进来，他嘀咕着说：“大清早的，不知道谁家又走了老人，花婆又有生意了。”说完扛着锄头出去了。
当奶奶做好热乎乎的米粥，叫醒趴在床上睡着的离离起来吃饭时，爷爷从地里回来告诉他们：“放鸭佬冬生死了，昨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掉到水里淹死了。”
离离揉了揉眼睛，说：“冬生叔公死了，他的那些鸭子怎么办？”顿了顿，离离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三丫的二胡怎么办？”
爷爷和奶奶纳闷地看着离离，都在寻思着离离怕是还没睡醒呢。
8
清早，小不点在离离家前院“汪汪”地叫起来，那叫声在宁静的早上显得格外刺耳。罗婆子看见一辆警车开进村子里，她心惊肉跳地喊罗老头：“莫不是来调查我们家三丫的事情吧？”罗老头的脸一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说：“她爸妈估计傍晚就能到家。”罗婆子看那辆警车并未在自家门口停下来，她揣测着，莫非是找村长了解情况去了？这可真要命哦，这是要把三丫的丑事告知天下了。罗婆子心神不宁地站了一会儿，她咬咬牙抬脚朝警车开动的方向走去。
罗老头拿起铁锹粪瓢准备去拾掇粪坑时，罗老婆子气喘吁吁地进门大声对他说：“吓我一大跳，原来不是为我家三丫的事情来的。是放鸭佬冬生，昨天晚上掉水里淹死了，警察过来了解情况呢。”
躺在床上的三丫心里“咯噔”一下，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发呆。
窗外好像起风了，那是树枝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吗？如此萧瑟凄凉。
四丫迈着小脚丫跌跌撞撞闯进来，看见三丫满脸都是泪水，四丫立刻咧着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喊：“姐姐哭，姐姐哭……”罗婆子闻声跑了进来，抱起四丫哄着，她对三丫板着脸说：“哭什么？现在知道哭了，问你是哪个畜生你又不肯说……”罗婆子看着泣不成声的三丫，又有些于心不忍，她放缓了语气说，“三丫，你告诉奶奶，是哪个畜生干的？等晚上你爸妈回来，爷爷奶奶会护着你的。你爸妈那里，我拼老命护着你。你说出那个人，你爸妈那里，我和你爷爷也好有个交代。”
三丫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罗婆子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有什么资格怪我？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你们有谁告诉过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我都已经发育了，你们有谁给我买过一件内衣？我哭，不是为我自己哭。”
三丫的态度令罗婆子瞠目结舌，她无言以对，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立在那里。罗婆子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四丫转身走了。三丫听见她喃喃自语地念叨：“一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哦，不该带大这两个丫头……”
三丫看着墙壁，眼神空洞。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二胡声，那声音是她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回忆。有时候，三丫很依恋那种声音。有时候，她又痛恨二胡那种过于凄凉衰老无爆发力的腔调。三丫想，那声音就是要给她制造一些回忆的，它注定会离开她的生活。三丫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丢失了什么？她拥有过什么？生命中那些给过她美好和丑恶的人啊，哪怕他们变成一块落满尘埃的墓碑，他们对她来说依然是重要的。
离离干脆往山坡上一躺，还就势打了几个滚儿，枯草叶沾满一身。三月的山坡上已经零零星星开了些野菊花，被他这么一滚，压得东倒西歪的。离离呆呆地看着它们，突然心生一丝怜惜，便又伸手将它们一棵棵扶正。几只鸟儿扑打着翅膀在田野里快活地飞着，草妮家的母狗小不点儿带着出生不久的小狗欢快地朝他跑来，离离抱住其中一只，花白色的小狗胖乎乎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天真无邪。离离叹了口气，你们现在倒是快活，可是你们知道吗？等你们断奶后不多久，你们的妈妈就会抛下你们……离离就是刚断奶，妈妈就迫不及待地去城市和爸爸一起做生意了，说是拼几年，等钱挣够了就回来到县城买房子，好让离离坐在城里学校宽敞的大教室里读书。鬼才想坐大教室里哩！村里开羽毛厂致富的二宝子，把闺女送进县城读书，闺女回来说，一个班有七八十个学生，挤死人！哪有村里学校的教室敞亮啊？一个班就十几个人，离离他们三年级人数最少，就六个人呢！
离离听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近，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带着草妮家的狗们朝山坡下走去。山坡很陡，离离不得不晃动着大大的脑袋来保持平衡。村子里的槐树、樟树、楝树、梧桐树、桑树用它们巨大的树冠把房屋斑斑驳驳地掩盖，白色的屋瓦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晃动着脑袋的离离便觉得那满天的星星都在闪烁，连那些屋脊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也愈发欢快地起舞。
1
刚走到村口就碰到草妮，草妮大惊小怪地冲他嚷：“你跑哪儿去了？你奶奶去我家找你好几趟了，看你回家你奶奶扒不扒你的皮！”离离没理她，两条腿细成竹竿的草妮说话总是那么夸张，她以为他奶奶是她那个酒鬼爸爸啊，他奶奶才不舍得扒他皮呢。果然，回到家，奶奶看见他就心肝肉的呻唤，轻轻拂掉他头上的几根草屑，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枣糕，“离离，奶奶知道你舍不得爸妈。你爸妈也没办法，他们得挣钱过日子，还得存钱将来帮你娶媳妇呢。”离离白了奶奶一眼，他顶讨厌奶奶和村里其他大人，动不动就说要帮他娶下个媳妇，他才不要娶媳妇呢，实在要娶，那就娶草妮吧。离离心里有数，比他大两岁的草妮什么事情都会做。草妮的妈妈也在城里打工，留下她在家把那酒鬼爸爸照顾得清清爽爽。要不，娶三丫也行，三丫人长得好看，白白净净，就是话太少。妈妈说三丫的心就像闭合的百叶窗。百叶窗是什么窗？离离没见过。
离离坐在家门口捧着大海碗往嘴里扒着米饭，眼珠子却死盯着对面的三丫家，耳朵里断断续续听到三丫的奶奶罗婆子骂三丫的声音。离离顶不喜欢罗婆子，甚至有些讨厌，罗婆子为人小气又嘴碎，成天不是唠唠叨叨就是骂骂咧咧。三丫的爷爷罗老头却像头闷驴，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想多听他说一个字都难。离离捧着饭碗朝三丫家走去，他想让三丫明天去学校报名时叫他一声。三丫的爷爷坐在门前一丛野蔷薇旁，用细细的茅草搓着绳子，准备夏天的时候捆席草用。因为塑料绳又贵又不好用，茅草搓出来的绳子韧性十足，捆起席草来不勒手。三丫的爷爷每年都种上好几亩地的席草呢。离离没跟三丫爷爷打招呼，这老头就跟木头似的，眼里只有手上的活儿，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离离径直走进三丫家，没看见三丫，只听见罗婆子的声音，“丫头就是麻烦，你每个月来事儿都要弄脏床单，我一大把年纪造了什么孽要帮你洗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妈倒是舒服，甩甩手把你们姐妹俩扔给我老太婆伺候……”这时，三丫抱着床单冷着脸走出来，看见离离，她立刻转过头冲罗婆子大嚷一声：“你别说了！”罗婆子见三丫真恼火了，也噤了声，她从房间探出头看见离离，打了声招呼便不再吭声。离离扒了口饭，诡秘地问三丫：“三丫，你尿床了？”
三丫白净的脸立刻红了，她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狠狠瞪了离离一眼，说：“回家吃饭去！”离离嘻嘻一笑，冲她亮了亮空碗底，说：“我吃饱了。”三丫低声问他：“你爸妈今天走，你都没去送他们？你奶奶到处找你。”离离没接她的话，“你明天去报名，叫上我和草妮啊。”三丫点点头。离离见她只顾忙活，也不搭理自己，就自觉地拿起饭碗准备回家。
三丫扭头进了房间，四丫也歪歪斜斜在她后面跟了进去。丢了一个玩具给妹妹，三丫便坐在床沿发呆。她说不出自己对爷爷奶奶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们重男轻女，但他们对她和妹妹还是很疼爱的，只是那种疼爱中夹杂的沙子太多，硌得三丫心里疼。“三丫”这个小名，是爷爷奶奶叫出来的。三丫妈妈却不满意，为此和罗婆子闹过几次不愉快，说：“丫头怎么了？城里人现在都喜欢女娃！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我家闺女叫罗冬冬，少三丫三丫地叫。你自己闺女生俩女儿乐意叫大丫二丫，我家闺女可不乐意跟在后面排……”罗婆子嘴上不敢和媳妇争论，暗地里却嘀咕：“丫头是小棉袄，那小子就是羊皮袄，到底哪个暖和？”三丫妈妈尽管不同意，但无奈她和丈夫常年在外，“罗冬冬”自然是抵不赢“三丫”，于是女儿的名字就这么被叫开了。逢年过节回家，三丫妈妈叫起“罗冬冬”，大家都一脸茫然，于是只好放弃，也跟随其他人“三丫、四丫”地叫起来。
三丫她爸妈其实挺开明，并不理会罗婆子私下的嘀咕，他们坚持闺女儿子都一样，虽然政策允许，他们也并不想生二胎。直到三丫九岁那年，三丫妈妈意外怀孕了，于是便有了四丫。四丫只吃了一年的母乳，便被父母丢给爷爷奶奶带。作为姐姐的三丫看到四丫时，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疼惜，除了上学做作业外，她主动承担起带四丫的任务。
离离喜欢找三丫玩儿，除了三丫长得白净好看，话不多显得沉稳外，还因为她有极好的想象力，会编故事给妹妹四丫听。三丫编出来的故事，胜过离离在书上看过的所有故事，胜过课堂上老师讲的那些历史故事，也胜过爸爸妈妈给他买的故事机……就连最忙碌的草妮，也经常冒着被酗酒的爸爸揍的危险，悄悄溜过来听三丫讲故事。记得有一次，四丫发烧哭闹不停，那天刚好下过一场雨，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于是三丫便给他们讲彩虹的故事。三丫指着那道彩虹对他们说：“那彩虹啊，其实是一种虫子。四丫，你知道虫子吗？就是咱家鸡鸭最爱吃的那种肉肉的东西。彩虹虫，它可不是鸡鸭能随便吃到的。它呀，住在月亮上的那棵桂树的叶子里，神神秘秘地生活着，别说鸡鸭了，就是神仙也不容易看到它。不过呀，只要一下雨，它吸饱了雨水，身体就会呼啦呼啦地膨胀起来，变成一条大虫。你想呀，身体突然变得这么大，肯定很难受。难受得它弓起了身子，把身体弓成一座桥，立在天空中，它想让太阳把它再晒回去，这样它就可以钻进桂树叶子里美美地睡一觉……” 草妮听得入了神，她伸手抓了抓又黄又稀疏的头发，问：“那它干吗要淋雨啊？”
离离不屑地说：“好奇嘛！天天待树叶里头，听见下雨声，肯定跑出来凑热闹呗。”
“它弓起身体，除了难受，还因为它觉得很羞涩。它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红橙黄绿蓝靛紫，那么多的颜色……”三丫没理会他们，继续用梦呓般的声音讲述着，四丫也似懂非懂地流着口水怔怔地抬头朝天空看。三丫说着说着，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她说：“真想去彩虹上走一走，站得那么高，一定可以看得很远。”
离离一拍脑袋，嚷道：“对啊对啊，肯定能看到我爸妈。”
草妮也说：“站那么高，我妈肯定也能看见我吧？”
离离黑黑的脸庞因为激动渗出汗来，他忽闪着亮亮的眼睛问：“三丫，你说，那里的风会是桂树的味道吗？”
唉，只可惜啊，彩虹好像总是有点远呢！
2
离离其实并不指望三丫去学校报名时能够叫他一声，三丫连跟他说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但离离依然很自豪，三丫只跟他和草妮好，其他人三丫瞧都不瞧一眼，她总是低垂着那双细长的眼睛一声不吭地忙活自己的事情。三丫对离离另眼相看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离离从来不跟村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捉苍蝇的游戏。这种游戏旁人看起来实在不雅观，每当构树的果实成熟后，男孩们便脱了裤子站在构树下面，构树上那红红甜甜的果实，惹得一群苍蝇来吃。这时，在构树下一动不动的男孩子们在苍蝇的眼里也成了一棵棵树，那突出的小鸡鸡好似能随便歇息的枝桠。当苍蝇停在小鸡鸡上时，男孩们会双手合拢猛地一把罩住小鸡鸡，那苍蝇便出不来了。男孩们捉住苍蝇后，会将它们轻轻取出来摆在旁边，游戏结束后互相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但离离从来不玩这个游戏，于是九岁的离离在三丫的眼里似乎比其他孩子干净懂事。只是三丫不知道，每当离离看到那些男孩被自己的母亲揪着耳朵拎回家时，他心里其实很希望被揪耳朵的是自己。妈妈不在家，玩捉苍蝇的游戏便不会有人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不讲卫生，他于是懒得去玩了。第二个原因更简单，离离家和三丫家住得近，离离又喜欢往三丫家跑，尽管她待他不理不睬的，他依然黏着她。三丫的心其实也是很孤单的，有个伙伴这么跟随她，她还是很欢喜的。
离离一大早就背着书包坐在三丫家堂屋的小板凳上，静静地等待着三丫洗脸梳头吃饭，三丫端着碗给妹妹喂饭时，草妮也背着书包来了。草妮下身穿的灰色裤子很肥大，在两条细麻秆似的腿上晃晃荡荡的。罗婆子说：“草妮啊，你这裤子去村西头的裁缝店里改一改再穿吧。”草妮吸了吸鼻涕，细声地说：“新裤子，不舍得改。”草妮妈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她以为女儿该长得跟她一样高吧，给草妮寄回来的裤子都大了许多。罗婆子看了看草妮和离离，开始催促三丫：“都等着你呢，把碗放下让四丫自己吃去，赶快去学校报名吧。”奶奶的话三丫置若罔闻，她照例不慌不忙地给妹妹喂完饭，才背起书包和离离、草妮去学校。罗婆子看着三丫的背影，骂了一句，“死妮子，性子这么犟，不知道像谁！”骂完一转头瞅见罗老头，又嘟哝一句：“估计像这死老头呗，胡萝卜种子还能长出白萝卜吗？”
路上，三丫默默地走在前面，草妮对离离说：“听说你们班今年来了新老师，原来的刘老师调到镇小学去了。”这句话提醒了离离，他跑几步追上三丫问：“三丫姐，你这学期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读完以后你就该去镇上读中学了吧？”三丫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离离又问：“你妈不是说到你读初中的时候，就回来带你和四丫了吗？”三丫没有吭声，她妈说是那么说，回不回来谁知道呢。想想父母也挺不容易的，在遥远的大城市里租了个摊位卖板鸭，起早贪黑地挣钱，说要多存钱将来给她和四丫读大学。大学？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三丫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小路，今天路上很热闹，大人小孩都赶集似的往学校奔，村东头刚上一年级的虎子背着书包又蹦又跳朝前跑，他妈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追，叮嘱他慢点走，可他偏不，像脱了缰的小马驹一样往前蹿，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三丫静静地看着虎子，她知道虎子妈妈很快也要去上海打工了，以后上学的路上，跟在虎子后面追赶的应该是虎子的爷爷奶奶了……
离离突然叫道：“下小雨了，快点跑。”
一时间，大人小孩们都加快脚步朝学校方向跑去。离离和草妮跑出老远才发现三丫没有跟上来，他们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三丫还是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于是他们俩便停下来等她。春天的细雨丝一般，安静地在三丫周围拂动。它们从天上落到地上，落到路边的树上，落到远处的山尖上，也落到三丫的手心上。三丫缓缓地抬起双手，想把雨丝掬在手里，就像掬起妈妈的秀发一般，可那雨丝顺着指缝纷纷逃离，怎么抓也抓不住，手上徒留一把湿滑。于是三丫也不再强求。她抬眼看见离离和草妮正站在雨中等她，立刻撒开腿冲他们跑去。
离离的班果然新来了一位老师，是个姓梁的小伙子，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参加了县里的春季教师招聘，被分配到村小学教离离他们班。离离看着高大英俊的梁老师，暗暗替他委屈，这么厉害的一位大学生就教他们六个学生娃，真是有点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的感觉。在替梁老师叫屈的同时，离离又觉得内疚，觉得自己就是那乌龟之一。梁老师对离离班上包班教学，所谓的包班，就是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等等一切课程都由梁老师一人来教。是啊，一个班就六个娃，难道还得配上几位老师？
梁老师虽然上班的激情不是很充足，但他上课还是挺认真的，离离极喜欢他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另外，梁老师的教学方法也很新颖，不像上一位老师那样，教语文只知道让他们抄课文，抄生字词。梁老师一来，离离的成绩立马有了很大的提高，离离奶奶一高兴，给梁老师送来家里花母鸡生的二十个鸡蛋，把小伙子羞得满脸通红，连声摆手拒绝。可最后在离离奶奶的坚持下，梁老师不得不收下了二十个鸡蛋。
离离告诉三丫和草妮，他喜欢梁老师的原因还有一个，梁老师请同学回答问题的时候，无论你给出什么答案，他都不觉得意外。有一次，梁老师让同学们用“一边……一边”来造个句子，叫到离离，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我一边走路一边撒尿。”这要放在以前的刘老师那里，少不了挨上几棍子。可梁老师不，梁老师笑嘻嘻地请他坐下，并且夸奖他造的句子很有生活气息，只是要注意文明用语。草妮听了离离的话笑得捂住肚子说：“这要是换成我们老师，肯定得让你站黑板。”三丫也抿着嘴笑，她笑离离的生活气息太浓烈了。 可是没多久，离离发现梁老师好像愁眉苦脸心事重重，课下，他也不再拿着手机打电话或者低头发短信了，而是捧着厚厚的书埋头苦读。奶奶告诉他，梁老师的女朋友嫌弃梁老师分配到穷山村里当老师，跟他掰了。离离再注意看梁老师，便觉得他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蔫脑的，实在令人同情。离离想，连他父母和村里的大人们都在这里待不住，争抢着往大城市里挤，更何况梁老师的女朋友呢？离离私下偷偷翻了翻梁老师看的书，都是关于考研究生的书本。离离心里有小小的担忧，梁老师考研究生了，肯定就得离开这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离离连父母都留不住，他又怎么能要求梁老师待在这个小山村里教他们呢？
早春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凉意。离离在三丫家等草妮等得好心焦，往常这个时间草妮早就背着书包颠颠地跑来了。三丫倒是心平气和地一点儿也不急，似乎丝毫不担心上学会迟到。离离犹豫了会儿，建议：“要不，我们先走吧？”三丫轻轻地瞥了离离一眼，离离的脸便红了，好在他脸黑，看上去并不明显。离离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个脑袋，赌气似的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眯缝着眼睛想看看太阳的高度，估摸大概的时间。这时，他看见草妮踩着阳光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朝这边挪过来。离离立刻站了起来，对三丫说：“来了！”他们走到草妮跟前，才看见草妮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是伤痕。草妮见三丫和离离惊讶地瞪圆眼睛，叹了口气说：“我爸昨晚又喝多了，我打碎了一只碗，他便拿起绳子劈头盖脸地揍了我一顿……”顿了顿，草妮又小大人似的说：“不怪他。换成我，老婆常年累月地在外面打工不回来，脾气也好不了。”离离挺同情草妮，他气愤地说：“那他为啥不跟你妈一起出去打工？”草妮说：“我爸走了，谁来照顾我那瘫在床上动不了的奶奶啊？”三丫虽然没说话，也为小伙伴叫屈，她一边走一边跺了跺被露水打湿的鞋子，惊起不远处田地里的几只鸟儿。春日的乡间极易起雾，远处的学校整个浸在雾中，如同一位沉睡的老人。北面的山头，在雾中只显出一个轮廓，像画家信手涂鸦的简笔画。离离揉揉眼睛，只看见那一团团雾气如同水中的鱼儿一般摇曳。
离离突然问她们：“你们说，我爸爸妈妈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背着书包走在这条路上啊？”三丫看了看脚下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终于开了口：“他们是踩着这条小路进的城，这条路背着村里好多人的梦，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踩着这条路离开的。”离离和草妮瞪着迷惘的眼睛看着三丫，三丫说话总是深奥莫测，又让他们羡慕不解。三丫见他俩都不说话，知道他们没听懂。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向远处榆树上的鸟窝，离得太远，石头无力地划了道弧线后扑通一声掉入水沟里。三丫拍拍手，出神地望着远方说：“我们的爸爸妈妈都是候鸟，我们的村子只是他们暂时休息的鸟巢。”离离怔怔地看着三丫，心里蹿出一丝淡淡的、莫名的忧伤，草妮却照例没心没肺地笑，她没有离离和三丫敏感，她笑嘻嘻地说三丫：“三丫你就是跟我们不一样，说起话来像电影上的人。”三丫看了看他们俩，没说话，快步朝学校走去。
3
梁老师今天居然把学校闲置多年的风琴搬到教室，教离离他们几个人唱《小火车》，几个孩子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他们从未见过会弹琴的老师。梁老师的琴声和歌声不但把离离他们班孩子的心唱亮，也飞出教室钻进草妮和三丫她们班。草妮、三丫和其他孩子一样，都被这琴声和歌声狠狠震了一下。草妮羡慕得要命，她闭上眼睛，有种想要抱住这个声音的冲动。她感觉那歌声带着万丈光芒穿墙而过，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的脸激动得红红的，仿佛被那光芒在脸上柔柔地印了一吻，那吻多烫啊。
草妮放学铃声一响便迅速地收拾好课本，老师前脚走出教室，她后脚便从后门飞奔而出。令她失望的是，当她跑到离离班级门口时，梁老师已经用一块巨大的黑色布罩将风琴盖起来了。梁老师说了声“放学”便夹起教本走出教室，经过草妮身边时，他伸手揉了揉草妮的头发，草妮的脸红得发烫。看见离离，草妮羡慕地叹着气说：“唉，我要是也读三年级就好了，还能听梁老师教唱歌。离离你真是太幸运了。”离离白了她一眼，自豪地说：“那你再钻进你妈肚子里，让你妈晚两年将你生下来，你就跟我读同一个年级啦！”草妮揉了揉鼻子，说：“那可不行，小孩子就像后山坡的野雏菊一样没能力照顾自己，我不想当小孩子，我想快快长大。”
离离和草妮等了半天没看到三丫，想三丫一定是先走了。离离想不通，三丫好像很讨厌梁老师，从来不肯和梁老师打照面，她也从来不肯到离离班级来找离离。会用纯正的普通话上课、会跟他们讲《诗经、会给他们弹琴唱歌文质彬彬的梁老师，三丫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面对离离的疑问，草妮也附和着说：“是呀。三丫性情真是太奇怪了。有次三丫帮养鸭子的冬生老头捡鸭蛋，梁老师夹着书本从那里经过，叫了声‘罗冬冬’，我看见三丫的脸色一变，拿着鸭蛋扭头就钻进冬生老头那间破屋子里。”离离眨巴着眼睛看着草妮：“你咋知道的？”草妮说：“我在河对岸去给我爸送午饭。梁老师见三丫不理他，还笑了笑，一点都没生气呢。”
离离甩开胳膊往前走，草妮看见离离身后的书包摔在屁股上“啪啪”地响，好像有谁在用大巴掌扇他的屁股，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离离不知道她笑什么，小声骂了句“神经”。
五月的天真是孩子的脸，中午他们上学时还是火辣辣的艳阳天，这时候却猛地刮起了疾风。草妮抱怨道：“真应该像三丫那样先走，为了等你现在怕是要淋雨了。”离离反驳她：“你自己不也想亲眼去看看梁老师弹琴吗，这会儿倒怪到我头上来了。”草妮便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念叨说：“三丫怕是都已经到家了。”
三丫没有到家，三丫背着书包一个人朝村口河对岸的山坡走去，她准备去帮冬生老头捡鸭蛋。
原本罩着天空的那层薄薄的云纱，在一阵阵打着旋儿的风吹拂下，变成大朵大朵的乌云，层层重叠，重重地压在三丫的头顶上，一点一点地下沉，好像随时都会砸下来。三丫不怕，她不慌不忙地走在小路上，头发随着风在空中飘摇着。路很不好走，三丫踉踉跄跄地走完九曲十八弯的田埂，爬上散着湿气的山坡，钻进了山坡后面的山林子。山林子里枝桠繁茂藤蔓交错，一些雏菊扎着堆开在一起，鹅黄的蕊心和洁白的花边很是好看。三丫低头注视它们一会儿，这些小东西生命力真是顽强，花期也长。风吹得那些花颤颤巍巍，发出细微的沙沙私语，三丫想，这些无人管无人爱的小野花，它们抱成团开在一起是为了打发孤独和寂寞吗？ 三丫这么一想，突然就感觉很悲伤。三丫的悲伤永远是不动声色的，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继续低头赶路。
这时，三丫已经听见林子尽头鸭子的嘎嘎叫声，还有那断断续续的二胡声，她知道，那是村子里的老鳏夫冬生拉的，按辈分，她得叫一声冬生叔公。她快步走出林子，果然看见冬生叔公坐在那里弓着背，将二胡架在胸前，一脸沉醉地拉着。冬生常年放鸭的河边，长满了青草，他就坐在那个仅供栖身的竹棚子前，拉着二胡给他的那群鸭子听，看上去很寂寞。
冬生的两鬓全都白了，他微闭着双眼，身体随二胡的节奏轻轻摇摆，曲调变化大的时候，花白的头会一再向后仰过去、仰过去，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冬生叔公的二胡声醉倒了他自己，以至于三丫走到他身后都没发现，直到三丫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冬生叔公。”冬生这才反应过来，二胡声戛然而止，他回过头看看三丫，笑容堆积在皱纹褶子上，那些皱纹便好像一下子被撑平了。冬生叔公的一双眼睛依然清亮，不像村里其他老人的眼珠子那般浑浊，三丫想一定是这常年流动的河水清洗的结果吧。冬生叔公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鸭蛋递给三丫，说：“吃吧。”三丫摇摇头，她知道那是冬生叔公的晚饭，他的媳妇死得早，女儿又嫁得远，放鸭放到晚，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冬生叔公见三丫不接，又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在那松树洞子里给你放了一些糖果和饼干。”三丫知道冬生叔公说的是哪棵松树。那是一棵巍峨的老松树，枝干挺拔，它的枝杈生得很低，自上而下舒展着绿色的树冠，沉静而又洒脱地屹立着。它袒露在泥土外面的树根盘桓交错着向四处延伸，那粗壮的树干底部靠近树根的地方，腐烂了一个大洞。冬生叔公常常在这个大洞里藏一些东西给三丫，有时候是几个煮熟的鸭蛋，有时候是一本书。三丫从树洞里掏出一个黑色方便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糖果和两袋饼干。三丫把方便袋还给冬生叔公，说：“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妈刚寄回来不少糖果还没吃完呢。”
冬生叔公低着头半眯着眼睛继续拉着二胡。冬生叔公的二胡声像秋日的河水那般如泣如诉，给三丫一种飘飘渺渺的感觉，冬生叔公的心孤单又凄凉。三丫觉得。她和冬生叔公两个寒冷的人待在一起就是依靠，会产生一丝微温，温暖着她。冬生叔公的二胡很旧很旧，周身散出一种陈年的黑，就像奶奶房间里那几件放久了的古董家具。冬生叔公告诉三丫，这把二胡的质地是极好的，是他的爷爷的爷爷用上等木料和上等的蟒蛇皮制成的。冬生叔公极爱这把二胡，平日里都是用布包好后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挂得高高的，别人只许看不许碰。当然，他那屋子也只有鸭子才进去。但冬生叔公却会让三丫摸他的宝贝二胡，还教三丫拉过几个简单的音阶。三丫轻轻抚摸着冬生叔公的二胡，她看见二胡的琴筒上画着一条蛇，安静的模样。岁月在上面挂了霜，那蛇的周身泛着似白非白的光。一根琴弦从这条蛇的眼睛贯穿而过，三丫觉得那蛇的表情看起来悲哀极了，心头悄悄涌起一丝伤感。
冬生叔公又给三丫拉了几首曲子，三丫一抬头，看见梁老师正站在河对岸驻足倾听，好像被冬生叔公的二胡声给迷住了魂魄似的，一动也不动。三丫猛地站了起来，冬生叔公受到惊吓，二胡声戛然而止。他顺着三丫的目光看了看梁老师，又看了看天，对三丫说：“天不早了，我让大黑送你回去，要不你奶奶该着急了。”大黑是冬生叔公养的那条狗。这时，梁老师把手拢在嘴巴边冲他们喊道：“罗冬冬，你们的二胡拉得很好。”三丫的脸一红，幸好天已经黑了，冬生叔公和梁老师看不见。冬生叔公很是惶恐，他赶紧站起来冲梁老师欠欠腰，说：“梁老师看笑话了……”三丫像是做贼被抓到似的，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梁老师，一声不吭地转身朝树林子走去。冬生叔公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背影，冲梁老师说：“这娃，性格太内向了，见到老师也不喊一声，梁老师你别计较。”梁老师理解地笑笑，说：“我刚好路过这里，见你们拉得好就忍不住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罗冬冬是您孙女还是？”冬生叔公拘谨地搓着手，不自然地说：“三丫啊？我是她叔公。”梁老师“哦”了一声便和冬生叔公道个别，沿着小路朝前走去。梁老师想，这村子里也是有惊喜的，譬如，这二胡拉得多么好！梁老师大踏步朝前走去，哼唱着那首俄罗斯经典的歌曲，冬生叔公听出来，那歌叫《喀秋莎》，当年收音机里经常播放：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就像那美好的时光……
4
下雨了，离离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棵茁壮的梧桐树。跟雨水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罗婆子咒骂三丫的声音，罗婆子好像在骂三丫阴雨天又弄脏床单了。梧桐树绿油油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雨滴顺着叶尖缓缓流下，离离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他伸出手接住一颗雨滴，心里纳闷三丫怎么又弄脏床单了，难道三丫这么大还有尿床的毛病？他五岁后可就从来没再尿过一次床了啊！
离离忍不住跑过去问正在做千层油饼的奶奶。奶奶正在用一根光滑的擀面杖把烫面擀得薄薄的，然后涂抹上植物油和调配的料粉，再卷起来用刀切成一块块的。最后，又用那双苍老的布满青筋的手用力揉成圆饼，放到油锅里炸得两面酥脆焦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离离一下子忘记了要问奶奶的事，抓起一个饼就往嘴里塞，烫得舌头直打滚。奶奶拿手轻轻拍他脑袋一下，说：“别急，有你吃的！去，看看你爷爷放牛回来没有。”离离把脑袋往厨房外稍微探了探，便回答奶奶说：“没回呢！”奶奶显然不满意离离的敷衍，可又拿他没办法，只好开始唠叨起爷爷：“死老头子，让他把牛卖掉不肯，现在村子里谁还养牛啊？这么大的雨还得出去放牛……”离离把脖子一梗，说：“不许卖！我放！”奶奶不理他的话，用力点了一下离离的脑袋说：“你放？指望你放牛，牛恐怕饿得比草妮还瘦。”离离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可怜兮兮，他依偎在奶奶身上恳求道：“奶奶，你卖了牛，我孤单的时候和谁说话啊？我还有好多的心事跟大黄牛说呢。”奶奶骂他：“有什么话不能跟爷爷奶奶说啊，难道我们还不如家里那头牛？”离离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唉，这是小孩子的心事，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是啊，比如去年，离离想要一个魔方，和奶奶说了半个月奶奶都不明白，他在电话里跟妈妈一说，妈妈立刻就明白了，过年的时候就给他买了一个带回来。 奶奶骂他：“那牛就懂你的心事？”
离离说：“牛不懂，但牛光听不说话啊，不像你们，还追着我瞎问。”
奶奶白了离离一眼说：“爷爷奶奶多忙啊，又得伺候你，还得伺候庄稼地，我们比牛忙多了。”
奶奶见离离低着头吃饼，又说：“草妮的奶奶恐怕熬不了几天了，就在这几天走。”
离离知道奶奶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草妮的奶奶要死了？奶奶往离离嘴里塞了一小块饼，感叹道：“去了也好，都在床上躺了七八年了，那身子都烂掉了，生生拖累儿女。草妮她爸得照顾老太太，拉屎拉尿都要从床上拖上拖下的，没一把力气可弄不动。草妮他妈不出去打工的话，家里一点闲钱都没有。死了也好，死了小两口可以一同出去打工挣钱，一屁股的债……”
离离没把奶奶絮絮叨叨的话听入耳，但最后一句却听明白了，他一惊，逮住奶奶的胳膊追问：“那草妮呢？草妮怎么办？”
奶奶说：“草妮自然是跟她父母一同出去读书了。”
离离的心情一下跌到低谷，手中的饼也没兴趣吃了，他把饼往碟子里一扔，扭头就走。
离离冲进雨中朝三丫家跑去，奶奶急得大喊：“也不打伞，淋病了看你还快活个什么劲儿。”
离离在奶奶的叫喊声中已经跑到了三丫家的屋檐下，奶奶只好随他去了，突然想起锅里还烙着饼呢，便又急慌慌地朝厨房跑去。
离离跨进三丫家大门时，三丫正坐在泡着床单的木盆前噙着泪发呆。他看看满眼是泪的三丫，一眼瞥见木盆里的床单上面，一团泅染的血迹在水中显得那么刺眼，简直就是触目惊心，还有丝丝的血腥气闯入离离的鼻孔中。离离忍不住惊叫起来：“三丫你流血了……罗奶奶你赶紧带三丫去医院……”罗婆子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新被面，她伸手在盆里一摸，拿起手中的被面冲三丫头上就是一下， “你这个死妮子，让你放那里，待会儿我来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好事来了不能下凉水，你就是不听，下凉水下次来红时又会多得弄脏床单……”三丫又羞又气，她猛地站起来一把将离离推出大门外，大声哭喊道：“谁让你来的？赶紧给我走！”离离虽然没反应过来到底哪里得罪了三丫，但从三丫的态度上他知道自己不好再待下去，只好怔怔地回家去，将三丫的哭泣和罗婆子的骂声抛在身后。
三丫气离离不该看见最不堪的一幕，她恨极了床单上的那些血迹，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每次那些血都来得那么急那么汹涌。看着喋喋不休责骂自己的罗婆子，三丫气愤得冲她大声喊道：“你除了骂人还会什么？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罗婆子本想再说几句，看到三丫激动伤心的样子，便把剩下的话用力咽了回去。
三丫确实生奶奶的气，她要是早告诉自己一些女孩子应该知道的常识，她绝对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三丫永远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夏天，她一个人孤单地在自己家菜园子里摘青椒，附近是爬满草的山坡和静静流淌的小河。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仿佛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亘古存在的。一种比孤单更强大的虚无感狠狠地抓住了三丫，她觉得那偶尔飘过头顶的云朵、那吹过脸庞的清风、那一直低头吃草的牛、那吠叫的狗，以及那些持锄而立的农人们，都是孤单的。三丫的初潮就是这时候突然来临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她低头看见有血顺着腿往下流时，骇得面无血色。她害怕地想，一定是她过于孤单了，阎王不许她再这么孤单地活在人间。三丫失魂落魄地朝河边走去，她坐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河水，河水缓缓地流着。三丫看着自己那被血浸染的裙子，绝望地想：死就死吧，只是这种流血死掉的方式实在是太丢人，太令人难堪了。
正午炙热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泛出白花花的一片。热浪逼人，仿佛到处都是太阳点着的火苗。三丫眯着眼睛朝村庄方向望去，所有入眼的房屋都在热雾中晃动，三丫在这一刻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下河去好好洗个澡！洗去那些不洁净的血迹。不是流血吗？在干净的河水里泡一下午，不怕洗不净那些血。
三丫脱掉短裙跳进河里，用力地朝河中央游去，河水很清透，缓缓地流淌着，水面没有任何的漂浮物，成群结对的小鱼儿贴着河底的沙石悠闲自得地来回游动，偶尔会有呆头呆脑的小鱼撞到三丫的脚心，痒痒的，令三丫那颗惶恐又无措的心微微轻松了些。三丫有种溶入水中的冲动，可当她把头埋进水里时，却听见水在耳边嚣叫，令她窒息，仿佛要吞掉她似的。三丫执拗地往水下沉去，水铺天盖地挤过来扯着她的头发，并且试图从任何一个毛孔攻入她的身体，鼻腔呛进去的水令三丫不得不挣扎着从水底浮出来，清新的空气立即涌进她的肺部，三丫贪婪地呼吸着。三丫记不得自己在河里泡了多长时间，当漫天的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她已经辨不出哪是天，哪是水。水平如镜，远处传来一阵鸭子的叫声，三丫看见冬生叔公赶着一群鸭子朝河边来了，她这才爬上岸套上裙子。三丫低头看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的肌肤，瑟瑟发抖。村子里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三丫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冬生叔公老远看到浑身湿漉漉的三丫从河里爬上来，便加快脚步朝这边跑过来，他以为三丫不小心落水了。可当他看见三丫那顺着腿一直流到脚踝的血时，立刻蹙起眉头说了一句：“你这以后要落下病根的。”三丫知道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她苍白的脸泛起一抹红云，恨不得再次跳进河里永不再上岸来。冬生叔公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三丫，说：“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一包卫生巾去，不要怕，你只是长成大人了。”
三丫从小卖部买回一包月月舒卫生巾，回到家将自己的脸埋进那包卫生巾痛哭了一场。那晚，深深的夏夜，三丫的泪如天上的星星般明亮。在河里浸泡的几小时果然令三丫落下病根，以后每次的月经量都多得惊人，并且痛经严重到令她呕吐。不过，冬生叔公的话说得对，三丫确实长大了。不过或许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离离刚到家，爷爷就牵着家里那头老牛回来了。爷爷带回个大消息——草妮的奶奶死了！离离一听心里凉了大半截，他还打算等雨停了邀草妮去山上采蘑菇呢。现在草妮她奶奶死了，草妮肯定不会跟他一起去采蘑菇了。奶奶叹着气说：“走了好，走了好！人早晚都得到那边去，老人家早走一天早享福。瘫在床上不能动弹，活着拖累下代干吗呢！” 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将烙好的饼和菜一起摆上桌，替爷爷斟上一杯酒，又将剩余的酒藏了起来。爷爷苦着脸说：“今天下雨放了半天牛，湿气重，多放一杯吧。”奶奶骂他：“你恨不得天天放一杯，别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这酒可是你儿子媳妇他们血汗钱买来的，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奶奶的话让爷爷像害了牙疼似的吸两口冷气便不吭声了。
一阵唢呐声响起，离离和爷爷奶奶都走到大门外朝路口看，只见村子里的花婆带着两个吹唢呐的人边吹边朝草妮家走去。离离将脑袋藏到奶奶身后，怯怯地看着花婆他们，离离觉得花婆是个既神奇又可怕的人。在他们村，花婆懂得红白丧喜事一整套繁琐的礼数。离离亲眼看见过花婆托起死人的头往嘴里塞米粒的场景，那人是食道癌被活活饿死的，花婆往他嘴里塞米粒说是让他吃得饱饱的再上路。那场景吓坏了离离，回去发了几天高烧，又做噩梦又说胡话，离离妈闻讯特地赶回来照顾离离好多天。离离妈抱怨奶奶不该让小孩子去看死人，奶奶委屈极了，她哪里有精力管住活泼得像猴子的离离啊？离离见妈妈责怪奶奶，就帮奶奶说话：“你倒是能管住我，你怎么不回来带我啊！”离离妈说：“妈妈得挣钱啊，等挣够在县城买房的钱，妈妈就带你去县城读书，专门陪着你，让你一心好好读书。”离离听了直撇嘴。
现在，离离只敢躲得远远的看着身穿黑色印花小衫的花婆，花婆满头的白发用一个黑色发夹一丝不苟地夹在脑后。离离多么想跟在花婆身后去草妮家看看啊，可他实在害怕花婆。奶奶看出他的心思，警告他：“可不许去看热闹了，死人会专门抓小孩子魂魄的，小心让草妮奶奶瞅见你！”奶奶的话让离离吓得猛地一缩身体，奶奶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满意地笑笑，爷爷却蹙起眉头埋怨她：“跟小孩子瞎说什么，别吓到他。”奶奶不以为然地说：“不吓吓他，他胆子大得能够上天的。”
离离虽然知道奶奶的话是吓唬自己的，可他还是被吓到了，离离恨恨地想：等我爸妈回来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狠狠批评奶奶。
第二天，奶奶带着离离去给草妮奶奶烧纸磕了头。离离在沉沉的鼓声和尖锐的唢呐声中看见披麻戴孝的草妮和她爸爸。在草妮爸的脸上，离离看不出来丝毫的悲伤，草妮爸甚至带着一脸笑容给村里人散发香烟。看着眼前嘈乱的人群和草妮爸脸上的笑，离离感觉很陌生，他的心湿湿的，像是发霉长出了蛆虫在爬，连那风吹在脸上都是邪恶的。草妮奶奶死了，草妮的爸爸竟然不哭。离离想，要是他的妈妈死了，他肯定哭得死去活来。离离忽然觉得很幸运，他的妈妈虽然不能天天陪着他，但他妈妈好歹还活着。人要是死了，就会变成烟，变成灰，只能在梦里见到了。
接下来几天，离离奶奶都很警惕地看着离离，生怕离离又跑去凑热闹看草妮奶奶出殡。奶奶死了，草妮自然是请假不去学校了。三丫见到离离不冷不热的，离离知道三丫还在生自己的气呢，可他实在是冤枉，他都没弄明白三丫为啥要生气。离离只好一个人背着书包去学校，显得格外孤单。幸好，还有草妮家的母狗小不点陪伴在离离的左右。每天放学时，小不点准时蹲在学校大门口接离离，离离背着书包和它奔跑在回家的小路上，风拂动离离的头发，成群的麻雀在田地里觅食，忙活得像勤劳的农夫。这是群胆小的农夫，它们远远听见离离和小不点的脚步声就惊得纷纷跃起，向更远处的田地里逃窜。离离到家，拍拍小不点的脑袋，说：“回去告诉草妮，山后面林子里的蘑菇都长大了，等她奶奶埋了以后我喊她去采。”小不点仿佛听懂了离离的话，伸长舌头摇了摇尾巴转身走了，离离猜它肯定是赶着给草妮传话去了。后门口那边，离离听见罗婆子又在絮絮叨叨地骂着什么，离离想起自己回来的时候三丫还在学校呢，估计还没到家，那罗婆子就是在骂罗老头，或者是四丫。罗婆子太絮叨了，离离庆幸她不是自己的奶奶。罗婆子要是自己的奶奶，那他就用黄豆粒把自己的耳朵堵得死死的，让她那些话语永远飞不进来。
5
离离拿个小棍不时拍打着草丛，他想，这大概就叫打草惊蛇吧。草妮提着竹篮，嘴里轻声哼唱着《采蘑菇的小姑娘》，六月的烈日晒得人皮肤似乎要爆裂似的，离离说：“草妮，你说这后羿当年射太阳时，为啥手软啊？他要是把这个太阳给射个半死不活的，瞧它还神气个啥。”草妮拿棍子扒开前面的一丛草，摘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蘑菇，说：“太阳要是半死不活的，那你家床上的絮子整天都湿漉漉的，三丫爷爷的草席也别想晒干，还有你爷爷种的水稻和小麦，都别想收割了。”离离的脚脖子让草丛中的一只洋辣子给蜇了一下，洋辣子是一种毒刺蛾，蜇到人疼痛难当。离离疼得跳了起来，他抬脚将那只洋辣子踩了个稀巴烂。离离眼泪汪汪地抱着脚脖子，他又改变了主意：“太阳啊你怎么不再烈一些？把这些该死的洋辣子给晒干瘪了才好呢！”草妮采了一把灰蒿放到嘴里嚼烂之后吐出来，涂抹在离离被蜇的脚脖子上，
林子里光影绰绰，除了离离和草妮的说话声，还有雀儿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加上树上的蝉和草丛中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草妮额头的汗水在太阳底下晶莹剔透，她一点也不觉得累，草丛里和松树旁那些可爱的蘑菇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小雨伞吸引着她。伞朵儿又肥又大。蘑菇们都喜欢扎堆，只要发现一个，他们便耐心在周围寻找，总会有更多的发现。前面的离离突然叫起来：“快来呀，草妮。”草妮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被什么东西给蜇了，赶紧跑过去。离离幸福地扒拉开一丛草，示意她朝里看。只见一大簇的蘑菇，三五朵挤在一起，抱成一团。草妮兴奋地欢呼一声，她伸出手将它们小心翼翼地采下，蘑菇浓郁的香气染得草妮的手指都香喷喷的。草妮真有点陶醉，那心情就像过年时，外地打工的妈妈回来了，并且还给她买了新衣服，那么惬意。
当草妮的竹篮终于装满时，俩人便开始往回走。草妮说：“离离，你们班梁老师真好，暑假就给你们布置那么一点点作业，不像三丫班和我们班老师，布置了那么多的暑假作业，还让每人都将课文抄写一遍。不过，反正下学期我爸要带我去我妈妈那里读书，我也不用做那些作业了。”
草妮的话就像一颗钉子钉在离离的心上，他顿住脚步呆呆地望着草妮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草妮一回头，见离离停下来不走，询问似的望着他。离离嗫嚅着嘴唇问：“你……你下学期就走了？”草妮点点头说：“是啊。我爸爸去我妈那里打工挣钱，他带着我一起去。去那边的学校借读。”草妮垂下头低声说，“我不像你有爷爷奶奶带，不走不行……”草妮的眼神像一阵秋风，吹得离离心里的落叶漫天飞舞。离离觉得世界上所有日落月沉的悲伤全部涌进他的心头，草妮要离开的事实令他想哭，想放开声音大哭。一种遭到抛弃和背叛的感觉令离离又开始愤怒，他抛下草妮朝林子外跑去。草妮急得大喊：“你怎么了离离？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看你的，还有清明的时候我爸也会带我回来给我奶奶上坟烧纸钱的……”可离离对她的呼喊不管不顾，草妮往前撵了几步，篮子里装得满满的蘑菇撒了一地，草妮只好停下来一个个地拾起它们。 离离一直跑，跑到无人的山坡上才停下来将自己四仰八叉地扔在草地上，任由自己暴露在烈日下。他想将内心所有的悲伤全部掏出来暴晒，这样那些不开心就会在阳光下全部蒸发。离离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离离在草地上一直躺到太阳退去光芒，变成一个通红的圆球悬挂在半山腰上。忽然，耳边传来鸭子的“嘎嘎”声，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冬生叔公赶着一群鸭子从林子里出来，冬生叔公是来将那些鸭子赶下河去洗澡的。冬生叔公看见离离，问他：“还不回家吃晚饭？我看到你爷爷都赶着老牛回去了。”离离不理他，他坐在山坡上怔怔地望着小河，柔和的余晖斜射到河面上，映出了一道殷红的长廊，像是一条火红的长龙在徐徐游动。离离被这波光粼粼的水面给吸引住了，他想，草妮要去的地方，看不到这样的火龙吧？
当夕阳给离离披上一层金纱时，离离才踏着夕阳的余晖朝家走去。半道上，离离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头顶居然出现了一轮皎月，天上同时出现一个太阳和月亮，这种情景令离离觉得很有趣，他一时忘记了草妮将要离开的事情，忍不住采了把路边的野菊花。
月亮啊月亮，太阳还没走呢，你着什么急？离离将手中的花朝天空用力扔去，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朝村口跑去。离离一到家就冲进厨房围着奶奶的灶台转，肚子饿得“咕咕”叫，锅里散发出的香味令他垂涎三尺。离离不停地吸着鼻子，奶奶从灶台后探出头对离离说：“跑哪里疯了一下午？不是肚子饿了怕是还不知道回来吧？”奶奶揭开锅盖，离离看见一锅蘑菇汤在咕噜咕噜冒着泡，浓郁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离离看了一眼奶奶，问：“哪来的蘑菇？”奶奶说：“草妮送来半篮子蘑菇，见你不在家，搁下就走了。”离离“哦”了一声，安静地待在一旁看奶奶把一些蘑菇用水清洗干净，放到热水里焯一焯，又给他炒了个鸡蛋蘑菇。
爷爷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惬意地咂巴咂巴嘴，那张刻满了皱纹的脸变得格外生动。暮色更浓了，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衬着屋檐下的灰黄色灯光不甚明朗。那头老牛静静地立在屋子前的榆树下，瞅着离离他们。隐匿在黑暗中的夏虫们，争先恐后地发出各种声音，仿佛是夏夜的奏鸣曲。几声狗叫从三丫家的院子传过来，一定是草妮带着小不点到三丫家串门来了！离离端起桌上的一盘烙饼就往门外跑，说：“我给三丫她们送点饼吃！”奶奶立刻叫住他说：“再添上几块，这么一点三丫她们还不够分的。”奶奶往离离手里的盘子添了几大块烙饼，这才挥手让他离开。离离跨进三丫家大门时，果然看见草妮带着她家的小不点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逗四丫呢。离离把饼放到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对三丫大声说：“三丫，快出来吃饼，你不是最爱吃我奶奶烙的饼吗？”草妮揉了揉鼻子，她知道离离还在跟自己别扭着呢，故意问他：“那我呢？饼给不给我吃呀？”离离瓮声瓮气地说：“谁不让你吃啊！吃呗！”草妮这才高兴地抓起一块饼用力咬了一口，说：“好吃。”罗婆子又从屋里拿出一条板凳递给离离，离离接过来笑嘻嘻地说：“谢谢罗奶奶。罗奶奶你吃饼啊，可香了。”罗婆子拍了拍离离的脑袋，说：“乖孩子，我家三丫要是有你一半乖就好了！那死丫头一个月都跟我说不上三句话，跟个闷瓜一样……”离离见她又在唠叨三丫的不是，刚想打断她，草妮已经抢在他前头说：“罗奶奶，你家三丫才不是闷瓜呢！三丫可会讲故事了，她的那些故事啊，讲得比电视上的主持人还好呢！”看着罗奶奶不相信的眼神，离离咧着嘴补充说：“是呀是呀！三丫不肯跟你说话，准是嫌弃你比我家屋檐下的那些麻雀还要吵……”罗奶奶见离离拐弯说自己话多，抬起手作势要打离离，离离笑嘻嘻地一躲。
离离知道，其实罗奶奶对三丫挺稀罕的，她就是话多，还小气，每次三丫伸手跟她要钱买个什么东西，她总是要唠叨半天。三丫气性又大，那气越积越多，最后，她连话也懒得跟罗婆子说了。罗婆子看了看桌上的饼，扭头朝屋里喊：“三丫你个死妮子，给四丫洗个澡能洗半天，你再不出来饼都凉了。”又过了一会儿，三丫才牵着洗好澡的四丫慢吞吞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把四丫按到板凳上坐下，给四丫脖子涂上痱子粉。罗婆子见了，又嚷道：“那粉用不着天天抹，隔几天抹一次就行了，都是花钱买来的。让你扯点金银花放水里替四丫洗你又不肯听，那玩意儿最能去痱子……”蹲在一旁抽烟的罗老头开口了，他冲罗婆子大声说：“还不赶紧去抹床，净在这里说些没用的话！”罗婆子转过来把矛头对准罗老头：“你这死老头就知道抽烟，整天烧钱。待你儿子回来，我再不允许他给你买烟……”罗老头低声对她说：“快去干活吧，床上的凉垫抹晚了不收水。抹完床记得把帐子放下来，你看四丫身上被蚊子咬的全是包。”罗婆子这才进了屋，罗老头也拿着一把蒲扇出去纳凉了，将院子让给了三丫他们。
三丫拿了一块饼塞到四丫手里，四丫乖巧地靠在姐姐怀里一动不动，静静地啃着饼。三丫问草妮：“你走了，你家小不点怎么办？”草妮看了一眼离离，离离立刻拍着胸口说：“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的。”草妮看了看他们俩，垂下眼睛说：“我很舍不得你们，可是，我也很想我妈妈。我爸就知道喝酒，喝多了就撒酒疯。我们去了我妈那里就好了，我妈可以管着他……”三丫看了一眼怀里的四丫，轻声说：“真羡慕你啊，可以和父母团聚了。我们家四丫真可怜，都忘记我爸妈长什么样了。”离离看见三丫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于是对三丫说：“三丫姐，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草妮一听，立刻拍着手叫道：“好啊好啊，三丫姐讲故事喽。”就连三丫怀里的四丫也拍着手叫：“故事，故事……”
三丫紧紧搂着四丫，三丫的眼睛，像那照亮黑夜的北极星，她看着头顶的桂花树说：“今天给你们讲一只鸟儿的故事。”离离和草妮赶紧坐正了身体，托着下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三丫。月亮温柔地斜挂在天空，充盈的月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在他们的衣服上慢慢地漾开。三丫开始缓缓讲述她现场编织的童话故事：“从前有一只鸟儿，它的爸爸妈妈很喜欢去看不同的风景，于是离开了它去了远方的城市。这只鸟儿长大后非常思念爸爸妈妈，它跟最调皮的风精灵道别，说要去寻找它的爸爸妈妈。藏在甜蜜清香的花蕊中的风精灵很舍不得小鸟，它发了脾气，卷起沙尘和落叶，甚至拔起大树。可小鸟太思念爸爸妈妈了，还是坚持要走。最后，风精灵只好和小鸟道别。鸟儿就这样告别了故乡，告别好朋友，踏上了未知的旅途。鸟儿在城里见到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有的活在一堆数字里，每天计算着时间去工作挣钱。有的很会生活，活得轻松自在。他们大多数都对鸟儿很和善，看见它时，甚至会冲它丢面包屑子。当小鸟终于遇见自己的爸爸妈妈时，爸爸妈妈告诉小鸟，它们喜欢五彩缤纷的城市，它们不想再回到故乡。小鸟呢，却牵挂着故乡那些热情洋溢的人，美丽的山，清澈的河水，不断变化的云，还有经常追逐云彩的风精灵……” 离离和三丫听傻了，他们俩抬头遥望着明丽浩瀚的夜空，那些璀璨的星星悬挂在天幕中美极了。离离深深陷在三丫的故事中，许久，他轻轻地问：“小鸟最终回来了吗？”草妮叹了口气，说：“小鸟不舍得它的朋友，肯定回来了。”顿了顿，草妮又补充一句，“我走了以后，也会经常回来的。”
离离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内心深处那些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哀伤实在是无法梳理出来，它们乱成一团麻，纠缠住他小小的心脏。离离想，三丫这个故事，真令人悲伤。
6
新学期开始，离离班上又走了一位同学。那同学的爸妈在镇上买了新房子，将他转入镇上的中心小学，离离班级只剩下五个人了。梁老师看着他们，用手扶了扶眼镜框，无奈地说：“五个学生值日倒是好安排，一人扫一天。”梁老师检查了他们的作业之后，又对他们说：“你们就算只剩下一个学生我也会好好教的。”离离他们知道梁老师是迟早要走的，梁老师除了教他们外，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看书。梁老师没日没夜地啃着厚厚的书本，离离很替他鼻梁上厚厚的眼镜担忧，它能承受得住那些厚书的折磨吗？唉，梁老师的眼镜跟随梁老师一定受够了罪。
离离值日的时候，小不点蹲在班级门口等他。草妮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离离真想草妮啊。他一边打扫着教室一边和小不点说话：“小不点，你看我扫得干净吗？”小不点“汪汪”两声。离离又问它：“小不点，你想草妮吗？”小不点摇了摇尾巴不吭声，离离便骂它，“果然是狼心狗肺，草妮是你的旧主人，你可不许忘了她。”小不点委屈得在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离离这才满意地继续干他的活。等教室变得干净整洁了，离离把靠背椅子全部倒立在课桌上，教室总算被它们撑得满一些了，可依然感受不到多少生气。是呀，一二三四五，数来数去就那么五张椅子，每张椅子都在安静中沉淀着孤独，一如离离的心。
离离锁好教室的门，带着小不点朝学校门口走去，三丫背着书包靠在大门那里等他。看见离离走过来，三丫便默默地朝前走去。三丫从草妮走后，反而每天都等离离上学放学。但三丫从来不肯到离离的班级来，她怕撞见梁老师。三丫的心生了个毒疖子，梁老师的目光灼灼，三丫心头的毒疖子在他的目光下糜烂灼烫，令她坐立不安。梁老师曾经找过三丫，说冬生叔公的二胡拉得好，他想去拜访一下冬生叔公，和他谈谈音乐。可三丫却像被蛇咬了似的连连后退，一双受到惊吓的眼睛死死盯着梁老师。她的目光令梁老师莫名其妙，梁老师讪讪地笑了笑，就此作罢。梁老师想不通三丫为什么对自己畏若蛇蝎，不过他也没有精力多想，他有那么多的书要看。
离离和小不点跟在三丫的身后，三丫总是和离离保持四五步的距离。当离离走慢了，三丫便放慢脚步等等他，当离离快要赶上来时，她又加快了脚步。离离愈发体会到草妮的重要性，草妮就是他们三个人的纽带。草妮走了，他和三丫到一起，真的没什么话说。有时，离离觉得自己更加喜欢跟家里的老黄牛待在一起，他常常自告奋勇地跟爷爷要求去山坡上放牛，爷爷也乐得轻松，放牛的任务便落到离离身上。
放牛时，离离就躺在山坡上，披着轻风残阳，对着牛发呆，直到暮色铺地才恹恹地牵着牛回去。离离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啊？他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草妮回来，还是盼着父母回来。有时候，离离又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家的老牛身上，梁老师给他们上的课文中的老牛不就是那么神奇吗？既然它能用脱掉的牛皮载着牛郎去追赶天上的妻子，那它为什么不能驮着离离去遥远的城市寻找父母和草妮呢？
离离和牛，在空荡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孤单和寂寞。可是牛是不畏寂寞的，它能就着一处青草，埋首下去一整天。离离在与牛的长期对峙中生出了许多希望，他甚至期盼着这头牛能够突然蓄满灵气，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死去，为他献上它的皮，将他从这无望的孤单绝境中救出去。可惜，老牛回应离离的照旧是每日专心致志地啃草的声音。山坡朝阳处的一个石头缝隙里，一丛野菊花毫不畏冷，开得正盛。离离趴在地上注视着它们，抬头对牛说：“老牛，我还不如这些野花呢。它们还能抱成团生长在一起，谁也不能抛下谁移到另一个地方。不像我，被爸妈抛下，被其他小伙伴抛下，连草妮都抛下了我，现在的我多无聊啊。”老牛不理他，离离叹了口气，说，“我忽然又觉得我和三丫她们就像这些小野花一样，没人管。”离离想想，又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对，人怎么能跟花比呢！这些野菊花，它们又不懂得悲伤，也不懂得快乐，它们只会随着风儿摇头摆尾的。”离离抠了一把泥土，朝老牛扔去，大声问它，“哎，老牛，你说你哪天才肯死啊？”老牛才不肯回答他呢，它往前几步走到那些野菊花身边，用舌头卷起一丛，拦腰咬断。
离离没想到，他家的老牛还没来得及死去向他贡献出自己的牛皮，草妮的骨灰却被父母送了回来。
这天，离离放学回来就去放牛，回来时奶奶给他盛上一碗肉汤，离离几口热汤喝下去，暖遍了全身。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噩耗是爷爷带回来的，爷爷面色沉重地对奶奶说：“草妮爸妈回来了，带着个黑罐子。”奶奶和离离都没听明白，一脸茫然地看着爷爷，爷爷看了离离一眼，说，“草妮死了。草妮变成一堆灰装在一个黑罐子里，让她爸妈带了回来……”离离很奇怪自己的心居然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捧着碗的手不知怎么一软，那碗汤全洒在他的脚面上，离离也不觉得烫，他愣愣地看着那只碗骨碌碌地一直滚到墙边。奶奶一声不吭地捡起碗，狠狠瞪了爷爷一眼，责怪他不该在离离吃饭的时候带回这个不幸的消息。奶奶艰难地直起腰，冲离离身后喊了声：“三丫。”离离转过身，看见从来不到他家玩的三丫站在门外，眼睛潮湿得像是马上要流出泪来，她艰难地开口对离离说：“草妮……草妮……”离离重重地点着头，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真是奇怪，没有一丝风，脸却冰冷，空气干燥得好像能结成块掉下来似的。
离离和三丫站在草妮家房子前的草垛旁，不肯再上前一步。冬天的傍晚雾气浓重，草妮家的窗户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这是一个破败的农家院落。三间红砖砌成的平房，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出现很大的裂纹，配房是一间门头长满了杂草的土坯瓦房，那是草妮家的厨房。离离看见奶奶、三丫奶奶以及村里其他女人都围着草妮妈安慰着，草妮妈干瘦的身材掩隐在人堆中，离离和三丫从人缝里看见她的双眼红肿，似乎睁不开了。草妮爸蹲在乱糟糟的摆满农具的墙角处，抱着头一声不吭。他的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枝头还有几只来不及落下的柿子，它们被鸟儿啄得浑身是洞，风干成黑乎乎的一坨。 草妮妈的哭诉，离离和三丫一句也听不清楚，他们都不相信草妮会变成灰躲在罐子里，可草妮若是没有变成灰，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跑出来跟他俩叽叽喳喳呢？离离看了三丫一眼，三丫的脸似乎有点浮肿，离离忽然觉得眼前的三丫好陌生，三丫不是瘦得像麻秆吗？喔，不对，瘦得像麻秆的是草妮。到底是草妮还是三丫像麻杆哩？离离脑子一片混乱，他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三丫几眼，三丫的脸白亮亮的，她的身体竟然有了起伏，厚厚的棉衣显得腰身有些臃肿。离离仿佛被吓到了，他似乎从来都不认识三丫似的。离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受伤的鱼，闪光的鳞片全部剥落，却仍然要在水中游动。他只有不断地大口喘息，却怎么也甩不开那种切肤的痛。他在冰冷的水里不断地游走，睁着空洞的眼，内心充满哀伤和失落。草妮去哪儿了？三丫去哪儿了……
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又将狭小的空间让给后来的其他女人，她们并未散去，而是三三两两聚在草妮家屋前的空地上，带着惋惜和同情议论着草妮的死，时不时抹一下眼角的泪水。离离和三丫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中，听明白草妮是真的死了，她再也不会活过来跟他们一起玩了。
草妮死于一场意外，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草妮的爸爸在城里寻了个看守车库的活儿，虽然不累，但他得每时每刻都待在车库的值班室。草妮妈在当钟点工，她不但接了好几家的活儿，每天下午三点还去帮一家鲜花精品店打扫卫生接送货物。草妮妈干活的一户人家离草妮学校不远，每天清晨她去干活时顺路将草妮送到学校，可草妮放学的接送成了问题，草妮爸妈都没有空特地去接她放学。好在草妮的学校大门外便是公交车站，从那里坐2路公交车可以直接到草妮妈打工的花店。于是，草妮妈便让草妮放学后自己坐公交车到花店，然后等她下班一道回家。
那天，草妮来到花店时，妈妈正在忙活，草妮便很自觉地在店里找了个地方写作业。做完作业，妈妈还在一刻不停地忙活，草妮的肚子已经很饿了，可是她不能催妈妈，催也没用，妈妈得干完所有的活才能离开，钱不是那么好挣的。天越来越黑，外面路灯的光芒愈发显得明亮，在草妮妈妈即将下班时店里却来了一笔生意，客人指定要把花送到一个地方，店员都下班走得差不多了，老板便让草妮妈妈按地址去送花，算加班。妈妈吩咐草妮几句，便骑着老板的电瓶车急急地出去了。天确实很晚了，草妮妈有点心急，可是城市那么大，她只能骑着电瓶车走走停停，转向，拐弯，红灯，绿灯，堵车……
夜色渐渐漫延，妈妈还没有回来，老板很不耐烦了，他接到朋友好几个电话，约他晚上吃饭。当老板的电话再一次响起时，老板不耐烦地让草妮到店门口等妈妈，他得关店门了。草妮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看着老板时，老板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歉然，但那歉意很快就被兜里催促的电话声给驱散了。
草妮抱着书包默默地坐在花店门前的路灯下，无聊地看着那些立在街头的广告牌，各色的灯在头顶变幻着颜色，行走在路上的人步履匆忙又面无表情，草妮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单，城市在她眼里是一片沉默的荒凉。草妮不喜欢那些闪烁的霓虹灯，所有的霓虹灯都熄灭，重归黑暗，那才是夜的真实颜色。此时的草妮是多么思念家乡的离离和三丫啊！她靠在路灯下闭上了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家乡，那里有碧绿的田埂，凉快的树荫，喷香的蘑菇，清清的溪水，静静的山路……草妮实在是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她想起自己在村里曾经走过很多次夜路，而且花店离他们租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她先回去的话还可以替妈妈做好晚饭，妈妈实在是太辛苦了。草妮决定自己坐出租车回去，她站起来拍拍已经坐得麻木的屁股，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由于整日驾车奔波，他的皮肤变得粗而且黑，脸上挂着中年人特有的焦虑。
车启动了，司机听草妮说了要去的地方，从后视镜中看了她几秒钟。草妮有些紧张，这时，司机的手机突然响起，一位同行在问他晚上生意如何，司机便冲着对讲机骂道：“生意不好，没拉几个人，刚才超车还被交警给拦了……”
草妮又从那面后视镜里看到了司机的眼睛，在碰到他的目光之后迅速地移开。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天大的问题，出租车不比公交车，出租车的车票一定很贵。草妮的心不安极了，她赶紧翻了翻书包和所有的口袋，只找到四块钱，她紧张地抬眼盯着后视镜，不料又在那里与司机的目光相对。草妮快要哭出来了，她带着哭腔告诉司机：“大伯，我只有四块钱。”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倘若司机此时心情不错，倘若他没有被交警拦下训斥，倘若他今晚的生意很不错，倘若……他一定不会将草妮赶下车的。可这会儿他实在是恼火自己今晚的运气太差，他踩住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对草妮粗声粗气地说：“我说你这小孩，没钱你打什么车？拿我寻开心啊？我可是要养活一大家人呢，下去下去……”
草妮拎着书包红着眼睛看着出租车疾驰而去，她茫然地打量着周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后悔自己擅自离开花店。草妮战战兢兢地移动着双腿，她看见涂着鲜红指甲穿黑色大衣的艳丽女人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卖橘子的阿婆拖着空竹筐缓缓地挪过人行横道，骑着自行车的少年飞驰而过……草妮低头踮着脚跟在霓虹灯下测量着自己的影子，她好像又长高了，可霓虹灯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在她面前赤、橙、黄、绿不停变幻着颜色。它们让地面呈现着缤纷的色彩，并且一直滚动着，草妮抬起脚上前去想要踩碎它们，那辆疾驰的轿车大概也想辗碎那些灯光吧，它欢快地朝草妮扑过来，隔着玻璃，草妮看见车主人一脸惊恐地和她对视了半秒钟，接着她便高高地飞了起来，又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这下好了，夜终于回归黑暗，那些恼人的霓虹灯灭了。
7
草妮的骨灰就埋在离山坡不远处的洼地后面，那里是一片乱坟岗。草妮是没有长大成人的小孩子，又是非正常死亡，不能入祖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葬了。那片洼地，离离从来不敢进入，可现在草妮在那里就不一样了。草妮的那个小土丘很不起眼，又孤单，跟周围其他土丘离得远。离离觉得草妮那矮矮的孤坟就像个后娘养的孩子一般孤零零，于是他在一个傍晚悄悄来到草妮坟前，在她的坟前移栽了一棵半人高的苦楝树，专门为她遮风挡雨。 闻讯赶来的离离奶奶和几个劝架的人见到这一幕也禁不住眼睛湿湿的。只有三丫，自始至终苍白着脸，面无表情。离离奶奶见状，担忧地看着三丫，劝罗婆子：“赶紧打电话让她父母回来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打骂也解决不了问题。”离离奶奶又凑到罗婆子耳边低声说：“我看三丫的情绪挺不对劲的，你们可得注意点，这娃平常话就不多，性格内向得很，别做出什么傻事啊。”离离奶奶的话让罗婆子心惊肉跳，她转过脸冲罗老头厉声道：“你要是再敢动三丫一个指头，我就跟你拼了。你要是把我孙女逼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来，我就喝农药去，都死了让你老头子一人活个够！”说完，罗婆子颤巍巍地将三丫送进房间睡下，寸步不离地陪在她左右。
寒风穿过窗棂，拂过三丫额前的几缕发丝，三丫内心的绝望和凄凉已经令她麻木，她那快要腐烂的心脏却在狂跳，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她用双手使劲地抓住床沿，想要缓解一下心脏剧烈跳动带来的阵阵刺痛感。渐渐地，三丫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真的困了，仿佛几千年不曾认真地睡过觉。三丫又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沉睡中，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除了内心的疼痛。
渐渐地，仿佛细丝断裂，疼痛减轻，三丫沉沉睡去。
这晚，离离睡不着。
离离听见三丫家翻天覆地的吵闹声、哭喊声、咒骂声，他没敢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过去能帮上什么忙，看热闹吗？三丫的热闹，他是不忍心看的。人虽没过去，可离离的心一直挂在三丫身上，他知道三丫发生了一件天大的祸事，可怜的三丫该如何躲过去呢？夜晚，离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身体像落不到实处一样，觉得那手脚怎么摆都不舒坦。越是睡不着，越觉得奶奶给他盖的两床被子特别的重。离离从被窝里伸出手奋起一扯，将最上面的那层被子抛到一边，折腾到不知什么时候，他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没睡一会儿，在睡梦中隔着那些破碎的时光，离离看见草妮站在远远的地方朝自己笑，他伸手想要摸摸草妮的脸，刚伸出手，草妮的脸便碎了。他再瞪大眼睛，那地上的碎脸却又变成了三丫的脸……
离离醒来时，一身的冷汗，他再也睡不着了，只感觉他那小小的心脏像被一根细细长长的针扎了进去，疼痛来得那么清晰。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东方渐渐发白。离离打开灯穿好衣服，奶奶在另一个房间低声唤他：“离离，你怎么起来这么早？”离离见奶奶已经醒了，他趿拉着鞋跑到奶奶床前哀求道：“奶奶，你待会儿去三丫家看看她好吗？你让三丫奶奶他们别骂她了。三丫一定是太孤单了，所以才在肚子里种了一个小孩……”奶奶愣了愣，知道离离是在担心三丫哩。奶奶说：“天还没亮呢，三丫家门还没开，等天亮了奶奶一准去，你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离离哪里睡得着啊，他打开门，坐到门槛上呆呆地看着天边几颗还在闪烁的星星。有风扑面吹来，离离不禁缩了缩脑袋。这些风啊，你们穿堂而过，窃听了多少人的喜怒哀愁啊，可是你却不懂得他们的欢喜与悲伤。离离想，要是自己能变成风就好了，那就可以钻进三丫的屋子里去瞧瞧她……离离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阵凄厉的唢呐声响起，离离被惊得打了一个寒战。已经在院子外面支好炉子烧好一壶开水的爷爷咳嗽一声走进来，他嘀咕着说：“大清早的，不知道谁家又走了老人，花婆又有生意了。”说完扛着锄头出去了。
当奶奶做好热乎乎的米粥，叫醒趴在床上睡着的离离起来吃饭时，爷爷从地里回来告诉他们：“放鸭佬冬生死了，昨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掉到水里淹死了。”
离离揉了揉眼睛，说：“冬生叔公死了，他的那些鸭子怎么办？”顿了顿，离离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三丫的二胡怎么办？”
爷爷和奶奶纳闷地看着离离，都在寻思着离离怕是还没睡醒呢。
8
清早，小不点在离离家前院“汪汪”地叫起来，那叫声在宁静的早上显得格外刺耳。罗婆子看见一辆警车开进村子里，她心惊肉跳地喊罗老头：“莫不是来调查我们家三丫的事情吧？”罗老头的脸一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说：“她爸妈估计傍晚就能到家。”罗婆子看那辆警车并未在自家门口停下来，她揣测着，莫非是找村长了解情况去了？这可真要命哦，这是要把三丫的丑事告知天下了。罗婆子心神不宁地站了一会儿，她咬咬牙抬脚朝警车开动的方向走去。
罗老头拿起铁锹粪瓢准备去拾掇粪坑时，罗老婆子气喘吁吁地进门大声对他说：“吓我一大跳，原来不是为我家三丫的事情来的。是放鸭佬冬生，昨天晚上掉水里淹死了，警察过来了解情况呢。”
躺在床上的三丫心里“咯噔”一下，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发呆。
窗外好像起风了，那是树枝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吗？如此萧瑟凄凉。
四丫迈着小脚丫跌跌撞撞闯进来，看见三丫满脸都是泪水，四丫立刻咧着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喊：“姐姐哭，姐姐哭……”罗婆子闻声跑了进来，抱起四丫哄着，她对三丫板着脸说：“哭什么？现在知道哭了，问你是哪个畜生你又不肯说……”罗婆子看着泣不成声的三丫，又有些于心不忍，她放缓了语气说，“三丫，你告诉奶奶，是哪个畜生干的？等晚上你爸妈回来，爷爷奶奶会护着你的。你爸妈那里，我拼老命护着你。你说出那个人，你爸妈那里，我和你爷爷也好有个交代。”
三丫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罗婆子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有什么资格怪我？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你们有谁告诉过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我都已经发育了，你们有谁给我买过一件内衣？我哭，不是为我自己哭。”
三丫的态度令罗婆子瞠目结舌，她无言以对，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立在那里。罗婆子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四丫转身走了。三丫听见她喃喃自语地念叨：“一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哦，不该带大这两个丫头……”
三丫看着墙壁，眼神空洞。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二胡声，那声音是她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回忆。有时候，三丫很依恋那种声音。有时候，她又痛恨二胡那种过于凄凉衰老无爆发力的腔调。三丫想，那声音就是要给她制造一些回忆的，它注定会离开她的生活。三丫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丢失了什么？她拥有过什么？生命中那些给过她美好和丑恶的人啊，哪怕他们变成一块落满尘埃的墓碑，他们对她来说依然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