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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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个灯火煌煌的夜里,我决定和他一起抵达那片远方的森林。
  我们没有带太多的行李。我们只准备到那个郊外的小村庄里住一宿就赶回城市。因为我们的时间确实很短,只有三天。我们只准备带上一些糖果、糕点和牛奶就开始上路。
  天很冷,我站在一家鲜奶店门口等待千里挤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领牛奶。一个模样端庄的少妇带着两个小孩子走过来,冲着我友好地笑笑,招呼我们一起上路。
  我也对着她友好地点点头,表示我们很乐意和她们同路。我觉得那两个孩子我曾经在幼儿园里见过。大的一个叫欢欢,小的一个叫喜喜。他们都很可爱。他们的身上都背着动物脸谱的小背包,一个是小猫,一个是小狗。我后悔没有把我们的孩子贝儿也带来,让她也背上一个带有兔子脸谱的小背包。我想她的那个模样一定会更加可爱。也许我们的孩子太小,她还不满一周岁,我们还不能带她到那个村庄里去。
  我们要去的那个村庄叫獭祭。听说几年以前,人们在村子里种了许多桃树,獭祭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桃花源。域外的人们都纷纷往獭祭涌去,要亲自目睹一番桃源的风采。我们的愿望也在其中。
  迎着城市一直往北,走过一片林林总总的建筑,就见前面是一大片葱茏的玉米地。地里的玉米长得十分茂盛。只要穿过那片玉米地,再翻过一座小山,就可以到达我们要去的那个村庄了。
  走在路上,我们遇到一些返程的旅客。他们告诉我们说,獭祭居住的多半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妇女。在村庄里走一遭,到处都开满了灿烂如血的桃花,很少能遇到一个活波可爱的孩子。据说,村庄里的孩子正被魔鬼围困在一座山顶上。人们的好奇心在一段时间以后就完全被恐惧所代替了。外面的人都很少再到獭祭去。我们是属于后一批赶往獭祭的人。在还没有听到新的消息之前,獭祭在我们的心目中被一种神秘的光环围绕着。
  在我们兴致勃勃赶往獭祭的途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议论说獭祭发生了瘟疫。在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下,恐惧还没有完全占领我们的心理,我们还是煞有介事地准备了防护服和夜宿的装备打算到獭祭去探险。
  据返程的旅客说,獭祭的孩子们是被一群老人养到罐子里去了。为了保护孩子们免受瘟疫的侵袭,村子里的老人和妇女集中起来,选出了几个经历多次灾难而不死的老人,把孩子们带到一座小山上饲养。女人们到附近的树林里砍来木头搭建了几间牢固的木房子,把孩子关在木房里。老人们在木房的周圍燃起了清香树的烟火,让孩子们蹲在罐子里,用篮子罩住,由老人们像饲养小鸡一样照顾他们的饮食。
  村里的人认为瘟疫是一个男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在獭祭的女人们看来,外出的那个男人就是流动的物体,他把瘟疫带回村庄,差点给村庄的命运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一个红云初现的黎明,精通巫蛊术的老妇阿桑奶奶点着火把在村庄里绕了三圈之后,她敲开了所有人家的门户。阿桑奶奶那喂唰喂唰的撵山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中的女人。女人们来不及揩净脸上的眼屎就被蛊婆阿桑带到了后山的水洼集中。后山的水洼蝇蚊密集,蛙叫虫鸣。阿桑奶奶站在一堆腐草堆积成的高地上,郑重其事地向女人们宣布说,有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在这个村庄了。
  女人们最担心的是孩子们的命运。女人们很快就被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阿桑奶奶说,要拯救一个村庄和孩子们,就得用火烧死那个走出村庄的男人,然后再把男人的骨灰带回村里,用骨灰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种植一棵辟邪树。有了这棵树的阵降,血光之灾就不会降临村庄了。
  种辟邪树的行动来得非常及时。在很短的时间内,有的人家就在门前种了一棵芭蕉,有的种了一棵木瓜,有的是种了一棵雪梨。
  桃树长得最快,多半的人家就在自己家的门前种了桃树。
  獭祭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从焚烧男人的地方抢到了一小撮骨灰带回村里,她们把骨灰化在水里浇灌了自家门前的树木。霎时间,村子里的树木生机勃发。
  春风拂过,獭祭在一夜之间就开满了千树万树的桃花。桃花顺着村庄房舍的秩序层层叠叠堆积起来,远远望去,村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形花筒。
  域外的人们不知道桃花的来历,他们只看见獭祭到处都是风花雪月的美景。很多年前刻在人们心中的那场爱情故事,就像一道恐怖的疤痕,在人们心灵上慢慢地结痂老化,渐渐被岁月抚平。
  二
  在獭祭,第一个走出村庄的男人是个木匠。
  木匠姓杨,叫杨贵。杨贵是十几年前和一个做木匠的大师傅来到村子里的。那时的杨贵是一个瘦瘦的小跟班,还是大师傅的学徒。大师傅叫杨东有,人长得白白胖胖的,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杨师傅带着杨贵来到獭祭的时候,獭祭刚下过第一场雪。大师傅先是带着杨贵去拜访村长,然后给村长的女儿打了一对描画着孔雀和牡丹的红箱子做嫁妆。
  杨师傅在箱子上描画的时候,村里的好多大姑娘都跑到村长家院子里来看热闹。那些待嫁的姑娘们十分羡慕杨师傅的好手艺,都希望在自己出嫁的时候能有一对杨师傅描画着富贵太平的红箱子做嫁妆。见姑娘们看得入迷了,杨师傅就让姑娘们去拿一块干净的白布来,给他们画上花好月圆、喜上眉梢、鸳鸯戏水的画面,让姑娘们拿回去自己绣成枕头做嫁妆。
  杨师傅在獭祭村很结人缘。杨师傅在哪家做活计,哪家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杨师傅在人们来看他打柜子的时候就给大家讲一些俏皮的段子和典故,大家就围在一边劲头十足地听他说笑。
  到红玉家打柜子的时候,在那些兴致盎然的人群中,红玉是一直没有搭腔的人。她只管埋着头做家务。她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杨师傅和小徒弟在村子里待的时间不长,挨近年关的时候,他就带着杨贵走了。
  在每年雨水收尽的季节杨师傅又领着他的徒弟杨贵来到獭祭。他们的活计多半是做木柜、木箱子、木床和打谷机、还有农村扬谷子用的风柜。杨师傅最拿手的活计是做会摇动的木床。他在床板上安装了机关,人睡在床上颤悠悠的就像睡在云彩里一样。每年的年关,杨师傅都是做完揽来的活计就领着杨贵回家过年去了。   村里的好多夫妻都想请杨师傅做一张会摇动的木床,可是杨师傅一般都不答应。在整个獭祭村,杨师傅就只给寡妇红玉用香樟木做了一张会摇动的木床。
  那年,杨师傅来到獭祭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是他从来獭祭住得最长的一年。那一年正赶上风调雨顺,雨水来得早,杨师傅来獭祭也来得最早。每次杨师傅来獭祭都是先到村长家报到,然后村长就会煞有介事地到红玉家商量,把多余的屋子借出来给他们做木工房。
  那一年,下了好长时间的连阴雨。到收谷子的季节,獭祭也没能够盼来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家家户户只好把收回来的谷子晾晒在楼板上,或是放在锅里焙干水分。红玉家有一间空房,大家就把木料拿到红玉家的空房里请杨师傅做风柜。家家户户都等着用风柜扬谷子,杨师傅就连夜在那间空房子里做风柜。
  杨师傅愿意住在红玉家,是因为红玉会熬粥,红玉爱干净。红玉家里里外外都被她收拾得亮亮堂堂的,连炊具也擦得亮闪闪的。杨师傅就喜欢住在红玉家吃她熬制的米粥和烙饼。杨师傅是北方人,他吃不惯獭祭人的咸菜泡饭,他只喜欢吃清淡的米粥和烙饼。请杨师傅做风柜的人家就拿着上好的糯米到红玉家,请红玉熬粥给他喝。
  风柜做完了,已经挨近年关。大师傅又要带着杨贵离开了。
  他们要走的头一天晚上,红玉给大师傅准备了上好的烧酒、腊肉和白面馒头。晚饭进行得很晚,大师傅喝得有些醉意,喝完酒就到木工房里睡觉去了。
  晚上,红玉来到大师傅的床前,和大师傅说了很多话。
  红玉说,杨大哥,你渴吗?我给你端杯水来。
  大师傅说,我渴啊,我喝了水也还是渴。
  红玉说,我命苦啊!男人死得早,留下个不懂事的闺女。
  大师傅说,一个女人家,你也是不容易啊……
  杨贵睡在隔壁,杨贵后来跟人说,听他们说着话,他自己就睡着了。
  杨贵说,他没有听见大师傅喝水的声音,他只听见木床在呼噜呼噜地响。
  第二天,天气变得有些阴冷,大师傅本来是要带着杨贵走的,可是他却又留了下来,专门给红玉修了那张会摇动的木床。修好后,大师傅睡在上面试了试,木床颤悠悠地摇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大师傅试好后,红玉又爬到木床上试了试,果然没有再发出声响。
  木床修好了,红玉又给大师傅熬了一锅米粥,给他准备了白面馒头、腊肉和米酒。
  红玉陪大师傅喝了两杯,红玉说,杨大哥,要不你给作个主,把杨贵留下吧,我们家小米也快十八岁了,杨贵这孩子,勤脚快手的,我望着心里踏实。
  大师傅说,红玉妹子,你也是个实在人,杨贵是我的堂弟,从小死了爹娘,我带着他闯荡江湖这十几年,学了一身手艺,我要是把他交代给你这样的人家我也就放心了。说这话的时候,大师傅喝得有些醉了,红玉扶他进了摆着新木床的房间。
  第二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红玉站在门前看着大师傅挑着工具离开了獭祭。
  大师傅已经走得好远了,红玉才回到房间,杨贵正在拾掇工具,红玉说,杨贵啊,你留在獭祭还习惯么?
  杨贵说,大婶你这么细心,我还有哪里不习惯的呢?
  已经两年了,大师傅都没有再来过獭祭。杨贵和小米成了亲。
  红玉闷得急了,就问杨贵说,杨贵啊,你留在我家都快两年了,杨大哥咋不来看你呢?
  杨贵说,可能是我堂哥他手头活计忙得紧,一大家子人还得望着他吃喝呢!
  红玉就不再问了。
  三
  天气渐渐变得阴冷起来,我们一直往獭祭的方向进发。我们走向那座山头的时候,欢欢和喜喜欢快地跳闹着冲进了那片葱笼的玉米地。随后,那个年轻的少妇便追逐着过去,也冲进了那片碧绿的玉米地。我和千里在那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寻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我们精疲力尽地走出那片玉米地的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色渐渐变黑,我们在崎岖的山道上艱难地行走。
  雷声隆隆,雨雾扯天扯地下着,我和千里挤在一棵古老的松树下避雨。一阵闪电划过,我突然看见一只袋鼠蹦蹦跳跳地从那片雨中的森林向我们奔来。我赶忙推推千里,叫他快看。千里抬头望了一眼,笑眯眯地对我说,那是只袋鼠,都做妈妈了,你看前面的兜兜里还有几个小宝宝呢!
  我就想到了我们的女儿贝儿,她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惊喜。自从有了贝儿之后,我觉得满世界的小孩子和小动物都是那么可爱。我幸福地靠着千里的肩膀,我觉得世界充满阳光多么温暖。
  我说,他们好像是饿了,我可不可以把我们的牛奶分一些给袋鼠妈妈和她的小宝宝呢?
  千里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调皮地说,当然可以啦,你们这些做女人的,当了妈妈的心理就是不一样。
  我们把牛奶分了一些给袋鼠妈妈和她的小宝宝。袋鼠妈妈却把牛奶完全给了她的宝宝们,自己连一口都没有喝。我看着他们,悲悲蹙蹙地伤心起来。我太想念我的贝儿,她一定也想妈妈了,不论如何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那个小村庄,第二天一定要返回城里。
  袋鼠妈妈给她的宝宝们喝完牛奶后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知道我还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感到有些紧张,我使劲地拽紧千里的手。
  千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啊!现在动物和人都能够和谐相处了。她不会伤害你的,你就过去和她握握手吧!尽管我在心里一次次地说服自己她也是做妈妈的,她一定不会伤害我的,可是,在她伸出毛茸茸的手时,我还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雨不停地下着,我们必须在天黑以前要赶到那个叫獭祭的村庄,不然大家都会被困在森林里挨饿受冻。我们得不停地赶路。每走一程,我又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他们一些。他们都不客气地收下了我馈赠的所有食物,直到我们带着的食物都已经所剩无几。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家都又累又饿,尽管千里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可我还是不断地喘气。我感觉像是我的胸腔里揣了一把辣子面一样。我急促地喘着气,向那座山头走去。我开始感到我的眼睛一阵阵发花,我摸了摸我的小背包,发现包包里还有一颗糖果。那是最后一颗用杨桃图案蜡纸包裹着的果糖,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果糖放进口中。我这样想的时候,口水很快就从舌尖下面浸透出来溢满了我的口腔。我强忍着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我发现他们正在眼睁睁地看着我。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摸出最后一颗果糖,用牙齿咬了半截递给他们,把剩下的半截又包在糖纸里。因为我又冷又饿,我不能把果糖全都给了他们,我必需得保存能量,否则大家都将走不出雨中的森林。况且我特别爱吃那种果糖。我小时侯,爷爷总是送很多很多那样的果糖给我。   袋鼠妈妈迅速地从我手中接过果糖,在每个宝宝的嘴唇上抹了一下,她又在用那种讪讪的眼光盯盯地望着我,仿佛是我们带了许多食物不给他们似的。她总是用猜疑的眼光看着我臂弯里的衣服,其实那只是千里的一件夹克衫而已。千里已经给了他们许多牛奶,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了食物。
  我忽然觉得他们非常非常讨厌,就像一个令人讨厌的老朋友一样总是和我们纠缠不清。我好想甩掉他们。
  走过那片森林,我隐隐约约看见山那边有些土坯房,估计我们要去的那个村庄就快要到了。我和千里得抓紧时间甩掉他们。我赶紧把包在杨桃蜡纸里的半截果糖放进嘴里,拉着千里的手向前一阵奔跑。袋鼠妈妈捡起我扔在地上的蜡纸让她的小宝宝舔完粘在纸上的糖液,愤怒地向我们追来。
  千里拉着我的手跑啊跑啊,跑了好久好久我们都没有跑出那片森林。森林里有许多破旧的房屋。整座山头就像一座盘旋而下的古堡,阴森森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我们确实在那个破旧的村落里看到了好多开开落落的桃花。那桃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散乱成一片。我们在村庄里急匆匆地穿行。我们时不时在残墙断垣的角落里能看到一两只猫啊狗啊的小动物。我恐惧极了。我紧紧地抓住千里的手,手心里捏出了许多汗水。我的身上和脸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我们穿过~座破旧的院落,看见门前长着一棵高大碧绿的芭蕉树,雨水落在芭蕉上发出呜哇呜哇的声响。我正惊奇地盯着一片硕大的芭蕉叶发呆,突然,从我身后黑呼呼的门洞里蹦出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头来,他的眼睛里闪着蓝幽幽的光。
  他用一种十分尖利的声音问我们说,你们找谁呀?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
  他说,很久以前这里爆发了瘟疫,他们都死光了!他看着我们不解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说,他们全都死光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谁叫他们要吃野生动物肉呢?小老头眼睛里犀利的蓝光渐渐暗淡下去。
  我怯生生地问他,那你为什么没有死啊?
  也许是我问的话有些唐突,千里使劲地拽了我一把,示意我不要乱说话。
  小老头生气地说,因为我从不吃野生动物肉!
  他说,我一直就住在森林里。
  我有些惊奇,心里想难道他不是人吗?
  轰一隆!千里一不小心踏碎了脚下的一堆土垒。一窝黄蜂向我们袭来。
  吴云,快跑!千里拉着我撒腿就跑。我们一口气窜出了几十里地。
  千里,我真的跑不动了。我说,你放开我吧!
  千里使劲地拽住我的手臂。
  我又冷又饿,加上疲惫和惊恐,我抓住千里的手慢慢松开了。
  吴云,别松手!我们已经误入了一片动物的领地,它们要袭击我们。是千里的声音在喊我。
  千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耳朵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恐惧极了。
  我说,千里,千万别丢下我啊!
  正在我说话的瞬间,那个小老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细细一看,他分明是一只拿着木棍的老猴子。
  我们已经走进了一座破败的村落。那些残墙断壁上站满了猕猴、狸猫、黄鼠狼、狗熊和几只硕大无比的苍鹰,还有我认识的一只小燕子。那只小燕子曾经在我家的屋檐下住过,它的脖子上掉了一小撮毛。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禽类,正瞪着愤怒的眼睛一步步向我们逼近。我看见在那些奔跑的动物族群中,突然多了几只袋鼠。
  天呐!怎么又多了几只袋鼠呢?我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隐隐约约听见千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说,吴云我会带你走的,如果再不离开这里,我们都会感染瘟疫而死。
  我看见我的身上长出了许多雪白的绒毛,我已经变成了一只兔子。怎么可以?我不要变作兔子。我是人,我可不要做兔子。
  我看见一只果子狸吊在树上,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说,我没有吃你同类的肉,我只看见他们宰杀了你的同伴!我跟他们说过,你还是一个婴儿,可是他们不听……
  我拼命地叫喊着,冲出了那座城堡。
  那是一个古老的南方小镇,街道两旁长着许多热带植物,间或盛开着一些桃花,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地呈现着一派喜庆的气氛。街上有卖拖鞋、卖冰棍的商贩。穿裙衫和撑着彩色布伞的人们悠然自得地在大街上来来往往。他们欢天喜地的在燃放焰火,像是在庆祝一个什么盛大的节日。
  千里告诉我,是放生节。
  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升腾着袅袅炊烟。
  千里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一定饿极了吧?要不我们到那家咖啡馆喝杯咖啡好吗?
  不要,不要,我才不喝咖啡呢!我最讨厌喝那种苦苦的东西了。
  我忽然看见那家咖啡馆门前挂着一只绿色的杨桃灯笼。那杨桃灯笼就和我小时候爷爷送给我的果糖腊纸图案上的一模一样。
  我们这是来到一个什么地方呀?我看着灯笼十分生气地问千里。
  这里就是獭祭!千里说,我们已经来到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是很喜欢旅游和冒险的一个人,可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却怎么也无法快乐起来。
  头顶的太阳毒辣地烤晒着我的脸庞,我从街边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这时,一个卖山芋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来到我们的面前,问我们要不要买山芋?
  我看见她篮子里的山芋就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小猪仔。
  我说,这是什么山芋呀?
  她说,这是獭祭的山芋。
  我说,獭祭的山芋有什么好呢?
  她说,让你吃过就忘不了。
  我往她的篮子里瞟了一眼,只见一个被锄头挖破了一点皮的山芋上粘着一片血迹。
  我摇摇头。
  我说,这不是山芋,這分明就是一个婴儿呀!
  那个女人十分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背起山芋急匆匆地走开了。
  四
  我突然想起我们在路上避雨的时候,那个瘪着一只眼睛的女人给我讲过獭祭的故事。   她讲的是在獭祭被人们烧死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和大师傅一起来到獭祭的那个小跟班杨贵。杨贵和小米成亲几年后都没有孩子。后来杨贵却和婵妹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生下来后就像一只活生生的果子狸。
  孩子夭折后,杨贵就遇上了灭顶之灾。
  杨贵留下来和小米成亲以后,杨贵就负担起了寡妇红玉家的主要经济收入。
  寡妇红玉在杨大师傅离去之后,突然之间就老了。红玉不再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也不再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她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门前的那堆烂木头上发呆。人们说,她是在想大师傅,因为大师傅给她做的那张木床,她只睡过两个晚上。大师傅走了,她就没有再到那张木床上睡过。
  大师傅走了之后,杨贵依然在每年雨水收尽的季节就挑起工具到外地揽活计去了。
  杨贵不像大师傅一样只给自己中意的人做会摇动的木床,只要是求他的人他都会答应给人家做会摇动的木床。杨贵的灾难是发生在从他给独龙潭的婵妹做了会摇动的木床之后。
  婵妹是独龙潭何大嘴的独生女。婵妹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娘。何大嘴就带着婵妹来到龙潭里耕植。何大嘴在龙潭里开地种树,他开辟了几十亩的山地,种了好大一片树林。
  在何大嘴的管护之下,独龙潭里的森林植被十分茂盛,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原始森林。山下的人们都想到独龙潭去看看何大嘴种的树。可是,何大嘴不让任何人进山。那片森林已经成了他的天下,他就是那片树林里的土霸王。山下的人去看树是假,去砍柴是真。有山下的妇女悄悄到山上去砍柴,被何大嘴逮住后,就抢回去做了他的女人。从此,獭祭的人们很少再到独龙潭去砍柴。
  听獭祭的人说,到山里去砍柴被何大嘴抢去的女人就有四个。四个女人一共跟他生了七个孩子,六个都是男孩,有一个是女孩。男孩子们长得虎头虎脑的样子,到了十一二岁还从未到过山下,也从未见过学校是什么样子。獭祭的人都对何大嘴是恨之入骨,他们恨他比恨麻风病人还甚,大家管他叫毒龙霸。
  独龙潭成了山下的人们无法涉足的领地。
  獭祭的人一看到独龙潭的人下山就会领着撵山狗一顿猛追。
  杨贵是从外地来的人,他不知道这些。
  有一天,何大嘴带着孩子们下山,刚来到村口,就被獭祭的人们发现了。村里的男人带着撵山狗把他们一直追到村外。何大嘴被迫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恰好遇到去乌村揽活计回来的杨贵。杨贵刚好扭伤了脚。天寒地冻的大腊月天,天上快要飘雪了,又冷又饿的杨贵挑着工具一跛一拐地走着,就遇到了何大嘴惊慌失措地领着几个小兔崽子往山路上赶。何大嘴心里有气没地方发泄,一看到杨贵的影子,他就想过去踢他一顿。走近了才发现杨贵是个拐子,何大嘴的心又软了下来,就和杨贵攀谈起来。听说杨贵有一手好的木工活,何大嘴就把杨贵带到了独龙潭。
  何大嘴给杨贵弄来好吃的,还用草药给杨贵医治扭伤的脚。在何大嘴的精心调理下,杨贵慢慢养好了脚。
  杨贵说要回獭祭去找小米。
  何大嘴说请杨贵多给他家做些木柜木箱子。
  杨贵就留下来了。杨贵给何大嘴家做了好多的木柜木箱子。
  何大嘴家的大女儿叫婵妹,人长得如花似玉。每天杨贵在屋里做活计的时候,婵妹就给杨贵端来暖暖的炭火,给杨贵烧好香香的热茶。
  快到年关了,独龙潭的天气寒冷得要命。大家都窝在屋子里很少出门。杨贵给何大嘴做了一张会摇动的木床,那张木床十分宽大。木床做好后,何大嘴躺在木床上摇了摇,问杨贵能睡多少个人。
  杨贵说,最少也能睡五个人。
  何大嘴拍拍杨贵的肩膀,满意地笑了。
  何大嘴决定赏赐一头全猪给杨贵,猪由何大嘴负责宰杀腌干,到杨贵离开的时候,让他的傻瓜儿子赶着骡子驮着护送杨贵到山下。
  杨贵十分感激何大嘴。
  下雪天,不好出山,何大嘴又要求杨贵给他的女儿婵妹也做上一张会摇动的木床。
  杨贵就给婵妹也做了一张会摇动的木床。木床做好的那一天,婵妹给杨贵送来了一件火草领褂。
  婵妹说,火草领褂是她从山上背了十八篮火草回来才做成的。
  杨贵才想起自从他来到独龙潭的这些天,婵妹天天上山采火草,天天晚上在火塘边上撕火草,捻棉线,婵妹日夜辛苦就是为了给他做褂子。
  杨贵感动得想哭。
  木床做好了,杨贵特意给婵妹的木床上抹了朱砂,刷了土漆。朱砂不仅能染色还有辟邪的作用。杨贵觉得婵妹的情意太深,他只有精心为婵妹做好木床才能报答婵妹的一片情意。
  木床上的土漆水晾干了。杨贵叫婵妹来试试她的木床。婵妹来了,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婵妹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散发着艾叶淡淡的清香。婵妹在杨贵的屋子里生起了红红的炭火,婵妹还在火塘里煨了香橼叶子水。屋子里透着一股甜甜湿湿的甘香。
  杨贵说,婵妹,你上去试试吧!
  嬋妹说,我不试哩!杨大哥做的木床,我放心。
  杨贵说,你还是试一下吧!不要等你嫁了人,不好用,你又不好意思来找我。
  婵妹说,我嫁什么人呢?我一辈子就在独龙潭等老了。
  杨贵说,婵妹人长得这么好,少说也会到山下找个体面的婆家。
  婵妹说,我真的不嫁人了。
  杨贵说,你开什么玩笑呢,还是过来试试吧!杨贵说着就去拉婵妹来试床。
  婵妹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
  杨贵说,摇啊!
  婵妹不摇。
  杨贵说着就过去帮婵妹摇床。杨贵俯下身子就看见身下的婵妹眼泪汪汪的。
  杨贵说,你这是咋了?
  婵妹不说话。
  杨贵说,你究竟是咋了?
  妹的嘴唇抿了一下,眼泪就流出来了。
  杨贵看着婵妹的唇就像一枚熟透的樱桃。杨贵忍不住很想去亲她一口。
  婵妹的嘴角动了一下,她嘴里含着一片树叶。杨贵就闻到了屋子里满是那种树叶的甜香。屋子里暖烘烘的。婵妹的唇潮湿而温润。外面下着雪,屋子里却特别温暖,很适合接吻。杨贵听见外面的树叶上簌簌落雪的声音,婵妹的木床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在云彩里飘动一样。   杨贵相信这是他做得最好的一张摇床。
  后来,杨贵就忘记了外面还在下着雪,他忘记自己又脱了衣裳。他觉得他的左肩上有点热辣辣的刺痛时,是婵妹在他的肩膀上深深地咬了一口。他的肩上渗出了一小块血眼子。他又亲了婵妹。婵妹就不再哭了。
  婵妹说,要是回去后,她不要你了,你就到山上来找我!
  婵妹说的是杨贵的妻子小米。
  杨贵突然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五
  杨贵回到獭祭,依然和小米收谷子,种地。
  杨贵依然在雨水收尽的日子又带上工具到外面去揽活计。
  杨贵一年后都没有再去独龙潭。
  过了一久,獭祭的人们在村庄外面的树丫上发现了一个死去的孩子。那个孩子还是个婴儿,指甲长长的,用草席裹着夹在树、r上。草席里面还有一块红头巾。獭祭的人们说,那个孩子肯定是被独龙潭的人放到树丫上去的。
  阿桑奶奶去看了那个孩子之后,她觉得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到村子里了。
  阿桑奶奶撕开了裹着孩子的红头巾,阿桑奶奶还敲下了孩子的天靈盖做了一小面法鼓。
  杨贵在村外的树枝上看见那块红头巾是第一次和小米吵架之后。杨贵和小米吵架是小米又说起了杨贵肩上的伤口。最先,小米问杨贵怎么了。杨贵说是挑担子给磨破的。小米不信。小米说,那伤口本来就是一道牙印。小米问杨贵是哪个女人咬的。杨贵说没有哪个女人咬过,是扁担咬的。后来,小米就不再说那件事情了。小米和杨贵进入了冷战状态。
  小米再次说到那个牙印子,是在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变化之后。小米觉得是自己怀孕了。小米就说起了那件事。小米一说起那件事,杨贵就和她吵架。
  杨贵和小米吵架之后,他就很想婵妹。他很想到独龙潭去看看婵妹。
  杨贵来到村外就看到了挂在树上的那块红头巾。那块红头巾他本来是要买回来给小米的。那天晚上他和婵妹睡过之后,他就把红头巾送给了婵妹。
  杨贵来到村外,他看到了树枝上的那块红头巾,杨贵以为婵妹出事了,总之,他有一种预感,婵妹可能已经出事了。杨贵最终还是没有去独龙潭看婵妹。
  阿桑奶奶点着火把敲开了每个人家的门户时,她已经敲下了树、r上那孩子的天灵盖来做了一小面法鼓。
  只要她敲响那面法鼓,獭祭的人们就不得不听她的话了。
  獭祭的女人们被集中到水洼的头一天,小米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她很想去摘下房子后面的苦李子来吃。
  杨贵说,那些东西不能吃,吃了会出人命的。
  小米说,可我就是想吃啊,如果吃不到树上的苦李子,我这恶心的程度比叫我去死还难受。
  杨贵就去摘了树上的苦李子来给小米吃。
  小米吃了树上的苦李子后就不恶心了。
  杨贵说要到独龙潭去找一些上好的木料回来,好给小米肚子里的孩子做个洗澡盆。
  小米说,你不能去啊!那地方是麻风村。
  杨贵说,谁说的?
  小米说,听村里的老人说的。
  杨贵听了,大吃一惊。他十分懊恼他去麻风村里住了一段时间。
  杨贵想起下雪那天晚上的婵妹是那么好看,就像一团火焰。
  杨贵说,不管怎样说,我都要去一趟独龙潭。
  小米说,不管怎样说,你都不能去独龙潭。
  杨贵说,你叫我死,我都要去。
  小米说,如果你硬要去,我就叫阿桑奶奶用火来烧死你。
  杨贵说,我已经去过了,我还在那里住过一些日子呢!你会把我怎么样?
  小米说,你好啊!你是不想要命了。
  看着小米凶巴巴的样子,杨贵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小米和婵妹相比,婵妹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看。小米却是那么凶恶,那么丑陋。杨贵后悔自己娶了小米。
  杨贵说,如果你告诉阿桑奶奶,我就踹死你。说着杨贵就踹了小米的腹部一脚。
  小米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杨贵已经走出了村子。
  小米忍着剧烈的腹痛来到阿桑奶奶家。阿桑奶奶正在屋子后面的山坡上挖地。小米站在她的身后,她的锄头才挖下去,锄头把就脱了。
  阿桑奶奶转回身来说,小米呀!你是咋啦?
  小米说,他踹了我一脚,他怕是不想和我过了。
  小米说想请阿桑奶奶帮她卜个鸡卦。
  阿桑奶奶就从笼子里放出一大群鸡来。小米随便捉了一只鸡递给阿桑奶奶。阿桑奶奶抱着那只小灰母鸡摸了一把说,这个男人不在了,你的儿子也不和你在了。
  小米就站那里老是哭。
  阿桑奶奶从墙缝里撕了一捆风干的艾叶递给小米说,拿回去叫你妈熬了水给你洗洗身子吧!剩下的留一些喝了,自己的身子要紧。
  小米拿着晒干的艾叶就回去了。
  红玉知道小米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红玉揪心地难过。
  红玉说,小米呀!你咋这么命苦呢?我把你养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心疼过你呢!
  杨贵这烂良心的死崽子,咋这么对待我的心肝囡啊?
  杨贵去到村外看到了树枝上的那块红头巾,杨贵觉得婵妹肯定出事了,杨贵很难过,杨贵又折了回来。
  杨贵回来看看小米,她还睡在床上。杨贵就去另外的一间屋子里睡了。杨贵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老是看见婵妹往一堆火里飞去,小米跟在后面笑。
  小米家的门被敲开的时候,杨贵刚刚睡着了,杨贵看见自己正坐在一个动物皮毛铺垫的宝座上,梦就醒了。
  杨贵被大家捆绑着推推搡搡地来到水洼的时候,水洼里已经集中了好多的妇女。那些妇女们披头散发地瞪着杨贵,杨贵看着她们的眼睛里露着火一样的凶光,像是立即就想把他吃掉一样。
  女人们都知道杨贵去过独龙潭是小米告诉阿桑奶奶的。女人们觉得小米为村里除了一害,只要烧死杨贵,獭祭村就可以免除一难了。
  女人们从四面八方抱来柴禾,把柴垛架得高高的。杨贵被绑在柴垛中间的枯树上,阿桑奶奶摇着用那夭折孩子的天灵盖做成的法鼓围着火焰在念咒语。小米披着头发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哭。
  火焰越烧越旺,烧得柴禾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女人们低头听着阿桑奶奶的咒语越念越快。
  这时候,人们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了一个人影,往火堆里奔去。
  只有杨贵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是婵妹。
  她说,杨大哥,杨大哥我没有病,我没有得麻风,她不要你,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碎瓷烈玉般的哭喊声,死冤家,谁叫你要踹我呢?
  女人们这时候才看见,火堆里有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挣扎。
  听完那个故事,我看见咖啡馆门前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年轻少妇正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冲着我友好地笑笑。
  我发现她尖尖的下巴有点像在玉米地里走失的那个少妇。她的眼神太像那只我们送牛奶给她的袋鼠妈妈。
  我惊恐万状地冲着她吼道,你就是那只贪得无厌的袋鼠!
  她平静地说,其实你比谁都贪婪,不然我原先的那个家怎么会消失呢?
  我恼羞成怒地哭喊着,千里,是你欺骗了我!
  千里温和地说,我怎么会欺骗你呢?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公主!
  雨停了,一阵茫茫苍苍的松涛声向我袭来,我的双肩还在瑟瑟发抖。
  我觉得我该回去了,离开獭祭,回到那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去,因为,那里没有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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