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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改霞结婚四十五年,与丈夫韦亦是的离婚战争,打了三十八年。
韦亦是要离婚,陈改霞不要离——到了2018年的夏天,陈改霞人在阵地在,还没输。
自从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韦亦是起诉离婚,陈改霞自杀对抗,韦亦是被迫撤诉,双方没有再发生过正面冲突。自然不是签了什么正式的停战协定,但双方以及韦家上下,都保持了“不单方面改变现状”的默契。
当然,双方对“现状”的边界认知,也不是轻易就取得一致的,这同样是角力和博弈出来的结果。
上次撤诉后,六十岁的韦亦是与陈改霞公开分居——虽然此前他早就在外面买了房子,另外安置了一个家。这回他把多年的地下情人变成了同居女友,而且高调宣布,他要带女友参加儿子韦之岸的婚礼,否则,他就不来。
陈改霞由娘家侄子陪着,冲到了韦亦是的“新家”,在大门上摔了几瓶子酱油,并且告诉韦亦是,只要他敢毁了儿子的婚礼,她就抱着他一起死!
儿子韦之岸取消了预订的酒店喜宴之后才跟陈改霞说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婚礼成为父母的战场,带着妻子郁青跑去了芬兰,在一群绿色精灵和圣诞老人的祝福下,完成了婚礼。
陈改霞哭了好几天,觉得没脸见人了。跟改霞一起生活的婆婆,怕她再想不开,就给自己的公婆打电话——陈改霞最听爷爷韦启德奶奶陈素花的话。
奶奶陈素花说她:“哪儿来的恁些眼泪?别哭了,留着等我死了再哭。”
韦之岸婚后不到两年,奶奶去世,婆婆跟着也走了,陈改霞忽然成了一个人,白天在社区的“老人日托中心”忙活,晚上回到家,家里静得让她心慌。
儿子接她来北京住,说要她照顾怀孕的郁青。陈改霞知道郁青不需要她照顾,但儿子更知道,自己的妈需要这个借口。
郁青和儿子平时都住在城里的那套小房子里,周末才回来。郁青笑眉笑眼地叫妈,说妈做的蒸菜真好吃。
顺义这个偌大的三层别墅里,平时只有陈改霞和每天按点儿上班的家政阿姨。但陈改霞不能让自己闷在家里。她出门逛,出了别墅区,她愕然发现前面只怕有上百栋的楼。楼下院子里有很大的喷水池、小广场,不少她这样跟着孩子来北京的大爷大妈,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第二天,陈改霞在小广场附近有了可以打招呼的熟人,她继续开疆拓土,这个巨大的小区每个门口有不少便利店,她也一家一家进去看,她喜欢那些齐声高喊“欢迎光临”的年轻孩子。她站着看匆匆忙送外卖和快递的人,记住他们制服上的文字。忽然她看见了一家家政服务中心,门口有几十个人站着,过去问了,才知道這里在招“月嫂”学员,正规培训,发资格证,陈改霞就报名了。
她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不过她学得并不慢,周末回来跟儿子媳妇炫耀学来的新生儿知识,郁青笑着说:“妈,您真是——”
儿子拦住了郁青的话头:“高兴就好,别累着。”
孩子生下来,陈改霞有机会展示学习成果了。她的业务水平获得了请来的金牌月嫂的肯定,说陈改霞都可以出去挣钱了——只是她命好,不用挣这个钱。
陈改霞“嗐”了一声,说命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月嫂比陈改霞年轻十几岁,一样婚姻不幸,只是恰恰相反——她想离婚,男人却死不愿离,她只能跑出来干活,不回家。毛毛百天后,月嫂离开去了别的人家,陈改霞时不时还跟她在微信上聊天。月嫂的脸上带着伤,说又跟男人干了一仗,不过她决定回老家起诉离婚了……
陈改霞支持月嫂起诉离婚,又担心她的安全,嘱咐她小心。还跟韦之岸提起,要不要帮月嫂找离婚律师。
韦之岸颇为不解地笑着问母亲:“妈不是婚姻的捍卫者吗?”
陈改霞白了一眼儿子:“你懂什么?关键不在离不离婚,在是非对错!”
韦之岸笑起来:“我爸叫亦是,我叔叫亦非,老老给他俩孙子这么起名,就是因为天底下很多事,辨不清是非啊。”
韦之岸口中的老老,是老家方言里对曾祖的叫法。家里人都知道,陈改霞对这位爷爷韦启德,那是敬若神明的。
陈改霞反问:“你老老是不辨是非的糊涂人吗?”
撑着陈改霞战斗了这么多年的,就是一口气:没人愿意听她的道理,就是假装听了,顺着她说,兜兜转转,还是劝她算了——凭什么算了?
一想到这儿,陈改霞的胸口就开始起伏,那股气往上顶——心底修炼多年的凶龙要钻出来了——那条凶龙钻出来,陈改霞就被它拿了魂儿,脑子里电闪雷鸣,喉咙里能喷出火来,张嘴想生吞活人……
每到这样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惹她,但陈改霞自己也清楚,人家只是让她。
韦亦是偏来惹她。
孙女出生的时候,韦亦是买了童车、衣物寄了过来。陈改霞拆包砸坏剪碎,又给他寄了回去。韦亦是在外面如何嚣张都行,但这个家绝不能染指。韦亦是的试探,对陈改霞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挑战和冒犯,她一定要狠狠地回击。
后来,韦亦是来北京开会,偷偷联系儿子。孙女一岁了,他还没见过,想让郁青和儿子带着孩子出来,见见面。
保姆抱着孩子准备出门,跟陈改霞对了个眼神儿——保姆自然跟陈改霞亲近,陈改霞立刻明白了。她拦住儿子媳妇问,这大风天抱着孩子出门,你们想干啥?
郁青立刻投降,笑着说:“妈,我错了。你问他——”
郁青拉着保姆抱着孩子回屋里去了。被抛弃的韦之岸尴尬地笑着说了实话,儿子认了错,赔了半天不是,陈改霞才算是平静下来。
陈改霞按照自己的原则守着自己的防线,她从不挑衅,但也绝不退让。一年老过一年,陈改霞有时候自己也好奇,她与韦亦是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终局? 她没想到,这个终局会在2018年的夏天到来,而且以毫不相干的模样出现。
那天儿子在客厅看视频,看见陈改霞进来,拿起遥控器定格了。陈改霞看着电视屏幕上韦亦是的脸问:“看吧,你爸这是又给谁讲道理呢?”
韦之岸笑着继续放视频:“我爸前些日子跟村上春树的一个对话。”
“……在今天的文学中,讨论道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种困难不只发生在中国,也发生在欧洲、日本、美国……我们今天无法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拷问自己的人物,我们甚至无法提出问题……”
韦亦是嘴里秃噜出来的那串外国人名,陈改霞是熟悉的,让她想起了很多旧事。儿子拿着遥控器换掉了视频说:“我还是陪您看令妃娘娘上位吧!”
儿子似乎藏着什么事儿,而且与韦亦是有关。陈改霞看了儿子一眼,儿子笑笑说:“我爸出了本新书,《听雨僧庐下》,是小说。”
“你早跟妈说过一千遍了,小说都是假的,对吧?你爸这回又糟践谁呢?”陈改霞看着屏幕上一排排走过的宫女太监。
韦之岸说:“我爸用了真名——小说没什么情节,就是名字……”想是看她脸色变了,儿子忙说,“跟妈没关系,您就是不要介意。”
陈改霞很快平静下来说:“随他便,脸早丢光了,没什么可怕的。”
陈改霞没想到,第二天她在小区里被两个小姑娘拦住,举着手机对着她,问她问题——离婚离了三十多年,是真的吗?您相信韦亦是老师的“忏悔”吗?您见过那个“小三”吗?您会选择原谅他和那个“小三”吗?据说您的儿子很有写作天赋,是因为您的反对才放弃文学的,是真的吗?
陈改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了半天,才知道是因为韦亦是的新书。她从小姑娘手里拿过那本书,手哆嗦着往后翻——不知道韦亦是都编了什么。这些问题从哪儿来的?书里的话疙里疙瘩的,也没说离婚的事啊,越着急越看不懂……忽然天旋地转起来,再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了,扭脸看见儿子韦之岸。
儿子叫了声“妈”,便哽咽了。
陈改霞叹了口气,她不该激动,对不住孩子。
儿媳妇郁青拉着小孙女毛毛的手,站在床脚,陈改霞叫了声:“毛毛。”
五岁的毛毛扶着床沿走过来,嘟着小嘴朝陈改霞扎着输液针头的右手呼了口气说:“毛毛呼呼,奶奶不疼。”
陈改霞笑了,脸一偏,眼泪滚在了厚厚的靠枕上。
出院后回到家,头一天晚上儿子想说什么,被儿媳妇拦住了话头儿。第二天吃完早饭,郁青带着毛毛去上钢琴课了,陈改霞进屋吃药,忽然听到厨房里一阵响动,她含着药片跑进厨房,儿子竟然没去上班,站在咖啡机前,扭脸笑着问:“妈,睡得好?”
陈改霞先倒了杯水,把药送下去,带着呛咳说:“你——有话和妈说,是吧?”
儿子笑笑,说:“没有,就是想在家陪陪妈。”
“你放心,喝完咖啡,该干什么干什么,妈好着呢。”陈改霞说。
韦之岸喝咖啡不放糖也不加奶,说叫什么“清咖”——陈改霞想,那么苦的黑汤水,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2
我之蜜糖,人之砒霜。
陈改霞从儿媳妇郁青嘴里听到的这句话,入耳到心。
陈改霞第一次和郁青见面,是2003年。韦之岸博士毕业,留在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了两年,然后带郁青回家见她了。郁青是南方姑娘,学的是幼儿教育,当时在一家很大的幼教机构工作。也许是工作的关系,郁青脸上总带着笑,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当孩子哄。
陈改霞不是好哄的。她只有韦之岸一个儿子,她的儿子又这么优秀——研究宇宙的科学家,没有比这更大的科学家了吧?郁青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仰望星空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仰望到了他。”
韦之岸也“一不小心”让自己的母亲知道了郁青的收入,是他收入的十倍还不止。
陈改霞心里犯嘀咕,在郁青面前也就越发地矜持。郁青毫不介意,亲昵地挽着陈改霞的胳膊,笑着说:“之岸给我打过预防针,说阿姨自小被姥姥姥爷宠,有‘公主病’,现在被他宠,有‘太后病’,您只要不下旨把我扔井里头,您说什么是什么。”
“公主病”“太后病”到底说的是啥,陈改霞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啥是公主和太后,自然也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她能感觉到人家闺女喜欢自己的儿子,也愿意跟自己亲,加上本来也不是会拿腔做派的人,很快就开始催他们结婚了。先催的自然是儿子,韦之岸都过三十了,还说不着急。
韦之岸被单位外派去哥伦比亚大学物理中心工作三年,陈改霞拉着郁青说走之前你们结婚吧。郁青还是那样笑着,说:“阿姨,他不急,您也别急。”
陈改霞掏心掏肺地说:“孩子,我是替你想——你们住都住一块儿了,他万一在外面——之岸不是他爹,可男人毕竟是男人啊!”
郁青咯咯地笑起来说:“要是真有您说的那个万一,结了不还得离吗?”
韦之岸走了,又回来了,两个人还是不急。陈改霞闹不懂是咋回事。那时候郁青已经在单位附近买了房子,两人住在一起。每次陈改霞来北京,看他们俩都是如胶似漆的,自己還在屋里的呢,俩人谁出个门都要抱一抱亲亲脸。
问儿子,儿子只会回答不急。儿子不急,陈改霞是真急了,急得去问郁青。郁青虽然还是笑,但那笑有点儿苦:“阿姨,他有点儿害怕结婚——催没用的。”
陈改霞心里咯噔一下。郁青想是看到她脸色不对,笑着拉起她的手:“阿姨,您别多想,跟你们没关系——我也要好好考虑,您的话,终身大事嘛!”
“终身大事”的确是陈改霞的话,郁青说这话,她挑不出毛病——表情、眼神、语气都没毛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着刺耳扎心。
2011年,韦之岸和郁青终于结婚了。陈改霞早就名存实亡的婚姻,随着韦亦是与女友的公开同居,连最后一点遮挡都没了,赤裸裸地摊在世人眼睛里。
陈改霞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脸面——闹了这么多年,那点儿脸面早丢光了,没想到韦亦是竟然一点儿都不替儿子着想——陈改霞每想到这儿,就气得浑身哆嗦。 摊上这样的爹,儿子能有什么办法?
婚礼没能正经办,陈改霞觉得对不住儿媳妇郁青,在亲家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本来陈改霞提着劲儿买了金镯子金链子大红绸子,包了一捆钱,去媳妇娘家下聘的,結果弄得结婚后在北京才第一次见亲家。陈改霞是直肠子,红涨着脸给人家赔不是,说得羞恨起来,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亲家母忙抓住了她的手,笑着说:“老姐姐,快别这样!青儿给你说过吧,我也跟你一样。她亲爹是个畜生,喝酒,打人!我要是不离,命都得没了。之岸他爸爸,那是大作家,花是难免的——有几个男人不花的?我接着找的那个呀,也花!那花得……”
郁青笑着对陈改霞说:“妈,您别被我妈吓着——”她指了指笑眯眯坐在亲家母旁边的小老头儿,“这是我妈给我找的第三任爸爸。”
亲家母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戳了自己丈夫的脑袋一下:“他要是表现不好,我立刻让他下岗,接着给你找个四爸!”
亲家公呵呵笑着替她捡起滑落在地上的纱巾:“你就疯吧!”
亲家母整着纱巾,对陈改霞说:“姐姐,你要往开处想,人就这一辈子……”
郁青打断了自己母亲的话:“妈,我之蜜糖,人之砒霜,你就别推销你的快乐人生论了。”
亲家母像一只羽毛艳丽欢快喧闹的鸟儿,离开后,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还在陈改霞耳边盘旋了数日。
陈改霞喜欢亲家母的性子,她也不是有心眼儿的人,后来果然两亲家之间处得很好。亲家母平时在老家,过年时都来北京团圆,闺女女婿两亲家,情真意切地成了一家人。亲家母不懂自己闺女说的什么蜜糖砒霜,得空还是劝陈改霞,可就是一句话也劝不到陈改霞心里去。
陈改霞开始还听着,后来熟了就不听了,笑着拿郁青的话堵亲家的嘴:“你的蜜糖,我的砒霜——”
亲家母就问她:“那你的蜜糖是啥?”
陈改霞愣了一下说:“我的蜜糖——不知道,”她随即笑了,“我心思不够用,没想出来。不说这个了,教我那个古风舞怎么跳吧。”
亲家母是广场舞高手,陈改霞也不弱,小区前几年跳什么“小苹果”“僵尸舞”,她学得快,跳得好。去年春天小区旁边忽然开出了一个书院,书院里的薛云老师比陈改霞小几岁,也来跟她们一起跳舞,大家都跟着她学起这种古风舞来了。古风的调子慢慢的,歌也很好听,就是动作不好学。人家扭腰调胯挥出去的是绸子,自己也扭腰调胯挥出去的就是棍子。
亲家母果然会这种古风舞,立刻手把手教起了陈改霞。
“要美,美……”亲家母两条胳膊上的白肉抖成了连绵的波浪。
陈改霞年轻时体态丰腴,但腰身是有的,后来也没怎么发福,依然有着让亲家母羡慕的腰身。白天在家跟着亲家母学会了抖胳膊,晚上去跳舞就大不一样了。亲家母来住的那些日子也天天跟着去,她不下场跳,首长视察一般在小广场边踩着高跟鞋踱步,或者跟凉亭里几个拉胡琴唱京戏的老头儿瞎聊。
亲家母走的第二天,陈改霞收到了一束花。小区门口花店的女孩来送的花,她认识陈改霞,叫声阿姨,笑笑地递过来一张卡片,卡片里夹着两张长安大剧院的戏票,周日晚上的《龙凤呈祥》。
送花和戏票的是前面单元楼里的秦教授。陈改霞知道大概是那几个唱京戏的老头儿中的一个,弄不清楚是哪一个。儿子和郁青都看她的脸色,不敢绷脸,也不敢笑得太明显,陈改霞“咳”了一声,说:“妈知道咋办,你们别操心。”
陈改霞那晚坐上了秦教授的车,去长安大剧院看了《龙凤呈祥》——戏名怪好听的,其实就是“刘备招亲”。路上陈改霞给秦教授把话说明白了,不吐不咽地糟践人家心思,陈改霞不是这种人。
秦教授摇头叹息,说:“可惜你一生心思错付,那位韦先生并不懂你。”
陈改霞一笑:“没啥可惜的。”
3
心思少,这是韦启德对陈改霞这个长孙媳妇的评语。
新婚的陈改霞问丈夫韦亦是这话是什么意思,韦亦是笑着说:“爷爷说你傻。”
那是1974年的春节,陈改霞第一次跟韦亦是回家。
开封顺河沿街韦家的三进宅子里,解放后陆陆续续住进来十几户人家。各家搭棚建灶的,成了挤挤插插的大杂院。韦家人只剩下了中间那进院子的三间上房和西厢房。爷爷韦启德和奶奶陈素花住上房的东耳房,韦亦是的母亲住西耳房。韦亦是是遗腹子,他的寡母陈氏,小名憨丫头。奶奶叫了一声,立刻笑着改口:“亦是她娘——如今媳妇进了门,做婆婆的人啦,不能瞎叫了。”
西厢房本来是韦亦是的堂弟韦亦非住着,现在收拾出来给他们做了新房。墙上是大红的喜字,下面是一床簇新的蓝布棉被。婆婆掀开枕巾给陈改霞看枕套,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五彩的鸳鸯,婆婆摸着枕套说:“家里啥也不剩了,这对苏绣的枕套,是我的陪嫁,我想无论如何得留着,给媳妇。”
婆婆哭了,改霞也哭了。
改霞来之前,娘家妈妈还担心。韦家是豫中有名的大户,虽说是解放了,这都是老黄历,可自己闺女毕竟是没出过下洼村的乡下丫头……
改霞抹着泪想,韦家人多好呀。连那个才九岁的堂弟韦亦非也好,虽然皮得很,在外面疯玩得乌眉皂眼的,跳进屋里就嚷嚷:“大哥领回来的花嫂嫂呢?”
亦非两岁时父母不在了,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改霞拉着他,用手帕给他擦冻出来的清鼻涕,亦非靠在改霞怀里说:“嫂子,你真香,真好看!”
那晚如此鲜明地留在了陈改霞的记忆里:橘红的灯光,暖暖的炉火,炉子上烤着改霞带来的红薯,爷爷奶奶脸上都是笑,婆婆看着她笑着笑着就抹起了泪,亦非困了却还黏着她不肯进西耳房里睡。奶奶笑着说:“等你长大了,照着你嫂子给你找一个!”
她却怎么也想不起韦亦是那晚的神情,动作,话语……甚至连面容都是模糊的。陈改霞只记得他们走的时候,韦亦是蹲在地上捆书的背影。
韦亦是爱书,陈改霞不爱书,她爱读书的韦亦是。
陈改霞上面有三个哥哥。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嘴上天天说自己把这个小闺女惯得没样儿,可还是惯着。陈改霞生得好,聪明能干,是下洼生产大队里最出挑的女孩子。一家女百家求,更不要说改霞了。可是说哪家都没用,爹妈心知肚明她那点儿心思。自打十八岁那年,下洼分来了几个下乡知青,开封那个瘦高白净的韦亦是,把自己姑娘的魂儿给牵走了,没事儿就往知青点儿跑。一年小两年大,眼看耗到二十四了,爹妈有些焦心。 外乡人,没根底,学生秧子,啥都不会,出身又不好,这辈子也别想翻身……爹妈掰着嘴儿说。陈改霞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瞎操心,人家都不搭理我!”
五年都没搭理她,一搭理,就搭理到被窝里去了。爹娘自然没办法,让俩人扯了结婚证。既然结了婚,那就好好过。去开封婆家的时候,改霞娘担心闺女没心眼儿,又从未受过委屈,怕有个眉高眼低言差语错的,反复嘱咐说:“就几天,忍忍就过去了,说啥你都别回嘴,又不用跟着他们过日子……”
改霞揣着婆婆给的苏绣枕套回到下洼村,给自己亲娘看,她可心可意的日子,就是这般鲜亮的颜色。
那对苏绣枕套,毁在了第二年夏天的大水里。
接连几天的暴雨,陈改霞和韦亦是住的房子漏了。改霞还带着吃奶的孩子,改霞娘就让他们三口回娘家住。水库溃坝是半夜的事。上游几个村直接被水冲了,下洼村在下游,接到信儿还能撤离。三哥冲进院子里喊:“快跑,发水了……”改霞抱起孩子,扭脸一看,原本坐在床头看书的韦亦是,丢下书已经冲出院子去了。改霞抱着孩子,三哥拉着母亲,跑到了岗上,看着白茫茫的水冲过村庄。
水过后,满是淤泥的地上,人畜尸体纵横……陈改霞跟着被转移的人群走,一直没见着韦亦是,她担心他跑错了方向……到了第七天,怀里的孩子发起烧来,空投的药已经没有了。
运送救灾物资的车正好返回鄭州,大哥当机立断,告诉陈改霞抱着孩子去开封救治。司机人很好,捎他们到去开封的岔路口时,帮忙截了辆附近公社往开封供销社送货的拖拉机。没想到拖拉机坏到了半路,还剩十里多地,改霞跟拖拉机司机道了谢,抱着孩子上路了。
改霞摸到顺河街韦家,已经半夜了。全家忙乱起来,十岁的韦亦非不知道从哪儿蹬了辆三轮车赶上来,陈改霞抱着孩子上车,爷孙俩人推着三轮车去了人民医院。孩子已经烧成肺炎了,大夫说再耽误些时候肺衰跟着心衰,孩子就没了。韦启德松了口气,才想起问三轮车的事——韦亦非翻墙进了街道被服厂,从里面开了大门,偷骑出来的。韦启德又忙拉着亦非去送车,赔罪道歉。
孩子烧退了,陈改霞从医院出来觉得眼前发黑,婆婆抱着孩子,改霞扶着墙,慢慢走回家去。进屋改霞坐下,抹了抹头上的虚汗,给孩子喂奶。奶奶陈素花端着熬好的米粥进来,用勺子刮着糖罐的底儿,刮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儿白糖末,倒进碗里,叹口气,搅一搅,叫改霞来喝。
亦非这时从外头进来,一声不吭地把一听炼乳放在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陈素花声音颤抖地问:“亦非,你——这是哪儿来的啊?你是不是……”
亦非得意地一笑:“奶奶,我没偷东西——这是人家送我的。”
“送你的?”陈素花抬高了声音,“你天大的脸,谁会送——”
陈素花突然把话咽下去了,韦启德扶着堂屋门在喘气,说:“这兔孙真比兔子跑得还快!”
陈改霞喝了糖粥和炼乳,头不晕了。除了抱着孩子喂奶,她就木着脸,不说话。奶奶与婆婆跟她说话,她也就应一声,问十句,答一句。直到三天之后,韦亦是出现在门外,这些日子一滴眼泪也没掉的陈改霞看见他,放声大哭。
韦亦是的确跑错了方向,混进了相邻生产队的人群,转移的时候他也不敢掉队去找改霞他们,只能跟着走。灾后一片混乱,韦亦是找到了公社的安置点儿,在那儿又等了几天。救灾物资在这里分发,他接收造册分发登记,又快又清楚,公社就没让他回下洼大队,留下帮忙了。
下洼大队带人来领物资的是陈改霞的大哥——水起得太快了,带着民兵组织乡亲撤离的改霞父亲最后才走,他和十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没能跑出这场洪水。
公社领导让改霞大哥负责下洼大队的工作了。改霞大哥见到韦亦是,只说了一句:“回大队吧。”
韦亦是跟着大哥走,大哥却让他先去趟开封,看看改霞母子。
韦亦是带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陈改霞哭得更厉害了。
婆婆陪着改霞哭,哭着劝她,说:“霞啊,乖!你比我还是命好。我遇上的那场灾,自己的爹没了,亦是的爹也没了。”
改霞哭着又去宽慰婆婆,奶奶在窗户外头嚷:“你们娘儿俩快别哭了,他爷爷在打韦亦是呢!”
改霞和婆婆忙抹了泪出来,韦亦是在堂屋里站着,胳膊腿上都有鸡毛掸子抽出来的红印子。看见她们婆媳,韦启德慢慢把手里的鸡毛掸子插回到掸瓶里,韦亦是低着头动也不动,婆婆吓得也忘了哭了。改霞先回过神来,说:“爷爷,你咋能打人呢?”
韦启德叹了口气,没说话。孩子在厢房里哭起来,改霞忙进去,她听见韦启德对着韦亦是说了句:“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
4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是韦亦是写在书里的话。那本书名为《梨花泪》。旧旧的小薄本,那是韦亦是出的第一本书。
陈改霞望着那一架子书,听见儿子从楼上换了衣服下来,在门口与来上班的家政阿姨碰上了,说了两句话。
儿子的声音乍一听,与韦亦是年轻时一模一样,略有些沉,却很好听,让人想起沙沙的黑糖撒在黏滑的粽子上,米与糖混在一起的香甜……陈改霞又想起开封顺河街韦家老宅堂屋里,奶奶陈素花用力刮着糖罐的底子——陈改霞后来给韦亦是说过这个情形,韦亦是把它写进了自己的书里。
韦亦是写的书,叫作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不是真的,儿子总这么说。陈改霞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看了韦亦是的小说在生气,儿子才这么说的。
陈改霞知道什么是小说。她是下洼村唯一读完初中的女孩子,虽说也没正经上过几天课,但她在学校看过《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青春之歌》,这都是小说。小说里一定有东西是真的,江姐是真的,小萝卜头是真的,保尔是真的,就连那个林道静,据说也是真的……就是换换名字而已。
陈改霞从未想过,韦亦是也会写起小说来。
儿子三岁那年,韦亦是忽然对陈改霞说,他要去上大学。
陈改霞说:“你咋不上天呢?” 韦亦是跟她解释,这次是考试,谁都可以去考。陈改霞摸摸床上熟睡的儿子,摇头。韦亦是在床边半坐半跪地抱着她的肩膀告到半夜,陈改霞心软了,拿了报名表去找大哥盖章,大哥拿着章看着自己的妹子,说:“以后你别找我哭。”
陈改霞没有哭,韦亦是哭了,他政审没有过。陈改霞陪着他哭了一会儿。第二年韦亦是没有再报名,他死心了,她也就安心了。
没想到又过了一年,韦亦是忽然拿了本书回来。翻开书皮,陈改霞一眼看见了被印出来的“韦亦是”三个字。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韦亦是的表情告诉她,一件大事发生了。
陈改霞坐在自家的床上一字一句看那篇名为《梨花泪》的小说,看到一半眼泪就开始淌,又丢不下,一边看一边哭。陈改霞看得出来,韦亦是写的那对被批斗凌辱、双双自杀的戏曲演员和编剧,就是婶婶和叔叔,那个在雪地里等着爸爸妈妈回来的两岁男孩,就是韦亦非……
在韦亦是的小说里,叔叔婶婶的名字换成了子思与玉梨,陈改霞听奶奶讲过他们的事。当初婶婶的娘家爸爸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说:“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百无一用,这也罢了,心思还多,要知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在小说里,两人决定赴死之前,子思搂着玉梨说:“我虽无能无用,但我绝不负你。”
这话其实是叔叔写在遗书里的,爷爷多年之后提起来还叹息流泪:“他们不负彼此,只得负了父母、兒子……”
陈改霞看完难受了好几天,心疼亦非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去找村里外号叫“哨儿吹”的崔绍杰,弄了些布票,挎上一篮攒下的鸡蛋,拉着五岁的韦之岸去了开封。
韦亦非已经是十五六的大小伙子了,比小时候略腼腆些,见了她叫嫂子,脸还会红。陈改霞的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了,又觉得自己傻气得很,塞了布票给亦非,说:“让林奶奶给你做件体面的衣裳。”
林奶奶是爷爷韦启德娶的另一房太太,当年那罐炼乳,就是亦非从她那里得来的。陈改霞也是因着那罐炼乳知道的,这位林奶奶解放后跟爷爷分开了,不知道怎么的,前两年又回来了,住在西厢房里。
她听见改霞的声音挑帘出来,笑着说:“我们亦非这两年大了,可知道讲究了。他嫂子这份礼,算是送到心窝里去了。”
后来林奶奶又走了,说是回上海了,她本就是上海来的。韦亦是跟陈改霞第一次提离婚的时候,就拿林奶奶做了例子。
那时候韦亦是已经在驻马店文联工作两年了,大哥说这么分着不行,正好孩子也该上学了,韦亦是只得把他们娘俩接走了。陈改霞来了城里,韦亦是很少回家,回来也不碰陈改霞,陈改霞逼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离婚。
韦亦是那晚跟陈改霞讲了很多故事和道理,先讲安娜·卡列尼娜,后讲林奶奶,说她们都是尊重自我感觉的独立女性。
陈改霞也尊重自己的感觉——她的感觉就是不想离婚。
韦亦是说她的这种感觉是不对的,没有经过思考。他让她好好想想——他们的婚姻是他苦闷绝望时犯下的错误,他非常感激她给予他的柔情,他会珍藏在心底,他也真的喜欢过她,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灵魂的共鸣,他们之间也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样的婚姻是枷锁,打开这枷锁吧——改霞,给我们彼此自由……
韦亦是眼中含泪望着她,深沉甜美的声线钻进她的耳孔,进到了她的心里,在里面缠出来一团乱麻。
陈改霞不知道该怎么办,哭着回了下洼村。她在家哭的时候,二哥三哥进城把韦亦是打了,陈改霞就又回来照顾胳膊打石膏的韦亦是了。
韦亦是胳膊上的石膏拆了,每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写写写,他不再跟陈改霞说离婚的事,他不跟陈改霞说任何事了。陈改霞没有再哭着回下洼村,她去了开封,问问爷爷奶奶和婆婆,她该怎么办。
婆婆本来不知道韦亦是挨打的事,一听胳膊都打断了,眼泪就流了下来,说:“霞啊,不能这样啊——有话说话,不能打……”
陈改霞也哭了,说:“妈,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奶奶陈素花叹口气说:“两口子,得容!你们还年轻,多过几年就不打不闹了,他会明白的。过日子哪有不刮风下雨的?都会过去的。”
爷爷没有说话,他写了一封信,让改霞带给韦亦是。
爷爷封了信封,陈改霞很想看,但她忍住了。韦亦是看了爷爷的信,看完塞进口袋里,出去了。那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韦亦是回来了,他没在桌子前熬夜,到床上来了,他伸手把尚未睡着的陈改霞揽到了身子下面。
果然就像奶奶说的那样,风雨过去了。
但有一点儿,陈改霞心里有点儿别扭。自打儿子断奶,两人做那事儿的时候,韦亦是总要用那个套套,说不急着再要。改霞觉得一个孩子太单了,怎么也得再要一个。后来别别扭扭的,之岸都上学了,改霞也过了三十,再不要就来不及了。既然风雨过去了,改霞就跟韦亦是说要老二的事。韦亦是却告诉她,现在国家有政策,只生一个好。市委也有文件,领独生子女证的干部职工,新宿舍楼给一套房子。韦亦是刚提了副科长,他说想带个头儿。
陈改霞被他哄了半天,委委屈屈去做了结扎手术,领了独生子女证。等拿了新房的钥匙,看着四层高的新宿舍楼,簇新红砖勾着白缝,铸铁窗框上漆着墨绿的油漆,干净漂亮得像电影里人住的屋子,心里又高兴了起来。
陈改霞搬进新宿舍楼,知道左邻右舍不是领导就是老师,心里有些怯气。但她很快就克服了,就像她在下洼村是出挑的姑娘,很快也成了独生子女楼里出挑的家属。陈改霞剪头烫头盘头,就有人跟着她学。上海的林奶奶是她的时尚指导兼强大外援,一个夏天给她做了七条裙子寄过来。就连对门轻工局的那位科长夫人,开始有点儿骄傲,后来也上门要借陈改霞的裙子做样子,拿给裁缝看。投桃报李,她说百货大楼进了苏绣被面,邀改霞一起去挑。改霞知道这叫“走后门”,但她从这个“后门”里抱着一对鸳鸯戏莲的苏绣枕套出来时,高兴得鼻子发酸。
陈改霞兴兴头头过日子,韦亦是不凑趣,也不扫兴,写字台前的他永远背对着身后的妻子,问他什么应一声,也不回头。不管如何,陈改霞摸着买到手的枕套,觉得她那鲜亮如苏绣般的日子又回来了。 回来了是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踏实。她会偷偷地看着韦亦是写字台前的背影,猜着他的心思……终究也猜不出来,她就劝自己别瞎想。
自己猜,自己劝,日子又过了几年,韦亦是调去了省里。去了几个月没一点儿消息,陈改霞心里发慌,领着儿子去郑州找他,竟然没有找到。单位说在家写作,找到住处,人却不在。连天暑热,大白日头晒得陈改霞两眼发黑,她真想把手里那篮子鸡蛋摔到紧闭的门上——到底也没舍得,儿子搀扶着她走去汽车站,娘儿俩回开封了。
进了家门,陈改霞的心一下就安稳了,老宅堂屋里很阴凉,爷爷奶奶看着韦之岸说,比过年时蹿高了半头……陈改霞笑着接过婆婆递过来扇子,说:“这孩子贪长,人家都说我给他吃化肥了!”
这时门口跳进来一个人,花衬衫牛仔裤,巨大的蛤蟆镜盖在脸上,开口叫“嫂子”,陈改霞才认出是亦非:“亦非这打扮——跟电影里的香港人一样!”
亦非笑着说:“嫂子,我刚从香港回来。”
5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仿佛有人给咯咯噔噔走着的日子涂了润滑油,上紧了发条,它就越走越快,走成了跑,跑成了飞……
陈改霞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亦非在她印象里从那个拖着清鼻涕的孩子变成时髦的港衫青年还没几年,娶妻,生子,包矿山,盖房子,开起地面亮晶晶、周遭光闪闪的商场与酒店,变成了别人嘴里的“大款”、企业家。
韦亦是这些年一本接一本写着小说。他后来写的这些东西奇奇怪怪,不知道要说啥。陈改霞认识里面的字,就是看不懂,她也就不看了。儿子考上了省实验中学,韦亦是分了新房,陈改霞也就跟着搬来郑州了。
陈改霞把新家收拾得跟苏绣枕套一样鲜亮,把婆婆从开封接了过来。韦亦是难得回来一趟,他成天憋在原来那套六十平方米的旧宿舍里写,那里离单位近,饭就在食堂解决了。儿子住校,周末回家。平时家里只有改霞和婆婆两个人,婆媳俩抢着干活儿,后来改霞求奶奶说了婆婆,才不跟她抢了。闲了婆媳俩一起看电视剧。婆婆看不懂的,改霞就给婆婆讲,这样比自己一个人看有意思多了。
忽然有一天,电视里放出来一部根据韦亦是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桃花依旧》来。
《桃花依旧》是韦亦是的“故乡三部曲”的第一部。他准备用百万字来书写大平原之魂——这是陈改霞在电视上看韦亦是接受采访时说的。陈改霞不知道什么是“三部曲”,那个采访她的女子倒带着震惊和崇拜地吸了口气,随即笑起来,笑成了一朵桃花。
陈改霞看了头两集,她着急知道后面的事儿,就想找來小说看。只是家里没有,韦亦是的书都在老楼那边,没有往新家这里搬。
那天婆媳俩在家包饺子,改霞匆忙扒拉了两个,就慌着下饺子给韦亦是送过去,还被婆婆笑她。新家离那边有点儿远,陈改霞坐公交车过去,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开门时屋里没有声息,陈改霞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韦亦是已经吃了饭睡午觉了。他说中午这一觉要是不睡,整个下午带晚上,都会受影响。
陈改霞蹑手蹑脚绕过满坑满谷的书——这些书不能收拾不能动,动乱了韦亦是会找不着。桌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他的烟抽得更凶,整个房间里都是烟味,窗户不开,卧室里的窗帘拉着。韦亦是蜷缩在床上,睡着了——身前身后也是书。
陈改霞把饺子拨开,摊在盘子上——这边房子里没有冰箱,她用饭盒盖上盘子。陈改霞站在暗沉沉的老房子里看,忽然觉得韦亦是像老戏里讲的那个在石洞里苦苦修行的和尚——和尚是为了救出地狱里的人,韦亦是为了什么呢?
陈改霞看见了一摞书上有好几本崭新的《桃花依旧》,她拿起一本,翻开扉页,看到上面写着“寒樱女史雅正”。陈改霞放下了,连着拿了几本,才找到一本没有签名的。
陈改霞坐下,翻看那本《桃花依旧》。
“多年之后,叶子生将会想起辛桃在树下咬开那颗青杏时落下的眼泪,午后的阳光照着那滴眼泪,慢慢滚下她的脸颊……”
陈改霞不知道韦亦是想说什么,电视剧开头儿不是这样……她带着疑惑往下看。陈改霞脸开始发烫,耳朵也跟着烫起来——她放下书,粗重地喘了口气。
陈改霞克服了一下因为晕眩带来的轻微恶心,继续往后翻,慢慢她看懂了,韦亦是用了很多别别扭扭的话,讲的却还是改霞熟悉的豫中农村里的故事。有些地方她还能看出来下洼村的影子,那个她心里一直牵挂的女主角辛桃,最初她还有些疑惑,越往后越明白,陈改霞断定那就是自己,被换了名字。
想透这一点的时候,心怦地跳了一下,却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没有照常落回心窝里——吱嘎一声,韦亦是身下的旧床随着他的起身发出声响——心落回来了,怦怦怦地在心窝里重重地弹着。仰着脸张着嘴的陈改霞与走出房间的韦亦是面面相觑,他怔了一下,盯着她手里摊开的书。
心窝里的心弹得没有了力气,啪地跳起,啪地落下,越来越无力,最后心不跳了——韦亦是说:“你过来了。”
韦亦是看到了桌子上的饺子,走过去,掀开饭盒盖,捏起一个放在嘴里,嚼着说:“你回吧,我开始写了。”
陈改霞大大地喘出了口气,说:“凉了,你拿开水淤一下。”
“不用。韭菜的,好吃。”他又捏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想看,拿回家看吧。”
陈改霞应了一声,拿着书走了出去。
《桃花依旧》很厚,有五百多页。一百零三页的时候,辛桃收到了叶子生从部队寄来的信,说要和她分手。辛桃揣着瓶农药去部队找叶子生,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辛桃要喝药,叶子生夺下农药瓶,辛桃揪着叶子生胸口的衣服号啕大哭。那是在部队的招待所,叶子生慌得用手捂她的嘴,两人撕扯着滚在了床上……
陈改霞放下书,进卫生间洗脸,冰凉的水浇在滚烫的脸上,韦亦是写的话还在脑子里盘旋:“他再度陷入了她的身体,她闭着眼睛,忍着疼痛似的发出略带委屈、近似抽泣的声息,黑色的火焰在他胸口炸开,靶场上的枪声在他耳边回荡,他越发用力,朝向陷溺他一生的泥沼,狠狠地打出一排子弹……” 陈改霞擦干脸上的水,走回去,深吸一口气,再度拿起书,咬牙看下去。叶子生害怕辛桃以死相拼,毁了自己的前程,只好娶了她。几年后,他去艺术学院进修,与忍痛分手的旧情人重逢,爱火再燃……
韦亦是在书里还写了很多人,说了很多陈改霞半懂不懂的道理,尤其是那个和叶子生相好的女人,嘴里时不时就跳出很长的外国人名字。陈改霞囫囵地往后看,她关心辛桃最后的命运。书的后半部,辛桃出现得很少了。书里的世界也开始翻天覆地地变化。书里别的人干了很多事,叶子生写的戏在北京得奖了,女人成了歌星,有的战友死了,有的战友当了首长,当年喜欢辛桃的村里小伙儿,成了农民企业家,带着个外国女秘书招摇过市……
“这些年,辛桃像磨道里的瞎驴,拉着沉重的磨盘一圈一圈在原地转着。叶子生这样想着,有些心酸,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他们彼此坠着,坠到深渊里去了。辛桃躺在他身边,手指轻轻地在她背上划着,叶子生假装睡着,任由那无助的手指划着,后来他就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沉,沉得像盘磨……”
陈改霞看完书,灵魂出窍了一般。婆婆问她咋了,她就说中暑了。陈改霞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等着出窍的魂魄慢慢地落回身体里。
第三天,陈改霞起来了,梳洗,出门买菜,回家从婆婆手里夺过拖把,说:“妈,我好了。”她擦地,收拾屋子。中午把排骨炖上,五点多儿子就回来了。她看看墙上的挂历,韦亦非在市中心新开了一家大商场,明天开业,他们一家四口都要去参加开业典礼。
没想到半夜出了大事,新商场起了一场大火,韦亦非打电话来的时候,火还在烧。陈改霞抢过电话,焦急地问着韦亦非伤没伤着。他没伤着,但亦非的妻子宋爱红住在商场群楼的酒店里,火就是从酒店烧起来的。
爱红重度烧伤,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陈改霞腿都软了,她问了医院,嘱咐了一句儿子,叫上韦亦是要去。韦亦是先劝慌成一团的母亲进屋,扭脸对陈改霞皱眉说:“咱们这个时候去医院,有什么用?亦非还缺跑腿的人?”
陈改霞头皮一麻,她张了张嘴,啥都没说,拉开门走了。她连走带跑一个小时,前心后背都被汗湿透了,夜风一吹,胸口像开了洞一样凉。她摸到了医院,一眼看见亦非蹲在走廊墙边,脑袋耷拉进了裤裆里,一动不动。
陈改霞眼里忽地一下满是泪,她轻声叫:“非啊——”
韦亦非慢慢抬起头,想是腿麻了,扶着墙站起来:“嫂子……”
陈改霞走过来,韦亦非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陈改霞也哭,哭着劝亦非不哭啊,不哭——三十岁的亦非,又成了那个雪地里两岁的孩子……
这场大火后,韦亦非要善后的事情很多,沒再去过医院,但医院留的人的确不少,主要支应来看望的人。爱红一直都没有脱离危险,医生也不让看。陈改霞天天来医院,她来,的确也没什么用,只是看看,问问,但她一定要跑这一趟。
爷爷奶奶也来了,拉着亦非和爱红的儿子。孩子小,吧嗒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显得害怕得很。
陈改霞看着孩子,又哭了。
奶奶说她:“就你泪多!”
6
陈改霞是泪多。
卷走了父亲的洪水,烧伤了爱红的大火……陈改霞想想,就要掉泪。
爱红病情稳定些,亦非让她转院到北京继续治疗,据说她还要接受很多次手术,才能慢慢好起来——婆婆看见她掉泪,就会拉着她的手说:“霞啊,乖,你的命还是好的。”
陈改霞听见这话,心里会慢慢好受起来。
儿子韦之岸作为省理科状元考进了清华大学,陈改霞整个夏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她先是不顾儿子的反对,一口气给儿子做了好几身新衣服。开学前,领着儿子带着婆婆去了开封,爷爷奶奶婆婆加上他们母子,浩浩荡荡又回了趟老家。老人们要在老家住一阵子,他们母子从老家又去了驻马店下洼村舅舅家,满耳听见的都是夸赞和祝福,陈改霞脸上放光地回到了郑州家里。
韦之岸自小懂事,很会体贴母亲的心,高二分科时他选了理科,是他自己选的,说都没跟父母说。语文老师遗憾地说,这个世界多了一个工程师,却少了一个天才作家。也是太过可惜,老师把电话打到了省文联,找韦亦是。韦亦是回家跟陈改霞说这事儿,一定要儿子改到文科——他数学又好,选文科高考更具优势。
陈改霞说这是孩子自己选的。
韦亦是指着陈改霞说:“孩子为什么这么选?你装什么糊涂?别的事我都能忍,这件事我不忍——我的种,我知道!”
陈改霞抬头看着他说:“你跟你的种说去——跟我说管什么用?”
儿子回家,跟父亲说了半天,最后笑着说:“爸说过,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没事儿,算是考验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赋吧。”
陈改霞看韦亦是哑巴了,只觉得痛快。痛快过后,又怕应了韦亦是吓唬她的话,儿子高考不顺。老天保佑,儿子选理科,也考得很好。
儿子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报到,陈改霞和韦亦是送他到车站。从车站出来,陈改霞抹去眼泪,想走去公交车站,韦亦是伸手拦了一辆“面的”,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陈改霞坐在后面。陈改霞不知道是不是师傅开车太猛,还是自己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在荡秋千,忽悠一下上天,忽悠一下入地,最后下车的时候,都有些想吐了。
韦亦是跟她一起回家了,他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她进厨房坐上一壶水。
炉子上的水还没烧开,韦亦是在客厅叫她:“改霞。”
陈改霞出来,他说:“我们离婚吧。”
陈改霞慢慢坐下,看着韦亦是。他郑重,诚恳,鬓角的头发茬儿白了不少,可那张脸却比年轻时更耐看了……那张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他真的难过,难过得像是在央告,用央告的口吻给她讲着道理——九几年的道理跟八几年的不一样,他不再提爱情和自由,他开始说生命和人性。我们要活得宽容些,开阔些,懂得慈悲……被扭曲的生命,不得舒展,如同不曾活过……
他的声音比年轻时更低沉了些,但沙沙的甜还在。陈改霞听着他说话,有些恍惚地想,他什么都知道,她心里曲曲弯弯的心思都知道,甚至比她自己知道的还清楚,一笔一笔地都写进了他自己的书里。他知道她能为他死,能为他忍天大的委屈…… 火上的水开了,水壶发出啸叫声。陈改霞听见了声音,没反应过来,韦亦是说:“水开了。”
陈改霞起身,去关了火。等她再次返回客厅的时候,韦亦是继续说,房子给她,家里的一切都给她,他的工资卡也留给她,孩子的学费、将来结婚成家的费用都由他来负担——陈改霞傻乎乎地问:“那和现在不是一样吗?”
韦亦是握住了她的手说:“对于你,生活和现在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你可以改变啊,你可以有新的选择,你——”
也就是从那一刻,陈改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底裂开了一道深渊,翻滚的黑水里腾出了一条凶龙。她甩掉了韦亦是的手说,“是你可以选新的——”
韦亦是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你不要瞎扯——我跟你说,我忍耐了这么多年,当初你两个哥哥是怎么伤害侮辱我的,你知道!我胳膊到现在阴天下雨还有感觉!你——爷爷还说你心思少——你比谁的心眼儿都多!你忙活了这多年,家里上上下下,谁不听你的?儿子为了你连文科都不敢选——你知道之岸的文字多有灵气吗?你知道你毁了什么吗?我不值得你这么费心,织一张天罗地网罩住我,憋死我——我过的是人的日子吗?我求求你,放了我,好吗?”
韦亦是越来越激昂高亢的声调,刺激了陈改霞心底的凶龙,它剧烈地扭动着身体,翻滚嘶吼着从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她冲韦亦是吼出了一连串无比恶毒的咒骂,这些话不知道在哪儿藏着,但始终都在她心里——那是淤积多年、成分复杂的情感泥沼冒出的危险气体,在这个瞬间被点燃,烧成了仇恨的烈焰。
她恨他,恨得那一刻想抱着他一起死。
陈改霞冲进厨房拿菜刀,她握着刀出现时,韦亦是跳起来,奔向门边。她哆嗦着,身体晃了一下,韦亦是拉开门,跑了出去。
陈改霞一下跌坐在沙发里,喘着气,手里握着的刀始终没有松开。这么多年,陈改霞以为的鲜亮日子,其实不过是一场战役与另一场战役之间的空当,韦亦是一直在伺机再战——想到这里,陈改霞没有哭,一点儿也不想哭,她只想冲他吼叫,和他撕打……
陈改霞被那条凶龙拿了魂儿。韦亦是也像魔障了,过一阵子,就跟她说离婚,看见她拿刀他不跑了,也敢上去把刀夺过来。开始还是说,说急了,两人也就对打对骂起来。当然,对打对骂只发生在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而且陈改霞多半是吃亏的。要是有外人,韦亦是就沉默地站着,任凭陈改霞把他办公室砸了个一塌糊涂,茶水泼了他一身。
自然有人来劝:“嫂子别生气,两口子嘛——哪有舌头不碰牙的?”
走廊里站着看热闹的年轻编辑,想把韦亦是让到旁边的办公室去,韦亦是只是抹掉了脸上的茶叶,摇摇头。陈改霞被拉出来时,正好看到那个年轻编辑同情地看着韦亦是,顺着那目光,陈改霞看韦亦是的脸——那是一张被长久欺负的好人脸。
陈改霞想冲上去撕那张脸,可她忽然没了力气,被人拉走了。
陈改霞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是被伤害的那个人,但伤害她的韦亦是却成了被人同情的好人。陈改霞不服,她觉得冤,觉得憋屈,可她说不出这冤屈究竟是什么。韦亦是能说,对着她的脸说,在书里拐着弯儿说,在电视上话里带话地说——泼妇,愚昧,恶俗——逼得她想更泼,更疯,更恶……
说到底,也不是真泼真疯真恶,陈改霞这口气撑不了几年,她疲了,累了,那条凶龙也缩回心底的深潭里去了,她闹不动了。
韦亦是看透了她,告诉她不同意他也有办法,去法院起诉。要是法院判,那可是财产一分为二,他也不用再养她——他让她好好想想。
陈改霞不闹了,她去找能管韦亦是的人。她愕然发现,在离婚这件事上,好像世界上没人能管韦亦是。
韦亦是的领导都不肯见她,被堵住了,笑着说单位不好介入职工私生活嘛,夫妻矛盾,好好沟通,好合好散……婆婆虽然帮她说话,可只会劝她忍,她管不了韦亦是,还说陈改霞生气的时候太厉害了,吓着了韦亦是,他才非要离婚的。儿子假期回来的时候,见了他爸,回过头来反而劝陈改霞同意离婚……
陈改霞感觉自己掉在井里,所有人都在井口看着她,说掉进去是她的错。只有爷爷不这么说。爷爷奶奶被亦非接去北京之前,为他俩劝和。韦亦是扑通给爷爷跪下,趴在爷爷膝盖上哭,说自己活得太憋屈了。
韦启德叹了口气,说:“你憋屈是你的事儿,没有改霞,你照样憋屈。”
韦亦是愣在了当下,连哭都忘了。陈改霞忽然觉得他跪着抬脸张嘴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笑了。奶奶拍了她一巴掌:“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傻媳妇哦!”
7
缺心眼儿的陈改霞,破天荒有了一次心眼儿。韦亦是在外头有别人,陈改霞说不知道是真的,说知道也是真的。
知道,因为他自己在小說里写了,韦亦是给那个女人换了不同的名字。不知道的,也就是那个被换掉的名字。
后来,陈改霞知道了那个名字——张寒樱。住在楼上的宣传部一位处长的媳妇告诉陈改霞的:“这个张寒樱是有线台的主持人,年轻,漂亮,没结婚,就等着陈改霞让位子呢。”
陈改霞听了,就去找韦亦是。旧宿舍锁着门,寻到单位,才知道他去党校学习了,要好几个月。以前躲着不肯见她的主席竟然主动叫了她,说有话跟她说。
主席告诉改霞,组织部和宣传部正在考察韦亦是,希望改霞在这关键的时候,帮帮韦亦是。他也会劝韦亦是,大局为重,不要感情用事。
改霞点点头,她什么也没说,回家了。
陈改霞回家跟婆婆说了,婆婆拉着她的手说:“霞啊,乖,这就好了。”
果然,韦亦是消停了,不跟她提离婚的事儿了。按说是该安心了,陈改霞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里空荡荡,好像丢了什么,没抓没挠的,人也有点儿失魂落魄的。她对婆婆说:“妈,咱们去北京,看爷爷奶奶吧。”
韦亦非知道她来了,去机场的路上掉转车头回来见嫂子。陈改霞感觉亦非出现之前,院子里像起了风一般,有人跑动,有人上来跟她们说韦总马上到。奶奶笑着说:“皇上回宫了!” 亦非进来的时候没有跑,但步子又大又急,进门就笑着叫嫂子,要她多住几天,他下周就从美国回来了。亦非离开了半天,那阵“风”才慢慢停下来。
那天晚上吃饭,陈改霞意外地见过了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奶奶教那女孩子叫改霞大娘,说是亦非的女儿之莼。那个女人,是之莼的妈妈。
陈改霞愣了一下,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宋爱红还在复健过程中,腿部有严重烫伤愈合后的痉挛,需要艰苦的锻炼,才能恢复正常行走。她住在旁边的别墅里,陈改霞去见她,爱红倒也不遮掩,笑着说:“嫂子见过那娘俩儿了?”
陈改霞心里替爱红觉得疼,应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爱红撑着拐,艰难地坐下,喘口气说:“嫂子,我现在顾不上别的,先顾着命再说。还有,我听奶奶说,嫂子跟大哥还在闹?”
陈改霞笑了一下说:“现在不闹了。”
她咽下了后面的解释,宋爱红也没追问,只是说:“嫂子,你得出来做点儿事儿,别管大哥,为自己活吧。”
陈改霞从北京回来,去居委会办的社区“小饭桌”帮忙了。她干得高兴,看着一屋子的孩子,忙累也高兴,吃完饭她还督促孩子写作业。家长来接的时候,惊喜地谢了又谢,改霞更高兴,孩子跟陈阿姨挥手,改霞还会有些舍不得。
陈改霞的日子变得有滋味起来,回家跟婆婆也有说有笑了。韦亦是不回家,婆婆总是难过,改霞说:“妈,你全当我守寡了。”
婆婆更不高兴了,骂她信嘴胡说,什么守寡——男人活得好好的!
陈改霞也骂自己缺心眼,怎么能当着婆婆咒人家儿子死呢?
韦亦是平时不怎么回来,端午中秋也顶多是回来吃顿午饭,到了过年,儿子也回来了,老娘眼巴巴盼着,韦亦是拿写作当借口,也只能扛到除夕下午,团圆饭是要吃的,初一是要过的,再想溜,也得等到初二儿子跟陈改霞去了姥姥家。
儿子博士要毕业的那年春节,韦亦是也是三十儿晚饭前进的家门儿。儿子站在厨房门口跟陈改霞说,导师想把他留在研究所,做科研就是钱少点儿,不过他喜欢。陈改霞说喜欢就好。儿子扭脸看见了韦亦是,高兴地叫了声:“爸!”
韦亦是在接电话,没有应儿子,拿着电话说着进到小卧室,关上了门。陈改霞黑了脸。儿子看她脸色,随即笑着说:“妈,你蒸这么多碗儿,吃过十五也吃不完吧?”
“大过年的不许说诳话——不能说多,不能说完……”陈改霞故意嗔怪儿子,儿子笑着搂着她,说知道了。
婆婆去拍小卧室的门,叫着:“亦是,亦是——”
韦亦是开了门,指了指电话,又关上了门。
婆婆一脸担忧地回到了客厅。电视里春晚前的直播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欢快激昂,背景音又是锣鼓喧天,热闹的只是那台巨大的电视,所有人都没有声息。韦亦是从屋里出来,愣了一下,母亲、儿子和陈改霞都看着他,他还没开口,手机又响了,他随即返回卧室,继续接电话。
陈改霞扭身进了厨房,拿砍刀用力剁着一只桶子鸡。
餐桌摆好了,婆婆拖着声音叫:“亦是,儿啊,吃饭!”
韦亦是终于从卧室出来了,眼圈儿红着,用力抽着鼻子,强笑着对儿子说:“论文怎么样?”
韦之岸说:“还算顺利,所以才敢跑回来呀!爸,我偷开了你一瓶茅台!偷来的酒好喝,你尝尝!”
韦亦是笑着接过儿子递来的酒杯:“偷我的,还叫我尝尝?”
父子一杯酒没喝完,嗡嗡嗡的手机震动声,穿透喧闹的电视声钻进了餐桌边人的耳朵里。餐桌上的人都假装那声息不存在,继续吃饭。嗡嗡声停了,过段时间又起来,停了,又起……陈改霞装不下去了,啪地放了筷子,说:“接你的电话去吧,让我们好好吃饭。”
韦亦是啪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接起电话:“寒樱,你别哭了,我现在过去。”
韦亦是说着朝门口走,陈改霞气噎住了,婆婆跟着站起来,去拉韦亦是:“亦是,大年三十儿啊,你要去哪儿啊?”
韦亦是扶住母亲:“妈,我有点儿事儿,你先吃饭,我一会儿回来。”
“你死在外面,不用回来!”陈改霞冲过去,拉开婆婆,朝门外推着韦亦是,嘴里一连串的咒骂没轻没重地喷了出来,韦亦是抬手给了陈改霞一耳光。
陈改霞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耳朵嗡嗡直响,嘴里腥甜,额头磕得生疼。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撑着身子坐起来,探手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朝韦亦是砸过去。韦亦是躲过了第一个杯子,被第二个砸中了额头,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靠着家门,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婆婆吓呆了,靠孙子搀扶着才没倒下,叫着亦是,没走到儿子跟前就哭起来。韦之岸搀扶起母亲,抓了汽车钥匙,架起韦亦是:“我送我爸去医院。”
陈改霞呆坐在沙发上,一阵接一阵的耳鸣,眼珠死盯着桌上的那顿年夜饭。
韦亦是从医院回来,已经是初一早上了,缝了几针,躺在卧室里,婆婆守着他掉眼泪。陈改霞额头嘴角都破了,整个左脸都肿着,她对韦之岸说:“给我买车票,我要去北京,找你老老。”
韦之岸在她身边坐下,苦涩地笑笑:“妈,算了。”
陈改霞坚定地摇头:“你不帮我,妈自己去火车站——”
韦之岸拽着她:“妈,你让我睡个觉,明天我开车带你去北京——我说话算数,你信我。”
第二天一大早,韦之岸开着叔叔给他的路虎,拉着陈改霞奔了北京,午饭前他们就到了。看见奶奶陈素花,改霞无助地哭了。
奶奶看着她脸上的伤长吁短叹:“冤孽,冤孽啊!”
8
是人都冤,有情皆孽。
爷爷韦启德告诉陈改霞,当年让她捎给韦亦是的信封里,就写了这八个字。
五十岁的陈改霞,揣着自己的冤和孽,吐不出,咽不下。
她佩服弟媳宋爱红,经过长期治療和复健,终于能够正常行走了。她和韦亦非协议离婚,让韦亦非娶了跟了他十年的之莼妈妈。 离开北京前,陈改霞去了宋爱红的新家,爱红正和女助理在摆放一架玉石山子。爱红对陈改霞说,离婚是因为孩子们慢慢大了,外头说起来也不好听,毕竟韦亦非也是公众人物,谨慎些好。爱红笑了一下,说:“我们算是彼此成全吧。”
陈改霞觉得只是爱红成全了亦非。
爷爷韦启德笑着摇头,说:“爱红和亦非的心里装的东西多,有取有舍,此进彼退,那纸婚书,对他们来说,不重要。改霞,你心思少,念头重,爷爷不能劝你说算了,只能给你说保重。”
陈改霞心里被爷爷说得酸酸软软的。回到家里,婆婆淌眼抹泪地说,亦是又置办了个家,要她也搬走,她舍不得改霞,可又不能不听儿子的。陈改霞说:“那您就搬去吧。”
婆婆搬走的那半年,她咬牙挺着,没在任何人面前掉过一滴泪。儿子每周打电话回来,她都高高兴兴的,挂了电话,自己蒙头哭一场,洗把脸也就过去了。
陈改霞也是那年学会了上网,儿子五一节回来,让人来接好网线,一点一点地教她,有了这个东西,她就能跟儿子脸对脸说话了。当然,她还可以查很多不知道的东西。有一天,她把“韦亦是”三个字输入搜索引擎里,敲一下,跳出来很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页面,她一一点开,翻看……看到半夜,抬起头,揉揉眼,再看回去,屏幕上“韦亦是”三个字,竟然变得很奇怪,成了不认识的生字。
奶奶忽然从北京打来电话,让改霞去接婆婆。
陈改霞去接婆婆的时候,没碰上韦亦是,也没碰上别的人,她在韦亦是那个“家”里逡巡,拉开卧室衣柜,里面挂着女人的衣裙。婆婆急着跟改霞走,家里的保姆防贼似的盯着陈改霞,陈改霞摔上衣柜的门,带着婆婆打车回家了。
婆婆倒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就是寂寞。保姆除了干活就是捧着个“Pad”看韩剧,叫半天才应一声。十天八个月才能看见儿子一面,说不上两句话,就又走了。那个张寒樱偶尔才来,来了也是跟韦亦是躲在卧室里。对婆婆就是笑笑,没称呼,也没话。婆婆说那个女人只怕得有一百条裙子,就没见她穿过重样儿的衣裳。
陳改霞晚上拉开柜子看自己的衣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那种戏台上仙女一样都是纱、缀满花的裙子。她还珍藏着林奶奶给她做的暗绿缎子的旗袍,三十岁那年的夏天,她穿上的时候,韦亦是看她时都愣了一下。
陈改霞忍不住会提那个张寒樱,婆婆就跟她说,听得越多,越觉得不够,像喝那种糖水儿,越喝越渴——陈改霞唇干舌燥地起身灌下一杯凉白开。
奶奶打电话来问,婆婆说她们正说那个张寒樱,奶奶又是气又是笑,说:“你们婆媳俩,一对缺心眼啊!也难怪你们投缘。”
婆婆比陈改霞心思更少,怀着孕失去丈夫,跟着公婆带着儿子过了一辈子。奶奶陈素花是她的同族的姑姑,知道改霞也姓陈,没来由欢喜地说,也是陈家的闺女做了韦家的媳妇。韦亦是的《韦家庄》里,写了陈家、韦家的事情,改霞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爷爷说:“随他编排吧,他得给自己个说法。”
韦亦是的《韦家庄》据说得了中国最大的小说奖,奖金有好几十万,他都给了儿子,让他买房子,好成家。儿子打电话告诉陈改霞,陈改霞只哦了一声。
要是比起陈改霞听来看来的那些冤孽夫妻,韦亦是算不上恶。毕竟是读书人,陈改霞诉苦的时候,总会听到这样的劝慰。再听说韦亦是这么多年的工资都是给陈改霞的,跟她一起干活的女人拍一下大腿说:“你们散不了!这是个软心肠的男人,真想难为你,先把钱断了,你吃风屙沫吧!再说,就他那脑子——人家是能写书的人,害你太容易了,你还跟人家闹呢?!”
陈改霞从那女人嘴里听来的夫妻战争,把她吓得连着做了几天的噩梦,血腥、肮脏、怪兽嘶吼的噩梦,醒来晕得脚底下像踩着棉花,去了医院才知道自己得了高血压,还有些心律不齐。
老了,病了,打不动了吧?
从那个头破血流的除夕夜之后,陈改霞只在奶奶九十大寿的时候,和韦亦是见过一面。韦亦是没怎么跟她说话,也没有故意不理她,淡淡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提他们这把“不开的壶”。吃完饭,韦亦是就走了。那顿饭,陈改霞吃得难受,不消化,胸口满胀,睡前胃疼起来,她说睡一觉就好了。奶奶说多半是窝着气了,找大夫要那个气滞胃疼冲剂,喝一袋就好了。幸亏是在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年岁大了,住处日常有医生值班。医生过来看了,说是心梗征兆。陈改霞立刻被送进了医院,后来她的口袋里就常备着硝酸甘油了。婆婆拉着她的手说:“霞啊,你才这点儿年纪,可要保重——好歹送走我。”
奶奶说婆婆:“真是憨了一辈子,你这是安慰孩子吗?”
陈改霞被奶奶的话逗笑了,笑着笑着泪淌出来。奶奶又说她:“就你泪多!”
陈改霞想,自己要是这么死了,可真是憋屈死的。
也是从这场病之后,她每天多了一项功课,就是揉自己的胸口,揉的时候想一想自己的憋屈,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环一环地往回倒,倒回到1973年夏天。韦亦是因为清秀瘦弱,就常被生产队里的那帮坏小子取笑,特别是那个“哨儿吹”,冷不防就对韦亦是摸一把拍一下,说:“这皮白净的,给我当媳妇吧。”那帮坏小子要想气韦亦是,就叫他“哨儿吹媳妇”。那天挑粪,“哨儿吹”又犯贱,在后面笑着说:“看我媳妇这小腰扭的!”
韦亦是挑担子走起来是有些扭捏,大家都笑了,韦亦是就扔了粪挑子,冲过去跟“哨儿吹”撕打。改霞大哥是小队长,过来把俩人分开,都教训了一顿,韦亦是还不罢休,被改霞大哥揍了一拳。改霞知道了,很心疼,晚上她包着几个甜瓜去知青点看韦亦是,韦亦是一把搂住了她……
到底了?没有吧?
陈改霞揉着胸口想,自己怎么就看上了韦亦是呢?韦亦是来了下洼村——韦亦是怎么就来了下洼村呢?
自己瞎想出来的办法,竟然真的把心口堵的那块硬硬的郁结揉开了,揉成了千条丝万根线——爷爷韦启德说,一丝因,万重果。
陈改霞感到了害怕,她不敢乱动了,静静地等着那些“丝线”慢慢落下。 陈改霞不动,韦亦是却大动特动起来。
韦亦是退休了。他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起诉离婚。
儿子韦之岸专门从北京回来,劝陈改霞同意离婚——父亲这回把哭诉的对象从爷爷换成了儿子。儿子答应他,会好好劝自己的母亲。
“妈,您和爸彼此折磨了三十年,够了。”儿子握着她的手说。
儿子给她讲了很多道理,什么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仿佛韦亦是做什么都有原因,有理由,哪怕是错,都错得有理有据。陈改霞不服,为什么天底下的道理都围着韦亦是转?为什么没有道理是为她说话的?
儿子一脸无奈地看着陈改霞:“妈,你不能不讲道理呀?”
陈改霞说不出自己的道理,但她觉得儿子讲的那些道理就像乱刮的狂风,把她好不容易在心里理出来的“丝线”吹得乱七八糟,她感到混乱而愤怒。陈改霞不服,但自己的亲儿子都说自己不讲道理。
她能想到的终极斗争方式,就是自杀。
当晚她在自己屋里寻摸半天,也找不着挂根绳子的地方。陈改霞拉开大衣柜,挂衣服的横杆足够高了。她把一根丝巾系在自己脖子上,狠命一坠……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婆婆流泪的脸。婆婆拍打着她:“亏得我警醒,听见咕咚一声。”
这么一闹,婆婆和儿子都吓坏了,拉着陈改霞一起去北京找韦启德、陈素花——陈改霞最听爷爷奶奶的话。
韦启德当着陈改霞的面,训斥韦之岸:“你不能逼你妈。”
韦之岸解释自己只是劝,韦启德说:“你的劝,就是逼。”
不过韦启德接着又说:“改霞啊,你也不要这样逼孩子了。命只有一条,要保重。你和亦是的因果,你们自己了,谁也替不了你们。”
陈改霞被爷爷说得有些羞愧,低头没说话。
自杀未遂,但目的遂了——没人再拿道理来逼她低头。陈改霞也没想到,几年之后,她还真遇上了为她说话的道理。
9
为陈改霞说话的道理,是从书院的薛云老师那里听到的。
去年薛云老师来跟她们跳舞没几天,陈改霞就莫名其妙淌眼抹泪地跟人家说了这些年与韦亦是的“苦战”。过后有些难堪,骂自己果然是缺心眼儿。但薛云老师格外会安慰人,温温柔柔地给她说,死不离婚,她做得对,做得好!就是不该打闹。要是她能始终温和忍耐,只怕韦亦是早就回心转意了。薛云老师还说,这还是陈改霞自己德行有亏,再修一修,晚年会十分圆满。
跳广场舞的好几个人都去书院上课了,陈改霞也去了,听一个穿白绸裤褂的秃顶男人讲《易经》,乾坤阴阳,男为天,女为地,天行健,地势坤……
爷爷韦启德给之岸讲《易》的时候,改霞听爷爷说过,《易》是古人极高深的学问,自己也不懂,孩子们也不必去强学,知道是什么,以后不被人用江湖口糊弄就行。“天行健,地势坤”,爷爷讲过,改霞知道说的是啥,台上人摇头摆尾信口胡说,让陈改霞觉得很讨厌。
薛云老师就很好,她站在台上,身子不摇不晃,语调温柔,说:“各位同修,我们现在有些福报和志向,想提高自己的德行,想学习修身养性之法,从哪里入手呢?古圣先贤留下了宝贵的女德教材,这是我们民族宝贵的经典,女德教育最主要的四部书,又叫‘女四书’,是《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也有人把第四部定为《女孝经》。这四部经典其实都有流传到海外,在国外很受重视。后来,这样的书基本上就绝迹了。我去年很偶然的一个机会,第一次碰见《女诫》的小册子,一个粉色的书皮,我看了就特别欢喜,当时简单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共有七篇,即卑弱篇、夫妇篇、敬顺篇、妇行篇、曲从篇、和叔妹篇与专心篇。这七篇,讲了女子修行的心法,心念上的法门。我自己很喜欢,但是说实话,当时也看不大懂,但我跟大家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这是真的,也是从那一悟,让我发心来讲学女德……”
那天,陈改霞也买了一套书院自己印的“女四书”抱回了家,里面有不认识的字也不怕,书里每个字上都有拼音,下面还有薛云老师翻译的白话,陈改霞就从《女诫》开始读了。郁青回来,看见沙发堆的那套书,笑起來:“妈,您要认真学起这个,离下旨把我扔井里也就不远了。”
儿子韦之岸笑着从她手里抽出那个大十六开的教材:“妈,扔了吧!这真的都是垃圾。”
陈改霞摘下老花镜:“好几百块钱呢,说扔就扔了?”
不过,陈改霞第二天自己把书扔了。她本来抱着书去上课的,薛云老师讲课的时候,拿她的事情做例子,还赞美她做得好,陈改霞开始有些尴尬,后来听着就觉得别扭,再听到后面——女子以夫为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更温顺,更敬他,更爱他,更信他,他反而会——
陈改霞站起来,打断了薛云的话:“我不敬他,我也不爱他,我以前恨他,现在倒是不恨了,我不信他——他要是我的天,这天早塌一百回了!”
薛云的道理,并不是陈改霞的道理。陈改霞看不上如此糟践自己的道理。
陈改霞再也没去过书院,她还去跳舞,古风舞也跳得很好了。郁青给她订了一套跳舞穿的汉服,重重叠叠的纱和丝绸,有绣的花,还有缀在纱上的花儿,像戏台上的仙女……
毛毛拍着手说:“奶奶好美,奶奶好美!”
陈改霞知道自己是美的,做姑娘的时候知道,做媳妇的时候知道,做奶奶的时候也知道,哪怕韦亦是再怎么用话糟践她,她也从来没有疑过自己不美。
韦亦是也一样,他总是好的,哪怕嘴上、书里都说自己做了多少亏心事,有过多少坏念头,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好的。那本《听雨僧庐下》,外面的人说是韦亦是的“忏悔录”。陈改霞让儿子带回家一本,就在书架上放着,儿子反复说跟她没关系,陈改霞还是要看一看。
书里的那个男主角就叫韦亦是。韦亦是在梦里去了一个地方,漫天大雪里开着一株绯色的樱花:“非时也,非地也,薄命奈何?”
陈改霞猜,这多半是说那个寒樱吧……花瓣落下,就成了血泪……这是在说她苦的意思吧……书里的韦亦是跪在树下哭,哭就是忏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