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名票许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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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了上百年的改良,京戏从原先的草根文化,逐渐演化成了深受宫廷王室成员喜爱的贵族文化,主要演员还获得了朝廷赐封黄马褂和顶戴花翎的殊荣。并且它还被推介到普通民众的日常娱乐活动中间,成为当时大众的主要娱乐项目。到了上世纪初,京剧已是我国戏曲舞台上一支独秀的国字号剧种。上自王室贵戚,达官士大夫,下到引车卖浆的平头百姓,茶余饭后,劳作闲暇,都喜欢听戏学戏,津津乐道于皮黄、二板。那个年代是京剧的黄金时代,产生了一批名垂青史的京剧大师,也从中衍生出一群以追随和研究某一人物或流派为终身嗜好的粉丝——京剧票友。这些人群中有的非贵即富,出身良好,学养深厚,他们为京剧流派的发扬光大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许良臣也是其中一位较有影响的人。
  他本是清代杭州望族许学范的后裔,因迷上谭鑫培的老生戏,到20世纪上半叶,俨然成为上海滩响当当的京剧名票,有“杭州谭鑫培”的雅称。
  
  一、世家子弟 弃文从艺
  
  许良臣(1895—l980)出生在浙江杭州横河桥许家,根据家族的排行,父亲为他取名宝柱。自先祖许学范始,谱牒的辈份按学、乃、身、之、宝、儒、以、道、德、明排列。许学范是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进士,生有七子,其中三子为进士,四子为举人,故有“七子登科”之美称。与他同朝为官的著名书法家梁同书还亲自撰书一联:“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送给许公,褒奖许家的道德学问。
  许家以读书做官为家族的头等荣耀之事。许家后代确实出了不少文人,他的族祖父许庚身的女婿是我国出版界元老,上海市文史馆首任馆长张元济。生父在清光绪年间曾任磁州府的知州,许家以字辈中有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原名许以骈),可见许家的文脉流长。
  许良臣两岁便过继给了自己的七叔,且随继父在河北沧州生活。继父在沧州盐运使署任职(类似现在的财务官),老人家对医术颇有研究,常到京、津等地为大官富家家眷治病,喜好收藏文物古玩,眼光甚精,用病家所给的酬金购买了不少古董珍玩。
  原以为靠着许家家世背景,许良臣可以养尊处优,一生衣食无忧。然而正如古人所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许良臣的一代,家境已大不如前。许良臣七岁时,生父、继父相继亡故。丁忧两年后,他随继母把父亲的遗骸送回杭州安葬。由于自己是庶出,生母尚年轻,遭到其他长房的排斥,在族里没什么地位和财产,他便去成都投靠了八叔,后又辗转去北京领取了继父的遗产,回到杭州就读于通商中学。两年后,到上海投奔姑母。姑丈是清朝直隶总督陈夔龙,彼时在上海当寓公,家里常常举办堂会,据说规模在当时上海是最大的。许良臣就读于复旦公学。碰到姑母家有堂会他就在一旁敲鼓,来听戏的人也常夸他几句。
  受家庭影响,从小随长辈听戏唱戏的许良臣很快迷恋上了京戏。在复旦公学读到四年级,学校闹学潮,他不听家人的劝阻,执意要辍学学戏。先到戏班学了一段时间的武生,后改学老生。他经常去看谭鑫培的演出。谭鑫培是当年梨园泰斗,风光四射,能拜在他门下是一件很让人骄傲的事。许良臣煞费苦心,欲拜谭为师。17岁正式拜谭派传人陈彦衡为业师,他所学的谭派戏大部分是由陈师转授的。
  18岁随师进京寄居,朝夕受教。又到周子衡老师处学了几出程长庚戏的唱法。周子衡与汪桂芬两人都是程长庚的传人。他在北京学戏整一年,掌握了谭派的大部分精华戏。回到上海,又先后从高玉喜、仇月祥、尚和玉诸位老师练习靠把戏。靠把武生的表演讲究身段功架之美,突出大将的风度与气概,如《长坂坡》的赵子龙、《挑滑车》的高宠、《战马超》中的马超等。因许少年时在戏班学过武功,所以对武生的戏掌握相对容易些。
  学戏演戏都要花钱置行头的,他因家道中落,生活日趋窘迫。后经人介绍娶了一位家境颇富的董姓女子为妻。1917年,21岁的许良臣由堂哥介绍,到昆明云南省财政厅当科员。1919年后,任北洋政府国务院办事员、农商部咨议员、交通部电政司调部办事员、烟酒事务局委员兼住蒙古宣慰使署宣传员等。大部分职务只是些拿俸禄不干实事的闲差。因母亲及家里的长辈都反对他下海唱戏,仍以票友身份唱戏,出场都是有酬金的。另外教戏也有酬劳。由此还结识了京城的权贵,兼了五六份工作,以后他在政界的地位也有所上升。由于开辟了许多经济渠道,生活富足,他渐渐染上旧时代艺人的恶习——抽食鸦片。以至在1966年“文革”遭批斗时,他诚惶诚恐不断检讨,声称自己当时只是一个“有罪职无罪行“的人。
  由于他肯在学习谭派戏上下工夫,模仿得惟妙惟肖,25岁那年,当时北京大学学生报《消闲录》发起推选“谭派四大金刚”,他竟被选为第一名,其次为余叔岩、言菊朋、孙化成,后几位日后都成了一代京剧大师。经过媒体的宣传,许的名声大振,向其求学的人渐多,一些行内人如王又宸、贯大元、陈松年、王少楼、王世续等也纷纷向他讨教。直到29岁前,许良臣在北京一直以票友身份参加一些堂会和票房班社的演出。其间有机会与余叔岩,言菊朋、尚玉和等大师同台演戏。
  20世纪20年代晚期,余叔岩减少了商业演出,一般只唱堂会和义务戏。某次在无锡人杨中和家唱堂会,邀了余叔岩、言菊朋和许良臣同台演戏,提调(经纪人)故意开玩笑,把三人的戏目合在一起,许先唱《卖马》,言接唱《宝莲灯》,最后由余叔岩唱压轴《骂曹》。能和名角同台,年少气盛的许良臣更是在台上大卖力气,拿出了浑身解数。用音,气口,吐字,劲头无不酷似谭鑫培,大有与人一比高下之势。还有一次在天津走票,他与尚玉和同台,尚先演了一出戏,接着由许良臣演谭派名剧《卖马》,根据剧情他使锏最后一个亮相起蹦,撇腿完全用谭的耍法,博得满堂喝彩。下装时,族弟许姬传带了几位老者来看他,盛赞他说:你使的这套锏法失传已久,不意今天看见。原来也听说有人会演却从来没有看到,你的唱念身段都是谭派正宗,希望再演出一场如何?一再恳请之下,许良臣只好加演了一出《捉放曹》。这以后凡到天津走票,接洽时谈好演一出的,等到了演出时必定要加演不可了。好在还年轻,许良臣唱完后还不觉得怎样累乏。
  
  二、身处时乱 避难滇港
  
  1925年因元配董夫人在上海病重,他由北京回到上海料理家事,一边继续教戏。夫人病亡后,经他的学生薛淦生牵线,将自己的姐姐——颜料大王薛宝润之女薛超群(人称香阿姐)介绍给他,成了许良臣的第二任妻子。据称陪嫁仅银元即达数十万元。以后他对外宣布,所教学生只受礼品不收学费。靠着这位薛家二小姐带来的巨额家产,优哉游哉地生活了十余年后,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因患病去世了。直到50多岁许才又迎娶了小他20多岁第三任妻子孔钰文(父亲是大陆银行副经理孔宪棻)并育有两女。此是后话。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 日本海军第三舰队的旗舰“出云号”开进了上海黄浦江苏州河口,粗大的炮口虎视眈眈,日夜瞄准繁华的闹市区,它强大的火力给上海这座人口稠密的大都市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中国军队时刻都想要毁灭它,当时朝野的反日人士也都纷纷出主意,有的捐钱有的出力。许也参与了这一重要事件中,为炸毁“出云号”捐了不少钱款。
  “八·一三”事变后,日军攻占上海,日本人的势力范围由虹口逐渐向其他租界扩展。租界当局已无力保护租界里居民的人身安全。再三思量后许良臣决计带着家眷避往香港,并在六国饭店安顿下来。许良臣在港滞留月余,因他在内地京剧票友圈的影响力,受到粤、港两地京剧票友欢迎。当地名流分别在大同、金龙等大酒店设宴款待。不久,应昆明朋友邀请,许良臣一路辗转,经越南转道昆明。途经海防时,云南省政府特意委托驻越中国领事刘家驹亲自上船安排登岸,改乘滇越铁路到河内,翌日经开远直达昆明。到达昆明站时,他的老友、盐运使李培炎、李培天昆仲率云南票友社雅集社(该社的会员汇集了云南军、政、商各界除龙云外的所有名流)社长谭少卿,及当地军、政、商各界多位要人到站迎接,吸引了当地媒体记者的注意。第二天昆明各大小报纸纷纷打出了“许某某抵滇”的消息。街头巷尾到处播放着他的唱片。以后又在雅集社组织多次公演,天天爆满。在昆明市的群尔舞台还专门做了两场演出,慰问六十军、六十一军部队将士。报纸天天有文章造势,影响很大。
  离开昆明,在香港逗留二十余日后,因顾及大部分家业在上海,许良臣在离沪近一年后又返回上海。
  回到上海不久,许就接待了日本人经营的福民医院院长顿宫宽造访。顿宫曾是南洋医学院的校长,许的私人医生绅孟养是从该院毕业的,由此关系牵上了日本人,带来了日本驻华特务头目土肥原的多次口信,邀许见面。
  许自二十岁出头在北京唱戏、教戏成名后,社交面很广。连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先生也是个京剧迷,知道许的大名后,想通过许的朋友徐广夫去拜访他。后来还是许感觉面子太大,便约了好友一起,先去拜访了司徒雷登大使,驱车抵达大使官邸时,受到大使先生的热情接待。此外,喜欢听他唱戏、讲戏的政界官场的大人物还有李济深夫妇、宣铁吾等人。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早就探知到这些情况,想利用他的这层人脉关系,为大日本帝国所用,于是出面拉拢他,许诺只要肯出来就给他相当的职位和金钱支助。许良臣感到当汉奸这事可不好办,又不敢当面回绝,再三权衡与之周旋,最后总算躲过了一劫。但这段经历也成了他日后在个人履历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窦了。
  
  三、铁杆谭迷 海上名票
  
  许良臣在上世纪30年代已是上海滩上著名的票友,号称“杭州谭鑫培”。与其他名票只有唱功不会身段相比,他能做到唱、做俱佳。
  当年上海滩有两大票友:一位是罗亮生,另一位是许良臣。票友的产生是随着京剧影响的广为扩展而来的。在全国各地以京剧爱好者自发组织的研习组织——票房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票房成了京剧艺术家的摇篮。而票友们不仅仅是粉丝,更有些是此中高手,他们中的一些佼佼者学问修养要高出正式的演员,对于提升京剧的艺术水平向高雅艺术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甚至有些人最后自己下海成了专业演员,创立了自己的流派。名票友一般非富即贵,如北方有大收藏家张伯驹、清宫遗少红豆馆主溥侗、少帅张学良、袁二公子袁克文等并称“民初四公子”,都是热衷于京剧的名票。
  1939年,许良臣回到上海后加入到由罗亮生、张载春等人发起的乐天票房。该票房位于北京路,是30年代上海大票房之一。许除唱戏外心无旁骛,每年要在乐天票房举行两次公演,加上堂会戏的演出一年的出场也有一二十次。他每晚都坐着自备车去那里吊吊嗓子唱唱戏。此外,仇月祥每周有四五次去许家排练身段。抗战后期,该票房被取消,罗亮生在南京西路凤阳路租了一间房继续用于唱戏。常去的有陶小舫、倪秋平等人,许也是常客。
  在梅兰芳成名前,京剧界是以谭鑫培为首的老生后三杰时代: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他们是京剧形成到成熟时期的代表人物,且都是程长庚“三庆班”的弟子。汪有“长庚再世”之誉,长期为程长庚操琴。但对京剧最具有革命性改造的人是谭鑫培,他能兼收并蓄,开创了老生艺术的鼎盛时代,在当时的京城有“满城争说叫天儿”的传言,被喻为“伶界大王”。并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弟子如余叔岩等。孙菊仙常在许良臣面前说自己才是程长庚的真传,对谭鑫培颇有微词:“鑫培是衫子(天津土话意谓青衣)。”许良臣听后不服,但又不敢与他争辩,只想有机会拿唱来与他比嗓子。
  有次孙菊仙到许家来玩,正好陈彦衡在拉琴,引得孙的戏瘾大发,刘永春边打鼓边唱《捉放曹》,文硕甫打大锣,许良臣打小锣,场面完整。一看都是行家在一起,孙菊仙拿出看家本领,唱到高处“声震屋瓦,响遏行云”其声如金石般嘹亮。此时的许良臣也按捺不住内心的亢奋,使出全身的解数,最高唱到一字调时,已是声嘶力竭,满头大汗了。
  此外,尚和玉也是科班出身,善演长靠武生戏。靠此一技之长在20世纪30年代后以教戏为生。由于许良臣经常受到这些大师级老艺人的亲炙和熏陶,见识自然非同一般,加之家境影响,成就了他坚实的艺术功底。许多人慕名而来跟他学戏,以求学得正宗的谭派老生戏。
  自与薛家大小姐结婚后,许良臣的生活有了彻底的改观。这位妻子虽然没能生育,但很善理财。在市中心购置了地产,靠房产出租,收取不菲的租金。还陆续买进大量世界书局股票(解放后改名新华印刷厂)。薛夫人死后,许将自住的房产变卖成213根大金条,购买了英商怡和纱厂股票390股。还用存在金城银行的钱款买进永安纱厂的股票。
  受父辈的遗风影响,许良臣也喜好古玩字画,从小临习晋唐法帖,遍及苏东坡、米芾、赵孟頫等宋元名家法书,字体俊美丰腴,气息儒雅温润,一派漂亮的“王”体书法。家中的陈设也相当古雅:栽花用的是宋代钧窑瓷盆。墙上挂有唐宋名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明清官窑瓷器。四壁悬挂的四扇瓷屏画是乾隆珐琅彩,内容为郎世宁所画的走兽。还藏有田黄章重达六两,明代祝允明草书手卷、文征明《兰花手卷》等都是相当珍贵的国宝。
  解放初期,许良臣每年还能靠怡和纱厂、裕华纱厂和新华印刷厂所发的股息,生活过得相当舒服,一边还继续招收学生教戏,直到1966年文革开始才停止。
  上世纪50年代末,因有梅兰芳、许姬传等一些在京著名人士的推荐,写信让他到文化部从事戏曲研究。许因自感身体状况不适合在北方生活而请辞,表示还是在上海从事京剧研究为好。不久后,他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并且还成为京昆实验剧团的顾问。政府为他提供了京剧研究和教学工作。逢年过节时,文史馆有文艺演出,许还经常上台为大家唱戏。60年代在市政府小礼堂举行联欢会。邀请他在京剧名篇《汾河湾》一出戏中,与任永恭饰演的柳迎春配戏,他出演薛平贵,大家的评价是唱功扎实。进入新时期后,旧戏不唱了,许良臣改唱现代戏《老队长迎亲》、《沙家浜》等,力求与时俱进。
  许良臣曾得到多位名师指点:陈彦衡传授音韵学原理;谭鑫培教唱嗓音法要诀;尚和玉、仇月祥教靠把戏。孙菊仙则是他的忘年交,从1912年起,孙菊仙就常在许的姑夫陈庸庵的公馆唱弹词,韵味不亚于谭的“别母乱箭” 。对正在学戏的许良臣勉励有加。一次他看了许演《定军山》后对他说:“你这点年纪就具此好身手,前途不可限量啊!”又说“等到鑫培死后,可到北京去先玩玩票,以后下海(指当正式演员)包你成名”。还教了许良臣一些经典曲目。后来在谭鑫培去世三年,许良臣果然来到北京,一待就是七年,常在京津地区唱堂会和义务戏多达百余场。虽然没有正式下海,然他的名气也因此传扬开来。
  许先后在京、沪两地观摩过谭戏200多场,学会了大部分谭派常演的老生戏。还从汪桂芬、周子衡等人处学了一些,周与汪两人旗鼓相当。谭派名剧约有40多出,许能掌握大部分的精髓。早年他还常常跟陈彦衡老师,到后台访问谭鑫培,谭说话向来幽默,常说些发生在梨园的奇闻趣事。许与谭有了近距离接触,熟悉他的生活细节,了解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据说当年上海一些报纸为了挖谭老板的八卦新闻,大打口水仗,找老艺人来作证,最后还是由许良臣解了谜。
  1960年代,经许良臣整理,出版了谭派曲谱。他说:党和政府大力提倡流派戏,每个人都应各尽所能,鼓足干劲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要将谭派的唱腔、身段、曲调等方面的经验,贡献给国家。即使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写检查,都还是反复强调自己还为京剧的传播出力。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所学得的那些传统京戏,对于现代京剧的唱词、用腔、吐字、用音都可提供有益的经验。直到去世,他的京剧情结始终还是那样的厚重。
  
  (作者单位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
  责任编辑 周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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