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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克尔时代 |
几年前慕尼黑安全会议召开时,我挤在酒店楼梯上,努力聆听德国第一位女总理的无聊发言。有位德国高级官员恰好蹲坐在我身旁,我问他:“为她工作是怎样一种体验?”他用赞赏的口气回复我:“她就像一个核电站,运转不停歇,永远在奔跑。”
9月大选后,默克尔的第四个任期就结束了。在德国总理中,只有推动东西德合并的赫尔穆特·科尔,任职时长超过默克尔。去年一项民调显示,默克尔是当今世界最值得信赖的领导人。她连续十年蝉联《福布斯》全球最具影响力女性。2009年,美泰玩具公司还制作了默克尔芭比娃娃。一些英美评论家一度对其领导人感到失望,转而称呼她为“自由世界的领袖”。不过,默克尔的严谨作风却让一些人感到不满和生气。这些人期望德国在自由世界的形象更加突出,在捍卫和塑造自由秩序上承担更大责任。
早年间,谁也没料到默克尔日后会成为德国总理。1989年柏林墙倒塌时,默克尔时年35岁,离婚后的她在东柏林的一家科研机构从事量子化学工作。她加入了基民盟,被科尔任命为妇女青年部部长。彼时的她并不耀眼瞩目,被忙于政务和铲除政敌的科尔称为“小姑娘”。
1999年,科尔深陷政治献金丑闻,默克尔在保守派报纸《法兰克福汇报》上发表文章,要求科尔辞去党内荣誉主席一职。这个勇敢的“弑父”行为助推她成为党内领袖。六年后,来自东德的默克尔成功当选德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理。
默克尔任期之长令她得以在欧盟、七国集团和二十国集团内促成多项协议,并在国内四次组成联合政府。盟友、合作伙伴和政治对手都不敌她的谋略。疾病、疲倦甚或滑雪时摔伤盆骨,都没能阻碍她前进的脚步。
| 默克尔风格 |
从表面上看,默克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处变不惊的坚定性格。默克尔的声音清晰而轻快,自带柏林西北部勃兰登堡乡村那种从容不迫的语调,她的父亲曾是那里的一名路德教会牧师。
在穿衣打扮上,她喜欢舒适的平底鞋、黑色长裤和各种颜色的西服上衣。默克尔和她的丈夫住在柏林旧公寓里,而非官宅,唯一可见的安保人员是公寓门口的一名警察。市民有时会在市中心或超市偶遇默克尔。
可以说,默克尔的谦逊低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表达。曾有德国人跟我说,她就是行走的权力场,“当你跟她对话时,你会一直处于安静的全方位审查之中”。
默克尔的职业素养非常出名,她要求掌握简报,对信息和论据具有强烈的渴望。一个美国人曾亲耳听到她和奥巴马总统的几次电话会谈,“听起来像是研究生的研讨会”。她的部长们担心被盘问工作细节,包括复杂的科技问题,如数字技术、新冠疫情等。不过,真正让默克尔脱颖而出的是她对权力的绝对掌控。
默克尔風格的第一个特点是,拒绝使用评论家和外交官惯用的演讲手段。但如果她愿意,她能在议会辩论或采访中妙语连珠。
第二个特点是下放职责的同时不予以信任。她的核心圈子由少数同她共事多年的效忠者组成。从内阁成员到政党官员,每一个人都受到严格的控制。工作出色会赢得她的肯定和信任,办事不力则可能被踢出圈子。
第三个特点是妥善评估并回应选民的情绪。2003年,默克尔在一次党代会上热情洋溢地发表了一场追捧自由主义经济的演讲,首次明晰她作为德国领导人的政治抱负。但当经济改革的步伐过大,议会的微词影响到总理之位时,她又迅速调转方向,抛弃了原来的政治同盟。《明镜周刊》几年前披露,总理办公室平均每周会做三次民调。她的两次大胆决策——2011年福岛核事故后宣布未来十年内彻底放弃核电和2015年拒绝对百万难民关闭德国边境——均是根据民调结果作出的。
不过默克尔也有逆风而行的时候。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民调表明德国人非常反对救助欧盟成员国。但她无视基民盟和民众的反对,推出了欧盟救助方案,坚持要求希腊留在欧元区。难民政策也颇具争议性,并致使极右势力崛起。荷兰前首相吕德·吕贝尔斯表示,即便遭遇阻碍,默克尔仍会坚持自己的立场,在他看来,对于坚定的路德教徒来说,这是“一个深刻的道德信仰问题”。
有关默克尔的一个简单事实是,当实际问题尚未解决时,这个头脑清醒的经验主义者对幻象毫无耐心。为了权力,她曾在不同原则之间徘徊;为了内心深处的信念,她也曾心甘情愿付出代价。
| 矛盾的政治遗产 |
德国战后的八位总理中,有三位配得上“伟大的总理”这个称号。他们分别是加入北约、同法国与以色列和解的康拉德·阿登纳,寻求缓和德苏关系、以一跪赢得东欧谅解的維利·勃兰特,以及推动两德统一、采用欧元的赫尔穆特·科尔。
毫无疑问,默克尔改变了冷战后的德国政治,基民盟自由化的同时,德国的综合实力也得到大幅提升,她本人为捍卫欧洲利益亦作出了巨大努力。然而,她的功绩尚不能就此定论,这或许是因为其中的大多数成就都伴有负面效应。
默克尔的经济政策明显有利于商业发展,却没能推动关键行业迫切需要的技术升级,以及实体行业和数据基础设施的现代化。从汽车行业操纵排放数值到支付公司欺诈性破产,一连串丑闻揭示了德国企业的严重缺陷和它们对问责机制的抗拒,这意味着德国经济极易受到非法资金的影响。
激进的气候政策很早就为默克尔赢得了“气候总理”的头衔,但德国国内的气候和能源政策却不断受阻。2011年的“弃核”政策只会加重德国对煤炭的依赖。尽管德国给予可再生能源大量补贴,但仍难以实现对国际社会承诺的减排目标。
更受争议的是默克尔的欧洲行为。柏林在欧元危机时期实施的财政紧缩政策令南欧国家相当不满。一些节俭的北欧和波罗的海国家则要求将希腊逐出欧元区。东欧国家对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感到愤怒,并拒绝分摊整个欧盟范围内接收难民的任务。在英国“脱欧”问题上,她不愿为留住英国付出任何代价,这令英国首相感到失望。而令法国总统马克龙深感失望的则是,默克尔对他深化欧洲一体化的宏伟蓝图不以为然。
多数情况下,默克尔都在耐心地弥合欧洲分歧。她反对英国“无协议脱欧”。2020年5月,默克尔一反基民盟几十年的政策,首次允许欧盟在资本市场上发行共同债券,以此筹措总计8260亿美元的“复苏基金”。在很大程度上,这能阻止欧盟解体。
默克尔的一句“我们能做到”奠定了2015年“欢迎难民”的政策基础——这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也是当时唯一负责任的做法。然而,国内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面对突然涌入的难民潮,德国很多城市苦苦挣扎了数月。邻国也很不满。为了让土耳其阻挡难民“借道入欧”,欧盟同土耳其签署了高达数十亿欧元的协议。事实上,德国最后也不得已恢复了边境管控。
最糟糕的是,难民危机让整个欧洲的种族民族主义愈演愈烈。德国另类选择党成立之初只是一个质疑欧洲一体化的小党,之后却转变为右翼极端主义政党。短短四年内该党异军突起,不仅进入了德国联邦议院,还成为了最大的反对派势力。2017年大选中,默克尔再次当选总理,但其直接领导的基民盟只得到了33%的普选票数,是二战以来的最低值。
如何平衡与其他大国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默克尔面对的最棘手问题。德国的战略选择比较单一:能源进口依靠俄罗斯,出口市场有赖中国,安全防御仰仗美国。这种对盟友和对手的平衡之术,在德国外交史上根深蒂固,默克尔也无法打破这种传统。
柏林在十年前就认为,莫斯科和北京在政治和经济领域都能成为德国的战略伙伴。这种理念促使双边经济飞速发展。德国重要游说团体东西方商务协会在俄罗斯政界影响巨大,致力于帮助德企在俄罗斯市场发展壮大。很多商界大佬都希望加入默克尔的年度访华之行,以致有时需要三架飞机才能装下整个代表团。但与此同时,默克尔却在大使馆会见中国或俄罗斯的异见人士。
默克尔支持欧盟对俄罗斯高级官员实行制裁,但还是顶住了美国施加的巨大压力,没有叫停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该项目旨在绕过乌克兰和波兰,将俄罗斯的天然气直接输送到德国。
德国计划对电信设备供应商实施新的限制政策,这将阻止中国华为进入德国的5G市场。越来越多的议员要求对中国采取更强硬的立场。即便如此,在2020年下半年,默克尔还是不顾大西洋两岸的强烈反对,推动中欧投资协定谈判如期完成。
默克尔对拜登的当选表示热烈欢迎。国防部长安妮格雷特·克兰普–卡伦鲍尔同她的想法一致,认为德美关系非常重要,并主张增加国防开支,实施更具前瞻性的国防政策。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德国的国防预算的确严重不足,而这削弱了欧洲和北约的安全。
| 准备不足 |
地缘政治环境的恶化和极右势力的崛起似乎激起了默克尔内心的一些担忧。根据《明镜周刊》的报道,她在2018年就同党内人士谈到欧洲宗教改革后的血腥战争。默克尔说,60多年的和平曾让欧洲陷入错误的安全幻想中,导致他们对后来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毫无准备。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她补充道:“如今距离二战结束,已经过去70多年了。”
默克尔正在国内遭遇重大失败。德国忽视了第二波疫情的防控。井然有序的富裕德国在2015年尚能接纳百万难民,如今却在核酸检测和新冠疫苗上苦苦挣扎。
就连德国人也认为,国内政治辩论传递出了自满情绪,这与他们当下面临的挑战格格不入。与此同时,默克尔看起来越来越沮丧和缺乏活力,她没有耐心再继续耗下去,旺盛的谈判精力也在消逝。
或许有一天,德国人会意识到默克尔的独一无二:她没有那三位“伟大的总理”的性格缺陷,也不会像他们那样灰溜溜、不情愿地离开政坛,她的正直和奉献精神毋庸置疑,她将成为德国历史上第一个主动放弃权力的政府首脑。
[编译自美国《外交》]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