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的谦卑

来源 :山花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eiflymail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不,这里没有壮怀激烈。
  没有一声重音响。
  在撕心裂肺的故事终于结束,在人心已经疲惫得快要再坚持不了一瞬的时候,耳际传来了一个声音。它如游丝,恍惚飘拂,又那么沉重。它远在彼岸,但牵扯着我,一霎间,仿佛离地升空,肉体像是融化着。
  不,我不愿翻译它。我初次意识到,翻译也许还是一种庸俗化的过程。我不愿它被难以规避的俗语覆盖,我不愿那一丝纯净被玷污。
  这只是一个对空寂和寥廓之中倾听的回忆,只是一次秘默之间个人修养的升华。我听见了它,被它牵引和介绍,登临了高尚的门槛。
  Q
  我总是想到瞿秋白——在他的时刻,那一霎瞿秋白作出了最勇敢的表白。
  当真正的人抵达了无畏的门槛,才能以最大的勇气,表达心底的软弱。
  “一只羸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
  那个境界当然也有私人的缘起,没有什么是突兀的发作。母亲的自杀、内敛的性情、久积的肺病、小康的家庭——都是真实的。但一份精神病状的坦白能作得如此淋漓,就让人质疑那个强迫他的世界。
  “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
  如今对他如下的每一句话,不,不只是体验甚至用语都那么一致。每一句我们都在竭力靠近,一个民族终于想理解它的儿子了。
  “没有公开地说出来……以致延迟下来,隐忍着,甚至对之华(我的爱人)也只偶然露一点口风”
  仿佛在同时体验一样,心在共鸣……为什么这样说呢,难道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么?
  过去人们曾反复研究,想判断这些话究竟算不算对革命的背叛。后来人们又使劲挖墓,想发掘出否决革命的结论。
  但他如抗辩一般,比一切宗教更远地、在这支低徊的谦卑之音的最后,敲击出了他想掩饰的“本音”:
  “不过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
  并不掩饰,依然直白,这一声如冷冷的一箭,射在兴奋的盗尸人脚面上。于是《多余的话》使我们懂了:这才是被埋没了的革命文献,这才是有血有肉的烈士自白。
  瞿秋白这一篇遗作里充斥的——烈士的谦卑,给我以战栗的感觉。没见过这样的表白,没有谁能这样撕破内心的一切包裹。他的祖国在数十年前还太粗糙,还没有承受和感动的修养。
  P
  卡纳法尼、达尔维什、陶菲格·扎雅德——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人们关心和阅读的巴勒斯坦诗人作家,如果细读就会发觉,他们也都在烈火硝烟中留意保留了一份阿拉伯人的、被侮辱被占领的民族的、有着丰满的文学诗歌传统的人的——分寸与谦卑。
  其实侵略者的坦克已经一直开到了窗户下面,其实书桌已经被白磷弹烧毁,其实自己家族里的亲人已经被杀害了不止一个两个,但他们的表达从不歇斯底里。我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懂得了“表达的毅力”。
  一点不错,当特务的炸弹就要把自己的手炸断、当火焰已经点燃了手中的笔,写下这样的句子需要罕见的毅力:
  巴勒斯坦人斗争是为了回到家乡巴勒斯坦
  我们的敌人是犹太复国主义而不是犹太人[1]
  同样,第二天就要被绞死、就在行刑前夜写下这样的句子,也需要难以言喻的一颗心:
  夜啊,
  请你等一等
  让囚徒的哭泣结束
  拂晓
  他的肉体会生出翅膀,
  去拍打风[2]
  我总在想象那位次日早晨就要被绞死的无名诗人。他本可以诅咒、可以怒骂、可以痛哭。但他静静地拿着笔,似乎写了几行,更像等着什么。
  他等着,又在写,寻找着韵脚和措辞。原来——
  生死门槛上的修辞:才是他唯一等待的。
  那修辞如同天使,在头顶盘旋,不知何时降落,待它一落下来,翅膀就会生出。这是最后的修辞,是皈依的等待。
  我读着,那时自己变得无比谦虚。我也加入了等待。确有一对天使的翅膀,正从火热的肉躯上一分分挣出,伴着无声的朗诵。
  C
  在《卡洛斯》的结尾,电影一面升起冗长的字幕,一面响起了一首歌。
  这个法国电影,不折不扣正如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的定义,是“帝国主义的宣传和煽动”。
  但这首从一个拉美歌手专辑里扒来的歌子非同一般。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它牢牢攫住。
  不知该对你说什么
  不知对你怎样解释
  已經没有补救的办法
  我只能说抱歉
  只能抱歉
  这是穷途尽头的咏叹。
  可以是绿林好汉,也可能是强盗匪徒,更不妨是被恶魔污为“恐怖”的人的独白。
  烈士的穷途——这么一个命题,突兀地闪现出来,闯进我们枯燥的生存。它如一颗炸弹,粉碎了我们的苟活。
  没想到,最终表达是这样的。居然他还在鞠躬摘帽,后退致礼。他的表达,如绅士一般,当然远远比所谓的绅士,表达得深具意味。
  今天的夜是多么漆黑
  它的影子这么寂静
  风继续对我在唱
  这是一支
  谦卑的歌
  一支谦卑的歌
  歌子中突然跳出了一个信号,行间出现的“谦卑”一词,让人无端地心里难受。
  我没料到他们居然这样表达:一支“谦卑的歌”(humilde canción)……
  这种临死的谦卑,这种烈士的穷途,让我无法承受。它轰然击中了我,听到的一瞬人如被利剑刺穿。我僵固了,不知如何才好。
  那些你曾给我的吻
  此刻使我心如刀割
  泪水如今已经干涸了
  与我的枪一起
  和我的心一块
  烈士的谦卑,就这样进入了愚钝的我的内心,使我看见了人的极致。确实如此,从瞿秋白到卡洛斯,从卡纳法尼到方志敏,无论是共产主义的烈士,或是行刺暴君的荆轲,他们行为故事中闪烁的美,不蚀不朽。
  Yaa,末路的感恩,别离的歉意!
  原来,最撼人心魂的美,就是烈士的谦卑。我怎么会与这样高贵的概念遭遇?烈士的谦卑——思想在这一刻铸成,初衷在这一刻升华。我缺乏准备,仿佛旧日的一切都被熔化了。
  窗外天色昏暗了,一年最后一天的时间正在流逝。马上就要跨进的,是莫测的2017年。
  我该送给这个新年一点什么,让它成为一个纪念呢?写完了一篇小文,却不知给谁发送。
  也许,就让那支旋律,静静徘徊在自己耳际吧。不必寄给任何一个人。因为勇敢的还年轻,激烈的未可信,人各不同,无法替代。
  我把它秘藏心底,再也不求开封。
  于是它在我心里发酵,与日俱浓,甜甜地温暖着意志,冰冷地镇压着浮躁。
  它愈来愈醇,像泡着一株草一般,浓烈地浸泡着性命的根。提起笔来,我觉察到纸页上杂质少了,滤去了犹豫与轻狂。
  它催着我,走向成熟。
  草就于2016年12月31日
  注释:
  [1]《誰も書かなかったアラブ》(谁也没写过的阿拉伯),日本新闻社,P. 169。见拙作《敬重与惜别——致日本》第四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8年。
  [2]池田修:《パレスチナ抵抗文学から――詩のたたかい》、収入「アラブの解放」、p.255、ドキュメント現代史13、平凡社、東京。
其他文献
卡夫卡曾在他的《八本八开本笔记簿》中谈到一位来访的中国人。在这位身高一米八二的奥匈帝国作家的眼中,来访者的穿着打扮无疑有几分古怪,加之言语不通,见面之前照例会有一阵等待彼此可以适应的沉默。卡夫卡不清楚他为何会来造访,在他看来,中国人大约就像外星人一样神秘。卡夫卡的描写不免带几分夸张、幽默的成分:“我站了起来,从而撑直了巨大的身躯,我这身躯在这低矮的房间里每次都不可避免地把来访客吓得够戗,接着便向门
期刊
父亲去世的那天下午,把小柔叫到床前说,明天千万记得提醒我啊。小柔说提醒你干嘛?父亲想了想说,你妈一直催我有个交代嘛,不说不行,今天精神实在不好,明天睡醒,记得提醒我啊。父亲到死,也不相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发现他胆囊上出了问题,大概是三个月前。母亲跟父亲出去遛弯,路过药店,在门前过了秤,体重骤减。想到他最近吃饭不像从前那样狼吞虎咽,母亲说,有什么感觉?父亲耷拉着脸说,吃那么多干甚?不上班,吃七成
期刊
一  与华祥先生成为朋友,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按他的话说:“那时的我们一无所有、一无所用,如果很势利或很实际,那时我们都没有必要搭理对方。但我们惺惺相惜。”他从中央美术学院辞职,然后到昌平农村创办了自己的学校——飞地艺术坊。  你看一看他当年给自己写的广告词吧:“学院不要的人,不要学院的人,已上过学院的人,正想上学院的人,吃了过期奶而中毒的人,单纯、浪漫而不谙世事的人,已为人师还想做学生的人,曾经
期刊
蒲国昌为海内所知,先是因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贵州版画现象,继而是在1985年中国美术馆“十人半截子美展”上题为《召唤》以版刻、彩绘、水墨和木绳完成的综合材料作品。这些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潮美术的代表作。但实际上,他真正持续创作、长期耕耘的领域乃是水墨艺术。这里所说的水墨,当然包括色彩特别是水性颜料的使用,也包括一些特殊材料如胶水、蜡汁等。  蒲国昌对水墨艺术的探索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从
期刊
一  大学的时候,我们宿舍里住着八个人,性情各如其面。就中老七是个书呆子,每天晚上熄了灯,还点上蜡烛看一两个小时的书,以致蜡烛把靠近床头的墙壁熏得乌黑。每到学校检查的时候,老七就把那面墙壁用布擦净,糊上白纸,再把一摞书垒起来遮住熏黑的部分,也每每让他蒙混过去。到毕业的时候,宿舍快搬空了,那面当时遮起来的墙壁黑得分外刺目,并因为经常用布去擦,一直熏着的部分形成了一个长条形凹槽,仿佛蜡烛和它的光晕一起
期刊
天气:雨  对话终止了,空洞的言语获得解放,  你忽然变成一座宫殿矗立于深水湖面。  你鼻腔所發出的急促的抽泣使我昏睡,  后来,在另一堆废墟之上,我看见轻盈的自己。  一些人习惯孤单地清洁,星星离得很远。  雨声开始喧闹,我决定,合上窗帘。  我们的生活是应该过得比树的影子更简单一些  喝了一半的酸奶,  比一切声音更真实。  而风,而黑夜,是永恒的昨日的面孔。  记忆与即将到来的历史争执不休,
期刊
新人新气象,可能青澀,但蕴含着生命原初的蓬勃活力;同时,也会带来别样的话语方式和审美取向。相较其他文体,诗歌写作往往开始得更早,而青春期则是诗歌写作的一个活跃期。为集中展示当下“90后”的诗歌写作状况,发现和扶植诗歌新人,呈现当下诗歌写作的新面貌,谨此推出“‘90后’诗歌小辑”。由于征稿知晓面带来的选稿面的限囿,有不少殊异的“90后”诗作者未能入列。相信以后我们会陆续发现,陆续推出,以促进当下汉语
期刊
℃  我反覆摩擦这符号的温度  奢望她能代替窗外  黑色的天堂。在人群中  一丝微弱的光亮  停住脚步,他说要想象  自己是一枚句号  不早不晚,你忘掉的  刚刚好。那月亮作了伪证,  将你我搂在身旁  剩下的日子,可以不剪头发。  你拿这半个夏天开玩笑:  没有种花,就看不到天亮  安眠曲  是哈姆雷特低声抽泣。  他停在那潮黏黏的凉席上,抽取  湿润的空气,抽取她已结冰的汗。  此时塑料袋渴望
期刊
1  4月22号下午,我和刘秒赶到了北京。按照与马风的约定,我们在立水桥南站东出口等他。刘秒穿着我的T恤衫、牛仔裤和旅游鞋,衣服有些肥大,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邋遢。由于在我家地下室里度过了无眠的四十六小时,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好像两只正在燃烧的煤球。我去地下室给他送过四次饭,他一口也没吃。我劝他睡一会儿,他说没法睡,一闭上眼睛便感觉自己浸泡在黏稠的血液里。  来北京之前,我已经把他杀人的事情告诉了马风
期刊
七  烧瓦塔节那天晚上确实下雨,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打开窗户,往外看,问谁在外头。门外的人讲想见见我。我去开门。那人一溜就进来了,腋下夹着一个小包。他说他叫尤多秉(切,跟我外公同名),响水那边过来的,有一样东西想卖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毛子东西?是一本书。他掏出一个尼绒纸包实的包放在桌子上。老实跟你讲吧,我望着这位自称尤多秉的陌生人说,我对宝贝实在没什么兴趣。他说,你会感兴趣的,看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