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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惩凶手打击医闹”;
“还我尊严、维护正常医疗秩序”;
“维护医务人员人身安全”;
“还我正常就医环境”;
“依法严惩打人凶手”;
……
6月23日中午,福建南平市政府门口,一条条横幅摆开,条幅下面,四五百“白大褂”静坐。
杨俊斌之死
时间切换到6月17日。
这一天下午,来自南平市太平镇杨厝村的村民杨俊斌到市一医院检查,18日上午住进市一医院。医院检查后发现病人“双输尿管结石伴双肾积水、右肾多发结石”。经本人及家属同意手术。
6月20日中午12时,杨俊斌手术结束。下午4时,杨俊斌开始喊疼。
值班医生汇报后,晚上8时,南平市第一医院泌尿外科主任胡言雨批准为杨俊斌打60毫克安痛定。晚上9时,杨俊斌的疼痛没有缓解,他责怪妻子没和医生说清楚,骂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没用。”
在了解到杨俊斌血压、心率、呼吸都正常后,胡言雨让护士给杨俊斌打一支杜冷丁。
临近晚上10时,杨俊斌心率、血氧饱和度、脉搏下降。值班的心内科医生以及待命的二线医生都到泌尿科抢救杨俊斌。经过五六分钟的心肺复苏,杨俊斌心率、脉搏重新出现,医生们都认为心跳恢复,但仅两分钟,形势重新转危。
21日零时,医生无奈之下放弃抢救。杨俊斌病逝。
起初,市一医院方面担心是否是最后打的那针杜冷丁导致一系列问题。直到26日,南平市卫生局组织的病例讨论会上,谜底才解开:杨俊斌于6月12~17日上午在九二医院住院,做了心彩超,心脏射血指数只有48%,就是说其心脏泵出的血只有正常的一半。心肾功能都损害很厉害。九二医院告诉他,不能马上手术,要先透析,等身体达到了手术指标才能手术。
市一医院方面说,在杨俊斌家属手中的、已被封存的病例中,记载着市一医院医生曾两次询问杨俊斌是否有心脏病,都得到否定回答。
“如果当时我们能做心彩超可能会好(知道杨俊斌有其他病症),但原则上心彩超也不是一定要做的。”胡言雨一直在寻找原因,他所在的泌尿外科是第一次出现病人索赔的情况。
医生被扣
杨俊斌的家属要求马上见医院领导。主刀医生胡言雨通知院医务科科长邱磷安。医院遇到此类纠纷,通常由医务科出面协商。
双方同意封存杨俊斌的病历,胡言雨、邱磷安在封存的病历上签字。但家属拒绝签字。
拿到病歷后,家属要求当晚值班医生解释杨俊斌的发病抢救情况,考虑到现场所在市一医院住院部14层已有30多名杨俊斌的家属及亲友,经历过多次病人家属闹事的邱磷安拒绝了。争执中,医患双方都拨打了110报警。
0时35分,南平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转警——“南平市第一医院泌尿科有病人死亡,家属和院方发生纠纷”。最先赶到现场的是延平区公安分局巡警大队的两名巡警和四鹤派出所的一名值班民警。警察表示,让医生解释情况是家属最起码的要求,应该满足。
“等叫出医生,家属围上来以后,警察就不见了。我追出去,也没见警察。”邱磷安说,他再次回到14层时,看见当日的轮转医生、出面解释情况的王波被打,邱磷安将王波推向墙角躲避时,也挨了两拳。
家属说,所有医生都不能走。之后,胡言雨等人上厕所,家属都盯着。21日早上5时左右,天蒙蒙亮,14层又来了一帮人。
上午8时刚过,医院开会了解情况,邱磷安让胡言雨到住院部对面的办公楼介绍情况,但家属不让胡言雨离开。胡言雨只能到14层的另一间办公室,让参加了杨俊斌手术的夏医生去办公楼。往回走时,几个妇女上前拉着胡言雨的衣服往该层泌尿科ICU重症病房拖,这间位于该层中心的病房里停放着杨俊斌的尸体。胡言雨抵抗了一阵,被人从身后推了进去。
早上来值班的泌尿科医生张旭见此情景,也往泌尿科ICU里挤,被几个男性家属抱住。张旭喊道:“我不反抗,主任年纪大了,我进去陪主任。”
张旭进去后,保卫科干事也被家属拖进该病房,理由是王波突然不见了,家属认为干事“失职”放走人。
没等来院领导,家属开始摔14层护理站的花瓶等物品。上午10时左右,医院陈副院长、邱磷安来到14层,表示病人死亡是肾衰竭引起的,医院不能赔。家属不接受此决定,要求胡言雨等人继续在病房,事情解决后再出去。
胁迫和打人
21日是周日,医生不用一早就来上班。上午9时,南平市第一医院医生王世平(化名)到内科会诊病人后听说医院出事了,就往门诊大厅赶。以他的经验,家属闹事一般都在门诊大厅。
门诊大厅门前摆着10个花圈,还挂着“还我爸爸”等两条白布条幅。20多名死者亲属在烧香、烧纸钱。门诊楼大门已经被封了。
再回到住院部前广场,王世平看到十几个同事聚集在医院办公楼边,还看见两辆警车和七八个警察。医生们在议论,大家都很担心胡言雨和张旭的安全,尤其是胡言雨,已经60岁,是很多年轻医生的老师,全院约有2/3的医生都曾接受他的教导。
住院部14层。
一进病房,死者家属就要胡言雨把脸贴在尸体的脸上。“你们这是侮辱我的人格。我年纪大了,万一我心脏病发,你们要负责。”胡言雨说。
有位年长的妇女也说:“这个主任年纪是挺大了,少动点。”
僵持中,张旭说:“这样是非法拘禁,监控录像都能看到,什么事都可以通过法律解决,如果你们这样无理,到时候肯定会找你们算账。”
此时,正陪护岳父打点滴的延平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宋建喜带着10多名民警赶赴现场增援。事发突然,宋建喜还穿着便装、球鞋。
宋建喜带民警到14层,向死者家属发放了近30份法律《告知书》,要求家属依法反映诉求。《告知书》上打印着《治安管理处罚法》及《刑法》中多条关于围堵、冲击企事业单位的罚则。但《告知书》并没有起到震慑作用。
9时刚过,死者亲属派4名代表与院方领导在办公楼协商谈判。死者亲属提出补偿30万元(院方说,亲属一开始要价80万),双方未达成一致意见。
“谈崩”的消息随即电话传到住院部14层。第一医院的监控录像显示,9时20分,两名穿短袖的长发中年妇女,冲进14楼泌尿科护理站,举起椅子、电话机、花盆等物品,砸向工作台内的空地上,一边砸一边大骂,护理台四周围站满了人。监控器范围内显示,在场的两名警察不仅未上前阻止,反而随着围观人群后退。
延平区公安分局局长程建明在新闻通报时解释说,当时未采取强制措施,主要是考虑到死者刚刚去世,家属情绪激动不稳定,为了避免激化矛盾,警方和现场的镇村干部起初主要以劝说开导为主。
14层重症病房内,知道“谈崩”的家属拉着胡言雨,要他给尸体下跪。胡言雨不肯,并说自己有心脏病。胡言雨说:“当时我脸已经吓白了。”看到此景,家属让他坐在停放尸体的床头边。
随后,家属拖拽张旭要他下跪,张旭不肯。家属又要求他坐在床边抚摸尸体,张旭仍不肯。“我看实在不对头,就让张旭坐下。张旭就是不肯。他的脖子已经被扭得很厉害了。”胡言雨这样描述,“张旭怎么被打,我背对着看不到。后来张旭就靠在门后,因为门上有窗口,能让外面看见里面的情况。”
此时医院党委书记陶山福打电话至胡言雨手机,让他不要无谓反抗,院方正在想办法营救。
医生被打的消息很快传到办公楼,一直在和家属谈判的医务科科长邱磷安决定去14层。知道邱磷安要来,相熟的警察打电话给邱磷安说:“邱科长你千万不要上来,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你上来要是控制不住,被打死,我们怎么交代。”
来到14层,邱磷安对家属喊:“我们正在谈判,如果你们做无谓的举动,我们就没法谈,你们也拿不到钱。你们要保证医生的安全。”
11时20分,经过协商,家属同意先让年长的胡言雨离开病房。
“上来一个人,和家属协商,意思要把我放出去。”胡言雨回忆说,“我问他要把我带到哪,他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说我要和张旭一起走。他说你先出去,张旭年轻,多待一会。”
一名耳朵上长着血痣(有人描述是肉瘤)的青年,被很多医生认为是组织者,是传说中的“职业医闹”,因为此前有一次发生在市一医院的医患纠纷,也有他的身影。
“血痣青年”带着胡言雨坐电梯下楼,交给医院党委书记陶山福。
援救战役的三次对冲
胡言雨被放没多久,有医生说,张旭的电话打不通了。
聚集在办公楼前的医生们更加紧张。事后张旭证实,手机被死者家属收走了。
这时临近中午,住院部下班的护士说,14层的家属见到穿白衣服的就打,也不让护士为挂瓶的输液患者换瓶。家属还拿着泌尿科办公室的员工照片,挨个找人。泌尿科只能找一位当过护士的办公室人员,带着两名实习生,着便装扮成家属,进病房为输液患者换瓶。
医生们决定,去把张旭抢出来。大家坐电梯到住院楼13层神经外科,以此作为“阵地”。上楼有前后两处楼梯。30多名医生分为两队,同時从前后楼梯上14层。王世平和队伍从后楼梯上。刚到14层楼梯口,医生和家属遭遇,双方开始对骂,扔东西,一时间烟灰缸、垃圾桶、凳子飞来飞去。
警察和镇村干部挡在双方中间。
拉扯中,延平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宋建喜被打中几拳,太平镇长王世铭后脑勺被砸了个包,太平派出所指导员也被砸伤。
宋建喜的手机掉到地上,这个公安分局副局长能看到自己的手机,但不敢弯腰去捡。“那个场面下,保不准就被谁踩在脚下。” 宋建喜说。
眼看场面控制不了,现场民警喷了随身携带的辣椒水,这才将冲突双方隔离开来。这次肢体接触,造成双方数人及多名在场劝阻民警受伤。宋建喜也被喷到辣椒水,呼吸困难,撤离了14层。
此后,延平区公安分局又指派两名副局长,带领70多名警察前往支援。这是延平警方第二次增援警力。其中,包括11名现在或曾经在太平镇工作过的民警,目的是方便开展工作。民警和镇村干部继续劝说死者家属,让两名院方人员离开重症病房。
被喷辣椒水后,医生们退到13层,毫无对策。
等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张旭的母亲在街上听说了儿子被扣,来到13层问情况。有医生骗老人说,张旭已经回家。但看到老人伤心痛哭,大家决定再冲一次。
还是分成前后楼梯两批。王世平在前楼梯。走上楼梯,医生们就高喊:“立刻释放医生。”王世平看见“血痣青年”跑下楼。“我不认识,有同事说这个就是专业医闹,每次都有他,他耳朵上有记号。”王世平说,“大家说,如果再碰到他就把他打一顿。事实证明他是跑去叫人了。”
医生们排成人墙,往前面行进,来到重症病房门前,门口的长条椅子挡在门口,头戴钢盔、身穿护甲的警察坐在椅子上。警察起身让开,病房门打开,医生和家属又爆发冲突,这一次是肢体冲突,比第一次激烈。“第一二场冲突都是家属,双方都不会打架。双方都没有特别大吃亏。”王世平说
约20分钟后,得知张旭和保安干事已经跑出病房,医生们开始下撤。途中,医生和五六名从13层上来的家属队伍发生第三次大的冲突。“这次基本打不过他们,都是社会上的小年轻。”王世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迅速退到13层,他们也不敢来攻了。”
“底下年轻人听说上面被打了,年轻人比较冲动都冲到住院部。” 杨厝村村主任杨仁情说,“基本上都是我们村的年轻人。”
延平区公安分局局长程建明在新闻通报时说,此时有80余名警员,主要分布在4个地方。住院部14层是冲突的焦点,警力主要集中在此。住院部一楼大厅部署有10余名警力,医院办公楼(谈判所在地)有20多名警力,门诊大楼一楼有10余名警力。
冲突升级中的谈判
解救同事成功后,医生们开始分批撤离。十几个人为躲开家属,乘坐后楼梯的电梯下楼,并在4层停下,让张旭离开。4层是手术室和全院的重症病房,全封闭,家属找不到通道。
这时候也有同事电话通报,后楼梯已不安全,护送张旭的一队医生在3层下电梯,往前楼梯下楼。刚到1层大厅,看见很多人拿着棍子冲来,大家开始四散奔跑。有的往2层跑,有的往检验科通道跑,王世平一个人跑进地下1层。
没过多久,王世平接到电话:同事余修会伤很重,已被送到手术室。
“我负责从14层往13层转移病人,估计和他们接触多,被认出来了。”全身包满纱布的余修会说,“我被他们从背后打趴下。只记得当时很多警察在场,我被几个医生拉着跑了一小段,然后在外面被围攻了。”
余修会被围攻的地方是医院监视器盲区,无法获得监控录像。但不同角度的监控录像显示,一群人拿着长木棍(板)冲进住院部大厅,许多人快速奔逃。
延平公安分局通报称,死者亲属情绪异常激动,强行冲开民警组成的人墙,进入住院部大厅,殴打与其争执的院方人员,其中两三名死者亲属还手持木棍对院方人员进行殴打。
同事们在手术室里为余修会做手术。“背上有很明显的淤痕,小腿到处是擦伤,头皮也裂了。背上肯定是小刀伤,因为口子小、深。大腿上的一道伤非常齐。腰上的刀伤很深,已经捅到骨头了。运气不好捅到脊髓,就截瘫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说,恢复知觉后,余修会一直问,手有没有断。
医院和家属的谈判还在继续。
21日晚22时,杨厝村村民坐着五辆17座中巴来到市第一医院。另一种说法是,这些车里载的是社会青年。
在延平警方的通报中,这次来了大约180人,“情绪异常激动,辱骂在场领导、民警和院方,集体冲进医院行政楼,现场民警阻止村民冲击协商会场,同样遭到冲击,其中一名民警背部受伤。”
为控制事态,延平区委常委、公安分局局长程建明带领70余名警员赶来。这是延平警方第三次增援。延平警方总共警力360余人,用当地警方的话说,当晚全区一大半警力都集中在了市第一医院。
当晚11时左右,一些村民将战场转至医院门前,将花圈、横幅和医院门诊长椅搬到八一路及滨江路上,造成这两条南平市的主干道交通堵塞。
另一部分村民不顾民警的阻止,堵塞了医院住院部与行政楼相连的通道,使急救通道被阻断。
最终,政府授意医院接受25万人民币以内的赔偿。
22日2时40分,院方与死者家属签订书面协议。其中,协议规定:考虑到患方家庭困难,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市第一医院原则同意补助患方人民币21万元整,其中医院支付5万元,医院协调太平镇政府支付16万元,并同意退还患方所交的全部医疗费用6000元整及减免所欠医疗费用。双方同意责任自行承担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3时20分,死者尸体在家属的护送下运往殡仪馆。3时40分,死者家属全部离开医院后,警方撤离。
自发的静坐示威
22日,周一,很多休假的医生陆续上班,听说了21日发生的事,特别是知道有同事被捅伤,医院还赔钱后,都很气愤。
“近三年,患者家属不走法律途径,用非法手段谋取高额医疗赔偿的事件在我院已发生多起,被打医生累计有几十人次,赔偿金额近百万元。”《南平市第一医院关于“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