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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禾公公是一位民间艺人，以吹唢呐而闻名。记忆中，村人婚丧嫁娶，哪一样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只要五禾公公唢呐一吹，整个山村便会集体陷入或喜庆或悲伤的气氛中。
五禾公公组建过一支乡村乐队。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的年代，听乐队演奏《一枝花》等曲目，简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每次演奏前，五禾公公总要气定神闲地倒点水，从唢呐出声端往吹奏端冲一下，甩干净了，然后捏起自制的芦苇哨子放嘴里抿一抿，再按到吹奏端上。五禾公公吹起唢呐来，手指上下翻飞如彩蝶穿花，快速灵动若蜜蜂釆蜜，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更绝的是，唢呐声高音清越嘹亮，低音浑厚绵长，高低起伏，流转自如。你以为马上就要完了，但乐声却如风中的一缕蛛丝，飘来荡去，细而不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蛛丝不停往下拉，越拉越长，越拉越细，细到不能再细时，突然断绝。整个世界如同观影时的音画停顿，全都安静下来。正担心是否到此为止时，唢呐声又突然冒出，如利剑出鞘似水龙迸发，紧接着，笛子、二胡、锣、鼓、钹都被激活，众声齐发，如同无数条小蛇围绕一棵大树，盘旋起舞，上上下下；又如倾盆大雨随一道爆裂的闪电穿云破雾，铺天盖地而来，头脑里充满了各式各样嘀哒嘟嘀哒嘟、哐切哐切哐切、咚咚才咚咚才的应和声。阳光、微风、草地、树木、飞鸟、流水……自然界的一切全都被这无孔不入的音乐浸染，变成了粘稠柔软的一团，包着你围着你。心被唢呐声紧紧揪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来忽去……唢呐声终于消失，笛子、二胡、锣、鼓、钹全都寂然，你却依然沉浸在音乐的氛围里，一时半会出不来，也不想出来。
五禾公公不喜欢谈论自己，但喜欢谈论古人。三伏天晚上，酷热难当，大人小孩都抱了草席、床单，跑去后山晒谷坪歇凉。偶尔有人叫一声“五禾公公来了”，我们这些小屁孩便会欢呼不已。大家围拢来，紧挨五禾公公铺好床铺，纷纷央求他讲故事。五禾公公并不推辞，他坐在席子上，边抽着自己卷制的喇叭烟，边开始讲述：“从前……”五禾公公并不急着往下说，而是特意停下来，猛吸一口烟，朝着大而圆的月亮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小屁孩们自然会意，嘻嘻哈哈互相督促：“快点快点，人躺直了没，脚放平了没？”待我们笑闹完，五禾公公这才正式开始：“唐代李世民统治时期，山西绛州龙门村，有一个青年人，名叫薛仁贵。由于父亲死的早，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只好给富贵人家当长工。寒冬腊月，天冷衣薄，没办法，只好挤在狗窝里取暖，可还是冻得上牙打下牙，‘哒哒哒哒’直响……”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寒冷入骨的场景，暑热消了一大半，却又担心，老祖宗不会冻死吧？“老天有眼，半夜里，楼上一扇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丢下来一件‘火龙袍’……”每次听到这里，我们都长舒一口气，心里对那位菩萨心肠的小姐充满了无限感激。随着故事推进，薛仁贵仿佛穿白袍，骑白马，从峰山岭上踏月而来。你听，钟水河流水哗哗，奔腾不息，那是驰骋的战马在喘息换气；田地间虫鸣蛙唱，此起彼伏，那是千军万马在呐喊厮杀；村巷里鸡鸣狗吠，时有所闻，那是更夫守卫在暗中提醒……夜是如此宁静，疯玩了一天的我们一开始还能撑起眼皮聆听，后来，实在扛不住，便索性滑入梦乡，跟随老祖宗东征西讨，驰骋沙场去也。往往一觉醒来，还会看到五禾公公烟头一明一灭的，映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耳边依稀传来他那抑扬顿挫的说话声，说的到底是什么，却已傻傻分不清了。
有事没事，我们这些小屁孩都喜欢去五禾公公家玩。听五禾公公教他儿子牛仔吹唢呐，或听他继续讲那似乎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故事里有英武帅气能征善战的薛仁贵、薛丁山；也有敢爱敢恨美丽动人的樊梨花；还有老奸巨猾嫉贤妒能的张士贵，等等。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聚在他家门前青石板上，玩跳绳、抛石子、踢毽子、打四角板、抽陀螺等游戏。五禾公公和老伴五婆婆总是笑眯眯地看我们玩，并不嫌我们吵闹。
五婆婆和女儿秀莲都是唱伴嫁歌的高手，《半升绿豆》《娘喊女回》等歌曲，张口就来，以致我们这些小屁孩都能随口哼上一两句。村里只要有人嫁女，五婆婆就是唱伴嫁歌的歌头。在歌堂唱伴嫁歌时，五婆婆会头戴破斗笠，斗笠上插满线香，香气缭绕中，一边唱歌，一边表演《卖酒酒舞》等滑稽舞蹈，惹得众人开怀大笑；唱哭嫁歌时，五婆婆和秀莲等人一字一句一咏三叹，字字句句凄楚哀怨。围观者无不深受感染，陪着出嫁女子淌下幸福而又伤感的泪水。这种场合，全村女子人人参与，个个帮忙；主家供应小吃热茶、糖果饼干；小屁孩们穿进穿出，嬉戏追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物质贫乏的年代，村人相处却极为融洽，我想，这或许跟伴嫁这样的集体娱乐活动也有一定的关系吧。至今我还记得，母亲有时会叫我给五婆婆家送些从田间河里抓来的鱼虾，或从地里新摘的瓜果。奇怪的是，每次送东西给他们都不会心疼。放下东西要走时，五婆婆或五禾公公往往都会回赠一点糖或鸡蛋什么的。
五禾公公活了90岁。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家的红白喜事出力，临到他去世，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给他送葬。许多在外工作的人，闻讯都赶了回来。 村里乐队早散了伙，只好请外地乐队来吹吹打打。乐队主角是萨克斯，配角是小号、唢呐、电子琴等。吹奏的曲目不是经典的《大开门》和《二十四孝》，而是流行的《回家》和《血染的风采》。那个吹唢呐的，或许是配角的原因，吹一下，歇两下，比起五禾公公来——算了，不说了。
五禾公公组建过一支乡村乐队。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的年代，听乐队演奏《一枝花》等曲目，简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每次演奏前，五禾公公总要气定神闲地倒点水，从唢呐出声端往吹奏端冲一下，甩干净了，然后捏起自制的芦苇哨子放嘴里抿一抿，再按到吹奏端上。五禾公公吹起唢呐来，手指上下翻飞如彩蝶穿花，快速灵动若蜜蜂釆蜜，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更绝的是，唢呐声高音清越嘹亮，低音浑厚绵长，高低起伏，流转自如。你以为马上就要完了，但乐声却如风中的一缕蛛丝，飘来荡去，细而不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蛛丝不停往下拉，越拉越长，越拉越细，细到不能再细时，突然断绝。整个世界如同观影时的音画停顿，全都安静下来。正担心是否到此为止时，唢呐声又突然冒出，如利剑出鞘似水龙迸发，紧接着，笛子、二胡、锣、鼓、钹都被激活，众声齐发，如同无数条小蛇围绕一棵大树，盘旋起舞，上上下下；又如倾盆大雨随一道爆裂的闪电穿云破雾，铺天盖地而来，头脑里充满了各式各样嘀哒嘟嘀哒嘟、哐切哐切哐切、咚咚才咚咚才的应和声。阳光、微风、草地、树木、飞鸟、流水……自然界的一切全都被这无孔不入的音乐浸染，变成了粘稠柔软的一团，包着你围着你。心被唢呐声紧紧揪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来忽去……唢呐声终于消失，笛子、二胡、锣、鼓、钹全都寂然，你却依然沉浸在音乐的氛围里，一时半会出不来，也不想出来。
五禾公公不喜欢谈论自己，但喜欢谈论古人。三伏天晚上，酷热难当，大人小孩都抱了草席、床单，跑去后山晒谷坪歇凉。偶尔有人叫一声“五禾公公来了”，我们这些小屁孩便会欢呼不已。大家围拢来，紧挨五禾公公铺好床铺，纷纷央求他讲故事。五禾公公并不推辞，他坐在席子上，边抽着自己卷制的喇叭烟，边开始讲述：“从前……”五禾公公并不急着往下说，而是特意停下来，猛吸一口烟，朝着大而圆的月亮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小屁孩们自然会意，嘻嘻哈哈互相督促：“快点快点，人躺直了没，脚放平了没？”待我们笑闹完，五禾公公这才正式开始：“唐代李世民统治时期，山西绛州龙门村，有一个青年人，名叫薛仁贵。由于父亲死的早，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只好给富贵人家当长工。寒冬腊月，天冷衣薄，没办法，只好挤在狗窝里取暖，可还是冻得上牙打下牙，‘哒哒哒哒’直响……”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寒冷入骨的场景，暑热消了一大半，却又担心，老祖宗不会冻死吧？“老天有眼，半夜里，楼上一扇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丢下来一件‘火龙袍’……”每次听到这里，我们都长舒一口气，心里对那位菩萨心肠的小姐充满了无限感激。随着故事推进，薛仁贵仿佛穿白袍，骑白马，从峰山岭上踏月而来。你听，钟水河流水哗哗，奔腾不息，那是驰骋的战马在喘息换气；田地间虫鸣蛙唱，此起彼伏，那是千军万马在呐喊厮杀；村巷里鸡鸣狗吠，时有所闻，那是更夫守卫在暗中提醒……夜是如此宁静，疯玩了一天的我们一开始还能撑起眼皮聆听，后来，实在扛不住，便索性滑入梦乡，跟随老祖宗东征西讨，驰骋沙场去也。往往一觉醒来，还会看到五禾公公烟头一明一灭的，映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耳边依稀传来他那抑扬顿挫的说话声，说的到底是什么，却已傻傻分不清了。
有事没事，我们这些小屁孩都喜欢去五禾公公家玩。听五禾公公教他儿子牛仔吹唢呐，或听他继续讲那似乎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故事里有英武帅气能征善战的薛仁贵、薛丁山；也有敢爱敢恨美丽动人的樊梨花；还有老奸巨猾嫉贤妒能的张士贵，等等。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聚在他家门前青石板上，玩跳绳、抛石子、踢毽子、打四角板、抽陀螺等游戏。五禾公公和老伴五婆婆总是笑眯眯地看我们玩，并不嫌我们吵闹。
五婆婆和女儿秀莲都是唱伴嫁歌的高手，《半升绿豆》《娘喊女回》等歌曲，张口就来，以致我们这些小屁孩都能随口哼上一两句。村里只要有人嫁女，五婆婆就是唱伴嫁歌的歌头。在歌堂唱伴嫁歌时，五婆婆会头戴破斗笠，斗笠上插满线香，香气缭绕中，一边唱歌，一边表演《卖酒酒舞》等滑稽舞蹈，惹得众人开怀大笑；唱哭嫁歌时，五婆婆和秀莲等人一字一句一咏三叹，字字句句凄楚哀怨。围观者无不深受感染，陪着出嫁女子淌下幸福而又伤感的泪水。这种场合，全村女子人人参与，个个帮忙；主家供应小吃热茶、糖果饼干；小屁孩们穿进穿出，嬉戏追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物质贫乏的年代，村人相处却极为融洽，我想，这或许跟伴嫁这样的集体娱乐活动也有一定的关系吧。至今我还记得，母亲有时会叫我给五婆婆家送些从田间河里抓来的鱼虾，或从地里新摘的瓜果。奇怪的是，每次送东西给他们都不会心疼。放下东西要走时，五婆婆或五禾公公往往都会回赠一点糖或鸡蛋什么的。
五禾公公活了90岁。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家的红白喜事出力，临到他去世，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给他送葬。许多在外工作的人，闻讯都赶了回来。 村里乐队早散了伙，只好请外地乐队来吹吹打打。乐队主角是萨克斯，配角是小号、唢呐、电子琴等。吹奏的曲目不是经典的《大开门》和《二十四孝》，而是流行的《回家》和《血染的风采》。那个吹唢呐的，或许是配角的原因，吹一下，歇两下，比起五禾公公来——算了，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