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浪子到导演:拿什么祭奠我的农民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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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4月11日,北京成龙国际影院。金马影帝刘烨,著名导演孙文学、姚晓峰等齐聚一堂,共贺电影《我和父母》全国首映。
  此刻,镁光灯下,最激动的莫过于身兼该片导演、编剧和主演的崔守杰。这部完全取材于其自身成长经历的沥血之作,是他告慰父母的泣血礼物。他想以此证明,当年在夜总会中放浪形骸的自己早已脱胎换骨,并圆了电影梦!
  然而此时,父母已无法感触崔守杰忏悔的心,为托起儿子的梦想,他们悲壮地倒在了征途上……
   寒门追梦:奈何想说实现不容易
  1998年9月13日,大连现代影视艺术学校门前,闪现出一对衣着寒酸的父子。望着神往已久的艺术殿堂,18岁的儿子兴奋莫名,他迫不及待地扯拉着父亲的手:“爸,咱们赶紧进去报名。”
  这对父子,就是崔守杰和父亲崔效莲,来自遥远天山下的新疆吐鲁番市大河沿镇。
  崔守杰兄妹四人,他是老三,父母靠种地为生。因家大口阔,他不满周岁便被父母送往河南省周口市鹿邑县外公家抚养,直到8岁才回疆读书。为弥补内心歉疚,父母从此尤其疼爱他,可他对他们先前的“偏心”和疏淡一直无法释怀,喜欢独自守在电视机前,看《黄飞鸿》、《雪山飞狐》之类的影片。在获得快乐的同时,他萌生了一个明丽的梦想:长大后,自己也要当一个会“飞”的演员!
  1998年5月,崔效莲自作主张地为即将参加中考的儿子填报了吐鲁番市地区卫生学校。
  崔守杰却背着他,填报了一年制的大连现代影视艺术学校。
  8月中旬,卫校和艺校的录取书几乎同时飞临崔家,崔效莲和妻子震惊之余,赶紧劝说:“你个头不高,长得也不帅,根本不是当演员的料。”“这一万三的学费,咱家哪拿得出?还是上便宜点的卫校吧。”
  种种努力均告失败后,一连几个晚上,崔效莲不停地抽着闷烟,母亲陪在旁边,望着火花明明灭灭,一会儿长吁,一会儿短叹……
  9月1日,是艺校开学的日子。晨曦初露时,父亲轻轻推开崔守杰的房门,爱怜地说:“我和你妈昨晚商量了一夜,同意你去学表演,这就去借钱。”
  那些日子,望着父母四处筹钱的身影,他心中的怨气开始一点点消融。一天清晨,他起床后听不到猪羊鸡鸭的叫声,跑出去一看,圈都空了。父母卖掉了家畜和粮食,连同借贷,总算把学费凑齐了。
  崔效莲放心不下儿子,执意陪他去报名。经过六天六夜的舟车劳顿,他们终于在开学13天后,来到了位于大连的学校。
  父亲带崔守杰报完名,并将床铺收拾妥当后,才告辞说:“你以后缺钱就给村长家打电话,我现在就回去。”想到来时挤火车、转中巴、搭轮船所遭受的旅途之苦,崔守杰想留父亲好好歇一宿,父亲却执意要走:“到外面住宾馆贵,不划算。”
  望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融在月色里,崔守杰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回报父母。
  他成了校内来得最晚,学得最勤的学生,表演的小品经常获满分。他知道家里穷,就利用双休日,到海边去捡游客丢弃的饮料瓶。而周末,学校只做早晚餐,为省下午餐钱,他每次早餐狂吞猛咽,最多一次连吃下了十二根油条,成了同学们的笑谈。
  一年后,他毕业了,却举目茫然:他主动到当地的电影厂和艺术团求职,却没一个地方接纳他。不久,授课的张老师又介绍他去读大连连海艺术学校(一年制),因为该校承诺能介绍学生去剧组实习。崔守杰打电话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叹息良久,说:“好吧,爸想法筹学费。”
  然而,崔守杰在那里学习半年后,学校就因内部管理问题濒临倒闭。他和另外15名同学被提前介绍到北京,在陈家林执导的《康熙王朝》剧组实习。在那里,他还认识了一些来自不同影视艺术学校的实习生,交流后这才得知,国内像他就读的、没有名气的影视院校比比皆是,所谓实习只不过是走走过场……
  离开剧组后,崔守杰无处可去,只得怏怏地跟同学重返大连。在张老师的介绍下,他去了大连某私人组建的艺术团,靠表演小品和舞蹈谋生。可忙活了4个月,他只拿到80元工资。
  梦想渐行渐远,崔守杰便说服了3个男同学成立了一个舞蹈组合,去当地的紫金夜总会,驻场表演歌舞。
  这是一个令崔守杰悔恨终生的决定。
   舍命托梦:痛失母亲浪子终觉醒
  夜场里,妖娆魅惑的女子,抛媚送吻的暧昧,无不撩拨着崔守杰年轻的欲望。躁动的夜晚,汹汹涌涌的情欲浪潮将他的理想吞噬了。他为自己的堕落辩解:“不是我不努力,实在是我无能为力……”
  不久,崔守杰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坐台小姐。为充阔,他频频打电话让父母寄钱,购买了西装、皮鞋和项链来武装自己,还蓄了一头长发……隔三岔五,他还让父母寄来成箱的葡萄干、干果等,去讨此女欢心。当然,他向父母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境遇,每次都谎称在大连拍戏,需要用钱、物来“贿赂导演,搞好关系”。
  因为之前崔守杰在《康熙王朝》里露过脸,崔效莲和妻子张桂荣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向七里八乡借钱满足他。
  这两年,崔效莲和张桂荣尝尽了苦头。最初,崔效莲在镇上的大河沿火车站搭了个简易帐篷,四处捡废品。张桂荣则在家中,不分昼夜地纳鞋底和锅盖(用高粱秸缝制)换钱。后来,崔守杰花钱越来越厉害,张桂荣又奔赴石河子的农场采棉花。烈日当空,叶面残留的农药在高温中氤氲,一点点沁入她扩张的毛孔,一天天侵蚀着她的健康,她很快全身浮肿,回来后到医院一检查,体内农药竟严重超标,连做了两次血透才“洗”去毒素,但从此落下了病根,全身经常莫名其妙地浮肿。可次年采棉时节,她又拖着病体去了石河子……
  一直瞒到2002年6月初。崔守杰已“啃老”两年。在夜场演出日渐衰落,他跟同伴决定每人筹五千元钱,去辽宁鞍山开办舞蹈培训班。
  崔守杰给家里打电话,称有个著名导演准备启用他演重要角色,至少需交五千元押金。他老是向家里要钱,却再也没有在影视剧中抛头露面,父亲有些起疑,崔守杰便不动声色地解释说:“我拍的戏都在大连播呢,在老家看不到。”
  不久,他如愿收到了五千多元钱,众人来到鞍山,白天寻找场地,晚上又继续在夜总会声色犬马,结果房没租到,钱花销殆尽。
  7月11日晚,正在歌厅花天酒地给小姐女友过生日的崔守杰,突然接到哥哥电话:“咱娘走了……”
  “她其实病了两年了,寄你的那笔钱,是咱爸求村长,动员乡亲们募捐的救命钱。”
  “娘,是三儿害了你呀!”崔守杰 “咚”一声昏倒在地。
  醒来后,崔守杰痛心疾首地从哥哥那儿问清了事情经过:当时,母亲双脚又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却一分不留地拿出那笔救命钱,使劲催崔效莲去邮局寄给崔礼杰,随着病情恶化,她自感时日无多,就决定去大连亲眼看一下儿子拍戏的情景。7月9日,她带着为崔守杰赶制的布鞋,在崔效莲搀扶下从吐鲁番坐火车往大连赶,结果刚过甘肃武威站,就陷入了昏迷。崔效莲在乘客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将她唤醒,她吐了几口血,奄奄一息地叮嘱了一句“千万不要告诉三儿”,就永别了人世……车到兰州后,崔效莲用一位民工提供的被单裹着尸体,走向了兰州殡仪馆……
  尔后,家人遵母亲叶落归根的心愿,将骨灰送回河南。
  7月13日,崔守杰带着一颗伤痛得无法抚慰的心,赶到了外公家。他推开大门,撞入眼帘的,是临时雨棚下母亲的棺材,几个兄妹正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他心如刀绞,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如雕塑般长跪不起。姐姐悲伤欲绝,边推搡他边骂:“要不是你这王八蛋,咱娘也不会死,你滚!”父亲却拦住姐姐,红着眼圈告诉他:才50岁的母亲走时,手里还攥着那双鞋,眼睛也没合上……
  按家乡风俗,母亲死在外面,不能进堂屋。崔守杰对此无法自谅,他给母亲买了一套蓝色衣服送葬。这是他首次给母亲买衣服,没承想竟是寿衣!
  母亲下葬后,他一连几天守在坟头,或跪,或坐,流着泪与母亲进行心灵交流:“妈,我有罪,您死不瞑目啊!”“妈,我再也不当寄生虫了,这就去北京,一定重新做人,将来要带着自己的影片来祭拜您!”
   北京圆梦:影祭爹娘我已脱胎换骨
  到北京后,崔守杰四处联系剧组,毛遂自荐:“有没有小角色,我一定会演好!”“我不要任何报酬,还免费打杂,请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谁会垂青他这个愣头小伙儿呢?一次,一个副导演被他缠烦了,竟讥诮他:“白出力气?你神经病啊?”
  接二连三地吃闭门羹后,崔守杰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前,每天与守候在那里的数百名群众演员为争演角色挤得头破血流……
  当群众演员收入极低,上镜机会极少,他常食不果腹,有雨的夜晚就睡在金门桥下,无雨时,就幕天席地,美其名曰“蓝天宾馆”。
  每次演小角色的间隙,崔守杰都会主动帮剧组人员干些扛器材、背道具之类的苦力活,久而久之,一些导演和监制都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次,好久无戏可接的他,冒昧地打电话向导演李明求援,当时李明正在俄罗斯拍戏,仍热情地介绍他去昌平某剧组找张导,边打杂边等配戏。
  在那里,崔守杰每天都要吃力地搬挪庞大而沉重的设备,腰肌经常拉伤,身上磕碰得淤青累累,身高1.72米的他,体重由70公斤消瘦到46公斤,却从不叫一声苦累。时不时,剧组需人临时演小角色,崔守杰总抢上前,接过剧本,只扫了几眼,就称背下了台词。张导半信半疑,一开拍果然半字不差。之后再有此类角色,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记忆力超群”的崔守杰。
  张导不知,其实崔守杰早将剧本复印在手,拍摄通告头天下午一出来,他当晚就把第二天所有小角色的台词熟记于心。
  半年后,崔守杰由杂工正式转为场务,但收入仍很微薄。在电话中,父亲得知了他的窘境,每隔一段时日就寄几百块钱帮他渡过难关。2002年底,父亲放心不下,又来北京看他。过往岁月的沧桑,将父亲双鬓尽染。崔守杰眼睛一片湿润,泪光中,他看见父亲胳膊上留有密密麻麻的淤点,追问再三,父亲才说:他每月都去县城的献血点,替别人献血,从而获得数百元的回报。“爸,是儿子无能,没能让您安享晚年。您以后也别再给我寄钱了。”
  他骗去了父亲的身份证,到银行开了个账号,此后愈加节俭,一点一滴地给父亲攒养老钱。
  除夕那天,雨雪纷飞。崔守杰独自登顶门头沟的一座无名山,忽然想起了王维的那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顷刻泪流满面:“母亲永远去了,自己却和父亲不能相聚,生活是多么无奈啊!”他终于理解了父母当初把自己送往河南的苦衷……百感交集中,他开始抽时间撰写剧本《再喊一声妈妈》,剧情完全依据他自身经历铺展,而主角,就是妈妈!
  在创作剧本的同时,崔守杰一直在剧组卑微地追寻着自己的梦想。2005年9月的一天,在《大敦煌》剧组当群众演员的崔守杰,突然听说一位大牌演员要赶飞机急于拍摄,他顾不得卸下一身笨重的铠甲,扛起一百多斤的“升降头”向片场跑去。这一幕恰巧被大导演陈家林和制片主任蒋晓群遇见,好奇地问:“这是谁,跑这么快干嘛?”“慢点,急什么!”崔守杰边跑边说:“人家大腕要赶飞机,怕来不及了。”
  感动于他的“拼命三郎”精神,当天下午,蒋晓群找到他:“你做剧务,管理整个剧组的伙食和群众演员挑选。”这不啻于天籁,让困顿中的崔守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收工后,他高兴地到小餐馆点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饮,竟喝得大醉。
  第一个月,崔守杰领到了两千元酬劳,全寄给了新疆的父亲。当上剧务后,他工作勤恳、细心,获得了剧组的广泛赞誉,同时被李红副导演安排在《大清风云》《夜沉沉》《51号兵站》中饰演重要角色。接着,他又陆续升为制片、现场导演、执行导演……
  事业渐入佳境,崔守杰更忙了,自然减少了给父亲寄钱寄物、向父亲嘘寒问暖的次数。他下定决心:挣到钱了,就在北京买房,将父亲接来颐养天年……
  然而,世上唯有尽孝不可等待。2007年初,哥哥打电话说,父亲患了肾结石,需要做手术。崔守杰抽不开身,连忙寄回去三万块钱。可父亲知道他挣钱辛苦,根本舍不得花。崔守杰要回去“强制执行”,父亲怕误了他正事,便告诫他:“你要是回来,我连药也不吃了!”
  半年后,崔效莲病情恶化,这才极不情愿地上了手术台。但一切为时已晚。2007年10月7日,崔效莲病情复发,尿管被堵死,被送到乌鲁木齐市医院紧急抢救。在珠海拍戏的崔守杰连夜飞去,父亲已被切开喉管,接上了氧气。见到崔守杰,不能开口说话的他,不停用手指比划着询问手术费用。听儿子说已花了3万多,他艰难地挪动着手,要拔导气管,崔守杰只得含着泪,把他的双手绑在床边……
  10月17日,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悲痛得无以复加的崔守杰,俯在已昏迷数日的父亲耳边,不停“责怪”他:“您为什么不早点治病?母亲走了,您为什么又狠心抛下我们?”父子连心,崔效莲竟奇迹般动了动手指,随即,两行冰泪从眼角滑落……55岁的他,带着对子女的眷恋,离开了人世……
  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崔守杰发现了一沓父亲卖血的收据,还有一个存折。自己寄的钱,父亲竟分文未花!他的心被痛苦撕裂着,找出已反复修改了五次的剧本,郑重地将剧名改为《我和父母》。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增加父亲的角色……
  七易其稿后,崔守杰决定将剧本拍成电影,由自己亲自来执导、主演。他要用镜头和画面造一座墓碑,献给天下无数像自己父母一样的父亲母亲。
  这真实的故事,质朴的主题,打动了著名导演姚晓峰、楼健、孙文学,金马影帝刘烨,知名演员柯蓝等,他们以零片酬的方式加盟义演,大连的辽宁民族艺术学校校长白玉民听说后,无偿提供拍摄场地和车辆。
  2009年9月1日,《我和父母》在大连开机。
  2010年4月11日,经过紧张拍摄和后期制作,《我和父母》在北京举行了首映礼,现场观众无不经受了一场孝心洗礼。片终,当银幕上敲出崔守杰泣血写就的文字“世上唯有孝顺不可等待”的时候,许多观众忍不住失声抽泣。
  崔守杰也哭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他真正读懂这句流传千年的古训,为时已晚。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崔守杰哽咽着说:“我计划在10月17日,父亲三周年祭日时,带着这部影片回河南,朝着我父母的坟头方向挂上银幕放映,这是忏悔,更是心灵救赎,希望他们能含笑九泉……”
  (编辑/王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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