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李木头退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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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木头过六十岁生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喝多了酒的李木头对他的儿子李虎、李彪说,“李虎,李彪,从今天起我就退休啦;我就什么活也不干了,等着吃你们两个的供俸。”
  大儿李虎笑着说,“您说得怪新鲜,好像谁天天在剥削您似的,您现在的日子还不享福啊,只差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 文章内容:
  


  二儿李彪瞪了李木头一眼,说,“一个农民还退休,真是新闻。你看全中国有哪个农民退休的?活到老做到老,死了就退休了,你身子骨还这么硬,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
  李彪的妻刘腊梅说,“退休就退休,不过你这做老辈的一碗水要端平,你带大了老大的两个儿子,也要带大我们家的李小龙。”
  李小龙是李彪和刘腊梅生的儿子。李彪没上多少学,年轻的时候又不怎么走正路,打架斗狠,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青皮混混,后来被公安收拾了几次,就收敛多了。李木头逼着他去学了木匠。李彪最崇拜的人是功夫明星李小龙,生了个儿子,就取了个名字叫李小龙。李小龙长得很机灵,人见人爱。
  李木头从刘腊梅手中接过李小龙,用手指头刮了一下李小龙的鼻尖说,“谁说我不带小龙了?我说了退休,又没有说不带孙子,我说退休,是不再下田做事了,我真的老了,耕田割谷这样的重活我做不动了,我的老寒腿现是越来越严重了,下到田里像刀刮一样的痛。我的腰也不行了,还有黑头晕,蹲久了一站起来脑子里就发黑。”
  儿子媳妇们说,“好啦好啦别说了,退休就退休,真是喝多了!”
  于是,李木头就退休了。
  儿子儿媳们也没怎么反对,可是李木头还是要干很多活。给老大家放了牛,就要给老二家放羊。给老二家打一场谷,就要给老大家晒一场麦。用儿媳的话说,“一碗水要端平”。不说这些,单是一个李小龙,就把他忙得团团转。这哪里是退休呢?李木头是真的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记性也不怎么好了,总是丢三拉四的。李木头说,“过了年,我是真的要退休啦。”可是第二年开了春,李彪却带着老婆刘腊梅,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广东打工了。李彪在家具厂做木工,一个月拿一千块,他老婆刘腊梅在做清洁工,一个月拿四百。儿子李小龙就丢在了家里归李木头管。
  李彪和刘腊梅在走时,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李小龙,怕儿子冷着了饿着了,又怕别人欺负了,还怕做爷爷的不经心亏待儿子了。李木头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还用得着你们这样交待一百遍吗?你们不放心,就把小龙带走算了。”
  李彪说,“带走?你以为你儿在外面当老板?”
  刘腊梅说,“死老倌子,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留下李小龙给你做伴,我们这是心疼你呢。”
  李木头说,“那你们寄生活费回来,我老了,挣不到钱,李小龙上街就要吃这要吃那的,我只有一把老骨头了,李小龙又不吃我的老骨头,要吃我的老骨头我也拆下来剁剁让他吃,我不心痛!可是李小龙要吃方便面。要吃棉花糖。还要吃鸡蛋糕。”
  刘腊梅笑着说,“你还有脸说鸡蛋糕,真是丢人丢到赵家的牛栏屋里去了。上次给小龙买了一袋鸡蛋糕,你这做爷爷的馋得不行了,问小龙要小龙又不肯给,你就骗他,说给他咬个马呀,咬个月亮呀,把他的一袋鸡蛋糕咬掉了一半。”
  李木头就搔着头嘿嘿嘿地笑,说,“我那是逗他玩呢。”
  李彪不耐烦地说,“寄钱寄钱,这事儿你倒记得清楚。”掏出二百块钱塞给李木头,说“年底我回来,李小龙要是少了一两肉,看我怎么收拾你。”
  日子过得很快,李彪夫妇去打工了,一晃,就快到中秋了。李木头也没什么事,见天背着李小龙去坐茶馆。看老头老太太打牌。李木头会打很多种牌,麻将,上大人,点子戳,连扑克牌也会打,可他从来不打,他不敢玩,怕输钱。他喜欢看牌,看了牌又爱说,出一饼,出三条,出鸡子,出老K。弄得打牌的人很不爱见他,说,驴槽里伸出一只马嘴。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李木头就悻悻地,说,嘿嘿,嘿嘿。
  那天他又站在张三的身后看牌。张三那天手很背,打了半天输了八块多钱,一直欠着,拿出一张一百的吓唬人,说,“我不是不想给钱,我真是没有零钱,只有这张一百的了,你们谁给我找开。”
  乡下的老头老太太,打点小牌,输到底也就十来块钱,老头老太太手上也都没带几块钱。张三是明摆了要耍赖。没想到李木头说,“你们没有零钱吗?我刚好有零钱,我来给兑散这一百块。”
  张三没好气地说,“请你了?”
  李木头说,“嘿嘿,不是你这样打的,哪个叫你不听我的呢,我让你吊鸡子,你非要吊二饼。吊鸡子不就自摸了吗?”
  张三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李木头,说,“李木头李木头,来给我打两圈,换换手气。”
  李木头说,“不行不行,我要看孙子哩。”
  张三说,“孙子这么大了,他自己不会玩啊,让你代我打是看得起你呢,输了又不要你出钱。”
  李木头于是扭扭捏捏地坐下来打牌。他一坐上去手气出奇地好,一连和了好几把。刚开始,李小龙一直在他的身边玩来着,后来李木头就把孙子给忘了,等他的手风转背,被张三揪下来时,他才想起来孙子李小龙,于是喊小龙,没有人应。在茶馆里找了两圈,没看见人,有老头说看见李小龙在外面和其他的小孩子玩呢。李木头于是就出去找,小小一条街,几十户人家,李木头很快就找遍了,没有李小龙的影子。
  李木头就慌了,孙子不见了,这还得了?!李木头就开始大声地喊,“李小龙……李小龙……”声音就有了哭腔了。他这一喊,其他的闲人也跟着出来帮他找。有人说,会不会是跑回家了?李木头就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家里哪有李小龙的影子,李木头连床底下也找了,衣柜里也找了,李木头边找边喊,“龙儿,你出来,你可别吓爷爷呀。爷爷老啦,爷爷经不起吓啦。”
  没有李小龙的声音。李木头又跑到大儿子家,大儿子李虎听说李小龙不见了,一家人也慌忙跟着找,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找到后来,李木头甚至拿了一根晾衣竿,把房子旁边的水塘里面也搅了一遍,把刺窝里也拨拉了一遍,天色就暗了下来,归林的倦鸟在林子上空吵吵闹闹,一阵风,吹得地上黄叶乱飞,薄薄的雾气从远处的山脚、水洼里浮起。其他帮忙找李小龙的人也都陆续聚到了李木头的家门口。
  月亮上来时,其他人也散了。李小龙并没有回来。李木头就继续找,边找边喊,李木头的嗓子都喊破了,喊出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了。儿子李虎于是就把他拖了回来。李虎说,“明天再找吧,天黑了,到处坑坑洼洼的,别弄得孩子没找到,再把你这把老骨头摔散架了。”
  


  李木头说,“你不用管我,你还管我干什么?让我摔死好了,找不到李小龙,我也不想活了。”李木头的声音很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挤得嘶嘶啦啦的,像一张多年的旧磁带在录音机里绞带了放出的声音一样。
  大儿媳说,“摔死还好,要是摔残废了算谁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真是老糊涂了。”李木头听着儿媳的数落,更觉得没有活路了,突然就抓过了一把刀,没有抹脖子,却朝自己的手上剁去,说,“叫你爪子痒,把你剁了你就不痒了。”好在儿子手快,把刀夺了。李木头就像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
  李木头一晚都没有睡觉,和衣歪在椅子上。大儿李虎劝他到床上睡。李虎说,爹,您也别急,急管什么用。急也急不回孩子,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天亮了有精神继续找。李木头摇了摇头。他心里明白,李小龙多半是被人贩子拐跑了,这时说不定都到了楚州,或者更远的地方,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万一找不回来,那怎么对儿子李彪交待,李木头越想越觉得没有活路了。
  李虎见李木头执意不上床睡,也不理他,回家去了。李木头头昏脑涨,他不再哭了,他的眼泪几乎快流干了。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孙子李小龙就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笑哩。李木头说,你这个混小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要吓死爷爷呀。李小龙还是笑,不说话。李木头就生气了,跳起来就要去打李小龙的屁股,这一跳,就醒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往屋里灌,黑暗中偶尔听得一两声狗吠,秋虫在枯草中哀哀地叫。
  李木头坐不住了,这个梦给了他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孙子李小龙八成是凶多吉少,要不他不会做这样的梦。李木头就去看外面,外面的月光冷冷清清,像一张幸灾乐祸的脸。李木头就又坐回到椅子上,用力地撑着眼皮,他就听到了一两声鸡叫。接着鸡叫声连成了一片。
  鸡叫了三遍后,李木头再也坐不住了,就出了门。这一次,他把寻找的范围渐渐扩大到了邻村,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把耙子,把周围村子里的弯弯角角都梳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得下孩子的地方。他挨家挨户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孙子李小龙。
  有认识李木头的,就问,“你孙子怎么啦。”
  李木头说,“我就替张三打了两圈牌,这个张三,非让我帮他打两圈,也就两圈,李小龙就不见了。我哪里想得到,这孩子平时不怎么跑远的。”
  李木头的嗓子眼已经差不多肿得没有缝了,可是他还是见人就问见人就说。人家于是也跟着叹气,表示惋惜,表示爱莫能助。
  也有的说,“李木头李木头,这一次你可惨了,你儿子李彪回来,非劈了你不可。”
  李木头说,“劈就劈吧,劈死倒好了。只是劈死我也找不回李小龙了。”
  回到家里,李木头和同样找了一天的大儿李虎碰了头,两人都是一脸的无奈。李虎说“找不到了,怕不是被人拐走了。你还是打电话让李彪回来吧。”
  李木头目光呆滞,活像一根呆木头。
  李虎说,“爹,我是说,该打电话告诉李彪了。”
  李木头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再找一天看看。”
  第二天,李木头起得更早,他把寻找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圈。这一次找的难度也加大了,他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而大多数人也不认识他李木头,李木头连说带比划,人家根本都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他就后悔,出来时没有带上李小龙的照片,他想,寻小孩带上照片才好找。可是已经出来了,再折回去,一天时间又过去了。
  李木头这一天事实上也是白忙了,忙了一天,两头见黑,像大海里捞针,什么也没有捞到。倒是大儿李虎一早就去镇派出所报了案,得到了消息,说是这两天派出所接到四起报案了,都是小孩失踪。所里的人说,一定是人贩子团伙干的。派出所得到的唯一线索是,有小孩子失踪的地方,都出现了一个操楚州口音的中年灰衣女子。
  李虎说,“爹,咱不用再找了,再找也找不到了,可以肯定,小龙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再说了,我还有好多的事呢,谷子也黄了,人家这些天都割谷子呢,趁着天晴,我也要割谷子了。”
  李木头说,“你的谷子紧要还是李小龙紧要?”
  李虎说,“不是我不找,是实在找不到了,人贩子这会儿说不定把孩子都贩到楚州了。”
  李木头呆了好一会,挥挥手,“给李彪打电话吧。”
  李虎说,“我已经打电话给李彪了,让他们两口子赶快回来。”
  李虎的女人也帮着找了两天,一肚子都是气,恨恨地说,“你这把老骨头,就等着李彪回来给你松松吧。”
  李木头嘴里没说什么,心里也直打鼓。李小龙丢失的头一天,他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了。他现在想的更多的是该怎样向儿子交待的问题了。儿子走时可是放下话了的,小龙少了一两肉就拿他这老东西是问,现在可好,不是瘦一两肉这样的小问题了,现在是活生生的孩子让他给弄没了。李木头想象着儿子儿媳回来时疯狂的样子就不寒而栗。李彪这混小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可是李木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那么就等着儿子回来收拾吧,大不了被儿子臭骂一通,再大不了被他打一顿,那也是应该的。李木头于是抱定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主意,等着儿子儿媳的归来。
  
  二
  
  李木头天没亮就往镇上跑,到了镇上时天才麻麻亮。李木头就袖了手蹲在镇派出所的大门口,等着派出所的同志上班。
  李木头蹲在那里就睡着了,梦中有一只狗在咬他的屁股,李木头就跳了起来,醒了,才知是有人踢他屁股。
  李木头说,“我日……”后面的话就吞在肚子里了,咕咚一声响,像吞下了一只蛤蟆。
  李木头看清了踢他屁股的是个中年警察,于是慌忙将腰弯下去,脸上挤出很谦卑的笑容,说,“师傅……”手就往怀里去掏,摸出了一支模样还算周正的烟,递了过去。
  中年警察皱了一下眉头,接过烟,在鼻子上闻了闻,露出一嘴黄牙问李木头有什么事。
  李木头说,“嘿嘿,我叫李木头,我的孙子丢了。”
  中年警察说,“又是丢小孩。你说说,你的孙子叫什么,多大。”
  李木头说,“四岁,叫李小龙。”
  “李小龙,不是报过案了吗?”中年警察就说。
  李木头说,“是的是的,我来打听一下有啥消息。”
  中年警察走进院子,边走边说,“没这么快,找到孩子会通知你的。你回去吧。”
  李木头失望地往回走,两眼就在大街上四处乱瞅,明知道不会瞅见李小龙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四处瞅,希望着奇迹的出现。但是奇迹并未出现。李木头于是就又开始了自责,恨自己干嘛手要痒,去替人家打什么鬼牌。都是张三,李木头想,如果张三不让他打两圈,李小龙也不会丢了,而且他还帮张三赢了钱,那么,李小龙的走失,张三也是有责任的,最可恨的是,这两天连张三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我丢了孙子,不说要你张三负责,你总要来问问,要表示一下关心吧。或者出个人帮我找上一天两天也是好的。”这样一想,李木头就生气了。于是他就去了张三的家。
  张三不在家,张三的女人老远就看见了李木头,并没有打招呼,低了头朝屋里走。
  李木头想,她为什么躲着我?肯定是觉得亏心了。这样一想,李木头更觉得应该让张三家负点责任。李木头于是径直到了张三的门口,哑着嗓子喊,“张三,张三,你给我出来。”
  张三的女人在家里磨蹭了好一会才出来,说,“哟,是李木头啊,怎么,你们家李小龙找到啦!”
  李木头说,“找到了我就不上你这儿来了。”
  张三的女人听出了李木头这话中带着火。张三的女人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女人说,“咦,李木头,你这说的什么话呢。什么叫找到了就不上我这儿来了啊。”
  李木头说,“我说的什么话?我说什么话也不同你讲,张三呢,你让张三出来,张三,你出来,你躲着管什么用呢。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你走得了和尚还走得了庙?”
  张三的女人站在大门中间,背靠着大门的左边,脚斜在大门的右边,爱理不理地说,“李木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什么叫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我们张三是欠了你的钱啊,还是借了你的白面还了糠啊,我们家张三行得正坐得稳,干嘛要躲着你呀。还说什么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们张三是和尚吗?我们家是庙吗?你是怎么说话的。”
  李木头没想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呢,倒先让张三女人把他给戗了一顿。李木头倒心软了下来,李木头说,“我找你们家张三。我不同你一个女人说,和你说不清楚。你让张三出来。”
  张三女人说,“张三不在家,鬼才知道他上哪儿了,他总是吃过早饭就不见影子,天黑了才回来。”
  李木头说,“张三真不在家?”
  张三的女人说,“切!不是蒸的还是煮的,说不在家就不在家,我诳你干嘛。”
  李木头说,“都是你们家张三,他打牌手气不好,让我给他打两圈,我说了我不打牌,我说了我一打牌就没人看着李小龙了,可是你们家张三说,李小龙都那么大了,他自己不会玩,这是张三的原话,不信你问你们家张三。结果李小龙丢了,都是帮你们家张三打牌,不让我打牌,我们家李小龙也不会丢。我还帮你们家张三赢了钱呢。”
  张三女人朝天上翻了一下白眼,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新鲜!不长秃子光长癞,你把孩子弄丢了,想赖上我们是不是,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张三女人说着将斜在门框上的腿收了回来,扭着肥大的屁股进门拿出一把锁,把门锁了。
  李木头说,“你锁门干什么?”
  张三女人说,“我自己家的门,我想锁就锁,这你也要管吗?我要出去做事了,你愿等就在门口等吧。”张三女人说着就走了。
  李木头想,她这是想溜。李木头于是跟在了张三女人的身后。女人走李木头也走,女人停下来李木头也停下来。女人转身站住了,说,“喂,李木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跟着我干嘛?我又没有拐跑你们家李小龙。”
  李木头说,“我的孙子丢了,是为了帮你们家张三打牌给弄丢的。可是你们呢,不说帮我找一找孩子,连一句安心话都没有,还躲着我。你们不躲我还不生气,你们越是这样我越是生气。我告诉你,我真的很生气。”
  张三女人哈哈一笑,说,“笑话,你生气又怎么样,我还怕你生气不成?李木头,我告诉你,你想赖上我们家张三,你是赖错人了。”
  李木头说,“谁想赖你了?我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我就要你们家张三一句话。”
  张三女人说,“我看你是孙子弄丢了把你急疯了,懒得理你。”
  张三女人说着又走了。李木头还是跟在她身后。张三女人说,“我上茅房你也跟着我啊?”张三女人就真的去了茅房。
  乡下的茅房,就是一些半截青砖胡乱码了个圈,里面挖个坑。张三女人进了茅房,就蹲了下去。李木头在茅房外面等了一会,张三女人还没有出来。李木头就捡了土块往茅坑里砸。马上就传出了张三女人的叫骂声,“李木头,你要死啊。”
  李木头说,“你躲什么,我知道你没有解手,你出来,你不出来我还扔土块。”
  张三女人说,“我就是在解手,不信你进来看啊。我为什么要出来,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李木头说,“你喊啊,你喊啊,谁还怕你喊人了。”
  张三女人不再理李木头。李木头的犟劲上来了,他寻思张三女人一定没有真解手,于是就走到茅房外面,茅房的圈有一人高,李木头就在茅房外一跳,又一跳,想看清张三女人到底在解手没有。
  “李木头,你这是干嘛呢。”李木头正要跳第三下,听见有人在笑着问他,吓了一跳,脚也葳了一下,痛得他直咧嘴,看清是张三的儿媳银花,吓出了一身汗。就听见茅房里在说,“李木头,你这个老流氓,老不要脸的,你欺侮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银花听见婆婆在里面大骂李木头老不要脸,老流氓。说,“好你个李木头,都说你老实,原来是个老流氓。”
  李木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沙着嗓子说,“我,我,我怎么流氓了?”
  张三女人听到外面儿媳的声音,于是从茅房里冲出来,一把就薅住了李木头的领口,“李木头你这个老流氓,不要脸的,老娘今天跟你拼啦。”
  银花就拽住了李木头的耳朵,两个女人连抓带刨,三把两下就将李木头的老脸弄出了几道血印子。隔壁左右的人也都被惊动了,围上来看热闹。有的上来劝架,说是劝架,实际上是抓紧了李木头的手,好让两个女人再多抓他几把,好让他李木头没有回手之力。李木头也不可能回手,只有自认倒霉。也有实在看不过去的邻居说好啦好啦,什么大不了的事?刨几爪子就算了,不要得理不饶人。
  李木头的大儿子李虎本来在家里劈柴,听人喊说,“李虎你还有心思劈柴呢,你爹都快被人打死啦。”李虎说,“你说啥?我爹被打死啦?”操了柴刀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问,“我爹在哪儿被人打啊!”
  
  李木头捂着脸朝家里走。迎面碰上手抄柴刀的李虎。李虎喊,“爹。”
  李木头站住了,看清是李虎,鼻子一酸,就想哭,可惜这些天把眼泪流干了,想嚎两声,可惜嗓子眼儿痛。李木头就仰起脸,让儿子李虎看他的脸。
  李木头说,“我儿,你看看,你看看,你爹被人打成这样了。”
  李虎说,“爹,谁把您打成这样的。”
  李木头连说带比划地说,“张三的女人和他的儿媳,两个女人……”李木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了。李木头指着李虎说,“李虎,你不是拿着刀吗,你去给我报仇,你要是我的儿子你就给我去报仇,去把那两个女人的爪子剁下来。”
  李虎气得直跺脚,骂李木头,“您真是越老越活回转去了,耕田种地你说你做不动了,要退休,好,我们不让你做,让你给老二看孩子,可你连个孩子也看不好,把小龙给看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惹事生非,和两个女人打架,张家的人是好惹的?您没事去惹他们干嘛!再说了,这事也是您的不对,小龙丢了,与人家有什么关系呢,你还去寻人家的事,回去吧回去吧,站在这里丢人现眼,真是的,也不说让你为我们操一点心,什么时候不给我们惹事就阿弥陀佛了。”
  李木头本来指望儿子李虎为自己出头,也不用真的去把那两女人给揍一顿,李木头也不想把事情弄大,李木头只想让儿子去张家说两句狠话,这样也给他李木头挣回一些面子,没想到反被儿子数落了一顿。李木头心情郁闷的回到了家,还没吃早饭呢,寻了个冷馒头,蹲在堂屋里,啃一口,心里悲伤得不行。在外面受气倒也罢了,回到家还受儿子的数落,儿子的数落让李木头受不了,儿子数落他的口气完全是当年他数落儿子的口气。
  李木头想,人一老就不是人了,做爹的就要转过来当儿子,做儿子的就要转回来当爹了。妈的,搞火了老子不当爹了。
  
  三
  
  李木头病了,病也不是很重。这些天没吃好,又没睡好,又急又气又忧的,加之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不病才怪呢。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头有点痛,身子有点乏力,休息休息也就好了。李木头睡在床上,天快黑时,大儿李虎来看他。李木头听见了李虎的脚步声,就在床上哼哼起来。李虎进来,看见他爹李木头躺在床上哼哼,也就不好再说他的不是,关切地问李木头,“您这是怎么啦?是病啦?哼哼得这么厉害,我送您去卫生所看看。”
  “你不用管我,让我死了算了,”李木头停止了哼哼,“我这样子的人,也不配再花你们的钱看病了。我活着只会拖累你们。”
  李虎说,“您看您,又来了,病了还是要去看的。来,我扶您去卫生所。”
  李木头说,“我的病我知道,躺一躺就好了。”
  李虎说,“那您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去做。”
  李木头的眼里有了一些光亮。李木头说,“我想吃什么你给我做什么?那我想吃一碗红烧肉你会给我做吗,好久都没有吃过红烧肉了,一想起来就馋得不行。”
  李虎一听就有点来气,说,“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现在让我上哪儿给您弄红烧肉去?”
  李木头说,“是你说的,我想吃什么你就给我做什么,我就想吃红烧肉。”
  李虎说,“红烧肉没有,要不我给您煮一碗荷包蛋吧。”
  李木头说,“荷包蛋也成,要放糖,我不吃咸的,我的口里很苦,没有味,想吃甜的。”
  李木头没有吃到红烧肉,吃了一个荷包蛋就吃不下去了。李虎走后,李木头就想,病了真好,这一病,儿子也变孝顺了。对,就睡在床上,这样儿子李彪回来了,要问起是怎么病的,就说是急的,李小龙丢了,着急上火的,就病了,这样李彪也会原谅他了。还有就是被人打的。被张三家的人打伤的。这样儿子李彪说不定还会去张三家找那俩个婆娘算账。李木头又想,不行,李彪这爆脾气,真要去寻事,把事情弄大了就不好收场了,算了,还是忍了吧,就别过挨打这一节不提了。
  李木头于是躺在床上不起来了。刚躺下时还真有点装病的意思,可是第二天早上,他才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就一团黑,天地在乱转,胃里面苦水直翻,心慌气短的,于是就又倒在了床上。李木头想,完了,这次不用装了,这次是真的病了,看来还病得不轻。该不会就这样死翘翘了吧。李木头并不真想死,他尝试着又坐了起来,可是不坐起来还好,一坐起来五脏六腑都开始造反了,翻江倒海的不消停,心里像猫爪子在抓一样难受,慌忙又睡下了,好半天天地还在旋转。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窝蛐蛐儿,在耳边没完没了地叫。
  李木头在昏昏沉沉中听见了哭嚎声,声音很遥远。李木头想,我这是在做梦吧,不理它。可是这声音越来越近了,李木头听得真真切切,是二儿媳刘腊梅的声音。李木头心里慌得不行,闭上眼,把头蒙在被子里,还是听见刘腊梅在哭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刘腊梅没有别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李木头还听见了大儿媳和邻居们的声音,那是劝刘腊梅的。大儿媳说,“腊梅你就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小龙没见了我们去找,还能找不到?”
  李彪呢?李木头想,怎么没有李彪的声音?李木头将头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还是没有听到李彪的声音。李木头又做了一次坐起来的努力,可是他的头实在是晕得厉害,他起不来了。李木头的鼻子一酸,泪也下来了。听见刘腊梅哭小龙,李木头又想起了孙子,也哭。泪水流在脸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李木头知道自己在发高烧了。
  “那个死老鬼呢?”李木头听见刘腊梅也哑着嗓子,想来是早就哭过了的。
  “死老鬼呢?”刘腊梅又在喊。“你们不要拦着我,我要找老不死的算账。”
  李木头光听见刘腊梅的声音,却见不到人,可能是被大儿媳和其他人拉住了。李木头心里说,让她进来吧,让她算账吧,都是我的错,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你们拉着我干什么?”
  刘腊梅可能是咬人了。李木头听见了大儿媳发出了一声尖叫,“你咬我!你咬我?”
  李木头就听见一阵风刮了进来。接着身子一凉,盖在身上的棉被就被扔到了地上。
  “你这个老鬼,老不死的,你还我儿子。”刘腊梅说着就往李木头身上扑,一把就薅住了李木头的一条腿,用力把李木头朝床下拽。李木头闭上眼,他又有了死的勇气。可是刘腊梅又被跟进来的邻居们拉住了,拽着李木头腿的手也被人掰开。刘腊梅嚎叫几声,就瘫在地上,又开始哭,刘腊梅边哭边说,“我的儿啊,你在哪儿啊,我出去打工时,你还欢蹦乱跳的啊,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怎么看孩子的啊。”刘腊梅这时换了一些新鲜一点的词了。
  大儿媳说,“妹子,别哭了,身子要紧,咱们还要找小龙啊,这已经病倒一个了,你再哭坏了身子可咋办?”
  李木头强撑着抬了一下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丝声音,说,“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该死啊。”刘腊梅一听见李木头说话,又来了气,说,“你给我闭嘴,你去死吧。”刘腊梅又扑过来,这一次掐住了李木头的脖子,用力地掐。李木头感觉气接不上来,本能地去掰刘腊梅的手,可是他的手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感觉到自己是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李木头想,没想到自己活了一辈子,为儿为女当牛当马,临了死在儿媳的手上。
  就要李木头以为他要死了时,刘腊梅的手却松开了。刘腊梅开始坐在地上继续哭儿子,不过声音小了许多。李木头就不说话了,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没想到又回来了。李木头觉得还是活着好。他不想死,就算死,也要找到了李小龙之后再死……怎么不见儿子李彪?刘腊梅这关算是过去了,也不知李彪这混小子……李木头越想头越晕,眼前又开始发黑,心里像猫抓一样的难受。
  
  李彪是中午时才回到家的,他在镇上遇见了一个朋友。朋友说这不是李彪么,你不是去打工了吗?怎么回来了?李彪说家里出了点急事,回来一趟,可能是老头子快不行了吧。朋友说,还没吃早饭吧,走,咱兄弟去吃点。李彪说,行!又对刘腊梅说,刘腊梅,你先回去,我迟一会回来。
  刘腊梅背着包先回了家,包里还装着给李小龙带的衣服和玩具,吃的零食。本来她不准备回来的,厂里不好请假。李虎在电话里说得很含糊,也没说是什么事,只是说很急,让快点回来,两口子都要回来。刘腊梅对李彪说,可能是老东西快不行了,你回去吧,我就不回了。李彪瞪了刘腊梅一眼,说,你也回。
  刘腊梅在村口见了村里人,刘腊梅觉得有些不对劲,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见了她都打招呼说,回来啦。刘腊梅觉得村里人的眼神都怪怪的。离家还远着呢,就见到了李虎的老婆。刘腊梅就喊嫂子。李虎老婆勉强挤出一丝笑,说,回来了,李彪兄弟怎么没回来?刘腊梅说,在镇上碰见一个熟人,下馆子去了。嫂子说,哦!心事重重地说,先去我家坐坐吧,就把刘腊梅拉到了她家。刘腊梅说,嫂子,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催着赶着要我们回来。嫂子说,妹子,说出来你可要顶住。刘腊梅就觉得混身发软,心快要跳出来一样,说,小龙怎么啦,病啦?嫂子的眼圈就红了,说,小龙没病。刘腊梅说,老头子不行啦?嫂子说,老头子病了,躺在床上呢。刘腊梅长吁了一口气,把快跳出来的心放了回去,说,哦,怎么就病了呢?病得厉害吗。嫂子却说,老头子是急病的。刘腊梅说,急病的?什么事能把他给急病!嫂子吞吞吐吐,说,就是给急病的。刘腊梅说,嫂子你这是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急死我呀。嫂子说……是这样的,老头子带着你们家小龙在茶馆里玩,只一会儿功夫,小龙就不见了。我们到处都找,没找着。报了案,派出所说,可能是人贩子拐跑了,这一段时间镇里丢了好几个小孩……妹子,你怎么啦,你说句话啊,你这是……刘腊梅傻了,呆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了就呼天抢地的哭。好在嫂子还隐瞒了李木头打牌把孩子弄丢的真相,只说是在茶馆里玩,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就丢了。要不她真敢把李木头给掐死了。
  
  李彪和朋友喝酒喝到快中午,醉醺醺的回到了家,走到家门口,大叫了几声爹,“爹,你怎么啦!”
  李彪还以为是他爹李木头出事了。
  刘腊梅听到了李彪的叫声,跑了出来,看见喝得不知东西南北的李彪,说,“你这个死鬼,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抱着李彪就嚎陶大哭了起来。
  李彪推开了刘腊梅,歪进了家门,又朝他爹的房门歪过去,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哭什么刘腊梅,爹死啦?爹啊爹啊!”李彪咧开嘴就嚎起来。
  李彪遇到熟人,酒喝得并不高兴,那个朋友发了大财,李彪还是穷光蛋一个,喝酒时那货不停地吹他一年挣了多少多少,李彪就不停地喝,就喝多了。李彪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回到家的。
  “嚎你妈个死鬼。”李腊梅一把扯过李彪,吼,“你爹没死,你嚎什么嚎。”
  李彪身子左摇右晃,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摸到了门框,弯着腰打了一串酒嗝,空气中就飘浮着浓烈的劣质酒味道。李彪拿手捂住嘴,伸直脖子吞了两口口水,把涌到嗓子眼的酒又咽了回去,红着眼说,“刘……腊梅,爹没死,你嚎什么……你想把我爹……嚎死啊。”
  睡在房里的李木头听到了李彪的声音,听到李彪在关心自己呢,想,终究是自己的种,儿子和儿媳就是不一样呢。就听见刘腊梅边哭边嚎,“李彪,咱儿子不见了,咱儿子被你的死鬼爹弄丢了,老东西,我的儿啊。”刘腊梅东一句西一句语无伦次。
  李彪又打了个嗝说,“你说啥,谁丢了?咱儿子?李小龙?你开什么玩笑。小龙,李小龙,爸爸回来了,你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
  刘腊梅哭得更凶了,说,“儿子丢了,被人贩子拐跑了。”
  李彪喊了几声,没见李小龙回答。弄明白老大打电话让回来,原来是儿子弄丢了。李彪说,“儿子丢了?儿子怎么就丢了?”
  “怎么丢了你去问老不死的。”刘腊梅说。
  李彪就歪进了李木头睡的房间,身子在房间里打着晃,转了两个圈,看清了睡在床上的李木头,李彪扑到李木头的床上,说,“爹,我的儿子……”后面却没有话了,趴在床上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四
  
  李木头的病好了些。李木头没有上卫生院打针,也没有吃药。儿子回来了,儿媳回来了,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就这样过去了。刘腊梅只是掐了他几下,而李彪根本就没把他怎么样,李木头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感觉头没那么晕了。只是李木头又有些自责起来,儿子儿媳轻饶了他,反倒让他更加内疚了。
  一大早,大儿李虎一家都过来了。李彪也醒了酒。不过李彪在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并没有操起斧头劈了李木头。李彪红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李木头就下床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大家边吃边默默流泪,叹气。说到李小龙,刘腊梅就泣不成声,哪里还吃得下饭。李彪说,“嚎啥嚎啥,儿子丢了你能嚎回来。”
  李木头说,“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
  李彪说,“你给我住嘴,吃完这顿饭,我这做儿的也尽到义务了。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给我走人,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了。”
  李彪的话一出口,一家人都愣住了。李木头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大儿媳想说什么,被李虎使眼色止住了。李木头就长叹了一声,说,“我是该死,可是你娘死得早,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你们拉扯大,我容易吗我……好,我走,我走得远远的。”李木头流下一串泪,端起饭碗死劲朝嘴里扒饭。
  李彪说话算话。吃完饭就把李木头的衣服杂什一股脑儿扔到了外面,他边扔边说,“从今往后你不要进这个家门了,除非你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李木头没想到李彪会把他赶出来。大儿结婚后,他就跟着李彪。两个儿子中,大儿子老实,也没让他操什么心就成家立业了,二儿李彪没少让他操心,单是从派出所里把他往外捞就没少费心费钱,不过李木头并不怨他,李木头觉得这都是应该的,是他前世欠下了李彪的债。现在他把李小龙弄丢了,李彪没有把他怎么着,只是把他轰出去,李木头觉得儿子已是很宽宏大量了,觉得他这是罪有应得。李木头于是弯下腰收拾了他的衣物,大儿媳也帮他收拾。收好了,打了个包,李木头把包扔上肩,朝村外走。李虎看着李木头的背影,指着李彪说,“你呀你呀,你把爹赶走了,村里人怎么看我们。”
  李虎不再理会李彪,去追李木头。李木头边走边在听着身后的动静,他就寻思着大儿子李虎会追上来的。果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身,他就加快了步子。背上的包袱一轻,到了李虎的身上。李木头低着头说,“你不用管我,我是自找的。”
  李虎说,“您就别闹了好吗,您觉得这样闹很有意思吗?您就不能让我们清静一点。走,跟我回去。”
  李木头明知故问地说,“回去?回哪里去,李彪不让我回去了,我把他的儿子弄丢了,他把我赶出来也不过分,我也没有脸皮再吃他的饭,住他的房了。”
  李虎说,“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李虎把李木头拉到了他的家。李虎对他老婆说,“从今天起,爹就在咱们家住下了。”
  李虎老婆说,“住哪里呢?我们也没有多的房间,就两间房。”
  李虎瞪了他老婆一眼说,“就让爹睡儿子们的房里,反正他们住学校,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住两天。”
  晚上,李木头睡在了大儿子的家中,这一夜都没有睡踏实,想到自己一直对小儿子儿媳偏爱有加,他辛苦一辈子盖下的三间平房也留给了小儿子,大儿子结婚后就分了家,自己白手起家自立门户,到头来,还是这个儿子来养活自己。李木头感慨万千,在床上长吁短叹,折腾到天快亮才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就听见有人在吵架。李木头从迷糊中醒来,听见是李彪和刘腊梅的声音。听了半天,李木头算是明白了,李彪和刘腊梅的意思,是不让大儿子收留他这个老东西,否则他们就要翻脸了。李木头想起来出去看看,可是想一想,又赌气地睡下了。李木头想,狗日的李彪,你这个白眼狼,老子把你的儿子弄丢了是不假,可你也把我赶出来了。现在我又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你这样也太过分了。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把人往死路上逼啊。李木头于是将头蒙在被窝里,不想听儿子们吵架,可是又忍不住不听。渐渐的声音没有了,李彪两口子想是回去了。
  李木头没有起来吃早饭,李木头说他头痛,不想吃饭。中饭时他起来了,问李虎,“早上李彪刘腊梅来了?”
  李虎说,“您不用理他。”
  大儿媳说,“来啦!还不是因为我们留下了你,他们可说了,中午还要来,如果你还没有走,他就砸烂我们家呢。”
  李虎冷笑一声说,“他敢,没有王法了。”
  大儿媳说,“他有什么不敢的,你这兄弟,说得出做得出,我还不知道吗?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好了。”
  李木头低着头不安地说,“李彪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那个刘腊梅。”
  大儿媳也冷笑了一声,“不要什么事都往人家刘腊梅身上推。”
  李木头说,“那……我还是走吧。”
  李虎突然恼火地挥着手说,“走走走,你走了村里人怎么看我们?我将来还怎么做人。人家要是问我,李虎李虎你爹哪里去了,我怎么说?”
  一家人正说话,李彪刘腊梅两口子又来了,李彪的手里拎着一柄斧头,刘腊梅手里拎着一把火叉。两人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李虎挡在大门口,说,“你们这是要干嘛。”
  刘腊梅说,“干嘛?你说要干嘛?你不把老东西赶走,我就砸了你的家。”刘腊梅说着用火叉朝地上一戳,戳了两个洞。李彪晃了晃手中的斧头,朝大门上就剁了一斧,大门颤抖了几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大儿媳吓得不吱声了。李木头也没敢吱声。
  李虎说,“李彪,你疯了。”
  李彪说,“我是疯了,可我是被他气疯的。我走时千遍万遍的交待,好好地照看小龙,他居然把李小龙给弄丢了,弄丢了咱也不全怪他,只怪那该死的人贩子,可是他居然是因为打牌把李小龙弄丢的,你说该不该死。我昨天还不知道他是打牌把李小龙弄丢的,把他赶出家就算了,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知道了他是打牌把小龙弄丢的,我就不能饶他了。”李彪说着推开了李虎,将斧头从门上用力拔出来,走到李木头的面前,说,“有两条路,你自己选。要么,把你的手剁下一只来,看你还打牌不。要么,给我去找儿子,什么时候找到了,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回来了。你自己选吧。”
  李木头的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好半天,说,“我去寻小龙。你不逼我我也要去寻小龙的,不寻到小龙我也没有脸回来了。不过你要给我一点路费。”
  李彪晃了晃斧子说,“你还想要路费?你不会讨米要饭。”
  李木头说,“好,我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李小龙找回来。”
  第二天,李木头就打了个包,背了一些衣服,又揣上了几张李小龙的照片,用一根棍子挑了,离开了家,开始寻找孙子李小龙。临走时,儿子李虎瞒着他老婆塞给了李木头二百块钱。李虎说,“爹,您不要走远了,到亲戚家走一走,过上十天半月,等李彪两口子气消了就回来。再说了,他们两口子过不了多久肯定还会出门打工的,他们走了您就可以回来了。”
  李木头说,“你不用管我,我不回来了,我不找到李小龙我就死在外面,也省得将来死了还给你们添麻烦。”
  李虎叹了口气说,“可这大海捞针一样,到哪里去寻啊。”
  李木头说,“我先上县城,县城找不到我就上楚州,派出所的同志不是说,人贩子是操楚州口音吗。你们回去吧,回去。啊!”
  李木头走在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土地上,心里什么滋味都有。秋风吹过田野,吹起一些黄叶,在空中飞。李木头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像丰收的棉花,层层叠叠堆到了无穷远处。李木头背着蛇皮袋,走在了前往镇上的路上。他发觉那天路上遇到的熟人特别多,好像他认识的人都跑到路上来了。这让李木头觉得很没面子,他低了头不想和他们打招呼,可是他不同人打招呼,人家偏偏要同他打招呼,打了招呼还不说,还要刨根问底,问,“这不是李木头吗?孙儿找到啦?”
  “李木头李木头,你这像是要出远门啊,你这是去哪儿去呢?”
  “你这是去走亲戚吗?”
  “你这蛇皮袋子里像是背的被窝,你走亲戚还带被窝干嘛呢?”
  “李木头李木头,你垮着脸干嘛?好像我欠了你的钱没有还一样。”
  “这个李木头,同你打招呼呢,你怎么不说句话呢。”
  李木头第一次发现话多了是一件如此讨人厌的事情,他一句话也不想回答,只盼着早点离开村子,离开镇子,这样就没有人认识他了,就没有人看他的笑话了,那时就是讨米要饭也不丢人了。这样一想,李木头就走得飞快。走到镇上时就出了一身汗,汗一出,觉得病是全好索利了。
  
  就这样,李木头越走离家越远。第一年,还有人在县城见过他,第二年,他去了州城,去了省城,去了外省。谁也不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拿什么来养活自己。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了。
  在你生活的地方,如果你见着了这样的流浪的老人,你不妨问一问他,是不是叫李木头。如果是李木头,你就告诉他,让他回家,他的孙子李小龙找到了,在李木头离家后的半个月,公安就抓到了那个人贩子,把李小龙救了出来。现在回家,他的儿子李彪也不会再拿斧头砍他了。你一定要问一问,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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