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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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终于放下一切,逃离到这个近似于世界尽头的地方。
  假装忘记过去,拂去衣袖上的风尘,静静地坐在这雪域高原上,看明月高悬于连绵起伏的雪山,五彩的经幡在那明晃晃的刺眼的阳光下翻飞不止,而湖水拍岸,满幅烂醉的蓝恍如梦幻,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那声音自远古而来,给人静谧、荒凉,和一丝莫名的欣喜,亘古如斯,从不曾改变。
  四向无人。在这世上最高的湖泊,我的忧愁被短暂地覆盖,我知道我将记住这样的时刻,在往后某些悲伤的时辰。但,仅仅是覆盖罢了,也仅仅,是几分几秒而已。
  我早就知道,逃到哪里也是徒劳的。哪怕有一天星际航行,即使有幸能在有生之年穿越虫洞,终究是逃不脱记忆,逃不脱此时此地,逃避不了全世界最难面对的自己。
  如果一切都值得怀疑,也唯有它像影子一般真实不虚,如洪水一样凶猛有力,充满身心的每一个罅隙。
  我想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倒霉的抑郁症患者。此前的精神科问诊,医生问,“你感到这样透不过气有多久了?”我说,“30年。”他又问,“30岁令你寝食难安?”我不再回答。岂止是寝食难安,简直让人如坐针毡。没法有一件事让我想起来觉得快乐,你知道吗?我的忧愁也一直被囚禁着,它一直想出来跟我说说话的。我记不清多少次了,我告诉它,我是个知书达理满腔灿烂的姑娘,我要用我的笑语盈盈我的纯真勇敢,感染周围的每一个人,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请你闭嘴吧!
  它确实选择沉默了。直到我一次次焦灼难忍,辗转难眠,咆哮大哭,把每个手指掐满指痕,直到在亲人面前,终于丧失意识,晕倒在地。
  我知道,一直居住在我内心,那忠实的小兽,它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2


  它首先击溃的是我的身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脸上开始雨后春笋般地滋生一种小肿瘤,从眼睛、嘴唇到额头,到手指,恬不知耻地蔓延开。百度搜索:汗管瘤,国际难题,疑难杂症,由内分泌失调和情绪等各方面原因引起,尚未有药物可治疗。然后是眼睛,在我并没有用眼过度的情况,视力突然猛衰,酸涩,流泪,一片模糊。整个身体都在往溃败腐朽的方向加速前进,直到我全身肌肉不知哪天起麻木酸痛,每处骨骼都在发出“沙沙沙”的骇人的响声……各种病症前来造访,终于让我一次次猝不及防。
  我在办公室制造一张表的时候,我站在人群里学习一支舞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想做、哪儿也不想去的时候……无数个时间碎片里,我感到喘不过气,我被一个漆黑的漩涡生生地往下拖拽——我快要海水没顶,活活窒息。你知道,我没法描述……
  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忧愁让我觉得自己身体不好,还是因为身体不好更加重了忧愁。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凡事都是物极必反的。
  算起来,自小进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从没想过要告诉任何人,也从不知道可以打针吃药,因为觉得生病可耻,会给他人带来负担,唯一的方法就是惯性地把毒素囤积体内,等着它自我消化。你看,我是个打小充满耻感的蠢蛋,是个玲珑乖巧,没有原则毫无底线到让自己愤恨的蠢蛋。
  脑海里,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要一分钱的记忆,哪怕年少时过儿童节,班上农村的孩子都有一点零花钱去买一小包零嘴,也打死不開口。因为在我变态的价值观里,向任何人要任何东西,表达任何情绪都是可耻的。啊,可耻的耻感!所有时间都应该用来闭门思过,哪怕邻居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穿门而过,撩人心扉;不玩游戏不恋爱不旅行,不会拒绝不会争辩不会申诉,尊重他人敷衍自己,讨好他人屈死自己,永远看起来一副上善若水、波澜不惊的死样子。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父母眼中的懂事孩子,朋友、同学眼中的绝好榜样。
  不不不,我想的和做的不一样,我想的和说的不一样,我想的和你看到的截然不同。有另一个我,像残雪《山上的小屋》中的女孩一样,不停地整理抽屉,不停地整理整理整理,急切地需要建立一个内在秩序。可是我的整理每次都被打乱,被生活的尘埃覆盖,被自己的懦弱中断,以至于现在提起理想,提起曾渴望的闪闪发光的生活,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一文不值,万事蹉跎。
  我可不可以像太宰治一样“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从没有一刻让我觉得发自内心的自足和喜悦,毫无疑问,没有。青春就该远行,在深夜的海边喝酒、唱歌、拥抱,许下美丽的誓言,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不背负沉重的道德规矩,简单得快乐得眉飞色舞,浩荡得奔腾得如江河行地。可我快30岁了。
  30岁,我并没有长成想象中一棵安然美丽的树的样子。唯一能做的,也许是沿着地面一直深挖深挖深挖,去寻找那个时光村落里潜意识的矿井,照见最本真的自己。可这是一项多么孤寂漫漫的求索,偶会有善良的“过来人”,或正枕着好梦的同龄人,带着复杂的表情劝告你,“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你结婚生了孩子,你要多看看那些好的方面,你有什么好悲伤的?”

3


  生活总是以日复一日的各种尘埃覆盖住人们的思考与痛苦。仿佛直面痛苦,是一件多么害羞和暧昧的事情。大家都愿意谈论那些光明的、温馨的、软绵绵的、轻松的事物,喜欢那些简单的文字、跳脱的音乐,即使那些是假象。
  可是即使通过努力,真的能任性地做一回本我,当吹开那些浮在生存表面的泡沫,依然有那么多的混沌与沉重,让人觉得无能为力。那啃噬肉体的大大小小的烦恼,那侵袭心灵的长长短短的纠葛,那痛楚的时候翻开通讯录、却无人可诉的悲凉。“了解”这是多么美好、虚无而荒诞的词语。不用说与他人之间深层次沟通的几无可能。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你敢说由奈斯库《秃头歌女》中风马牛不相及的冗长无稽的对话不是在轮番上演?你敢说《山上的小屋》中的粗暴荒诞的模式不是在被无限重复?
  我曾幻想过一种知己,就像很多人幻想的那样。一种真正的知己,一种“相见亦无事,沉默亦相欢”“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每次我感觉到你,就深信这一切”的知己。无由地相信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能够陪伴你完成哀伤,并承诺与你在彼岸殊途同归。可是《奇葩说》里大家不也都异口同声地严重赞同么,“这一生遇到知己比见鬼都难。”没有人会向你走来,为你准备一个深夜的房间,相对而坐,促膝而谈,谈论痛苦,谈论你内心那条最隐秘的河流。当我们把期待寄托于一个同类和知己身上,迟早会发现,没有那个“他”,只有“我”。所谓的“他”,不过是“我”罢了。   忘了在哪里看到这种悲观的论调:人类就像是上帝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被随机地扔进荒凉的宿命,无可名状,心有不甘,却无法掌控,无力改变。我想从文学艺术历史中寻找一点答案。一个深夜,我在家中阅读鲁迅先生的《野草》,读完不禁泪落不止,先生把自己置于受难的立场,在暗夜荒野里背着十字架,对自我进行漫长的审判。先生说,“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就先未曾生存。”可叹,《野草》依然有我这样的读者,熔岩也还未曾从地面喷出,不知何时能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先生的孤魂也依然在暗夜荒原中独自游荡。
  然而毕竟,我在先生的痛苦中得到慰藉,就像我想,先生或也在我的阅读和泪水中得到一丝丝欣慰?同样的,在蒙克扭曲的线条和夸张的色彩描摹出的恐惧、黑暗、呐喊、吼叫中;在博尔赫斯诗歌中描写的“困惑、危险、失败、荒郊的月亮”中;我逐一得到温暖和慰藉。我想,那些具有感受痛苦的天赋,并在对痛苦沉思的道路上走得足够远的人,的确能够照亮我等凡人的存在。
  可是,我在意的,不是社会的不公,不是历史的无常,不是人性的阴暗,不是沟通的无可能,我想从这困惑如迷的现实走向旷野,去寻求一种救赎,路在何方?

4


  有人会说,“你就是想太多了。”
  有人会说,“其实多想想快乐的事情就好了。”
  总是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搞不清语言本来就是骗人的玩意儿。
  我问你,抑郁症患者都是不想快乐的吗?他们不知道快乐是好的吗?他们自己没事瞎想来自我折磨吗?
  这就像对失眠的人说,“你多想想睡个好觉,做个甜甜的美梦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失眠的人急需你来告诉它这个?
  我想做我潜意识里想做的那个自己,可是我连拒绝都不会,因为我从小顺从惯了;我想只为自己而活,就像胡适先生说的那样,“最要紧的是做好自己,把自己铸造成器”,可是我从小就活在他人的期待里,害怕极了让他人失望,我的防御机制向来虚弱不堪;我还想让自己不那么累,可我就是有强迫症,一有错失就会充满羞愧,情难自已。我清楚地看到在呼啸而过的岁月里,我竟已经习惯了自我攻击,习惯了没有界限,习惯了苛求完美,习惯了执着于轻如鸿毛的空幻而焦虑自虐。我们这一代人早就被压抑蒙蔽摧残惯了。抑郁的形成不是一天两天,我亦悲伤地发现,不是你懂得那个道理,你就能马上消化它,实践它,洗心革面,翻身做人。你说服不了潜意识里那个真实的自己。
  还有人说,“那你就消灭痛苦啊。”
  我想问,如果痛苦能消灭,千百年来人间怎么还会有宗教?消灭痛苦之前,是否需要先回溯痛苦的源头。何况,我从来没有这般信心。它客观存在在那里,你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却无法将其消灭,就像哪个抑郁症患者能一举击败心魔呢?到头来方法只会是一个,那就是跟它握手言和,晏然共处。
  我当然有从更高的维度对痛苦这个麻烦的哲学命题本身进行思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走在自己的暗夜荒原心如死灰的时候,我无数次地问,这八爪鱼一样紧紧钳制住你的痛苦到底有什么意义?是在经过了无数次不堪回首的与虚无的撕扯和搏斗,我终于不无启示地承认:是痛苦给人清醒和专注,是痛苦磨炼生命的坚韧,是痛苦带来艺术,是痛苦带来觉醒,是痛苦创造历史,是痛苦让人更加珍视那些壅乱中的美好和光明,是痛苦让人更加领悟“对酒当歌”“秉烛夜游”的智慧。痛苦本身毫无意义,但对痛苦的思考意义非凡。就像许巍从痛苦中醒来,开始写《此时此刻》;就像章子怡从痛苦中醒来,开始演《一代宗师》。美得平和大方,却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与痛苦斗争、和解的历程,才是你珍贵的心灵档案。
  从痛苦中醒来,这将是多么漫长艰辛的过程,而这始终也不过一个人的事,没有人能钻进你的潜意识里更改记忆的储存。唯有听着忧愁在光阴深处倾诉,如夜半那疾风骤雨把你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淋个透,然后跋山涉水,孤自到那峡谷抑或悬崖寻访百草,把脉运功,炼丹熬药,不打麻药地开刀缝针,刮骨疗伤。

5


  从纳木错回来,每晚我都会去大昭寺看看。
  站在寂静的角落,注视着前来朝拜的人群。
  月出皎兮,藏香袅兮,在这荒荒长夜,人们双手合十,俯身在地,诵念真言,反复不怠。
  那一刻我竟觉得悲凉多过于感动。
  若不是人生有无常之苦,若不是深陷无明之境,人们怎会想到风雨兼程,升起风马,挂起经幡,转起经筒,寻求来生。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那眉目中带着哀愁的中年男女,抑或纯粹来祈求护佑的孩子……我眼前充斥着一种虚幻不真实之感。
  ——我看到的痛苦远大于信念。
  我不相信我的痛苦能从中得到解脱,哪怕我从故乡一路磕长头到拉萨,哪怕我广种福田有一天真的能够见到佛祖,哪怕他对我拈花微笑。仪式让人充满敬畏,但,到头来要想无挂无碍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得涅槃,还是要靠自己。自己觉,自己悟,自己内在生长出智慧之树。
  人们总是愿意去期待一种永恒,即使死了还憧憬着可以永垂不朽,可是世间最恒定不变的偏偏就是变化本身。《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我在问自己,既然际遇都是在劫难逃,万物都是稍纵即逝;既然诸相非相,那我存活于世,为的是什么呢?为名利?不是。为享受?当然也不是。为他人?不是。为修来世?更不是。我为有一天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死。迪金森说她为美而死,她还说美与真理是兄弟,是一体的。而我想到的,是爱,是爱的星辰。想到这里,眼前忽然有了光。
  “烦恼即菩提”“存在即合理”,绝望过后,知道了世间的不完美,承认了自己的不完美,反而让人坦然;顿悟之后,能道法自然,尽力而为也就能让人安心。
  活着只为活着,只为经历。错误也好,失败也好;痛苦也好,疗伤也好,都是经历的一部分。不抱怨,不强求,有希望地活着。像一株草,像一棵樹,像一条河,像一只鹿,顺着自己的本性,成长着,感受着,思考着,哭着,笑着,沉默着,舞蹈着,前行着,在自我的迷宫里,在悲欣交集的人生里。
  说到这里,仿佛开着车甩掉闷热拥堵的城市,来到彩虹盛开的高原,可以俯看脚下一望无垠的原野、村落、炊烟以及云朵,明朗起来。如果乐观些,或者我还可以想象自己化身为一座默然存在的深山小寺,在缕缕藏香中笑对流动的岁月。不不,你仔细听,你听啊,那如影的忧愁依然在记忆的牧场里絮絮低语,低语,低语着,划过每一寸皮肤。有些东西你必须承认,比如在变幻无常的造化里,每个人的命运,你的卑微。
  我感到恐惧,就像前有龙潭虎穴而无法泅渡,它却又对我报以狡黠的微笑,就像在时光的末一个出口,翻越往事的古城墙,无尽斑驳中盛开一朵莲。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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