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也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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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法春林从城里回来,发现那把风刮雨淋的老锁又上锈了,没找到油,他朝锁屁股上吐了口唾沫才打开。如果当年和席绣花的事能办成了,何至于锁门闭户?就在推开屋门的刹那间,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空气污浊到这种程度,这老屋究竟有多长时间不开了?是自从那年之后?好像不是,也根本不是,自己中间回来过多次,要不这老屋等不到现在,早就塌落了,法春林想了想,他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像那把老锁一样不太好使了。
   那只花猫也老了,才抱养它时还是一只顽皮的猫崽,如今眼神浑浊行动迟缓,老花猫没走正门,而是习惯性地拐了个弯,慢吞吞地从门边的猫道里钻出来,和法春林表示了一下亲近,就缓缓地走向了太阳地。
   院子里杂草丛生,连磨道里都有。院墙上的一塊石头掉下来留下一个缺口,就像进来过窃贼一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院墙不高,法春林搬起石头嗨地叫了一声,肚子一挺,就把它垒了上去。
   连薅带拔,院子里的杂草弄了好几个小时被他处理完,接着他又把院墙跟前的那块地翻了一遍,从街上找来几块石头挡上边,算是垒了堰,往后种上菜,水土就不会流失,石头好找。山里嘛。
   屋外收拾停当,污浊气味跑得差不多的时候,法春林又开始收拾屋里。桌子上椅子上直接用抹布擦拭了一遍,不行。他端起一个脸盆来到门后拧了一下水龙头,管道里扑扑叫了几声,竟还能放出水来,法春林把浑浊的倒掉,又接了半盆,沾着水擦完了床头又擦桌椅,他擦得非常潦草,潦草得连他自己都不满意,擦累了他就直直腰,这种家务活他不喜欢干。
   卫生打扫到搁几板上,搁几板上的小厨子还在,透过玻璃,里面空空如也,自从出了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事后,他早就把那些阴阳八卦书和那本老黄历当柴禾烧了,随着玻璃叭地一声脆响,法春林抱起这个搁几厨扔到了院子里,似乎还不解气,他从屋里跟出来,抡起镢头,两三下就砸了个稀巴烂。心想,又是一把好柴禾。
  2
   你还没死吗?
   咋说你也不是外人,你都还不死,我咋好意思地跟你抢?
   隔着院墙跟法春林说话的叫法道远,和法春林同岁,人送外号“大臭嘴”,半谢顶,大嗓门儿,说话跟驴叫似的,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说话跟曾经的身份不符。在庄里他几乎谁都臭,逮住谁臭谁,大臭嘴曾经和法春林在一起教过多年书。已经退休十多年。法春林正低着头在饭棚里做午饭,手里的烧火棍不停地拨弄着火苗子。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一股浓烟把法春林从饭棚里呛出来,他提着烧火棍和大臭嘴说话。大臭嘴说,我打这里路过,见你家冒烟过来看看。又说,多年不见,我把锄头放下,一会过来找你喝点。法春林心想,前年给我老婆上完坟从地里出来还见过呢,哪里来的多年不见?我这里还没安顿好,啥也没准备,你来喝的哪门子酒呀,你可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大约十分钟,大臭嘴提留着一大包东西进了屋,法春林把一张圆桌支在地上,两个人摆好就喝上了。法春林啃着热腾腾的猪蹄子问这么快从哪里买的,真香。大臭嘴说从你奶奶的肴菜店里买的。按辈分法春林得叫大臭嘴爷爷,法春林问你家开店了?大臭嘴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酒还没喝多少,这句话却让法春林觉得自己的脸变成了大红布,一直红到了脚后跟上。法春林看了他一眼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法春林进城后偶尔回家,碰巧和大臭嘴两人也能见着,见面时急匆匆说不上几句话,两个人只能从道听途说中了解些对方。今天见面格外亲。法春林伸着脖子问你那事是真的吗?大臭嘴说,这个还有假?法春林听说大臭嘴的老婆去世后跟他本家的一个寡妇过上了,法春林说和你侄媳妇上床你好意思的?大臭嘴说,别哪一把壶不漏你不提哪一把。
   两人交谈中大臭嘴听法春林说不回城了,说人家现在都往城里搬,你却从城里往回跑,你那“五朵金花”待你不好还是“千元”侍你不好?法春林把一块鱼刺扔给一直腻在脚下的老花猫说,都好。大臭嘴说,有福不会享,烧得慌。法春林说,你不懂。
   五朵金花是法春林的五个闺女,千元是他的儿子。
   法春林当教师时因为严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一千块钱,因此给儿子起了个法千元的名字。至今他还记得老支书代表教委解聘他时的情景,老支书磕着旱烟锅说,计划生育政策都写进宪法了,你生孩子跟拉驴屎蛋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没有完事,上面天天找我,这事我是给你捂不住了,莫怪我,也莫怪政策。法春林说,不会,我谁也不怪。
   大臭嘴说,凡是当过教师的现在都根据教龄给发工资了,你领到了没有?法春林说,我刚领到,虽然没法和你比,但我很知足,现在的政策好,国家没忘了咱,咱也得懂得感恩。来,走一个。然后端起酒杯干了。
   考师范屡试不第的大臭嘴曾是庄里的一个大笑话,那年走了一个考试过场,就由民办教师统一转正了。
   大臭嘴说,自从你老婆走了以后,这些年你在外面没再找个搭伙的?法春林不想谈这个问题,谈起来伤心,说,没有,来,借你的花献你的佛,再走一个。大臭嘴说,既然不回去了就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吧,清锅冷灶的不行啊,人总得有个家,啥叫家呀?女人就叫家,没有女人的家再宽敞只能叫屋叫房子。我觉得你奶奶这么多年一直没找肯定有说法,要不你俩的事我给你们撮合撮合?法春林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当年还不是你臭得我在庄里待不下去了?大臭嘴说,不只是因为这个吧。大臭嘴说,有工资了,你还是得找暖脚的。法春林边欠着身子给大臭嘴倒水,说,以后再说吧。
  3
   法春林被解聘时已经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虽说农村出身,农活却基本没干过,种地不是闹玩,看似简单,实则道道太多,种地也不是生孩子,种上就能收。他种的庄稼不够丢人的,他也不想指望种地。一大窝等着吃饭咋办?他看到庄里有个老中医,不但会看病还会阴阳八卦,生意很红火。法春林不想学中医那一套,因为老中医是绝户,自己老婆都没弄开过怀。法春林跟老中医学了些阴阳八卦,两三年下来,小打小闹地给人看日子,甚至看看风水,混吃混喝拿个容易钱。    问题出在有人在煤矿上砸死以后,有人就开始怀疑他会不会看了,因为砸死的这个人是她亲家的儿,日子是他看的,结婚还没半年呢。最要命的是后来自己有了孙子,四世单传的孙子让他高兴得一个月没睡好觉,进城给孩子过“满月”时两口子牵着手过马路,一辆货车像突然刮来的风,呼地一下就把他老婆卷走了。
   后来有人拿他老婆的事挤兑他。大臭嘴更不用说了。法春林见人就解释,给孙子过满月本不是选的那个日子,老婆就是不听,非犟着趁礼拜天办喜宴,怕惹她生气就依了她,结果是……无论法春林怎么解释,可谁还相信他呢?
   自从出了他老婆这个事,把他搞得灰溜溜的。那时候老中医已经过世,他想家里有婚丧嫁娶看日子的不找他还能找谁?可很长时间也没有一个人来用他,他在一天晚上趁着酒劲把那些书撕巴了撕巴,扔进饭棚里当了引柴火。
   凡事都有例外,就在他金盆洗手后没几天,有人来找他,说想在家里开个商店看哪日子开业好,法春林说,我看的不准,你还是另找别人吧,来人说啥准不准的?生意孬好还不全看自己咋干?看日子不过是个安慰,不管孬好你给我看一个就行。来人还带来了两瓶酒,这更让法春林感动,见推脱不掉,老黄历已烧,法春林就用手指给她掐算了一个。
   来人叫席绣花,比法春林小四五岁,身材不错,长得白净,按辈分法春林得叫她奶奶。男人也死在矿上,庄里出山打工的人不少,出去下井的人更多。席绣花家靠大街,家里没了进项,席绣花从刚翻盖好的屋后墙上开了个便门,想用男人的抚恤金开店。
   那天法春林把席绣花送出大门,并且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回家。回到家里法春林激动地一宿没睡好,这种信任让他有些没法安放自己,倍感吃不消的他怎么可能再要人家的东西?第二天他把那两瓶酒给席绣花送回去,席绣花又给他送回来说,你是嫌孬还是嫌少?他只好把酒留下,然后把九个阳澄湖大闸蟹捡出六个,把那包大袋的边递边叫着奶奶说,你尝尝,这是千元今天从城里带回来的。席绣花知道这些东西挺贵,两人推让来推让去,没法,她也只好带回家。从此后席绣花做了好吃的总要给法春林端一碗,孩子们带回啥好东西法春林也毫不心痛地就送她一些,求她似的说,帮忙吃一些,吃不了瞎了。两人就这么来往频繁起来。
   有一天,法春林借故去席绣花店里,发现店门敞着却没人,法春林喊了好几声奶奶,不见有人答应,法春林心想不是在里间找东西就是去上厕所了,紧等慢等不见出来,法春林就想从大门口绕进院子里看个究竟,刚到大门口就听到有舔东西的声音,接着他听见席绣花说,对,对了,就这样,就这样给我舔。法春林心想这个奶奶也太那个了,男人刚走了不长时间这是在和谁乱搞?法春林怕尴尬,踅回身往回走,不小心踩翻了脚下的鸡食盆,大门口里的鸡惊得呱呱乱飞,这时院子里窜出一条大黑狗,向他扑过来,吓得他赶紧往外跑,席绣花跟出来站在大门口,看着边回头边跑的法春林她拿着搅食棍哈哈哈哈地笑着说,我在喂狗呢,你跑啥?法春林跑出去老远,那条大狗才停下来。这一幕恰好被大臭嘴看到了,大臭嘴见人就说,法春林大白天的竟想他奶奶的好事,你猜怎么着?结果被人家拿着棍子撵出来了。
   后来舆论把他们捆在了一起。
   有一天席繡花突然对法春林说,你搬过来吧。法春林和她住在了一起。好几个晚上法春林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席绣花就把墙上有自己男人照片的相框翻过去,不管事,拿了还不管事。席绣花说那干脆就去你家,结果是:在法春林家也进入不了状态。席绣花说,你是不是一直不行?想了想又说,不对呀,如果一直不行咋能一憋气让你老婆生了六个?席绣花又提出要不去坡里试试?两人钻进小树林,手忙脚乱过后,还是只剩下干着急。法春林躺在山坡上长叹一声说,我要是不叫你奶奶就好了。
   他俩的事后来千元知道了,千元说,俺娘死了还没有一年不说,你竟然找了个奶奶辈的,按庄乡我得叫她老奶奶,你说你是让我叫她老奶奶还是叫她后妈?你弄出这么一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啥话别说,跟我进城。当时儿子几乎是咆哮着跟法春林说这些话的。这话一说都多少年了。
  4
   法春林进城两年后认识了一个姓赵的女人,男人也是死于车祸,大概是同病相怜,双方孩子又出乎预料地都同意,两人没登记便住在了一起。去年初赵女士的家拆迁,赵女士嫌补偿的房子小,想添些钱换套大房子,就哄法春林说办房产证时写上两个人的名字,忙忙这一阵子就登记,临时各人住各自的亲戚家,法春林把老婆的抚恤金二十万全给了她,令他想不到的是,没多久就联系不上了。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女人并没有要回迁房,而是带着钱去了她女儿那个城市。法春林后来去了派出所,民警对这类事情也没有好办法。
   窗外又飘来了唢呐声,一曲一曲又一曲。每天晚上没有两个小时根本消停不下来。唢呐是庄里的瘸子吹的,瘸子是个老光棍,瘸子腿瘸吹出来的曲子不瘸。好听。他是十里八乡的唢呐王,庄里人多的时候,谁家有个喜事都少不了他,看热闹的人光看他就看傻了,那是因为在锣鼓队伍前面的他一瘸一拐地吹唢呐,本身就是道风景。法春林起初以为庄里结婚的少了,怕荒废了这门才艺才天天晚上来上一段。
   大臭嘴说瘸子的唢呐别人听是跟着沾光,其实他是吹给席绣花一个人听的,他还告诉法春林,自从法春林进城后瘸子春夏秋冬就没住过点。起先法春林有些不相信大臭嘴的话,后来一打听还真就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说瘸子追了席绣花快二十年了。
   是前两天千元从城里新买了家电让商家送货上门的。回来时千元不让走,儿媳妇也不让他回老家,儿媳妇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千元对你不好呢。法春林坚持回来,两口子说不服他,赌气没开车送他。法春林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有好节目,随手就把遥控器扔到了床头上。
   自从钱被那女人骗走,那几个闺女都陆陆续续知道了,这个说当初俺买房子你不借给俺,说那是俺娘的命换来的,那个说我开店让你入股,你一分钱也舍不得投,你攥在手里不怕攥出汗,这下好了,填了坑。你死心了。从这屋里撵到那屋里地数落。想想也是,二十万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法春林有时住一段闺女家再住一段儿子家,像吉普赛人一样,心里本来不踏实,被骗后感觉更不得劲了。儿女们对自己的好他心里有数,但那份厌恶也在脸上带着。家里有孩子写作业的,怕影响孩子学习,吃完饭就得往卧室里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白天没人,看电视没有自己喜欢的节目,小区里也有老人,但呱啦不到一块。整天跟蹲监一样。他也想再像过去那样找一家单位干传达,但他这个年龄已经没人要。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回老家单过。    不知是年龄大了觉少,还是自那二十万被骗后一直心疼,法春林近半年来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来后夜里他真想和人说说话,屋里除了自己还是自己。他只好拉灭灯瞎心思。这天半夜三更,黑暗中法春林发现那只老花猫又领着一只猫回来了,老花猫不再像前几回一样走得蹑手蹑脚,老花猫领回来的那只猫多大年龄他猜不出,那只猫从猫道里探出头来时先是驻足,然后东张西望,显然它对这里的环境不熟,走到门口位置的老花猫掉过头来等它走出猫道才领着它走向里屋。
   夜里法春林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事让他感到很舒服,醒来的时候他用手摸了摸大腿,松垮垮的大腿上竟然黏糊糊的。有一种自己还行的感觉让他蠢蠢欲动。
   皓月当空的一夜。反正睡不着的法春林起来向庄里走去。
   庄里桥头上,瀛汶河畔,有一棵老枣树,枝繁叶茂,树冠有盖住半个篮球场的本事,多少年的树龄了?没人知道。传说已经到了唐初,这是除了山和石头唯一不见长的东西。老枣树下那块被无数屁股打磨得光滑滑的上马石依然健在。进城前的那后半夜又浮现在法春林的面前。
   进城前的夜里法春林爷俩争执了半宿,最终因为理屈词穷被千元说服,后半夜法春林用学猫叫的声音把席绣花约到了老枣树下。他记得那后半夜席绣花上身穿得很少,他们说的话也不多。他告诉她说,千元回来了,他要接我进城。她口气里带着不舍,说,我听说了,别为难孩子。然后又说我给你做了一双鞋。他愧疚地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包括最基本的快乐。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压力。他说,我想再试一次。她说,随你。结果是在这块大约一米半长、不到五十公分宽、半跪下正好的上马石上,他们弄出了全世界最好听的抖音。
   法春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突然就变得像猛虎下山了,他只记得那后半夜月光皎洁如水,水里的女人很美,弄出的那声音响彻了半截庄子,回荡在了这个山谷深处的庄子上空……
   后来他说,等孩子改变了态度我就来找你。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给他扣扣子时说,我等你,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
   那次法春林把女人搂得很紧。他把女人镶嵌进了肉体里,也镶嵌进了记忆深处。
  5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法春林就瞎心思。自从被骗后,子女的脸子是难看了些,但对自己大体还是说得过去的。自己回老家也并非一时冲动,自己早就不是办事冲动的年龄。住在城里多好呀,虽然感到住在哪里都不踏实,但毕竟有热汤热水伺候爷的。话又说回来,住着不踏实的地方就不是家,不是家又何必住在那里?又不是没有家。还是大臭嘴说得对,没有女人的家还叫家吗?地种不了多少了,荒了那么多,自己愿意多种就多种,愿意少种就少种,问题是种地回来屋里清锅冷灶的,有时候口渴了想喝口水,晃晃暖瓶,里面一滴热水也没有。他也有些后悔回来了,再回去也不是不行,儿媳女婿毕竟都是外姓人,里面有太多的面子问题。自从被骗后法春林被二婚搞得心灰意冷,但孤寂久了,内心深处还是想身边有个女人,席绣花一直没找,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那个约定在等他,進城不久就被人把自己和赵女士撮合成堆了。现在人嘴不严,这也不是能保住密的事情,席绣花就听不到一点风声?究竟是回来疗伤还是为了席绣花才回来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有时候他想去找她,但他有些不敢了。找她的理由比原来更好找了些,自己可以说不愿意做饭天天去买肴菜,可她是怎么想的?他有些拿捏不准,毕竟是自己对不起她。
   这个夏末雨水少,蝉声四起,连续好几天的好天气。太阳从山顶爬出来就白花花地耀眼,山里的阳光带着泥土的味道,让人感到是暖洋洋的舒服。
   法春林昨天就把那几床被面拆洗了,他想把被子再做起来。法春林从床上扯出凉席子铺在院子里,然后又要铺上被里被面,就在他从晒衣绳拿被里被面时,他竟然不知道是先铺被里还是先铺被面,拆被子容易做被子难,起初他认为做被子不过是个粗拉活,没想到做被子的先后顺序都没搞明白,更别说后面的穿针引线了。这还真不是个男爷们干的活,他端着茶缸像对付敌人一样,也没琢磨出一个门道。他想等那几个闺女回来再说,但几闺女有没有空都不一定,何况她们也未必会。
   这是找席绣花的一个好理由。
   回来两个月了,自己觉得没脸去找席绣花,越来越强烈的蠢蠢欲动又有了让他找席绣花的冲动。但毕竟这么多年不联系了,感情未免生疏,法春林灌了两口酒壮胆。
   法春林来到席绣花家的超市,席绣花没在,席绣花的儿媳妇白萍问他,你是买百货还是买肴菜?法春林不知说啥好,带着一嘴不利索说,我,我,我找你妈帮个忙,她在家吗?白萍没好气地说,没在。法春林问她去哪里了?白萍说,我哪里知道?
   法春林想起席绣花说不定住老院,法春林朝着老院走去。找到老院,席绣花正在背着他的方向“呗呗”地喂鸡。法春林看到她,有些犹豫了,然后彽着头往回走。
   半路上酒劲上来了,他想不能这么回去算了,被子还等着做呢,他又踅了回来。席绣花人是老了,身材还是偏瘦,有些头发白得扎眼,但看上去还是那么刮净。法春林讨好地说,你没变样。席绣花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找我啥事?法春林说,我的被子做不起来,想请你过去给我帮忙。席绣花说,我凭什么给你帮忙?然后想了想又说,要不你抱过来我给你做。法春林说,我想让你过去给我做,顺便说说咱俩的关系。席绣花带着一脸疑惑地说,街坊帮忙,咱俩有啥关系?
   法春林是在他姑的丧事上知道他和席绣花属于同辈的。那天法春林的姑去世,他去邻庄去哭姑,他发现席绣花也去了,他没弄明白,回来的路上他问席绣花,令法春林想不到的是两个人竟然是拐了弯的亲戚,法春林的姑是席绣花的妗子。这一续让法春林喜出望外,小时候住姑家怎么一次也没碰上,竟然还有这层关系,太不可思议了。法春林说,早知道这层关系,也许我不会进城了。席绣花没吱声。法春林问她说,我以后就不用按庄里的辈分叫你奶奶了?席绣花说,叫呀,叫我姑奶奶。法春林说,姑奶奶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俊,席绣花说,那是。
   我想吃你做的饭菜了,法春林说。席绣花说,俺家的超市里就卖肴菜,我把店给了儿媳妇,你去她肯定会卖给你。法春林说,我想吃不花钱的,席绣花嘁了一声。    饭棚里又升起了袅袅炊烟,炊烟里多了些女人的味道。水饺馅用的是院墙跟前长出来的头茬子韭菜,一大早法春林专门赶集买的肉。席绣花在灶台前一个个地下水饺,法春林盯着席绣花看,感觉越看越好看,看不够,他从屋里找出一个老粗布包袱从席绣花的腰后绕过去,席绣花以为法春林要抱住她,席绣花说你想干啥?法春林说城里女人做饭都戴这个,我给你当围裙系上。席秀花说。火着出来了,往里添添。
   法春林感觉家的味道又回来了。法春林说,你知道咱这是吃的啥饺子?席绣花说韭菜猪肉馅的,法春林说,不对,是团圆饺子。
   准备好了酱油醋,两人准备在院子里开吃的时候,桌子被人掀翻了,一大盘水饺坐了滑滑梯似的散落了一地。气呼呼进来的是席绣花的儿子法坤和媳妇白萍,两口子拨拉开顺着杏树枝上垂下来的丝瓜子来到他两个人跟前。白萍手指着自己的婆婆说,你这个老瓢,孙子都一二十了,你把我俺的脸丢尽了还嫌不够,你还想丢下八代去?你惹得那个吹喇叭的整天乱死人不说,你竟然和一个孙子掺和在一起。白萍越骂越激动,吐沫星子四溅,接着骂,你骚不透也不要紧,你想找老伴俺和法坤是拦你了还是挡你了?你找谁不行?人家给你说了那么多,你偏偏相中了他,你图稀他啥?白萍越说越来气,说,你这是非法同居,你也不怕庄里兄弟爷们笑话掉大牙。然后冲着法春林,叫你个老不要脸的再去勾引她。边说边跑着去饭棚里给法春林掀大锅。在农村哪怕是给仇家砸个稀巴烂,也不能给人家掀大锅,这是很侮辱人的。
   法春林一直没吱声,心想让她出出气发发疯就好了,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掀饭锅,法春林急眼了,顺手抓起一把铁锨说,你再闹腾,你再闹腾,我一铁锨拍死你!
   庄里的人少了,来看热闹的人还是围了半截胡同。有人说多少年都看不上直播了,真稀罕。法春林手里的铁锨是被闻讯赶来的大臭嘴夺下的,大臭嘴夺着法春林的铁锨冲着法坤说,赶快把你媳妇弄走,你们想弄出人命来?
   一直气呼呼站在一边的法坤怕事情闹大,抓起白萍的手挤过人群往外走,法春林朝着门口说,别人我还就是不找了,非要你妈不可。法坤拧回头看了看没吱声。大臭嘴瞪了一眼法春林,意思是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大臭嘴对来看打仗的人说,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
   这事是发生在席绣花给法春林送被子的那天。
   席绣花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法春林守护在跟前,法春林说,医生说可以喝水了。然而从暖瓶里倒入一个小铁碗里,又用小勺舀了,感觉热就用嘴吹吹,一勺一勺地喂进席绣花的嘴里。
   后来席绣花得了场大病,医生说再晚来半个小时就完了。席绣花得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如果不是发现的早根本无法救治。医生给她做的支架手术。
   席绣花给法春林做好了被子,本想吃顿饺子答谢她,饺子没吃成还发生了打仗的事,法春林觉得很对不起她,就去瀛汶河给她摸了半水桶螃蟹去看她,这已经到了螃蟹最肥的季节。那天他刚走进席绣花的老院,就看见席绣花蜷缩在鸡窝跟前,用手捂着心口,表情痛苦,脸上的汗像奔腾的瀛汶河一样哗哗地流淌,瓢里的粮食洒了一地,那几只母鸡连食都忘了吃,围着席绣花直咕咕。法春林看事不好,捡起地上的手机就拨打了120。
   護士让席绣花吃了救心丸,路上让她平躺在救护架上,法春林半躺着把右手让她当枕头,左手握着她右手,差不多搂在怀里,心里一个劲地祈祷,绣花,绣花,你可别吓我。他一边祈祷一边促催司机,人命关天,你能不能快点?山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一快就颠,他又说司机你能不能慢点?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让司机从后视镜里直白他。
   法春林陪着席绣花住了半个月,忙前忙后了半个月。临出院时席绣花问医生说,我的病回去还能和好人一样么?医生笑着说,你本来就是个好人。
   后来席绣花回忆起她突然难受时就想给儿子打电话,可他儿子子承父业,矿上照顾他管安全,那个时间他应该正在井下。她想给儿媳妇打电话,手机掏出来就掉在了地上,去捡时自己连够手机的力气也没有了。
  6
   出院不久后的这天晚上席绣花来法春林家住下了。席绣花说,咱俩放心地搭伙过日子吧。法春林说,孩子们同意了?席绣花说,大臭嘴没和你说?大臭嘴做了好几晚上工作把儿和媳妇的工作做通了,他说干涉老人的黄昏恋是犯法的,你妈得病多亏了法春林发现得早不说,还不是法春林忙前忙后地给你妈伺候?人老了指望的人一定能指望上?你看这次多悬?法春林说,那天大臭嘴过来玩倒是说过。
   法春林关心地问,病没事了吧?席绣花说,好了。灯光下法春林看到席绣花满脸的皱纹都开成了花。上床前席绣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药丸递给法春林说,人毕竟老了。法春林问哪里来的,席绣花说自己的超市里就卖。法春林怕对身体不好,偷偷放在了一边。法春林问席绣花一旦出事跟前连个人都没有,这么多年咋就没找个搭伙的?席绣花说,俺愿意。法春林说你想了咋办?席绣花说我用玉米瓤拉拉,然后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管得还真宽。法春林只是笑,不再吱声。
   在床上席绣花说这个活多年不干都不会了。
   完事后,席绣花说,说这东西挺管事。法春林说,我没吃。席绣花说,真没想到你比原来可强多了,我看你真是越老越不长出息了。
   第二天席绣花就像新过门的媳妇一样早早就起来开始打扫卫生。席绣花累出满头大汗,法春林用毛巾给她擦了擦,法春林心痛地说,你先歇会儿我跟你说句话,席绣花直起腰来说,你说吧。法春林说,咱俩的事儿和媳妇真的同意了?席绣花说,不是和你说了吗?自从那天他们一闹腾,我更铁了心跟你,这回他们有意见也白搭了,我的事我做主,不过,他们提了两条,说我们是搭伙过日子,以后不管谁有个大病小情,花钱各自的子女出,还有就是百年之后各埋各的,我觉得在理,你说呢?法春林说,行。法春林又说,这跟做了梦似的。席绣花问法春林这边的儿女咋说,特别是千元咋想的,法春林说,那几个闺女没啥意见,千元的想法和你儿子的大同小异,说让我看着折腾,他说证没有必要领,我感觉没有证总觉得不牢靠,其实想想,都是两个棺材瓤子了还啥证不证的?法春林把一杯茶水递给席绣花接着说,以后我这个家再也不用锁门闭户了,既然孩子们没啥意见,你还啥意见吗?席绣花说没有。法春林说,虽说不用领证,但我还是想把你娶得名正言顺。席绣花说,你想咋弄?法春林说,咱也不用搞大排场,19号就是个好日子,到时候让你过过门,多少弄出点动静,我想让大臭嘴给咱主持一下婚礼,让瘸子给咱来段《百鸟朝凤》咋样?席绣花说,你看着办吧,然后又问法春林,今天几号?法春林说,10月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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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   透过舷窗看出去,那些云恍如幻觉。   云本该是一朵一朵,像刚刚打发的奶油,立体的,边缘处晕开甜蜜的浅灰阴影。或者扁薄如扯开的棉絮,这里一堆,那里几缕,薄淡处露出湛蓝的一角天空。但是这一次,在一万米高的空中,我看见的云与此前所见全然不同,它们薄而透明,蚕丝般平铺在天地之间。云怎么可能薄得如此均匀?是谁的手细致地抻开了它们?我曾见过匠人制作蚕丝被芯,一团桑蚕丝净重五百克,在四条手臂的拉伸下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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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早晨  一场小雪如约而至  连猫都惊讶,这世界比它还白  中午街面如春  雪水肆意流淌  这雪变脸太快  比影视剧转场还快  阳光痛彻身心述说梅香虚无的比喻  比除雪令还快  语言的目光封锁了夏日淡淡的思想  比南方的溫暖还快  风把身体里的植物吹醒  我期待的一场雪,还未到来  终将有另一场大雪直入地心  冰莲  只剩莲衣铺设冰面  我怎能复原满湖  次第打开的一瓣一瓣  繁华消失殆尽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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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水白蹦跳着走路,蹦跳着唱歌,还蹦跳着考了个重点,后来,在大城市找了工作,想就此与家乡拜拜了。谁知,又回来了。   准是混不下去了!那天,几位老人蹲在秦朝的老石桥上,盼望着。老石桥上的龙头在水浪波动下,一漾一漾的,好像龙在潜水。   澧水白一头钻进一亩三分地。人家种地上化肥,她不上,她积农家肥。人家种玉米麦,她种旱季稻,还种草。种稻?汊口村从来没有过的事,种草?有何用?澧水白呀,不嫁人,种地也是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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