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列传之云海醉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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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阳光松软,几株稻草摇摆在秋风里,像被一场金色的火烧过。
  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已被冷风顽皮地撕开了几處边角,字迹倒还是清清楚楚的。
  近日城内女采花贼出没,已有数人受害。有年轻男子美姿容者,入夜勿单独外出。有提供缉拿线索者,赏银十五两。
  一个小姑娘在墙下停住,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活像田野里生机饱满的豆荚。只见她瞪着眼睛将告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姑娘,你可别笑!”挑货担的大叔路过,严肃地指指告示上的官印,“听说,连京兆尹大人家的小公子,前几日也差点被女采花贼捉了去,这女采花贼恐怕没人拿得住了!”
  京兆尹家的小公子,郝状状自然是听过的。这位小公子姓苏名泉临,在长安城内很出名,不仅因为诗词颇有才名,更因为一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在市井画舫中流传。
  “差点捉去?那就是还没捉去咯!”郝状状眨眼。
  “京兆尹大人请到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保镖,才将那女采花贼击退,保住了小公子的——”对方可能下意识要说“清白”,又发觉这个词对男子实在不妥,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只能接着说,“总之,这事儿千真万确,你家要是有长得俊俏的兄弟,也得给他们提个醒儿!”
  一、月下香
  京兆尹府中。
  夜色清凉,庭院树木扶疏。一个白衣小公子坐在湖边凉亭中,整个人就像是湖边一抹融融的月色。
  只见他出神地看着手中空空的鸟笼,咳嗽几声:“这鸟儿养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趁人不注意,逃走了。”
  “公子不必悲伤,鸟儿不过是曾经尝过自由的滋味。忘不掉罢了。”旁边还有个青年,说话的声音毫无特色,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早春微弱的脉搏在指尖跳动,厚厚的冰层下潜藏着奔涌的春江;又像蒙尘低垂的一张古旧大幕,幕后隐约惊现美轮美奂的悲喜红尘。
  他语气一哂,“动物尚且知道自由的可贵,人有时却并不知道。他们不仅给动物戴上枷锁,也给自己戴上;不仅让动物钻进陷阱和笼子里,也让自己钻进名利的牢笼,从此再享受不到天空海阔。”
  树上似乎有风吹过,叶子轻轻摆动。苏小公子赞同地应了一声,并未察觉不远處的大树上有异样。
  那锦衣夜行翻墙进来的人,轻功着实不错——前来看热闹的,正是山贼郝状状。
  借着荡漾的月光,郝状状看清了两人的脸。
  年少的自然是苏泉临,苏小公子眼波清纯,鼻梁纤秀如玉,俊美不俗。旁边的人却让人大失所望,那人面皮发黄,长得其貌不扬,但郝状状一眼就看出——他易容了。
  郝大王还在山寨时,做的就是模仿江湖大神的生意,一般的易容术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看颧骨和鼻唇沟,就知道有没有动过手脚。
  苏小公子似乎有些畏寒,轻声咳嗽着准备回房:“今日先生教的诗文,泉临还不曾温习。”
  那易容的怪人,原来是个教书先生。
  只见他跟随苏小公子起身,走出凉亭。郝状状观察着他的脚步——毫无内力,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就在两人经过大树旁时,那教书先生突然侧头看了树上一眼,刹那间郝状状心头震动,只觉得那目光如电,穿透浓墨的黑暗,将自己看了个透彻。
  可下一刻,对方继续走着自己的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眼,仿佛也只是随意望月而已。
  难道,刚才的感觉,都是郝状状自己的错觉?
  一阵凉风吹来,郝状状抹了把后背,不知为何手心尽是冷汗。
  无心再作逗留,郝状状越过几棵大树,正要溜之大吉,突然脚下一沉,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
  一时间铃铛声清晰响起,只听几个守夜的仆人大叫:“采花贼!采花贼来了!”
  郝状状往脚下一看,竟然有人在空中布了细线,进来的时候没有中招,出去却倒霉绊上了。她迅速将脚从细线中抽出来,这下铃声更响,此起彼伏。不远處已有人举着火把赶了过来。
  老子不过是来看看热闹,竟然成女采花贼了!郝状状心里暗暗叫苦,腿上只能没命地跑。
  刚一翻过墙头,却只觉得右肩一沉,已被人牢牢擒住!
  “你是什么人?”擒住她的人,声音低沉冰冷,周身的气质仿佛有实体一般,威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真的不是采花贼……”郝状状叫苦不迭,抬头一看。只见少年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如雕,眼神清凉似刀口。
  “是你?!”
  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不是名门大弟子卓清越,还能是谁?他的云海醉月刀,被称为天下第一刀。郝状状行走江湖也交了几个朋友,和卓清越也算曾经共过生死的。卓清越一愣,放开了她。
  “真倒霉啊。”郝状状摸着被捏疼的肩膀,瞪大眼睛,“我听说京兆尹请了个高手做保镖,原来就是你!你……你怎么会去给人做保镖啊?”
  名门弟子行迹隐秘,卓清越更独行江湖、孤傲难以亲近。
  卓清越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冷说:“既然不是采花贼,你快走吧。”说完返身跃回高墙,投入浓墨的夜色中。
  “卓清越!”郝状状朝他的背影喊,“那个教书先生有问题,你要留心!”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她的提醒,因为四周很快归于寂静。郝状状不敢多停留,使出轻功快步离开。
  京兆尹府内,仆人们还在喧哗搜寻。
  苏小公子正准备就寝,窗户轻轻“哐当”一声,突然自己打开了,而四周并没有风。
  “谁?!”苏小公子脸色发白,颤抖着举起蜡烛。窗外空无一人,而他身后传来轻而清晰的呼吸声,像毛虫爬在颈脖的皮肤上。苏小公子骇然回头,看到了一个长发披面的紫衣女人,她正静静站在自己身后。
  苏泉临吓得手脚虚软,而与此同时,那女人一把将他推倒在身后椅子上,一声裂帛声响,已将他的衣服撕开!
  门突然大开,凛冽秋意刹那间灌进房中。
  卓清越大步走进来:“苏公子!’,就在同一时间,苏泉临感觉那笼罩在自己上方的气息消失了。
  “没事吧?”卓清越上前,扶住脸色惨白的苏泉临。
  “采花贼来了!她……她要抓我!”苏泉临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惊魂未定。
  卓清越皱眉环顾空无一人的房间,视线落在敞开的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那上面没有脚印,却有一点水渍。   郝状状浑身一震。
  被害的两个少年都是高官子弟,京兆尹苏玄曾经追随皇上征战,微生易初的母亲君将军虽然不涉朝堂,但毕竟是开国名将。
  所有的这些共同点,似乎还隐藏着一点更深的什么。
  卓清越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我在祭拜苏玄时,发现尸体的右手微张,不能紧握,这是慢性中毒的症状——”
  长针清寒,针尖在月光下泛出隐隐的桃红色。
  “苏大人中毒已有半年之久了。”
  月下树影错乱,千头万绪都是谜影。既然已经准备行刺,为什么又要下毒?既然處心积虑想到了悄无声息毒杀的方法,为何又要铤而走险来刺杀?
  四目相对,卓清越仿佛看懂了郝状状眼底的疑惑:“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幽咽的哭声从灵堂传来,白幡黑夜,触目惊心。
  “我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郝状状心事重重,“下午我遇见洗衣房的徐妈,她抱着衣服准备去缝洗,其中有一件是苏小公子的。我不经意瞧见那件衫子肋下破了长长一道,四寸六分长的口子,是利剑划的。据徐妈说,苏小公子的衣服还从未破过例,都是旧了就扔掉。”
  “有点奇怪啊。要不是遇到什么非常的事情,一个病弱公子又不打架,衣服不会随便被利剑划破吧。难道苏大人被害的当晚,采花贼也来过了?于是我又去问过守卫的仆人,他们说当天晚饭之后苏小公子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人看到过他出房门。可是,苏小公子为什么谎称自己在藏书房呢?”
  卓清越瞳孔骤然一缩。
  如果苏大人被害的当晚,苏小公子根本不在藏书房,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意味着,苏小公子可能目睹了整个惨案的过程,甚至知道杀害苏玄的凶手是谁。
  可是,他为什么要隐瞒呢?
  四、紫衣谜
  浴桶内水汽袅袅。苏泉临沉在热水中,只露出细瘦的肩膀。少年纤秀的锁骨是白月一般的颜色,清冷惹人怜爱。
  苏大人已过头七,朝廷虽然加派了人手调查这件大案,却没什么进展。
  苏泉临抚摸上自己的右肋,那里有一块拇指大的月牙胎记,触手仿佛滚烫——那个采花贼还会来吗?想到这里,少年的俊脸上浮过一丝惊恐。他朝帘外唤小厮:“余年,我洗好了。”
  没有人应。
  苏泉临又叫了两声,只能自己起来。在浴桶里蒸久了难免有些头晕,他刚迈出桶,身子便踉跄了一下。
  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他。那手冷得像鬼掌,苏泉临只觉得寒意整个儿从后背将他贯穿。
  他惊恐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苏泉临来不及喊出声,口鼻已被人用帕子紧紧捂住,他手脚乱蹬,却分毫挣扎不开!
  苏小公子一个大活人,从府里失踪了。
  府里早就人心惶惶,如今更是连鬼神之说也有了。
  贴身仆人余年不过打了一桶热水回来,房间里没了公子,只剩下半浴桶的水,犹自袅袅冒着热气。任谁也解释不了这件怪事。
  且不说京兆尹府中守卫森严,单是在卓清越这样的绝顶高手眼皮子底下将一个大活人运走,就足够匪夷所思的。
  “你这个保镖当得太逊了!”郝状状毫不客气地指责卓清越,“我要是查案的人,倒要怀疑——你有自个儿守田、自个儿摘瓜的嫌疑了。”
  卓清越冷冷睨了她一眼。
  郝状状见他生了气,便不敢再嬉闹,认真地说,“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走的,十有八九是内鬼。我这些天瞅下来,京兆尹府里最可疑的人——就是那个曾先生!你觉不觉得?”
  “他易过容,我发现了。”卓清越漠然应了一句。
  “你知道?”郝状状吃惊地瞪大眼。
  卓清越似乎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江湖上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大有人在。”
  “人要是心里坦荡荡的,干嘛要遮遮掩掩?”郝状状大大地不服气,“这个人處處透着可疑,却让人抓不住一点儿痕迹,这才最可怕!我一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抬头望见高天纯白的流云,郝状状暗暗握紧拳心。这些天她将所有能找到的卷宗和线索都翻遍了。既然找不到微生易初,无法提醒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凶手!
  不过,让郝状状绝对想不到的是,几日内苏府接连发生的怪事,竟惊动了一个传说中的衙门——北衙禁军。
  这天正午,只见几十个紫衣人从大门进入苏府,虽然身着便装,却人人从骨子里透出笔挺慑人的军人气质。北衙禁军身在朝廷,却多出身江湖,他们不但负责皇上的安全,还身兼暗中巡察长安城的职责,可以侦察、逮捕、审问犯人。首领都尉尹幼玉是一位美女将军,大有声名。
  “名门卓清越?”尹幼玉走在最前面,她俊美脸庞像是冬日的冰花,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是。”卓清越也冷,却是磐石般的亘古不变。
  “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尹幼玉语带不屑,说了句江湖人都会说的话。
  “天下三大门派,琅琊派依附朝廷,千华门精于商道,浮云楼消息灵通,掌握江湖舆论。这些正派虽然堂而皇之,但几曾帮助过弱小,真正做的侠义之事能数出几件?不加入天下盟,不参加武林大会,也未必就是邪门。”
  少年冷漠的脸孔上有种尊严,深黑的瞳仁里有种骄傲,像星。
  尹幼玉位高权重,恐怕很少碰这样的钉子。她当即冷笑一声,也不多言,扬长而去。
  “那个尹都尉,很得瑟的样子。”等人走远了,郝状状摸着下巴说,“我不喜欢她。”
  “对名门有敌意的,并不止她一个。”卓清越手按腰间刀柄,冷峻而威严。
  那是一柄漆黑的古刀,刀鞘上雕刻着浮云追月暗纹。苍茫云海中,一轮满月冉冉升起,荒莽肃杀之中,似乎隐隐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的刀——”郝状状的视线不由得被吸引住,“第一次这么近看清它,原来这么好看。”
  “这把刀是我师父送给我的,已随我六年,从不离身。”卓清越墨衣如夜,人与刀是一色的清绝。
  云海醉月刀威震江湖,卓清越本身,甚至比名门更出名。
  “江湖上还从没人见过你师父无筝先生,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郝状状好奇地问。
  “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卓清越嘴角不觉一弯,“也是我见过的,最强的人。”
  一场夜雨突如其来,雨点急促敲打窗棂。   郝状状悄悄溜到苏府东边的第四间厢房——苏泉临的房间,这里既是苏玄被杀的地点,也是苏泉临失踪的地点,白日有官兵守卫不易靠近。而她总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也许还能发现些什么。
  门外无人,她轻轻推开门,地上还保留着当日的大浴桶、放脏衣服的矮盆、擦身的澡豆,木架上搭着几件干净的衣服,看样式是苏泉临的。
  黑暗中看着这些东西,郝状状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俯身拨弄了一下木盆里的脏衣服,再把木架上的衣服仔细瞧了一遍。
  洗澡换下的脏衣服还堆在盆中,干净的衣衫也没有动。也就是说,当日苏泉临是赤身裸体被人掳去的?
  如若是采花贼的恶趣味,也就罢了,但奇怪的是,地上的鞋却不见了。
  也就是说,凶手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一丝不挂,却单独为他穿了一双鞋。这个场景怎么想怎么诡异。
  郝状状正待继续察看,突然只觉得黑暗中有气息靠近,一股温暖的力道托住她的后背,将她稳稳推到两尺开外的椅子上。
  与此同时,只听“咯吱”一声,房门大开,寒风冷雨顿时扑面而来!
  与风雨同来的,还有箭矢!
  数支利箭钉入房屋梁柱,透柱而过,正是郝状状刚才所站的地方。
  门开了,火把将屋内照得亮堂无比,几个北衙禁军少年手执弓箭,而尹幼玉神色冰冷,紫衣拂动,一人大步迈入。
  “好功夫。”尹幼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杀机,“不愧是朝廷追捕这么久的采花贼!”
  郝状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会坐在椅子上,毫发无伤。也就在门开的一瞬间,那股熟悉的气息消失了。
  “采花贼?别开玩笑了!”郝状状心有余悸地从椅子上起来,环顾四周——刚才是谁救了自己?
  “拿下。”尹幼玉也不多话,朝身后的北衙禁军抬抬手。
  “喂——”郝状状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为什么要拿我?”
  “你今晚鬼鬼祟祟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郝状状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如果来看现场的就是采花贼,你不也来了吗?”
  尹幼玉脸色一沉。
  “第一个发现苏大人尸体的人,就是你,现场唯一的目击者也是你。”尹幼玉显然将郝状状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而且——你根本不是卓清越的什么表妹!”
  郝状状被人揭了底,一时辩驳不得,只听尹幼玉冷冷道,“你混入苏府,目的何在?今夜又鬼鬼祟祟潜入现场,只怕是有什么证据不慎留下了,想要来毁灭证据的吧。”
  “胡说八道。”郝状状生气地脱口而出,“你不过是猜测,又有什么证据?”
  “证据?”尹幼玉冷冷一笑,“苏泉临遇采花贼袭击的当晚,府上有人说,曾经看到你趁夜潜进京兆尹府中。是与不是?”
  郝状状一眼瞧见曾先生站在不远處,冷眼旁观。
  果然,那天他看到自己了!郝状状悚然心惊,一时间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自己。而尹幼玉根本不由她思考,“况且据我北衙禁军调查的消息,你,原本就是个山贼。”她将“贼”字说得格外轻蔑,带着身居上位的人独有的优越感和洁癖。
  郝状状一时只觉得愤怒,倒忘了害怕,微微昂头回敬道:“原来北衙禁军就是这样断案的,倒让我一个山贼听得笑死了。嘿嘿,据受害的少年们说,采花贼也是穿着紫衣裳。按你的说法,你自己穿着一身紫色衣裳,武功又好,莫不是你自己才是真正的采花贼,急于找个人做替罪羔羊才要诬陷我?”
  尹幼玉脸上杀机骤现,突然一抬掌,就要朝她打下!
  她出手太快,郝状状根本躲避不开,可是她闭上眼睛只觉得掌风拂过,巴掌却没有落到自己脸上。
  尹幼玉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卓清越冷冷收回手,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直视尹幼玉:“她虽然不是我的表妹,却是我的朋友。”
  秋风彻骨寒凉,但他的最后两个字,却暖如炉火。
  “既然是你的朋友,只怕你也有同谋的嫌疑。”尹幼玉与他对视,唇齿间吐出淡淡寒意,“卓清越,不要以为朝廷奈何不了名门。”
  郝状状心头一震。
  她虽然率性不拘,却也知道这次的祸闯大了。这样僵持下去,只怕连累卓清越。于是,她笑嘻嘻朝尹幼玉说:“你说的证据都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抓我就抓,但这件事和卓清越屁的关系也没有,你不要因为卓清越一见面就顶撞过你,武功又比你好,就公报私仇。”
  最后这几句话连激将法也使上了,算是将了尹幼玉一军。
  尹幼玉寒声斥道:“带走!”
  经过曾先生身边时,郝状状深深看了他一眼,暗暗握紧拳,压低声音:“我知道是你告的密,这个案子和你绝脱不了干系!”
  曾先生淡淡反问:“与我有无关系,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江湖自有侠气。”郝状状清清楚楚地说了六个字。
  “侠气?”曾先生灰蓝的衣角被细雨濡湿,在暗夜中倒显出一种风华来。他的声音毫无感情,“‘侠’可以为大义而存,可以为弱者而怒,但最基本的前提是自保。你连自保也不会,从何谈‘侠’?一腔热血不成江湖,无论对谁,江湖都公平无情,大浪淘沙。你既然留下了嫌疑,一天无法证明自己,就一天没有资格说你不是凶手。只有你的剑和脑都快过黑暗中的对手时,你才有资格,去谈心中那点‘侠’。”
  雨声凌厉,秋风紧。郝状状紧紧咬住下唇,她在那样的风雨中,聆听到了残酷而真实的人生一课。
  和微生易初在一起时,江湖从不曾告诉她这些。那个白衣少年如此光明坦荡,像壮阔的晨曦,像雨后清新驰骋的雷电,像朝阳笼罩的神圣雪峰。那种强大,是光。
  眼前这个人,却是夜——他掌中的世界,神秘得令人害怕,真实得令人窒息。
  秋雨清冷透骨。
  等押着郝状状的人离开,曾先生缓慢踱到尹幼玉面前:“尹都尉,借一步说话。”
  “你又是什么人?”尹幼玉并未正眼瞧他。
  曾先生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纸卷上,正是写着“君心似铁,易地而處,初试刀锋,杀一儆百”的那张。他嘴角微勾:“有时,锋利的并不只是刀剑,一张纸也可以杀人,割断人的咽喉。”
  尹幼玉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个相貌平庸的青年,随他走到一旁。   “苏玄曾经是隋朝大将周震麾下的参将。”曾先生双袖微拢,突兀地说了一句。
  尹幼玉皱眉,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王御史和宋少卿,也曾经是前隋大臣,后来归顺大唐。”曾先生目视那染血的纸卷,“至于君莫笑将军,世人皆知是灭隋的功臣。”
  尹幼玉向来冷傲的神色也不由得骤然一变。对方说得没错,受害者都有一个共同点……
  隋朝的叛臣,大唐的功臣!那么……凶手的目的何在?
  原以为隋唐两朝更替的恩怨,已被盛世的歌舞冲淡,谁料旧事重新浮出水面,竟是这样触目惊心。
  “这些人不仅在江湖上有势力,恐怕在朝廷也一样,当朝官员中,当真没有同情支持他们的么?”
  “此话怎讲?”尹幼玉素来以冷静著称,可此刻她的思路已经完全被曾先生牵引了。
  曾先生淡淡一笑,随手折下一根长长的树枝,以枯枝为笔,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尹幼玉心神震动,所有的线索顿时在脑中如溪流汇聚成湖,澄明地映出真相……而这真相是如此重大,以至于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曾先生衣袖一拂,从容抬手,将那沙土上的字迹扫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那个字,已经深如烙铁刻在尹幼玉的脑海里。
  此后,也将凌厉如刀砍斧凿,落在大唐天子的心坎上。
  “尹都尉还要办案,在下先别过。”曾先生淡淡拱手,并没有多少恭敬的意思。他风度谦和,却毫无谦卑,举手投足间甚至有种睥睨尘俗的傲慢。
  天微微亮了。
  枫树红透了苏宅半壁旧墙,像是一大朵浇不息的火焰,犹自燃烧着;又像是雨中拼命睁大的一只带血丝的眼睛,想要窥探某个秘密。
  “你可以走了。”一个北衙禁军少年抖了抖手上的钥匙,打开柴房。
  被囚禁了不过三两个时辰,郝状状又莫名其妙地被带了出来。她一走出柴房,只见卓清越在雨中等她。
  少年黑衣如磐,像一块被打湿的墨砚,神色还是冷若冰霜:“走了。”
  “是你保的我?”郝状状不禁有些感动。
  “我保不了你。是曾先生。”
  “他?”郝状状不禁愕然。
  “他和尹幼玉说了几句话,对方就带着北衙禁军离开了苏府,说是要追缉凶徒,至于你,则变成无关紧要的人了。”
  郝状状的嘴张大了又合拢,合拢了又张大,终于乖乖地闭上嘴,什么也没有说。
  五、风雨声
  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處,几道人影伫立着。
  “苏玄是你们杀的?”
  “不错。”
  “你们杀错人了?”
  黑暗中有片刻的沉默,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夹杂着汗水、血勇与复仇的味道,与风雨声混杂成一片草莽江湖。
  “说说当日的情形吧。”
  “那天……”
  十日前。
  枯枝横生,将窗外缀着银月的一汪墨色秋夜分割得支离破碎,朦胧瞧着窗外的天,竟像一个巨大的陷阱。
  苏玄在儿子的房中,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许是风声让他毫无睡意,也许是当年的风波在他心底从不曾真正平静过——
  人的年纪大了,总是比年轻时容易愧疚,也比年轻时怕死。
  “爹,孩儿没事,您老人家也早点休息吧。”苏泉临有些不安地说。
  “再陪爹下一局棋。”苏玄将黑白子收回棋盒,布满皱纹的手还是稳定的,他突然问,“临儿,你觉得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泉临一怔,随即露出清纯无垢的微笑:“爹曾随皇上征战沙场,威震四方,是孩儿心目中的大英雄。”
  “如果爹做过不英雄的事,你又当如何看爹?”苏玄头也不抬地继续问,烛火映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坚毅中有种凄惶。
  苏泉临又是一怔,半晌才费力张开唇齿:“孩儿……不明白。”
  “今夜,就让你明白!”只听一个寒冷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压抑沙哑。随即冷风携着暗香破窗而入!
  苏玄固然是沙场征战过几十年的人,却远远不敌这一招的闪电之速、雷霆之势!他的剑尚未抽出,已然双腿屈膝,被制服在地!
  与此同时,另一人已轻松将长剑架在苏泉临的脖子上。
  “怎么样?苏玄,你当初出卖周震将军,令三千将士死无葬身之地时,就没有想到今天?”对方的语音森冷得可怕,“你把将军尚未满月的幼子抛下悬崖,向李渊邀功请赏时,就没有想到今天?”
  周震将军是隋朝大将,骁勇善战。隋朝覆亡之后,各路英豪都被大唐或镇压、或收服,到武德七年,只有周震率领的几千残部仍在江淮一带抵抗。秦王李世民策反了当时的参将苏玄,内外接应,才让三千将士被唐军合围,力战而死。
  苏玄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眼中噙满无奈绝望:“真的……是你们。”
  “当然是我们,当初在血洗的地狱里踏着兄弟的尸首走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看——什么叫天道报应!”另一人手中一紧,眼看苏泉临项上就要血溅三尺!
  “慢着!”苏玄大喝一声,双目赤红,“你们可以杀我,但绝不能杀临儿!”
  “嘘——”先前说话的人以手抵唇,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不要和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道理……杀了你,你不过痛苦一时,杀了你儿子,你才痛苦一世。”
  苏玄的脸色灰败得可怕,突然咬牙抬起头来:“不,你们不能杀他!他不是我儿子……而是周震将军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说出口,所有人都是一震。
  苏泉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苏玄接着说,“当初周将军带着仅剩的三千残部,血战不敌,让我假意向秦王投诚,设法将他妻儿救出去……将军将此事托付于我,而那时我妻子也刚临盆不久,尚有襁褓幼儿。我无计可施,只能依计行事,安排几个妇孺设法躲过唐军的耳目,可惜周夫人在半路就伤重身亡,我带着两个未满月的婴儿,试图从山路助他们逃脱,却不幸与唐军遭遇。”
  说到这里,苏玄手背上青筋暴起,“为了不辜负周将军,我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抛下万丈山涧,谎称怀中周将军的幼儿才是自己的孩子!这个秘密我藏了十九年……你们如若不信,可以看他的肋下——”
  他扬起手中的长剑,一把将少年的衣襟划开!
  一个弯月胎记赫然入目。   “这个胎记,你们只要问当年的知情人,自然一清二楚。”苏玄老泪纵横,“你们还要杀他吗?”
  趁两个杀手怔神时,苏玄一跃而起,猛然将苏泉临推出门外:“走!今夜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走!”
  周震将军的儿子,固然可以躲过今日的狙杀,但大唐帝王,会允许当年被灭族的遗孤生存在世上吗?
  苏泉临心神俱乱,自然想不到这一层,但爹的话他向来是听的。况且今夜的种种太过惊悚,他根本无法面对。少年没有看到,推他到屋外时,苏玄身子重重一颤。
  老人从容地关上门,缓缓回头——
  “你若说的是真话,何必让他逃走?”对方冷冷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信与不信,你们自可调查……不要……错杀……才是……”苏玄说完最后两个字,倒地而死。
  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把为苏泉临挡下的长刀。
  六、杀人棋
  “原来你在这里!”郝状状在厨房里找到卓清越,“有大事情,听说北衙禁军已经抓住了杀害苏玄的凶手!”
  卓清越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出入厨房。听到消息,他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想来想去,原先觉得采花和杀人是两件事,现在却又发现弄错了——采花案里受害的少年有的是平民百姓,有的是富豪官家,表面上很难找出什么共同点,其实,共同点是有的!”
  “什么?”
  “年龄!你没有发现吗,他们除了都长得俊美,年龄也恰好是十九岁!如果说采花贼只喜欢美少年,当然说得过去,但,只喜欢十九岁的就有点牵强了。”
  “被杀害的两个少年,却并不是十九岁。”卓清越指出她的漏洞,“御史大夫的公子,今年已经有二十二岁了。”
  “对!”郝状状双掌一击,“也就是说,受害者里,活人都是十九岁,死人却年龄各不相同。”
  她继续说,“唯一能连接活人和死人两条线索的,是苏小公子——他十九岁,到如今还活着——至少我们没有见到尸体。他遭遇采花贼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你应该知道吧?”
  “苏小公子被袭击时,说看见一个紫衣女人,要剥他的衣服。”
  “这就对了……”郝状状摸摸下巴,“剥衣服有很多可能性,你们男人剥女人衣服,也许只有一个目的,但女人不这么想。她也可能是要找什么东西,或者,想要确认什么东西。”
  卓清越头脑中火光骤然一闪。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另一个奇怪的事实——自从苏小公子被袭击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少年被袭击了。其他的所有少年,要么被害致死,要么侥幸逃脱,但那些幸存者都没有被袭击第二次。只有苏小公子,被对方袭击了三次。这不是很奇怪么?”
  “那个采花贼,并不是要采花,她的真实目的是找人,比如,胎记之类的——而且,苏小公子,就是她要找的人!”
  洗衣房。
  青石板湿润,几个妇人正在搓洗衣裳,徐妈这几天的腰腿一直不太好,刚洗了几件衣服就有些直不起腰来。旁边的妇人关心地问:“你骨痛发作了?要不今天的衣裳我替你洗!”
  “不用……”徐妈还想说什么,问话的胖妇人一把抢过她手边的木盆:“甭客气!”胖妇人手脚粗鲁,心肠却是热的。
  徐妈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起身回不远處自己的小屋子。房间简陋潮湿,有一种天雨时的霉味。
  她捶了捶酸痛的腰腿,刚坐下来,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门开了,屋外站了两个人。徐妈见到来访者的脸,表情有些意外,却很快露出朴素和善的笑容:“郝姑娘又来了?快请进来。”
  一身雨水的来者,正是郝状状和卓清越。
  见到徐妈吃力地为他们端来椅子,郝状状关心地问:“徐妈,你腰腿疼?”
  “每逢阴雨天就会这样,老毛病了。”
  “有一种针灸叫‘清风’,刺人人的骨缝,会让轻功大增,但对身体损伤极大。”卓清越突然淡淡说,“长久使用甚至会让人瘫痪,你听说过吗?”
  正在倒茶的徐妈一怔,很快笑道:“我一个洗衣妇人,怎会听过这些?”
  卓清越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日苏公子遇袭,窗棂上留下了水渍。天未下雨,凶手的衣服怎么会是湿的?如果是在洗衣房工作,就不奇怪了。”
  郝状状愣了愣。
  “苏玄身中‘扬州慢’已有半年之久,这毒非常需要耐心,至少也要八个月才能置人于死地。除了府中的仆人,其他人都没有作案条件。而能接触苏玄饮食的厨子中,葛伯曾遇到过一件奇怪的事,他有一条腰带晾晒时曾经丢失过,遍寻不到。但半月后,被人在洗衣房附近的小路上发现了。腰带不值钱,他想来是小偷觉得不值,所以完璧归赵,也没有多想就捡回来继续用。”
  “那个捡到葛伯腰带的人,碰巧正是你。也正是在葛伯这条腰带上,查出了‘扬州慢’——凶手将腰带放在浸透扬州慢的毒液中浸泡十日,让毒性深入布匹。每逢葛伯在厨房做菜时,热气的高温就会将毒素蒸腾出来。”
  郝状状张大嘴,看了看脸色平静的徐妈,又看了看卓清越:“你是说……不对啊!假如是这样的话,府内上下饮食都有毒了,为什么只有苏大人一个中毒?”
  “仅仅是葛伯腰带里挥发出来的一点‘扬州慢’,还不足以对人造成危害。”卓清越冷冷说,“苏大人从不与人共用碗筷,他有一个专用的‘沸玉碗’,是皇上赏赐的贡品。中原并不产沸玉,这种材质也极罕见,它能吸附饭菜和美酒的香气,经久不散,苏玄一直引以为豪。”
  “正因为沸玉碗的罕见特性,它将高温蒸腾出的毒素尽数吸纳,日积月累,不知不觉让苏玄的身体日渐衰弱,最终丧命。”
  “卓少侠好见识。”徐妈低着头听完,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抬头一笑,依旧端庄安静,“不错,我是想杀苏玄的,但时间未到却有人先动手了。我的本名,叫做徐雪娘,是当年周小公子的奶娘。”
  郝状状一愣。
  “前隋的周震将军,那是沙场的一员猛将,也是……一个好人。周将军于我有大恩,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恩。”徐雪娘眼中泪花闪闪,“当年隋末纷乱,周将军曾救我全家性命,我结草衔环不能相报。恰逢夫人诞下幼子,奶水不足,我便做起了小公子的奶娘。可惜苏玄背信弃义,杀害将军和夫人,连不足月的小公子也不放过。”   看似柔顺的徐雪娘泪水恣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我潜入苏府十年,只要能杀了叛徒苏玄,我死也无憾了。虽然我早年曾学过些轻功,可惜苏府守卫森严,苏玄本人武功又高,我根本无从下手。所以,我将复仇的心思隐忍了十年,也筹谋了十年,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这半年来,每日苏玄都会食入‘扬州慢’,只需要再过两个月,他会暴毙身亡。可是,一个消息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步伐——”
  “那一日,我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说周将军的幼子尚在人世……”徐雪娘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不敢相信。但这么多年来,我死水一潭的心,都因为这个消息活了过来。”
  “按照对方提供的线索,我改装夜行,去将那些少年逐一查验。要飞檐走壁自如,我未出阁前学的那点轻功远远不够,于是我将多年前在军营里得到的一枚‘清风’刺进了自己的骨缝……卓大侠说得没错,‘清风’这种针能让人轻功大增,它曾经在战场上出现过,都是细作死士用的,为了获取情报,有人因此而瘫痪。但我不介意,我还有什么可介意的呢?周小少爷右肋下有个月形胎记,虽然时间过去十九年,我仍然能认出他来。可结果——”
  徐雪娘说到这里,突然愕然睁大眼,停住了。
  “徐雪娘!”郝状状大叫一声,只见她捂住颈脖,嘴里发出霍霍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永远不能再说话了。
  她的咽喉穿了一个洞,瞬间倒地而亡。
  “谁?!”卓清越的人已经飞身而起,只见窗口破了一个针尖小洞,暗器正是从那里发出的。而窗外空无一人。
  卓清越和郝状状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沉重。
  徐雪娘从何得知周小少爷还活着的消息?还有——苏泉临是不是她掳走的?人现在又在何處?
  这三个疑问,只怕永远被埋入地下了。
  天还未亮,郝状状就被雨声吵醒。
  因为徐雪娘的死,她一夜没有睡好。窗外正是黎明之前,天地漆黑如一大缸墨,风雨打在这片墨色里,伸手不见五指。
  卓清越的房间相隔不远。郝状状远远见到窗口微光摇动,走到屋外正要敲门,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原来你早已认出了我。”屋内的声音淡漠带笑。郝状状心头一惊,只觉得陌生而熟悉……是曾先生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
  两人又交谈了些什么,雨水嘈杂听不真切,好像卓清越说了句“你化成灰,我也认得”,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还隐约听到五个字“人在朱雀林”。
  门突然开了。
  卓清越看见郝状状,略略一愣,却只扔下一句:“回头解释。”随即如同一只黑色的鹰腾空而起,迅速越过高墙,消失在雨幕中——
  显然事出紧急!
  古案前的蜡烛燃烧得只剩下最后的烛泪,显然两人曾秉烛夜谈许久。曾先生静静坐在烛光中,袍袖灰蓝,仿佛一卷毫无光泽的古画。
  这一瞬间,郝状状突然明白了许多疑问,她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谁了!”
  对方抬起眸来。
  “我绝不相信卓清越是凶手,但他故意袒护你,却是千真万确的。每月初六,卓清越说师父都会叫他回名门办事,这恰恰为了给杀手可趁之机!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名门无筝先生!”
  对方淡淡看了看她,一拢衣袖,气度优雅从容:“长进了。”
  “那些杀手,也是名门的人?”郝状状咬牙。
  “不。他们原本就是隋朝遗臣。”无筝先生袖风一扫,雨滴落在青石上,“当他们弱小时,我帮助他们强大;当他们强大时,自然成为我的工具。”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春日落花的石桌上,悠闲下一局棋。
  可他的每一颗棋子,都是一条人命。他的每一招布局,都是惊天的阴谋、无数的鲜血。
  “那么卓清越呢,也是你的工具吗?”郝状状握紧拳。
  “名门从来不缺死士。”无筝先生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冷酷地说,“他愿意为我而死,不是吗?”
  太可怕了,这个人太可怕了!
  让郝状状毛骨悚然的不是他的心肠之硬、手段之狠,而是所有的追随者都心甘臣服,为他舍生忘死——哪怕连郝状状自己,不过是几日的相處,有时甚至也会被他的智慧迷惑。这个可怕的人身上,有一种任何人模仿不来的危险魅力,像悬崖上的浓雾,像冬夜炭火最后未熄灭的一点余烬残艳,神秘而强大。
  “既然你知道徐雪娘要毒杀苏玄,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周折,帮助杀手去杀人?”
  “苏玄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去。”无筝先生缓缓而清晰地说,“他死得越轰轰烈烈,才越合我心意。”
  北衙禁军何等实力,加上他暗中运筹安排,杀害朝廷命官的几个人,决计逃不出法网。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刑部大牢。
  北衙禁军不负众望,已捉住杀害苏玄的凶手。两个汉子被铁链吊着,浑身血污,嘴里犹自骂着:“叛贼苏玄,死有余辜!除叛臣,拥吴王!”
  吴王李恪的生母杨妃是隋炀帝的公主,李恪文武全才,血统尊贵,他不仅是大唐三皇子,也是隋炀帝的外孙。
  那时,无筝先生在地上写的那个字——
  正是一个“吴”字。
  巨大的铁链被血肉之躯挣扎得惊心作响,仿佛也挣开了一段历史。
  这是一层纸。不被捅破,就能相安无事,时间久了甚至会产生安逸的错觉。可纸一旦被戳穿,就是血淋淋的回忆。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刑部官员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唐朝的大臣,就是隋朝的叛臣。那股拥隋的势力拥立李恪为帝之后,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人?
  苏玄的今天,是否就是他们的明天?
  在血淋淋的暗杀面前,那些对立储原本中立的官员,骤然清醒。他们认清了一个事实——吴王绝不能当皇帝。就算吴王无意大开杀戒,底下人却未必同样想,他们赌不起。
  七、攻心毒
  朱雀林。
  卓清越找到苏泉临时,对方被捆绑在一个山洞里,嘴里塞着破布,满脸惊恐。卓清越将他嘴里的布取下来,解开绳索。
  “掳走你的是什么人?”
  “那人……”苏泉临脸色苍白,“那人是——”或许是受惊过度,话未说完,头一侧已是昏了过去。
  雨斜风急,卓清越背着苏泉临往树林外走,不知过了多久,官道终于隐隐可见,突然只见一道灰蓝色的身影从大道策马前来,是无筝先生!   对方易容的脸看不出真切神情,但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情形有变!”
  卓清越不敢耽搁,迅速将苏泉临抱上马背。无筝先生伸臂接应时,手臂间却骤然一凉。
  下一刻,他和苏泉临一起滚下马背!
  地上的苏泉临抬起头来,以匕首抵住无筝先生的咽喉,手腕微微颤抖:“名门的消息果然灵通,但,太迟了。”
  雨中树林窸窣作响,卓清越环顾四方,朱雀林中竟埋伏了不下三十名弓箭手。
  卓清越的手落在腰畔,稳稳握住漆黑的刀柄,掌下寒光在握,杀机如海。
  “名门有眼线密布江湖,吴王就没有天罗地网吗?他已知道你處心积虑的诡计,都是为了扳倒他。”苏泉临轻轻咬牙,“无筝先生。”
  无筝先生穿戴整洁的时候,并非让人觉得多么出众,此刻受伤的他跌在泥泞里,手臂流血、衣襟凌乱染污,却仍然显得整洁从容,甚至有一点邪异而冷淡的惊艳。他点头:“当日你的衣衫都留在房间,却唯独鞋子不见了,我就应该想到,是你自己自愿打扮成仆人混出府中的。是我疏漏了。”
  整件事里,唯一不在无筝先生掌控之中的,就是苏泉临的失踪。殊不知,这正是吴王布下的杀局!
  “不错,我并非被人掳走,而是被吴王的人救走。我那么信任你们,你们却害死我爹……若非吴王及时提醒营救,只怕我也要命丧在你们手上……”苏泉临望向卓清越,突然露出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你的肋下,可有一个满月胎记?”
  卓清越一怔。
  “你一定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吧?”只见苏泉临轻轻将自己的衣襟解开,白皙的肌肤上一个秀丽胎记赫然映入眼帘,“因为我也有一个,却是弯月的。”
  他解衣说话时,眼神望着卓清越,向来清纯文弱的脸庞上有种冰凉的秋意。
  “我爹之所以死于非命,恐怕就是因为这满月和弯月——月亮杀人,听起来很奇怪吧?当年隋朝旧部们知道,周震将军的幼子,肋下有月形胎记,而大多数人都会将‘月形’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弯月。我爹也是这么想当然的。当日,他在投降前曾经答应保住周将军的幼子,可是大祸临头时,他终究抛下了那个孩子,而保全了自己的儿子……”
  “所以,我爹的的确确是那几个杀手口中的‘叛将’。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出于自保的直觉……爹在我身上烙下了这个弯月印记,假扮胎记,预防万一唐军战败,隋朝旧部前来清算。可是,他如何想得到,周将军的幼子身上并非弯月胎记,而是满月!”
  雨雾将人的视线模糊。
  只听苏泉临的声音突然一扬,“卓清越——你,才是周将军的儿子!”
  卓清越浑身一震,脊背突然僵硬。
  “从始至终,你师父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给你云海醉月刀——那是你身世的见证。他一直在利用你。”苏泉临的泪光中闪烁出愤怒与恨意。
  “吴王,果然是个好对手。”无筝先生叹了一声,“竟能将当年事挖得如此清楚。这话,是他教你说的吧。”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周将军和夫人当年伉俪情深,在战乱中生下幼子,也因为这小小胎记获得过些须浪漫的憧憬和安慰吧?
  当年他遇到落魄街头的小小少年,看到那个满月胎记时,就知道,这里有尘封许久的故事。
  卓清越骤然转过身来,脸上没有泪,却满是冰冷的雨滴。他一字一字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无筝先生只平静地答了一个字。话语仿佛柔薄红叶拂过面颊,那样轻,却那样冷。
  多年的师徒情谊,在这个字里,如枯叶一寸一寸龟裂。
  卓清越握紧拳,只听苏泉临说:“卓清越,何必再理会一个利用你的人?你只需想一想九泉之下的爹娘,就应该让我带他走。”
  卓清越沉默半晌,转过身去。
  苏泉临嘴角露出痛然的笑意,他朝四周埋伏的弓箭手做了一个手势。与此同时,却见一道刀光亮如闪电,划破苍穹!那是席卷一切的秋风骤雨,是铺天盖地的寒江飞雪,将暗處飞来的箭矢挡在三步开外!
  卓清越持刀而立,一手护住无筝先生。少年整个人就仿佛一柄出鞘的刀,尝不到鲜血的滋味,决不回鞘。
  “你……”苏泉临愕然。
  “要找他报仇,那也是我。”卓清越冷冷说,“轮不到别人。”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惊鸿腾空而起。吴王府上精锐的箭阵,竟然丝毫阻挡不得!
  树林古木参天。
  两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卓清越将无筝先生放下,竟笔直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授业之情。”卓清越浑身雨水,漆黑的眼瞳里星光闪动,冰冷如沸,“如今,恩情已报。”
  随即,少年冷漠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听不远處熟悉的声音喊:“喂!原来你们在这里——”是郝状状赶来了。
  “出什么事了?”她愕然问地上的无筝先生,青年的脸上还是那寡淡无味的表情,看着卓清越的背影终于远去消失不见,突然唇齿一张,吐出一口鲜血!
  郝状状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只见他手臂受了点伤,伤口不大,似乎无碍。
  “你早说过,所有人都是我的工具,”无筝先生冷笑看了她一眼,“怎么?他不过也发现了而已。”
  郝状状听着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你!”这一刻,她真想揭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看看那面具下真正的表情,是嗤笑、冷淡、不屑,还是……别的什么?
  一气之下,郝状状本想抛下他不理,扭头欲走时,却突然发现不对——他唇角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隐隐的黑色。
  郝状状怔了怔,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你……中毒了?”
  “吴王是做大事的人,当然万无一失。”无筝先生虚弱冷笑,右臂小小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伤口處却泛出诡异的青蓝色。郝状状这才注意到,他一直靠坐在树边,根本无力动弹。
  她武功远远不如卓清越,只能背着半昏迷的无筝先生往树林外走。可是这森森密林,何處才是尽头?郝状状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感到身后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只觉得一阵绝望。
  天色渐暗,最后的光明也即将被黑夜吞噬。郝状状艰难地走着,脚下突然一滑,两人一起滚下陡峭的斜坡!
  眼前的情景急速变换,被汗水和雨水模糊的视线仿佛看到一个人,白衣如晨曦……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吧?这是郝状状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尾声   山洞内生了火,温度要高许多。
  郝状状受了些外伤,倒不算重,昏睡中额头很快渗出了薄汗。可是无筝先生——
  白衣人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指下冰凉得可怕,剧毒“六道轮回”在侵蚀着他的身体,毒素像蛇一样从手臂蜿蜒至胸膛,即使是自己运功为他渡人内力,也只能暂时护住他的心脉。
  手指碰到冰冷的易容人皮,白衣人不由得顿了一下。而对方呼吸正变得清晰,喉结微动,似乎醒了过来。
  火堆无声燃烧,映着彼此的脸。白衣人略一犹豫,正要站起——
  衣袖却被拉住。
  那手腕清瘦惊心,熟悉而陌生。无筝先生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将自己脸上易容的人皮拂开,吃力地唤出两个字……
  “阿澜。”
  他叫的是微生易初的小名,世上能叫这个名字的,除了爹娘——
  只有一个人。
  微生易初蓦然回头,凤眼微湿,风起云涌。
  那已不是当年的故人。曾经,那个人的唇角仿佛总是带着笑,融化着少年的心事敞开在无边的月色中。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双眸子不再光辉璀璨,取而代之的,是包容一切的宁静暮色……
  可是那些故去的时光呢?那并肩执绺策马大道的开怀,雪夜共醉把盏的豪迈,执手对弈胜负难分的相知,又如何能忘?
  微生易初喉咙嘶哑,几次张口才说出来:“林大哥。”
  名门无筝先生,正是微生易初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林玄筝。对方身中剧毒,说话的声音极低,但眼底却带着笑意,“你还是来了。”
  “你让我来,我怎能不来?”微生易初凤眼里秋色潋滟,连苦笑也清明如诗,“那些杀手都是江湖人,杀人便杀,写藏头诗却太不像话。我一早便知道,那是你的杰作。”
  “就算没有你母亲君将军牵涉其中,”林玄筝了然地望向微生易初,仰头一笑,“你又真能放下郝状状么?”
  见微生易初不说话,林玄筝接着说:“这些天,你一直跟着她吧?”
  “你知道?”
  “你的轻功,自然不会让人知道。”林玄筝眼底笑意更浓,“我猜的。”
  火堆温暖燃烧着,那些时光仿佛只是昨日。突然,林玄筝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乌黑的血丝。
  “林大哥!”微生易初伸臂扶住他,只见对方鬓角竟有雪色刺目,难掩疲惫。江湖中恐怕无人敢相信,无筝先生只是个弱冠青年。可,若非心力交瘁,怎会早生华发?
  微生易初心头苦涩,深吸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生死有命,不必介怀。”林玄筝咳了半晌,语气极淡。
  “不过半年时间,太子承乾谋反、魏王李泰被囚、吴王李恪被训责——这些,难道是巧合?你究竟想对大唐王朝做什么?”
  林玄筝抬起头来。
  深秋给人一种奇异的真切感,仿佛所有遮蔽都会在寒风中被逐渐剥蚀,而即将到来的赤裸的冬天将把一个真实的世界交付到人手中。
  “因为,”林玄筝定定地看着他,像黑夜遥望着日光,有种融化般的苦涩决绝、冰凉温情,“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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