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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就想,如果我要写地震,一定要这样写。不止是悲惨,不止是壮烈,里头一定要有一种回肠荡气的美感,这种美感是洗礼,是遇难者的血和死亡让活着的人更加了悟生命的意义。”
阿来认为,我们中国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很容易痛哭流涕,然后把悲痛交给时间,让悲痛减弱,最后遗忘。但我们没有一种形而上的类似于宗教式的理解。死亡能不能对活着的人形成一种洗礼,让人们对生命的本质有更高的认识,这才是死亡的意义,人才不白死。 即便是体验,阿来尊重自己的每份工作,无论是拖拉机手、教师、编辑,他都做得很出色。“糊弄人家就是糊弄自己,荒废自己。每个不同的经历都是对自我的建设,我觉得一个文化人,要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
与故乡和解
我第一次打电话给阿来的时候,他说他在山里,后来我问他那时在山里做什么。他说不想庸俗地说是深入生活,但他几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山里。
“我本身出生在山里,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写作的对象在四川西部的横断山区中,我关注的人群生活在那里,所以一有空就去。”
阿来的“深入生活”既不是走马观花式的,也非社会学那样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例如他编剧《攀登者》时,就亲自去登了珠峰,但登山并非单一的活动,我们经常把本是浑然一体的生活割裂了,好像某个时间只能做一件事。对他来说,生活的体验是融合到宽广的自然之中的,他会随时停下来观察动物、植物。“顺便就把路走了”。
每写一本书,确定了书写的区域,阿来都要去很多次。这两年他书写关于探险家的故事,在云南和四川交接的地方,就去了七次,而且每次都不会太短。
“你在那里待过跟没在那待过,那种土地的气息、老百姓生活的状况、地域、生活空间、文化乃至短暂的情感状态,表达方式都有很多细微的差别。”
“有人说你写小说真快,我说我坐在桌子前是快的,但你不知道我之前的那种慢,你们深入生活效率很高,两三天就回来了。”
而“深入生活”更不是搜集材料,材料是干巴巴的,更重要的是情感,是真实的细节。《云中记》里的祭师阿巴,政府封他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他从没把这个称号说全过,有时是“非物质文化”,有时是“非物质遗产”。阿巴身在祖传的祭师家庭,却因“文革”断层,在恢复传统文化后,要通过上培训班才能确认自己“祭师”的身份。
阿巴不是阿来凭空捏造的人物,他写的就是现实,是他原本就接触过的人物,也正因为是现实,才能带来震撼人心的力量。现实就是,中国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到“文革”结束,是一个传统文化被反对和清除的时代。
“所以当我写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这些历史它就自然呈现了。你要写出它的真实感,我总不能跟人说他们是祖传的,祖祖辈辈都没中断过。不可能不中断,这是中国的基本现实,你要服从这个东西。”
地震之前,阿巴扮演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地震后他突然意识到,他要承担起那种对亡灵的责任。祭师本来就相信人有灵魂,但“断层”让他无法确认到底有没有,所以阿来写他满村去寻找鬼魂,否则阿巴要如何与自我、与祭师这个身份自处?但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
消失是村庄的宿命,也是阿巴的宿命,阿来喜欢“宿命”这个词。“消失就是宿命,你不用跟它抗爭。”
阿来有个习惯,每写完一本书,就会回到书写的地方再走一遍,借着佛教的说法称之为“还愿”。
阿来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尤其是从普通人身上,去找到使社会更温暖、更正常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是跟生活、跟世界和解。”
“我会背着我的新书在那里放一本,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就是交给自然,交给风雨,并不是希望它永存,我想风吹来翻阅它,雨水来淋湿它,这也是自然在阅读、在感应书的方式,如果它们有意志。也许我也是阿巴那样的想法,万一有呢?”
他要感谢那片土地,因为他所完成的一切,都是那片土地给予的。写完《云中记》,阿来专门给汽车换了两只轮胎,想回当年地震时去过的地方走一遭,可惜后来因为《攀登者》的创作没去成。
而每次写完一部小说,阿来也像经历了一场情感浩劫。“每次都有点像是一场恋爱结束的感觉,把你变得很苍白以后,人很长时间其实处在一种很疲倦的状态,甚至有点抑郁的状态。因为还在小说的情境里,那种走动刚好让情感恢复。水库放空了,要再把水装满。”
景色优美的马尔康县,那里有森林、雪山、草地、河流,但阿来曾经对故乡的土地并没有深厚的感情。“我30岁以前没那个感觉,我只想远离它,甚至有点恨它。”当然,这与当时压抑的政治氛围有关。
想逃却逃不掉,阿来决定重新去认识故乡,他徒步游历、作调查、搜集资料,在大历史中寻找小历史,最终与故乡达成真正的和解。
“后来你发现这跟当地的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尤其跟这么美丽的自然山水有什么关系?怨恨的结果是自己不得解脱,而且不能正确认识自己。与其这样不如去看积极的方面,看到这个社会重新给我们这些人提供的机会,抓住它,努力,做好。”
读鲁迅的《狂人日记》时,阿来从字缝中看见了“吃人”两个字,那是非常深刻的,但问题是我们要变成吃人的人吗?阿来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尤其是从普通人身上,去找到使社会更温暖、更正常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是跟生活、跟世界和解。”
阿来就像一本读不完的书,书里住着不同面向、但同样有趣的灵魂。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蹦迪、喜欢派对、喜欢摇滚,他说同性恋很正常、情欲是健康的、文学追求至美至善、带来人的自由和解放。
我会用“酷”来形容他,不是装酷的姿态,而是酷到骨子里的通达、开阔、坦荡,直率又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