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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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签协议吧。”父亲朱伟健叮嘱老大朱达道,“三套房。不要钱。”
  嗯。朱达没抬头,进屋拿块毛巾搭在肩上走了。
  “可惜4个闺女连个房子毛都没。”母亲霍大娘摘着手里的韭菜道。
  “闺女么。她们也不养老。”朱伟健摇着蒲扇,看着已经61岁的老大一歪一歪的背影道。老大走路的姿势独特,左肩前倾得厉害,这导致人向前冲,身子歪斜。年轻时脚下飒利,看着还有些冲劲儿,老了看着就只是个毛病了。
  老大略歪斜着身子出了院子,没了影子。这仨儿子,说起来都不称心,没一个随自己的。朱伟健,打年轻时说起就是有一号的人物,早早进了工厂,文化没多高,但有冲劲,敢想敢干,后来改革开放,最早闯市场,厂子的销售就是他跑出来的。到了60的退休年龄,厂长还不让退,一个劲儿挽留,又多干了七年,67的人再成天满世界跑着实有些吃力,才坚决退了。为表彰他杰出贡献,多干的几年活廠里也没亏着他,又给了套房。
  老大朱达稳重,可正该学东西时赶上上山下乡,没文化,回来也进了工厂,胆子小,自私,在厂子的这些年一直是规规矩矩上班,以老工人身份混到了退休。唯一收获是生了俩儿子。可现如今生活在大城市,房价一年年地要蹿上天去,小时候看着虎头虎脑的可爱儿子大了就是吃人老虎,大孙子都三十多了还没结婚,房是勉强买了,没钱装修;二孙子也小三十,哪里买得起第二套?没对象,晃着。家里蹲了两只“虎”,做老人的哪受得了?朱达和翠芬只要一提房就一脸苦相,朱达这二年看着更加萎缩呆滞。
  老二就别提,刚19就开了男女窍,喜欢上后排的孙家闺女,人家闺女当时正上着大学,他只是个工人,人家不喜欢他。他一直暗恋,直到人家大学毕业领回了同是大学同学的男朋友,他大受打击,精神就出了毛病,神神叨叨的,为个女人年轻轻就成了废人。
  老三人倒是聪明机灵。太机灵了也不成,打小好玩,喜欢新奇机巧,东折腾西倒腾,静不下心,没学成,进了煤气厂,工作没几年就下了岗。又多亏机灵,下岗也没闲着,花、鸟、鱼、虫、鸡、狗,啥来钱倒腾啥,没大出息,但能顾上嘴。
  唉唉,要是能补偿7套房多好。7个孩子一家一套。说起来,4个闺女都孝顺,自己和老伴有个病啊灾的,还都是几个闺女跑前跑后,比儿子强。可毕竟儿子继承家产才是正理。
  “给7套多好。”老伴把摘好的韭菜拢顺,在盆里放好。
  俩人想一块,扑哧,老朱头乐了:“7套也不够,老大家俩孙子,老二家一个,老三家也是孙子。孙子辈也都老大不小,得11套才够分。”11套也不够,大闺女家、三闺女家也都是儿子,为买房愁得姐俩头发都早白了。要算上外孙子,得13套才够。可要算上外孙女呢,不得15套?不行,还有自己老两口呢,有条件谁不愿意住得宽敞清净点,趁着能动,不和孩子们挤在一处才好。那不得16套?
  想到这,老朱头摇着扇子乐得更厉害。人心哪,就是没个够,这是赶上拆迁,要没赶上,还不是连一套都不敢想,都得自己拼足老命折腾去?或者干脆一直窝在一堆惹烦心?现在房子都什么价?就说自己住的这片吧,单价奔五万去!自己退休金三千,老伴两千,扎脖子一年够买个一平米。几个孩子不是下岗就是勉强熬到退休领着微薄的退休金,凭他们的收入,口挪肚攒半辈子可够买套房?唉唉。这么一想,还得感谢拆迁,没这天赐机会,上哪置换三套房去!
  直到下晚时老大才回来,低着头,鞋底子拖地,歪斜的身子走得蹭蹭的。老朱头敏感地先盯住他手,拿着个塑料文件袋子,瘪瘪的,好像只装着几页纸。他放下心来,没领钱,都是房子,这就好。老大媳妇是个贪心的,老大耳朵根子又软,凡事听媳妇,他要搞猫腻,左盘算又盘算的如意算盘就要打麻烦。
  朱达走到他跟前,没和他打招呼就要往屋里去。“办成啦?三套房吧?”他叫住儿子。
  朱达停住脚步,头却耷拉下来,不年轻的身子拧着,眼睛游移不看父亲,嘴含热油糕样哼哼。
  “是按我说的办的吧?怎么这么大岁数连话都说不利落?”
  “不是——”朱达胆怯地看眼父亲又迅速将目光移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那是怎么?”老朱头疑惑站起,想伸手拿过他手里的塑料袋看。
  “——要了两套。松他妈说松的房早下来,要装修没钱……”朱达惊恐不安瞟父亲,身子怕冷地哆嗦,窘迫地拿脚蹭地。
  “没见你拿钱哪。”十万一摞几十万现钱不也得几大摞?朱老头仔细打量儿子手里的塑料袋,这小子谎自己?“……给了一个存折,现金都存上面。”儿子拿塑料袋的手抖着,似乎拿了块火炭,眼珠慌乱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四下里骨碌转,就是不敢抬起来对视父亲。
  “给我看看。”老朱头刚要从他手里拿过袋子看个究竟,门帘一掀大媳妇翠芬出来:“他爹走了这半天热坏了吧,屋里给你打好水,赶紧擦把身子。”不看公爹把丈夫推进屋。
  老朱头看着关上的门,血往上涌,头晕,恶心,身子哆嗦,刚说:“老兔崽子,可气死我——”人就发软,溜溜倒下去。
  “老头子!你这是怎么啦?不就是个房子,咱可别把命搭上!”霍大娘慌了神,韭菜盆嘭地一扔,膝盖一软,扑到老伴身上。
  老朱头在家里躺了半个月。自打那天中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抢救过来,没大事就回家了。医生说八十多的人,吃得清淡,别大油大肉,注意千万不要生气,保持平和心境,定期复查就好。出了院人依旧躺着,不爱动,每天老伴给喂才勉强吃两口,没胃口,精气神被抽走,不爱说话,懒洋洋的。
  霍大娘端碗馄饨来,喂他吃了三个,再喂第四个就摇头不肯吃。“你最喜欢的三鲜呀。虾皮是我早晨新买的,虾仁也都大个儿的,好歹再吃几个!”老伴看他瘦得皮往下耷拉的细胳膊急得打劝,老朱头固执地紧闭嘴。
  霍大娘收走碗背过去抹眼泪:“还不是鬼房子闹的。拆迁拆迁,就赖拆迁,要不是拆了能得房,一顿能吃两大碗米饭的老头子哪会这样!”正生气唠叨一出门碰到上门的大儿媳,她叹口气,把嘴闭上。   翠芬进屋看见公爹这样,脸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坐下。老朱头见是这一对,索性把脸掉过去,默默看墙壁。
  “房子怎么没我的啦?不是说好的有我一套?”朱尔摇晃着大脑袋从自己屋里出来问大嫂。朱尔打年轻时起脑子坏掉,在安定医院出出进进,被鲁米那、氯丙嗪催的,人是不折腾了,倒吃成个安静迷糊的胖子。脑袋又肥又大,眼睛挤成细细一条缝,粗胳膊肥腿,爱睡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现在说到房子,是他清醒的时候。
  “谁说没你的?我们一套,不还剩一套么?等着爸分吧。”翠芬瞟眼床上公公僵硬的背,哄这个早不清醒晚不清醒、偏偏现在清醒起来的二小叔子。
  “哼,你们占一套,就只剩一套,我们和老三两家子,怎么分?”二儿媳美玲翻个白眼球,抢白大嫂。
  “我们不比你们,我们俩儿子呢,不也只占了一套——看爸的意思!”翠芬平时精于算计,不管言语还是行动都不让人,也根本看不起一个傻、一个乡下老婆的老二一家——自家退休前可一直在正经国营大厂工作。这次拆迁占够便宜,暂且收敛锋芒,话语上就不咄咄逼人,赔笑和二妯娌解释。
  “你家还占了钱呢!儿子多,敢情就多吃多占?”美玲把穿着黑人造革网眼凉鞋的细长腿狠蹬一下,狠瞪大嫂。美玲家是附近农村的,高个子,大眼睛,人长得乖巧,朱家老二朱尔在城里找不下对象,从农村找了她来。刚开始美玲认为丈夫不缺胳膊不短腿,也不瞎,比残疾人要好得多,嫁进朱家也总算跳出农门,是孬人好命;嫁进来才知道没捡到啥便宜,脑子不清的丈夫比残疾人还讨厌,根本没法交流。婆家虽说住在大城市,可是城市里的贫民,七个孩子没一个混得好的,不是拿着微薄的退休金就是下岗。自打结婚一直没自己的房,和公婆挤住在这个小三居室里。好容易盼到拆迁,以为总算能有自己的房,终年守着个神志不清的货能住得宽敞些也算值,谁知心狠手辣的老大家能来这么一手。剩下一套和老三家到底归谁,公公气病了,一直没吐口,还悬着。吐完不快她细瞅痴胖丈夫,想自己当年为进城嫁给这么个傻不愣登的东西到底值不值。
  两个嫂子在屋里拌嘴时朱参一直在门外闲坐,她们的话他都听到了,没参与,不知道该说什么,表什么态。他也觉得大哥做得太过分,没个大哥样。原以为会按父亲想的:三家一家一套,谁知道老大这么自私,心这么狠。几十年的兄弟,怎么也没猜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正胡乱想着,媳妇陶红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进来,他起身,把车子接过来放在窗根儿下。陶红先进屋,朱参跟在她后面进来。陶红是个有脑子的人,平日不多言多语,也善于观察,进屋见两个妯娌都黑着脸,老大也神色不自在,估计八成又为房子,过去看公爹一眼,没言语坐下。
  担心三妯娌也加入声讨战,翠芬借帮婆婆做饭躲进厨房。
  见三儿媳回来,老朱头回过头,半仰在被跺上靠着,脸色缓和些问:“拆迁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入扫尾阶段,建委、公安的、法制办和区政府的一起入户,迁走一户给提成。这半月进展挺快。”陶红在居委会工作,近段时间就是跟相关部门一起入户谈条件签协议。也挺好,每天给200补助,还管早点和中饭,省了不少饭钱。
  “每户补偿款都一样?”
  “哪是!同样拆迁面积,先走的只给15万补差,最后走的就100万!”陶红撇嘴告诉公公。
  唉!老朱头瞪天花板品味。这就是政府做事不好的地方,爱闹的孩子多吃奶,老实人倒吃亏。
  一旁听着的朱达心里也一震,自己是不去早了?要拖到现在,还能多得些补偿款。他又瞟眼三弟媳,这个老三媳妇看着不多言不多语,也是个心眼多的,成天跑这个,愣是事先不透露点内部信息!像这么重要的消息要早知道,自己不就抻抻再去办手续么?可这点心思事先哪敢让家里人知道?担心炸锅,就连关系最近的大姐都没敢透露半点口风。补偿款是到了自家口袋里,可这一个月看父母、两个兄弟对自己一家的乌眼鸡样,再多得了钱在这个家还能待得下去?就连四个不得利益的姐妹看自己和老婆的眼神都不对了,少了尊重,多了诡异不屑。那天晚上,自己和老婆回到自己家,关起门,迫不及待把那个天蓝色镶两条白道的崭新存折打开,触目的55万数字,“个十百千万十万”,数了多少遍,既兴奋又不安、忐忑,心里说不清啥滋味。尤其老婆,都半宿了又开台灯看。自己家哪有过这么一大笔白得的现钱哪!
  要敢抻到现在,那上面还能多出一位数,约莫150万?150万是个什么概念?可哪里敢等!朱达挨溜扫二弟二弟媳三弟三弟媳,心里默默翻过子。假设又多出一百万自己会不会大度地给二弟或三弟?他拿眼扫过两个兄弟,自己能舍得?老婆舍得不?八成不会。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两口子都不是贪吝之人,实在是家里太缺钱。要是能再多出一百万来,就在外环边上给二儿子交首付再买套房,两个儿子的房子都解决了,家庭就没有压力。
  “后排的孙大爷家,爸你可知道?前天签协议领的补差,孙大爷亲自骑自行车去的,80万。今天我下班时碰到,人家开上小汽车了。还是辆银灰色奥迪, 38万买的。”陶红告诉公公。
  哦?噢!老朱头点头。他和自家情况可大不一样,孩子少,就一个闺女一个儿子,人家两口子都是老师,会教育孩子,俩孩子打小学习都好,都考上名牌大学。闺女嫁得也好,女婿也是大学生,俩人单位都不错,收入高,住着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儿子就更有出息,大学毕业直接出国读研,留在了国外,听说是澳洲,生活富裕得很。都不惦记父母这里的拆迁房款。老孙头和老伴两个的退休金合起来有一万,过日子富富有余。他年纪也不比自己这么老,才刚68,这80万块钱留着纯自个儿开销。哪里像自己,七狼八虎一堆虎視眈眈的,哪里敢想摸摸四个蛋蛋的奥迪,一辈子连个三四万块的夏利都没想过坐!
  老二当年要是和孙家闺女成了,自己今天哪有这么难?老孙头锃光瓦亮的高档小轿车自己也可以偶尔享受下呢——人家闺女可是凤凰,咱家这黑乌鸦哪里配得起?老朱头瞟眼镇静药吃太多、眼角糊着眵目糊、嘴角流着涎水越来越显蠢相的老二,不出声地哀叹。   老伴和大儿媳做好饭,摆桌子,叫吃饭。老朱头挣扎着穿鞋下地。看父亲躺了这么久终于要下床,朱达和朱参都忙过来搀扶。
  霍大娘和翠芬做打卤面,切得小小的猪肉丁子炒甜面酱,切了黄瓜丝、胡萝卜丝,热水焯了绿豆芽,还炒了一碟子鸡蛋,特意炒老了,再切成细细的金黄丝。自打老大办理拆迁手续吃了独食,四个闺女知道家里起矛盾,都自觉回避,不来了;老大两口子有段时间也躲着不上门,就老三两口子还接长不短回来,今天难得仨儿子家聚齐,霍大娘心里高兴。算上自己和老伴,四家子,霍大娘担心单打卤面不够吃,还整治了四个菜:芹菜炒肉丝,鸡蛋炒西红柿,土豆炒粉丝,素炒西葫芦。一向节省的翠芬破天荒带来一只符离集烧鸡,拿胖手撕开,装了满满一大盘子。朱参看着满满当当的桌子,出去提了捆啤酒来。
  酒喝得有点沉闷。医生嘱咐老朱头不让沾酒,虽说是啤酒,他只倒了一杯。哥三个,老大老三各怀心事,只有老二傻乎乎地打开一瓶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不顾桌上还有半大的亲儿子,又拧下只鸡大腿啃,吃得满嘴油。朱参看看沉默寡言的老父亲,为调剂气氛,酒瓶子举到大哥面前殷切地说:“来,大哥,走一个。”朱达细分辨兄弟表情,感激三兄弟瞧得起,抬举自己是老大,轻咧嘴角笑,想说两句,不知道该说什么,猛灌几口。
  吃过,老大一家子收拾回自己家,父亲让二儿媳:“你带朱尔到小公园里溜溜食去。”又对老三:“你留一下。”朱达看看父亲,估计是说房子的事,想知道父亲和老三怎么商量,可父亲没喊自己,也不好强留,和父亲打招呼说走了,父亲冲他摆摆手。公公只留丈夫没留自己,陶红也先走了。
  出了门,翠芬扭摆着肥胖的身子哼一声:“老爷子八成和老三商量房子。”
  “行啦,难不成剩下的一套你还想占住?想把老娘再气中了风怎么着?”朱达不满地翻老婆白眼。
  “老爷子岁数不小,就是病了,怎么算到咱头上?”翠芬还想理论,看丈夫脸阴着,知道父亲死里逃生他心里不舒服,讪讪住嘴。
  朱参和父亲没谈几句就出来。父亲是做他工作,让把剩下一套让给二哥。老二废人一个,靠自己啥都挣不来;他好歹正常人,媳妇也有工作,就算帮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回到家,陶红刚洗完澡,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正等他,见面就问爸和你咋说的。朱参苦笑,说都这么敏感。见丈夫停住不说,陶红拿胳膊肘捣他:“和我还藏着掖着?”朱参摇摇头,到卫生间边洗脸边说了父亲的意思。陶红哼一声:“要是袋米是件衣服就让了,哪怕是辆小汽车呢,可房子啊——我们儿子要结婚,没房怎么结?”
  朱参拿毛巾擦脸,不看老婆:“二哥比咱们苦。咱们好歹脑子好的,能再想法子,就让给他吧。”
  “老爷子也是,怎么不找朱达去?他老大凭什么多吃多占?不让房子把钱让出来也成,给二哥家交首付!”
  听媳妇居然不叫大哥,直呼名字,朱参知道她对大哥的不满有多深,暗暗吃惊:“大嫂那人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手攥得多紧,一块银钱得攥出油来,钱到她手里还能再撒出来?何况又是那么大笔款子!”
  “她不给就找咱想办法?老人可有这么当法的?还说国家欺负老实人呢,这家里不也是!”
  “嗨,难道他愿意?没见都急出病来?医生说岁数大,再来这么一次可就要了老命!老爷子在家一向说一不二,没见他刚才和我说话的口气,都求了!总得有体谅他的!做爹的都到了这份儿,咱就体谅吧。”朱参放低身段哀求。
  “别的事就算,我也不是爱争抢的,房子啊!咱家小松都25了,对象谈了两年,没房怎么结婚?”陶红不悦,皱起眉。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儿子婚事她就心烦。
  “男孩子,晚结两年没关系,就是三十也等得起。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想法!”朱参不死心继续好言规劝。
  “能想啥?那是银钱,一大笔银钱,风能刮来?”
  “最近柯基犬走俏,我打听好了路子,准备找人借点本钱,弄几只倒腾倒腾……”
  “靠几只狗能倒腾出套房子来?你可越来越有意思!”陶红冷笑一声把脸别过去。她性格温顺,不爱和人争吵,但有主意,房子的事已经想好,任凭丈夫怎么下保证、哀求,没再搭腔。
  三儿子走了,老朱头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想心事。朱家三套房,父亲传下来一套,自己单位分了一套;到退休年龄,单位又挽留自己多干几年,厂子销售额翻了几番,单位又给了一套。虽说都不大,最小的才十四平米,中间的二十六平,大的也才五十五平,可总都是房子。政府的置换政策也算够意思,分别能置换五十、七十、九十平米的三套。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谁知道大儿子这个王八犊子见钱眼开,是这么个玩意!把计划全打乱了。
  老二没房可上哪住去?他那个样子啥都做不了;媳妇没文化,只能做点看护病人、打扫卫生这样的家政活计;他家十五岁的孙子小明也让人着急,不知道是他爹镇静药吃太多闹的,还是天性就静,这孩子总是太安静,不爱和人说话,一天一天听不见声音,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好像没人。要好歹有个房,他将来也好说媳妇,不然这孩子都难成家。只能和老三商量。仨儿子里,老三算仁义的,知道体谅自己,体谅这个家,比老大强。老大,哼,简直就没个大的样子!一想这个自私混蛋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和老三开口时他内心忐忑。毕竟是房子,老三也不宽裕,如果被拒他都不知道该怎样收场。做了一辈子父亲,没想到和儿子说个事儿竟然这样为难,左思右想张不开嘴,父亲做到这份上他羞愧难受。老三刚才同意得挺痛快,这点挺让自己欣慰,甚至感激——可不知道三儿媳怎么想?这个媳妇性格温和,也知道体贴人,是三个媳妇里最中自己和老伴意的,可毕竟是房子,不比别的……小松也25了,早就谈了對象,没房子结不了婚。唉唉!一想这些烦心事他心脏就难受,跳得扑腾扑腾,赶紧从枕头底下拿出速效救心丸含在舌下。
  朱参和宋义没下岗时是同事,都在煤气厂,下了岗后虽说不在一起工作,可他和父亲住一排,就住在隔一家,朱参和他说得来,接长不短会串门找他聊。他家这次也拆迁,不晓得他要房还是要钱,朱参从父亲家出来抬脚就到了宋义家。   一进门,朱参就被呛人的漆味熏得捂住鼻子。灰色T恤上沾满红黄绿黑各色墨和漆、都成了抽象派作品的宋义坐在马扎上,对着辆前半截红色、后半截已经黑色的八成新自行车,正拿罐黑漆专心喷前半部。宋义个子敦实,坐着也方方正正,头顶心秃得只有稀疏柔软的绒毛,在阳光下亮得十分显眼;常年用手臂,两只胳膊倒筋肉结实。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朱参,扬起红一道黑一道的脸点头示意进来。朱参迈进屋,看他五颜六色的脸和身体乐得直摇头,见大立柜开着,过去瞧瞧,乐得更厉害,身子都一抽一抽。里面装满了自行车零件:工具盒、轴承、螺丝、脚蹬子、座椅,本该挂衣服的桁架上挂着五条轮胎和两根横梁。在厂子工作时宋义就是个爱整洁的人,下班时把工具都擦干净收好才走;即使做这个,也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螺丝按照大小号放在盒子里,轴承依照大小挨溜摆成一排,脚蹬子摆放在第二排,座椅是第三排。
  “人家大立柜装衣服被褥,你家这是啥创新法?”朱参拉把小蓝塑料椅,凑坐在宋义跟前问。
  “卧室里还有一个立柜。”宋义把身子后仰,眯眼观察漆喷得是否均匀。
  朱参细看轴:“进口的吧?”
  “对,都进口,日本的。日本车好卖,国产的不值钱,咱不费力倒腾破铜烂铁的国产货。”
  宋义手法娴熟,很快,车颜色完全由鲜红变成纯黑,看不出丁点原色。宋义是个细心人,他把车子翻得底朝上,细瞧下面有没有没喷到的地方,还好,都喷到,没死角,看着崭新洁亮。这辆车是他昨天夜里捣鼓来的,今天就不仅完全变了色,原车座还被拧下,换上衣柜里的另一个。变速闸也换了。变化太大,就是放在失主眼跟前,人家也根本辨认不出来是否是自己丢失的,警察也就找不上门。
  “活不错!”朱参看着完全变了模样的车惊叹。
  “那是,手艺人么,活差了可不成。瞧这漆,进口的,一瓶好几十块呢。”宋义掂掂手里的空瓶子,抬胳膊擦额头的汗,额头又被蹭上一道黑。
  居然把自己称作“手艺人”,朱参再瞧瞧像自行车修理铺的家,差点乐出声。这家伙靠偷自行车为生,还专偷日本车,偷回来自己再倒腾着改装,绿的改红,红的喷黑,换轴、换车座,甚至两辆车子重新组装,改头换面再卖出去。
  “味道这么大,干这个不环保,对身体有伤害吧?”朱参嗅鼻子。
  “尽量用进口的——为糊嘴么,还能考虑那么细?”宋义伸伸猫了太久酸痛的短粗脖子。
  干这个不好打听收入,不知道具体挣多少,看他出来进去穿得倒还挺体面,嘴肯定糊上了。
  “媳妇呢?”
  “和同学到广州上货去了,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男同学吧?”朱参故意坏笑着打趣。
  “那是。倒腾衣服,女的也干不动。”宋义干完活,扔给朱参根云烟,自己也点上根吸,对朱参的调侃没多当回事。
  “男女搭配,日久出事。要小心!”
  “嗨你就瞎操心了。都四十好几的老娘们,白给谁谁要?”宋义后撤身子,眯眼细瞧“杰作”,越看越得意。自己手艺还真不含糊,好东西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弄废掉,对得起买家。朱参透过烟雾仔细打量他。这家伙自打下岗后也不容易,靠这个为生,夫妻结婚20年还没孩子,到医院检查过,是他不行。老婆芳芳也一直没嫌他,就两个人过着。
  “你家房子拆迁办的怎么说?”朱参环视屋子。
  “我现住的这房子合了五十四平米;能折换间90的,再给100万补偿款。拆迁办说不要钱可以置换大面积的。和老婆商量了半宿,决定不要钱!半辈子都住得憋憋屈屈,下半辈子要舒服点,换套大的,直接130!”宋义猛地向外一挑大拇哥,口气豪爽得像条梁山好汉。
  嚯!朱参吃了一惊。再次细打量屋里,暗忖住上大房子,难道专门辟出一间改装车子还是怎么着?“就两口子,90就不小,住那么大不觉空旷么?过日子,手里不得有俩闲钱备着?”朱参试探地劝他。还有话没说出口:靠“偷”为生毕竟不是长久之道。就算没孩子,有个病灾的手里没钱总不方便。
  “又没孩子,不像你们,要为孩子考虑。我们这号闲云野鹤,倒落得逍遥自在。”宋义摇晃着顶心秃的脑袋,话语间有小小得意。
  朱参从宋义家出来,回到父亲家。父亲正抱头躺着,见他来了忽地坐起。朱参担心他动静过大心脏承受不了,急过去搀他。老爷子用眼神示意老伴出去,急切问:“和陶红说了吗,她同意不?”
  朱参点点头。“那就好。我还担心呢!毕竟房子不是小事,小松又那么大了。”老朱头长出口气,重新靠在被垛上。
  虽然陶红没明确,但朱参认为她是同意的。妻子是个温厚人,他相信即便心里有点小疙瘩,最终会同意。家里这情况,他不想老父亲再为难。
  “你大哥那个东西!要是能再有点现金就好了,给你们,好歹对付个首付,给小松折腾个房就好。哪怕三四十平米的呢,孩子好歹有个窝……早知道他会这么做,我就不叫他去办!你去一准比他强!我考虑他怎么也是老大……”父亲忽而后悔自责忽而愤怒,末了还咂咂干涩枯皱的嘴。
  “他也不易,退休金不高,还俩儿子,不然也不能这么不顾脸不顾面的。您也别老想这些烦心事,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保重身体要紧。”朱參细声慢语安慰父亲。
  老朱头叫进来老伴,冲柜子对她使眼色。母亲明晓老伴意思,开柜子,拿出装着几页纸的淡蓝色塑封文件袋递到老伴手里。父亲接过手微抖递给朱参:“这三套房的拆迁协议拿回家给你媳妇放起,她居委会,过户办产权的熟悉、容易,到时候就麻烦她了。”
  唉唉。朱参小心地拿好塑封袋,出门时放在自行车筐里,一路小心看护着这个袋子骑回家。
  周末,朱参刚进父亲家房头,就听宋义家又吵又喊地一团火热。他没来得及进父亲家门,把自行车一支急急往过跑。推开门,宋义正和芳芳撕打在一起,宋义脸上被抓破好几道,左脸颊三个血道,额头上两道,就连脖子里还被挠了两道。宋义也没吃亏,死死抓着芳芳染过的黄头发,低头寻找她肚子,脚往前探着试图踹。芳芳被扯着头发抬不起头,但一力往后撅屁股,不让他踹着。   “两口子,大天白亮的,快别这样,让左邻右居看笑话!”朱参先还只嘴上说,看宋义没松手的意思,只顾死揪老婆头发寻找机会,不得已,朱参上手掰他手。宋义的手被掰开,芳芳抬起头,直起身子,头发乱蓬蓬地大口喘气,眼睛红着狠瞪丈夫。
  “这是为什么?打得这么凶。”
  “你问他——”不等芳芳话说完,看老婆挺直身子没防备,宋义猛地抬腿冲她肚子连踹两脚。哎哟——芳芳痛苦地捂着肚子蹲下去。这两脚力道不小,芳芳在地上蹲了半天直不起身。宋义两手叉腰依然狠狠瞪她,没搀扶的意思。朱参只好过去俯下身子把芳芳扶起来。芳芳猫着腰,脸惨白,歪头看丈夫:“你心——真狠哪!”
  朱参把她搀扶到床上躺着,再给倒了杯水摆在床头。回头沉下脸数落宋义:“这就是你不对,老弟我可得说你两句:人家这些年跟你住在咱这贫民区里,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像样的,多不容易,够贤惠,你咋还下这么狠的手?”
  “哼!你问她做下啥有脸面的好事?”
  朱参诧异地把头扭向芳芳。她哼了一声,大约疼得厉害,只皱眉蜷曲着身子,没回答。
  朱参又回头看宋义。宋义哼一声,把头扭到一边轻声说怀孕了。刚听到这个,朱参几乎脱口说不好事么!多少年都没孩子,现在怀上多好呀?又得了大房子,都说福无双至,这不就双至了么?转念才意识到不对,这家伙年轻时就被医生宣告为死精,没生育能力。再看躺着辗转的芳芳,忽然醒悟过来,吃惊地瞪大眼。
  宋义看老婆痛苦的样子,没半点同情,腮帮子鼓起,恨恨咬牙:“骚狐狸,给老子戴绿帽子,还怀上野种!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死了才好,老子一点不同情!”
  “你就是个该断子绝孙的王八蛋!看你活得有个人样没?普通人家买辆日本车,怎么也得一千两千,上档次的更得三五千,一个不留神就让你扛走了!改头换面,你是得了实惠,人家都不知道上哪找去!夜里才出动的耗子精——你做这些伤天害理营生,老天爷都不叫你有后!我怀了同学的孩子,是在帮你洗清冤孽!咱要个一百多平的大房子,没孩子,这房子将来传给谁?即便不是你的种,好歹也是我的,你不也算有后了么?”芳芳拧眉捂着肚子斜觑老公回击。
  “滚,滚你妈的混蛋逻辑!老子是男人,不要野种,得了大房子不是给野种的,捐了炸了也不留给野种!”宋义被激怒,额角上青筋暴起,凶巴巴地走到床跟前,看痛苦蜷缩的老婆实在不宜再下手,恼怒地一脚将地上的车座踢到立柜上。
  听宋义左一个野种右一个野种骂得难听,朱参的脸都红起来,窘得听不下去,又劝了几句退出来。
  下个周末傍晚时分朱参又来看父亲,刚拐进房头就见芳芳头发毛炸着,眼角的眵目糊还在,穿件小花汗衫、藏青短裤,踩双拖鞋坐在小椅子上,小饭桌上摆了毛豆、盐水花生、一把撒了椒盐孜然辣椒粉的板筋羊肉串羊腰子烤串、一盘生菜花生米萝卜黄瓜拌的大丰收,十瓶啤酒,手跟前还放了盒凉烟和打火机,没滋没味喝着。朱参过去打招呼:“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宋义没陪你?”
  芳芳眯眼吸口烟,口气凄凉:“要什么人陪哪?陪才没意思。一个人多痛快!”
  芳芳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晚上才來了精神,起来抽烟喝酒。自打和丈夫打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大架,孩子被打掉,她心也死了,白天就躺床上睡,不管睡着睡不着一躺一天,晚上才勉强起来整治点吃喝。行尸走肉一般。
  “还得打起精神来。过日子,精气神没了就没个奔头。”朱参劝。
  “咱们这种平头百姓过日子过啥?不就过个有吃有喝、平平安安、传宗接代?咱这片赶上好政策,拆迁得了大房子,可两口子眼见得老了,住再大的房子空空荡荡,连个热呼气都没有,房子大有啥用?要是眼跟前有个孩子晃着……”芳芳通红的眼睛迷离起来,“你坐,陪嫂子喝口。”她指着对面的小黄塑料椅招呼。
  “我妈炖了鳎目鱼,特意叫我过来的。改天再陪您。”两口子正闹着,感情不好,这节骨眼上自己陪女方喝酒,这事不大好。朱参推辞过,正准备转身去父亲屋,宋义从屋里出来招呼他:“坐下一起喝点。”朱参也推辞了。他看宋义坐下,兀自开了瓶啤酒喝,眉眼没好气看妻子,芳芳低头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拿根羊肉串咬。两口子吃闷饭,连个动响都没。朱参冷眼瞅着心里感慨,这两口子,感情没了,这样子住进大房子不也活受罪?
  朱参从父亲家吃过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他不想回家,就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溜溜,看见广场舞场地挤着不少人,围过去看热闹。看见了挤在人群里的美玲,刚要招呼她,忽然发现她跟前还有个男子,五十的样子,穿个旧白汗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半截裤,秃着的头顶心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亮。男人背对朱参,即便是背着也能感觉出对女方的痴情,一只手拉住她手,脑袋抵得快挨住对方头,不知道急切地在和她说什么。朱参忙躲在棵柳树后,不让对方发现自己。那个男人大概嫌这地方乱,推着美玲到了跳交谊舞的场地,这里要僻静些。男人拉着她下场。昏暗的灯光闪过,朱参看清那个男人面部,吃了一惊,嘴巴张开半天合不上。
  是宋义。他一只手搂着美玲的腰,一只手在她臀上摩擦着,美玲害羞,把他手打掉,他很快又搭上来,像块橡皮膏甩不掉。天完全黑下来,路灯昏黄的光柱下,人、树、房子都变得模糊不清,宋义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手索性放在美玲臀上不再拿下来,间或还拿胸蹭她那饱满的胸部。
  朱参看了阵子,担心对方发现自己,悻悻离开。回家路上他一直低着头,内心五味杂陈,被块小石头绊了脚,差点跌倒。脑子里一会儿是美玲既害羞又忐忑的样子,一会是宋义贪嗔含情的样子,再一会儿是二哥流涎水的白痴样。看样子俩人不是刚发展上,该来往了有段日子。就在自家人眼皮底下,怎么事先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往下该怎么样?美玲铁了心和二哥离婚?还是只结段暗缘暗地里来往?宋义和芳芳呢?也下决心离婚还是就这么耗着?他又琢磨美玲心态,是因为大哥家多吃多占动了外心还是原本就和丈夫过腻了?要是嫌丈夫傻,嫁进来时他就这个样子,人可是你自己选的呀。不是这副样子,一个好好的城里小伙哪里会找个农村女人做媳妇?可站在美玲角度,和个傻子常年生活也腻烦不是?若是房子——大哥知道弟媳有了外心会怎么想?房子肯定不会放手,肯吐出那笔款子么?大哥两口子那副财迷样,一准没戏——再好好做老婆工作,还要保住二哥的婚姻。二哥是个可怜人……   脑子里乱哄哄,进了家门还迷迷瞪瞪。陶红看他心不在焉,问身体不舒服?朱参抬头诧异望着老婆,猛然抱住她:“放弃房子,给二哥一家!你答应了吧?”
  “又来了!小松今天把对象领家来了。姑娘模样不错,人挺讨喜的,人家姑娘父母要来看家定亲呢!”陶红见他又提让房子,厌恶地挣脱开,走到一边去。
  美玲给一家人家做完家政回来,见大哥一家子齐齐坐在家里,还多了些生活用品:衣服、鞋子、电脑堆得客厅里越加满当。见她惊讶,霍大娘慢声细语告诉:“朱迪要结婚了,你大哥一家要给老大装修房子,连带着把自己家粉刷粉刷,暂时回咱家住些日子。”公公看她的眼光颇有深意,默不作声地恳求;大哥大嫂子的笑容也带些讨好。美玲不知所措地看看他们,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进了自己屋。儿子在那个屋的东西都搬进自己和丈夫住的屋里,本来不大的屋子更显得拥挤杂乱,心更烦,她脸黑下来。
  朱尔见她回来,拍手跌足大笑:“大哥一家也来和咱们住了,人又多了,家里多热闹啊。”
  “傻东西,就知道瞎热闹!”美玲不耐烦呵斥。
  “怎么啦,你不喜欢人多?人多不好?我就喜欢人多,热闹啊!”丈夫过来掰过她脸,不解地仔细瞧,美玲不耐烦地一巴掌打开。
  “你讨厌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连夜里也不让我摸你。你坏!”朱尔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呜呜哭闹。
  “滚一边去!讨厌东西!”
  听着里屋传来的吵闹声,翠芬的胖脸黑下来,不高兴嘟囔:“我们是回老人家里借住些日子,又不是住到你们家里来了。瞧这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折腾劲儿!”
  “行了!”朱达放低声音使眼色制止媳妇。
  躺在床上的老朱头厌恶地把脸调过去,眼不见心不烦。自打老大去拆迁办签了那么个协议回来,美玲就越来越不高兴,在家待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都躲着不回来,到晚上睡觉才进门。一进门躲进自己屋里就不肯再出来,连白天在哪吃的饭都不知道,和什么人在一起更无从知晓,问就说做活呢。她现在做家政,大多是东一家西一家的半天零活,该做完就没事,不回来分明是躲着。这也是他哀求老三放弃房子的原因。要没房,不知道美玲和朱尔还能过下去不。他隐隐担忧。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仔细一算是十五了,难怪。都十二点,美玲睡不着,枕臂望窗外的明月想心事。老大一家真不害臊,拿了那么大笔款子都不肯租房暂且挪对些日子,厚皮老脸回家挤。还嫌这个家不拥挤是怎么着?谁欢迎他们啊?她悻悻扫眼身边摊手摊脚睡得呼呼流涎水的丈夫,还有窝在沙发上蜷曲的儿子,老大一家没挤回来,儿子本来在另一个屋单住,现在不得不挤回父母屋里。和十五岁的儿子一起住真不方便。公婆也是太懦弱,怕得罪人,只知道一味装老好人,在涉及房子这么大的事情上任凭老大为所欲为,他们做下那么没脸面的事,依旧硬不下心来让老大吐房子或钱出来,搞得家里都不开心,别别扭扭——还同意他们回家挤。剩下的那套房不给自己一家,拆迁了自己一家上哪住去?丈夫吃着残疾人低保,没多少钱,自己就靠做家政看护病人挣点零钱,这些活也不是老有。要是租房子,恐怕只能到城边上,城乡结合部去,那些更脏更乱更杂的地界房租便宜。想当年自己付出那么大代价,为的就是进城,现在要回到乡村,给同村人知道,前半辈子不是活成笑话?
  “爸,拆迁办通知可以办房本了!”朱达俯下身子和躺在床上的父亲说,语调里含着股春风。
  “拆迁手续在老三家。三媳妇在居委会,她熟悉流程。你去找她拿吧。”老朱头转过身和颜悦色告诉大儿子。
  朱达应过,骨碌眼珠子凝视父亲枯黄多皺的老脸,心里不痛快。老爷子真可以,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这些紧要东西放老三那做什么?本来为房子仨兄弟关系就变得很微妙,暗地里不和、明里也冲撞起来,这不又多了层不确定因素?找谁拿?直接和弟媳说?她连“后走的多给钱”这么紧要的消息都不肯透露,恐怕不是那么好拿到手。和三弟说,让他和老婆要去!
  朱参痛快答应了大哥,回去和老婆要:“可以办房本了。你把咱爸放这儿的签好的协议拿出来给大哥,他要去办。”
  “我比你先知道!剩下那套老爷子说了么,怎么分?”陶红不急不躁问。
  “给二哥。我答应过的。”
  “那小松的房怎么办?”
  “我不在挣么!”朱参拿出个上面有条腾飞的红金龙的交行借记卡,“这上面是两万块。我倒腾柯基犬挣的。”
  “开什么玩笑!这点钱连间卫生间都买不了,二百万还差不多!”陶红并没多惊喜。
  “慢慢来。听说最近哈士奇走俏,我准备再倒腾几只哈士奇……”
  “女方家都来相看过,人家妈明确提出买好房子就结婚,你也不是不知道!靠你倒腾几只破狗崽一万两万的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二哥残疾,咱就先让他这一回!”
  “这可是房子,只有这一回,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你就拿出来吧!二哥要没那房子,二嫂子——”朱参有些急了,脸红起来,声音发抖,上来拉住老婆胳膊晃。
  “他们该找老大,或者老爷子。找不着咱们!”陶红也急了,脸微红,恼怒地一甩手,寸步不让。
  “嗨!二嫂子——”朱参一急,把美玲现状说出来。
  自打大哥一家住回来,美玲说找了家全天看护,收拾了些换洗衣服,一连二十天都没再回来。大嫂子不高兴地嚷什么意思?老人的家,敢情当自己的呢,使颜色给谁看!霍大娘念叨着这怎么档子事,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背过去还唉声叹气抹眼泪。朱参不忍心看母亲为难,他想来想去,准备豁出脸皮去找美玲,一来让她回家,再是和她挑明和宋义的关系,让她考虑清楚,别图一时痛快到时候收不了场。
  本来小叔子和嫂子开这种口不合事宜,可也顾不上了,朱参噔噔噔到了她看护的地方。那天天气很好,走到小区门前的小花园里,就看见美玲抱膝闲坐在花坛的花岗石沿上,旁边不远处有个坐轮椅的老头。老头已经很老,不仅头发全白,连眉毛、露出的几根鼻毛都是白的,说不出八十还是九十。穿着白地蓝条纹衣服,头歪在一边,鼻子里插着管子,脑袋连正过来都很困难,就那么一直往左歪着。六月天脚上还是双棉拖鞋,左脚冲里勾着,似乎动弹一下都是难事,让人看着难受,朱参都有股替他正过脚来的冲动。   美玲见他过来,冲他挤出个生硬的笑,示意他也坐。朱参在离她不远的一排涂成朱红色、黑铸铁扶手的木椅上坐下。
  “你给谁家做看护?”
  美玲冲头歪着脚勾着的老人努努下巴,挤眼笑。
  “看这个!”朱参吓了一跳。他起身到老人跟前探查,看着一动不动的管子,怀疑他没有呼吸,暗忖是不是停止了生命,心里涌起不祥感。担忧地扭头看美玲,她倒望着飒飒摆动的树叶一派坦然。老头感觉到有人近身,眼睛缓缓睁开,见到离自己很近的面孔,感觉受到侵犯,老眼里突然冒出恼怒的凶光。凶光逼人,吓得朱参忙往后撤身子,规矩坐回到木椅上,两手放在膝上。
  “快一个月没回去,咱妈老念叨你呢。”朱参勾着头,不看美玲,频频偷瞟老头低声说。
  “离不开,24小时就我一个人守着。”美玲语气冰冷。
  “他没孩子?”
  “有啊,三个呢。儿子在北京,逢五一、十一这些大节才回来,只看一眼,不住,至多吃顿饭,当天就返回去。俩闺女倒在本市,隔天带点水果、蔬菜来,也只是来看看,喂饭、洗涮、换衣服都不搭手。”
  “晚上也你陪着?”
  “是啊。”
  “是分着住还是……在一起?”朱参再细看随时像要停止呼吸的老头,问得小心翼翼。
  “和他睡一张大床上。夜里要翻身,伺候小便,换尿不湿,不能让屁股长褥疮。十二点钟时还要打一次鼻饲液。”
  朱参细观老人鼻子里通的管子,那管子像通到他自己肚子里似的泛起阵阵不适。
  “他的孩子夜里都不陪么?”
  “他们都嫌弃他屋里有味道,老年味加屎尿味,熏人,谁肯陪啊?来看也待不了多久,放下东西略坐坐就走。”美玲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倒没多在意似的,看着老头发出一阵咕咕笑声。
  朱參频频偷瞟老头,暗忖自己要是白天晚上守着这么个活死人会是什么心情?八成一天都呆不住、早就逃之夭夭了吧?
  “不能换个好伺候点的么?”朱参说这话时声音放的很低,偷瞄老头,担心刺激到。
  “越难伺候的给钱越多,这个5500。比他好伺候的大多是4500,至多不超过5000——不用担心他听到,听到也没用,他早就说不了话,连撇嘴都做不到,只能拧眉瞪眼。”老头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谈话,眼珠子恶狠狠地转过来瞪朱参,再转过去瞪美玲。美玲不在乎地侧头看他,还冲他调皮地吐舌头撇嘴笑。
  美玲又把脸调过去看秋千架上惬意荡过来荡过去的小姑娘,脸色暗下来:“马上拆迁,老房子住不成了,就是租房,也得挣出房租来呀。还有小明,一天天大了,娶媳妇也得有房……”她声音弱下去,让人听着既同情又难过。
  “我把房让给你!”这句豪壮的话几乎要出口,朱参还是忍住了,还得回去再和老婆靠实下。毕竟房子,没得到陶红准确态度不能随便表态,以防引起更大麻烦。这个家因为房子搞出太多的矛盾不和,他不想再乱上添乱。
  “得空回家看看,妈和爸老念叨你呢。”
  “得看他闺女回来肯不肯在家里多呆会子,没人替,我离不开。”美玲脸上浮起轻微的笑和他解释。
  见朱参站起要走,美玲急忙起身坐到他身边,把嘴巴附在耳上,低声说:“和你商量个事。”
  呼出的热气烧耳朵,朱参窘迫地往旁边挪挪,和她离开些距离。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算怎么回子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他琢磨着是让自己把房子让出来。
  “我怀孕了。是宋义的。”
  朱参吓得倏地站起来,站到她对面,眼不错珠紧盯着她脸,这么快都发展到这一步?不等他做出反应,美玲又拉他挨着自己坐下,语气急切:“这事不好随便跟人讲,思来想去,这个城市里我能信任的只有你。宋义能得间大房子。我这样做主要是想——有个自己住的地方,不至于被撵到乱糟糟的城乡结合部去。你说,我怀了他的孩子,他是不就会狠下心和芳芳姐离婚娶我?放心,我就是和朱尔离了婚也会照顾他,小明我也会带在身边。”美玲说得斩钉截铁,很笃定。
  朱参紧张地擦着脑门子上沁出的汗,脑子里急速翻滚。缓过神来,看着她轻轻地说:“你不知道他们两口子结婚这些年来没孩子是啥原因?”
  “宋义告诉我说芳芳姐嫌弃他职业不光明正大,不愿意给他生。”
  朱参摇头苦笑:“是他有毛病,死精,不育。”
  哟!美玲吃惊地瞪大眼,两手捂住胸口,不相信地看着小叔子。把头扭向一边,面色紫涨,咬着下嘴唇紧张思索。过了半晌,回过头,脸色惨白摇头苦笑:“孩子是老二的。为这我专门到医院摘了环……我原以为只要生下来说是宋义的……”
  朱参窘得脸通红看着她,搓着手,舔着干涩的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美玲死死咬住嘴唇,下唇都咬出血珠。朱参很同情她,但和她待在一起实在太尴尬太紧张,朝她摆摆手逃跑似的走掉。为了房子居然动起这念头,唉唉!二嫂是个爱干净的人,却做着这样脏污磨人的营生。看她终日陪伴个活死人,他甚至失去了劝说她回家的勇气。房子,要是多出一套该多好!
  即使是对妻子,朱参也隐去美玲怀孕一事,他不想污了二嫂的名节,只说了她白天晚上伺候活死人的现状。听丈夫讲完,陶红虽然有些动容,可并没被彻底打动,顿顿,坚定地说:“要没小松我就放弃争了,为人母,我不得不为自己儿子争取。你也别再劝——除非不想再过下去。”
  朱参怔住,讶异看着妻子。她在居委会工作,不算多么好的工作,却是有编制的,退休后能拿到稳定的退休金。和一个早早下岗打零工的丈夫一直过着,不嫌弃,自己得知足。她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尽管心里难过失落,嘴上实在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陶红和大伯子一起去办的房本,把另一套写在了自己一家名下。她回家,朱参听她说完办户过程,没半点高兴,脸阴着,语气不快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美玲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去那家老头不会动弹的人家问过,人家说昨天离开的,至于再去了哪里,走时没说。他家闺女还说,用了这么多人,就美玲最有耐心,伺候得最好,他们家人最放心。为了挽留她,他们准备把看护金提高到6000,还答应每月让她休息两天,她还是狠心走了。   陶红一脸黯然,好像自己把二嫂逼走一样心里不得劲。
  朱参蔫头耷脑地回家报告过找美玲的经过,朱尔当时就站在客厅地上大哭大闹,说家里人联手欺负他个病人,把他老婆气走了,他也不打算活了。开始砸东西、骂人。眼见得疯病又犯了,父亲不得已,让朱参把他送进了安定医院。刚安顿好二哥,朱晓明学校打来电话,说他一连两天没来上学,问家长是不病了,要病了得请假,马上中考,这时候缺课很麻烦。全家才知道小明逃学,不知道去了哪里。朱参马不停蹄又去找侄子,平时他常去的几个网吧都去过了,没有;几个姑家也一一问过,都没有,她们还一再拐弯抹角打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朱参没心情说,支吾了过去。农村他妈那边的亲戚很少来往,不可能去,朱参不知道再上哪里找侄子。父亲脸色青紫,连嘴唇都是紫的,气得别说吃饭,连稀饭都不肯喝;母亲咳声叹气,直抓着胸脯嚷心脏不好受。
  陶红脸一阵红一阵白,换上睡衣坐在沙发上,紧张抓紧扶手,神色不安看着垂头丧气的丈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成了抢劫者?掠夺者?逼疯逼跑亲人的凶手?自己可不是这样的坏人,不过没放弃自己该得的东西。她起身到挂在衣架上的坤包里拿出刚到手的新房本看,没了得到一笔巨大财产的喜悦感欣慰感,一霎时倒恨起这套好不容易到手的房子来,没有这劳什子就没有这些烦恼。
  “爸光叹气,不吃不喝的,妈直流泪。”朱参轻叹口气道。
  陶红默默舔着干涩的嘴唇,刚想说什么,朱参电话响了,是大哥打来的,朱参听了,神色大变,马上穿鞋招呼妻子:“爸心梗犯了,大哥打了120。送医途中母亲也中风了,又返回接的母亲。现在老两口都在医院里!”
  哟!陶红惊呼一声,忙穿衣服。心慌,她居然把凉鞋左右脚都穿反了。
  老两口隔一天走,前后脚。
  办完丧事,大家聚拢在老房子里,气氛紧张压抑。说是大家,其实只有老大一家和老三一家,四个姐妹从火葬场出来就各奔各家,朱参招呼他们老房子明天就要扒,让她们再回来看看,一起吃顿散伙饭,她们都纷纷搪塞说家里有老小,还有事;拆就拆吧,反正要扒了,看也那样,也留不住。没一家肯回来的。二弟又住进了医院,弟媳说又找到了人家做看护,朱参问在哪里,是什么人家,她不肯明白告诉,参加完葬礼就匆匆走掉。小明去上学,一向热闹嫌小的家里再少了两位主心骨老人,更显冷清空荡。
  朱达眼睛发直看着父亲的床,好像父亲还半仰在那上,不是翘着二郎腿,就是枕臂看天花板。唉爸爸!他脸一酸,手迅速抹把脸又拿下。看见丈夫酸楚神情,大嫂脸上表情始终讪讪的:“老两口到底没住进新房子。哎!”朱达一家人口多,要了最大的房子,定的是老房子拆迁后老人跟他们一家住。
  朱参把脸调过去,谁都不看。拆迁是好事,家家都从低矮潮湿没卫生间的平房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居住环境大大改善,可因为拆迁几乎家家闹矛盾,个个心情都不好。因为拆迁,自家更是一下子失去父亲母亲两位老人。若不是拆,他们身体一向硬朗,估计活到90该没问题。
  干坐着朱参心烦,出去到宋义家串门。推开门,宋义一个人寂寞地在沙发上抽烟。
  朱参陪着他坐下,问:“芳芳呢?”
  “你不知道?我们离婚了。”
  朱参吃惊地瞪着他。最近家里事情多,忙着办房产证,又把朱晓明找回来,又是父母的丧事,一档接着一档,都不知道这家子发生这么大变故。细一想,自打夫妻俩打了那一大架,变得貌合神离,估摸着再过下去难。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
  “大房子归谁?”他探过身子问。
  “把房子卖了。芳芳要出国。”宋义深吸一口,把还有少半截的烟掐了,扔到绿玻璃烟灰缸里去。“总共得了二百万款子,一人一半。”
  朱参又是一惊。这片平房是贫民区,住的大多是穷人,像后排孙老师那样的就算不错了,但也是平常人家,不过年节时比别人家多吃几只螃蟹两斤虾,平时桌上有排骨烤鸭罢了;过去每家每户的生活都波澜不惊,没什么大动响;因为拆迁,突然多出来这么些惊人消息,发生这么多变故,都接受不过来。
  朱参不做声,默默消化着。若不是拆迁,芳芳这样的人怎么能动了出国心思?可即便有了一百万,靠这点钱坐吃山空恐怕不成,有谋生技能吗?——“她出去做什么?”
  “跟她那个男同学一起去。说是男方家那边有亲戚。具体也没细问。都不是一家人,问那么多也没用。”宋义又点燃根烟,吸了口,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装自行车零配件的大立柜,看来心里也空荡荡的,任凭烟燃了半截没再吸。
  朱參看他脸上寂寞神情,暗忖你不该那么狠,使劲踹掉那个孩子。即便不是自己的种,好歹也是条人命。况且芳芳岁数也不小,如果有个自己的孩子,下半辈子也有个期盼。又琢磨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俩人是否就不会离婚了?可养个情夫的孩子,以宋义这种心性和暴烈性情,能容忍么?
  “你攥的一百万打算在哪个地界买?买个稍大些的,得外环以外了吧?”朱参问。
  “不买了。”宋义潇洒摆手,“租房!租个小两室,一个人够了!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大数目的一笔款子,我得时不时拿出存折来看看,过过百万富翁的瘾。”说到这,他眼睛亮了,嘴角微微朝两边扯起。
  唔唔。朱参暗自发笑。现在钱毛得这样,没房,即便有笔百万的款子,可敢称“富翁”么?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笔财富,心态倒是可以理解,他细看他,同情地点头。暗想这家伙和美玲不知道怎样了?还来往着?往下怎么发展?办完父母丧事,朱参把家里的存折拿出来,那是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十万块,偷偷塞给美玲,让她和谁都别说。他自己都没告诉陶红。自家虽然也得了套房,他和妻子的关系却变得微妙、甚至别扭起来。也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矛盾,反正不似以前舒服自然。不管怎么说,还有小明呢。这孩子一天天大了,将来需要钱的地方多了去。美玲也是个可怜人。
  大哥家大儿子新房装修好,要结婚了,通知朱参参加婚礼。他思虑再三,没有去,陶红也倾向于不参加。陶红对大哥一家的意见很大,认为不是他两口子自私,家里不会搞得这么糟这么乱。后来朱参听说四个姐妹也都没参加,朱达家的婚礼办得很冷清。   小松的婚房也已经装修好,自家的婚礼安排在九月十八号,金九银十,十一人们可能要出去旅游,朱参精心安排在金色的九月。他电话一一通知了几个兄弟姐妹。他自信满满,认为自己不是大哥那么自私,破坏家庭感情的罪魁祸首,自己一直在做弥补工作,还差点让出了房子,是这个家庭的功臣。父母这一对老家子没了,自己该挑起重塑家庭团结的重任。他电话里再三和四个姐妹讲一定要来,拆迁的七七八八事情都尘埃落定,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父母没了,家不能散,兄弟姐妹的情谊还在,大家以后还得常来常往,不仅这一辈来往,下一辈、下下辈也要来往,亲人么。而自家的婚事就是个很好的契机。
  婚礼选在富豪酒店举行,四星级,对于朱参这样的家庭来说,档次有些偏高,酒桌也不便宜,一桌最低2200,不含酒水,朱参还是硬着头皮订了。他想着给兄弟姐妹创造个增进感情的好空间。
  这天,朱参和陶红早早到了酒店,立在大厅门口,等着迎候客人。一向不讲究穿戴,白汗衫、老头鞋满街跑的朱参今天穿得格外板正:报喜鸟灰隐格西服,里面是崭新的白衬衫,中间还打了醒目的红色领带,脚上是锃亮的金利来黑皮鞋。头发罕见地拿摩丝打得立起来。老婆左右端详着说:“人要衣裳马要鞍,一点不假,这么一捯饬,马上不一样了,变了个人!”老婆告诉他从头到脚都是牌子,他苦笑,对自己这样一辈子都在为生计奔波的人来说,牌子不牌子有多大意义?哪里能顾得上这些?
  陶红也精心打扮了一番:金地红菊花的旗袍。她身材发胖得不厉害,最挑身材的旗袍穿在她身上撑得鼓鼓,倒没勒出一截一道的难看样,只显得丰满。脚上是一双蝴蝶结棕半跟船鞋。高高盘起的头发,被过多的发胶糊着,还撒了金粉,象顶着座僵硬堂皇的小型富士山。脸上即便化了浓妆,也掩盖不住额头、眼角的皱纹。朱参偷空细瞧老婆脸上那些皱纹褶子,隐隐心疼她跟了自己这些年没享啥富,都遭罪了。除了今天捯饬得像点样子,平时为给儿子攒钱买房,净穿百十块的衣服、几十块的鞋,尽可能地在家做着吃,节衣缩食省钱。自己不该怪罪她和二弟一家争房子,她也不容易。
  客人基本到齐,自家的兄弟姐妹们一个都没到,朱参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又琢磨他们是不是约好了等典礼要开始一起来,隆重出场,给自己一个大惊喜?婚庆公司的人过来说马上十点五十八分,约定的典礼时间到,司仪那边说典礼得按这个吉祥时间开始。看看大拨客人都已到齐,朱参只得和妻子悻悻去大厅。
  主持台上,朱参陶红并排坐一起,和亲家坐对面,亲家两口子身边还坐了大舅和姑姑。司仪小伙问男方这边的亲戚谁上台就座,朱参环顾台下,那两张紧挨着主持台留给亲戚的桌子依旧空着,没坐一个人,他失落得眼泪快下来,勉强撑着说……就我们两口子吧。
  典礼过程很热闹,口齿伶俐的司仪主持得很好,一个机灵接一个机灵把会场气氛烘托得热烈欢快,朱参却心神恍惚,眼神始终挪不开空着的那两张桌子。他眼眶泛红,要不是强撑着,眼泪就落下来。他隐隐有预感,兄弟姐妹们都不会来,即便一会儿开席,开始上菜、直到婚宴结束他们都不会来了,那两张桌子会一直空着,直到婚礼结束。
  典礼结束,要上菜了,大堂经理过来问那空着的两张桌子上吗,朱参迷茫地看着那两张空荡荡的桌子,再看看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妻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上了,上了也浪费。
  勉强撑到婚礼结束,送走客人,儿子挽着媳妇过来招呼朱参和母亲:“到我们新房坐坐去吧。”儿媳妇是个乖巧的女孩子,挽住陶红的手说:“妈我知道这房子多亏了你,要没有你,我们就没这房子!”
  听了儿媳的话,朱参的脸色彻底阴下来,愁云密布,他疲惫地冲儿子媳妇摆摆手:“你们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我们也得回自己家歇歇去。”
  朱参带着陶红,不自觉走到父母居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前。这里已经没了原来模样,现在是一片工地,十排平房都被推倒,地上到处是残砖断瓦,拾荒的人在呛人的灰尘里弯腰刨着钢筋、木头、铁条,甚至半旧的铁锅、旧衣服、破被子、水杯等原住户搬家时不要的一切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朱参只拿眼一搭,就找到了自家的位置,信步走过去。他站在这里东看西扫,突然,眼睛一亮,低头捡起两个东西来拿在手上。陶红跟过去,见是双鞋,蒙在尘土里,灰扑扑的,但依旧能看出原来是黑地金菊花图案的。陶红仔细相看,轻声说:“妈的。还是我给买的。老美华的,36码,69块钱。”朱参反复翻看,心里涌上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有个五十多的拾荒女人凑过来:“大哥和大嫂都穿得这么体面,肯定不要这破烂旧物,送给我吧。鞋还好着,我穿还成。”
  朱参抬眼看这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女人,喃喃地苦笑:“我是啥体面人?和你一样的穷人。抱歉,这双鞋不能送你,我得留着,做个念想。”
  拾荒女人诧异地瞪他,说:“一双旧鞋有啥念的?看你也没穷到这份上呀。”
  朱参没理她,牙疼似的咧咧嘴,找個塑料袋包好,又定定环顾四周。在断墙残壁包围中,飞扬的尘土里,他准确地找到老房子客厅的位置,似乎清晰地看到父亲躺卧的床,父亲苍白着脸躺在那张老旧的木床上,母亲俯着佝偻的身子给他喂饭。这次,他的眼眶红了,苍老酸楚的泪珠成串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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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慕白,原名王国侧,首都师范大学2014年度驻校诗人。有作品在《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新华文摘》《读者》《星星诗刊》等报刊上发表。诗歌入选多种年选。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诗歌班)。曾获《十月》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等。著有诗集《有谁是你》《在路上》《行者》。现居文成。酒后  我再怎么努力,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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