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想离开,永远不回来
那晚,是猫猫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妈妈。
先是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闻到一种身体、洗衣粉、乳液和阳光混合的温暖味道。妈妈总在闹钟响之前醒来,摸黑为她做早饭,总在闹钟响起的一瞬间,轻轻过来叫她:“猫猫,猫猫,起床了……”
在黑暗中,她没睁眼,什么也看不见,却仿佛看到妈妈紫底灰面的拖鞋,乱糟糟随便一拢的中长发。屋子里有热粥和牛排的香气,像刀枪同时入胸,她知道,这不是真的,这是妈妈逝后第一次进入她的梦。
猫猫不想醒来,想在梦里再赖一会儿,想与妈妈说几句话……
突然闹铃大作,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吵醒爸爸和后妈!她跳起来拍停闹铃,窗外还是黑冷的。
摸黑穿衣服,摸黑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险些被门边的人影吓一跳。
“今天复课吧……”爸爸开口说。
她垂下眼眉,无声地“嗯”。
爸爸说:“你在街上过早(武汉方言‘吃早點’)吧?” 黑暗中,爸爸递了什么东西给她,是钱。
猫猫继续“嗯”。
爸爸像有些立不住,过一会儿说,“书都准备好了?”
猫猫突然有怨气升起,她想大喊:你根本不知道我用什么书、要上什么课,我现在搬到你这里来,是因为我妈死了,我马上要高考了,我考完了就会离开,永远不回来,你别在这里演戏了……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出门。
是的,猫猫才十八岁,上高三。而就在2020年初,猫猫的妈妈因病去世。
最感无力的是劝人坚强
妈妈答应过要陪自己高考的。猫猫把旗袍都买好了,妈妈却又发了胖,大家都笑她,穿不进去谈何旗开得胜,妈妈陪大家笑,说:“我过年就开始减,过完年就减下来了。”
还没开年,武汉封城了。
那段时间,家里非常安静,除了妈妈一阵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妈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咳。咳得猫猫想推门进去,妈妈在里面声音微弱地喊:“出去出去,传染传染……”一阵干咳,淹没了妈妈要说的一切。老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拼命给猫猫打电话,又帮她到处打电话。
猫猫忍着不哭,她怕妈妈听见,却泪流一脸。妈妈应该也在里面哭吧?那些眼泪会把墙体泡软吗?这座大楼会像妈妈一样,腿一软就倒下来吗?
以后的事情猫猫都记不清了,不知道哪一天,120上门把妈妈和猫猫接走了。
妈妈入院第一天还发消息给亲人和朋友,发朋友圈感谢政府感谢党,让她住进这么好的医院,能有外来医疗队救治,女儿能住上条件不错的隔离酒店。
过了两天,她就不发微信圈了。
又过了两天,舅舅打来了电话:“你要坚强……”
猫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却没有一个人能靠近她给她安慰。这只是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十四天隔离结束,有个中年男人在酒店大堂等着接猫猫。戴着口罩,看不清男人的脸,男人有点儿口吃:“我是……我是……”
是妈妈的同事吗?
“我是……你爸爸。”
猫猫在口罩下大喊:“我没有爸爸,我没有。你走开。”
很多的眼泪倾泻而出,湿透了口罩。
男人愣在原地好一会,开口还是结巴:“有,有些,事……我,我,对不起……”
猫猫不想听,只想要妈妈。
有什么脸见列祖列宗
爸妈的事儿,猫猫并不是不知道。
妈妈说起爸爸就嗤之以鼻:乡里人。
当时猫猫一出生,爸爸一听是个女孩,产房都不想进,掉头就走,转头就闹离婚。听妈妈说“乡里人”,他更加理直气壮:“对,我个乡里人,连个儿子都没得,我死了有什么脸见列祖列宗?”
他并没觉得这是说不出口或者不登大雅之堂的理由。他虽说是农村出来的,但也受过高等教育,他自己这么低到尘埃里去,其他人反而拿他没办法了。
就这样,离了。猫猫满周岁后,再没见过爸爸。
爸爸离婚后光速再婚,居然有脸说是一见钟情,熟人的熟人透出来消息:小三号称有孕逼宫。
当时婚礼办得还挺隆重,爸爸的理由是:“我是结过婚的,她是第一次。”
“她”指当时的小三,猫猫的后妈。可是当年妈妈嫁爸爸的时候,也是第一次,嫁得那个清风明月、两手空空。
大概就是操办婚礼累着了吧,后妈一结婚就流产了。此后若干年折折腾腾,再也没怀上,一会儿说爸的精子不好,一会儿说后妈的输卵管堵塞,一会儿说都好好的只是机缘不到……
当然,这都是熟人的熟人传来的八卦。
因为房子小,猫猫始终和妈妈睡一张床,她渐渐长大到能与妈妈聊感情话题的年纪,妈妈一语定音:“我看就是他有问题。”
猫猫附和:“对,铁定的。”
聊起这个人,像他从来不存在。
听说爸爸后来混得不错,猫猫从来不想沾他的边。妈妈是个很平凡的人,做一份很普通的工作,能买这么一个一室一厅,已经很不错了。 何况,房子虽小,两个人住,完全够。
我希望她去恋爱,好好过日子
只是,现在的屋子里总是很静很静。太静了,静得让人受不了,猫猫有时候会随便开个网课。
一只跳来跳去的松鼠讲物理,总是拿榛子打架来讲动能动量,又拿抢榛子树地盘讲几何;一个喜气洋洋的阿姨讲唐诗像说相声。
猫猫有时候也会跟着笑,笑着笑着,失声痛哭。
有一天,猫猫收到通知,将有社区干部上门辅助新冠肺炎逝者的家属处理丧葬事宜,领骨灰、选墓地、办理死亡证明、注销户口一件件办手续,一件件签字。这一切,都得十八岁的猫猫一个人完成。而她,举步维艰。
那一天,爸爸也来了。猫猫隔着防盗门吼:“关你什么事。没你的事,你和我妈早就离婚了。”
男人小心翼翼:“是社区让我来的……”
“滚!”猫猫吼。
他一旁还有个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看到这场景,愣了愣,开口打破僵局,“小姑娘,叫我严老师吧,我是××大学的党委书记,也是这次的辅助员。”
严老师又说:“我也是进过方舱的人,我的女儿才上初二,如果我走了,我女儿会比你更伤心。”
猫猫一听,“哇”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在一边,满脸尴尬,想劝慰两句,嘴皮刚动,猫猫对他喊:“你闭嘴!”
哭完之后,还是要办理后事。爸爸开车接送,严老师陪着猫猫,手把手地带着她走完整个沉默的过程。国家也是尽了力的,火化是免费的,骨灰盒是免费的,骨灰埋在树下的环保葬也是免费的,但猫猫执意选了块体面的墓地,折后也要三万多。
爸爸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小声说他出钱,被猫猫厉声拒绝。
严老师看看猫猫,眼神很复杂,说:“不要花这么多钱。”
猫猫对她喊:“她是我妈。”
严老师说:“我也是妈妈。如果我死了……我不希望我女儿在这里花这么多钱,我希望她留着钱,去上大学去恋爱,好好过日子……”
一语未了,严老师和猫猫哭作一团。
站在一邊的工作人员跟着掉眼泪,又主动打了六折。
那天下午临别时,严老师对猫猫说:“好好考,考到××大学来,我当你的老师。”
猫猫含泪点了点头。
心一动,答应了
爸爸一天三次打电话给猫猫。最开始猫猫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遇到困难:“网格员让加微信,我不会弄。”
猫猫给他讲几遍也讲不清,拿出自己的手机一边操作,一边一步步教,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搞定。才缓口气,又接到电话:“让我量体温在群里打卡,怎么打?”
爸爸急得团团转,对猫猫说:“不然你过来一下,我和你阿姨都搞好半天了。”
男人的家,猫猫从没去过,都不知道在哪个小区。
她不作声。
爸爸说:“你这段时间就住这边吧。我这边网速比较快,你上网课也方便些,又不是没有你的房。”
我的房?猫猫想笑又差一点掉泪。十八年没见过的女儿,你给她留了房?你唬鬼。
传说中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被新时代产物二维码搞得憔悴不已,低声下气地跟多年不联系的女儿求救。猫猫觉得他又可悲又可怜,心一动,答应了。
况且,待在老屋子里,妈妈的气息开始慢慢淡去,这让她难受。
她就带了一个双肩包过去,里面装着课本、几件衣服。爸爸说:“你连搽脸油都不带吗?”
猫猫说:“我没有。”这段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邋邋遢遢地过。
爸爸赶忙接话:“哦哦哦,你阿姨有。需要别的我买。”
“爸爸、女儿与后妈,这组合关上门,就是一出血腥的宫斗大戏。”猫猫想,她心里憋了太久的恨与怨。
事实上没有人有心思宫斗。爸爸和后妈都忙着团购,或者说,忙着让猫猫帮他们团购。两个人也能有七嘴八舌的效果:“团购可不可靠?”“他们会不会收了我们钱不给我们菜?”“买到坏的怎么办?”
爸爸比妈妈大十岁,后妈比爸爸小十岁,后妈与妈妈同龄,是个爱美、娇俏、头发一丝不乱的小女人,现在发现所有药瓶、调料瓶、牛奶上的小字都看不清,天天慌慌张张问猫猫:“这个过期了没?”
猫猫冷冷问她:“你为什么不配老花镜?”
后妈受了惊吓:“我花了吗?我没有。”
猫猫看看她,心中冷笑:你和我妈年纪一样,脸比她年轻,可是身体没她好,我妈就没花。
最后她推荐后妈用手机拍照的功能,可以放大图,后妈欢天喜地照做了。
忽然间,猫猫发现,自己不恨后妈了。在花枝招展的妆扮之下,她也只是个可怜的人,费尽心机上位,多年来为了生儿育女折腾身体,听说试管手术就做了五次,还要忍受丈夫的脾气、丈夫不可理喻的固执,对丈夫的女儿笑脸相迎,簇新的护肤品也拿出来分享,饭还得多做一个人的……
最开始的客客气气过去后,猫猫还是没掐住,和后妈吵了一架。后妈气得掉眼泪,看向爸爸,是那种“你看你姑娘”的哀怨,但爸爸什么也没说。
到晚上,后妈下楼散步,爸爸到猫猫房里,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房子小了,还是不方便。等你上了大学,我给你买个大点的房子吧。”
猫猫差点儿觉得自己已化身为真猫,耳朵都警觉地竖起来了。
爸爸说:“别跟你阿姨说。”
他是懂得了亲情的珍贵,还是知道“一子在梦,不如一女在手”,抑或领悟生死的脆弱,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猫猫一低头,想哭,妈妈一辈子都想给女儿在结婚前买个房子。
她也幻想过,大学毕业后,自己成为优秀的金领,是这城中的有房一族,她可以把朝阳的房间留给妈妈,她将进可攻退可守,有不结婚的自由、不工作的自由、不快乐的自由……
猫猫想说一句客气话,顺嘴滑出来的却是:“爸,命中有子终须有,命中无子莫强求。”
万物复苏的日子会来临
五月了,高三复课,十八岁的猫猫要准备高考了。她的目标就是严老师所在的大学,她一定会考上的。
复课第一天晚上,严老师给猫猫打了个电话。临挂电话之前,她忽然说:“你妈那块地……”
猫猫不由自主地一偏头,以这个动作表达疑问。
“我上次问了管事的人,他们讲从来没打过六折。”
猫猫站住了,听着严老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你爸让他们这么说的,多出来的钱是他付的。”
她咬咬牙,忍住不哭出声,不让客厅的后妈和爸爸听见。
第二天早上,她与爸爸前后脚出门,前方的路口,她将右拐,去学校;爸爸将左拐,给妈妈买老家习俗里的纸娃娃贡品,当地祭拜活动部分恢复正常。
阳光很好,小区里的植物长得很好。
爸爸像自言自语:“爸以前……不是东西。”
猫猫偏偏头,假装没听到。
爸爸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大学,你好好考,能考上哪里,我供你到哪里。如果能够,就考××大学也是可以的,给严老师做学生。然后,毕业了,我好好给你买套房子,向阳的。”
“……你别哭,爸爸没带多的口罩,哭湿了不好弄。”
在眼泪朦胧中,猫猫看到,路边开满了或红或白的初夏月季,大朵大朵的。
她忽然想起来,妈妈的最后一个冬天里,还买了水仙花,应该早就枯了吧。
枯萎的花,新开的花,永远失去的妈妈,重新回归的爸爸……这个寒春,好长好长,可是再漫长,万物复苏的初夏会来临。
纪伯伦曾说过,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这场恍惚的大梦,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