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立志，长大后“做一份与大自然有关的工作”。高中毕业后，我便去旭山动物园当了一名饲养员。

与死亡为邻

　　起初，我对饲养员这份工作毫无概念，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5月21日的正午，象舍笼罩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像是出了什么事。我跑到象舍，发现亚洲象的饲养员前辈，被雄象太郎袭击了。其他饲养员都来抢救那位前辈，毫无饲养经验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后面守望。
　　前辈打扫象舍的时候，被象牙从后背戳穿了身体，又被甩到地上，当场死亡。一头大象有四五吨重，就算它没有伤人的意图，人若不小心被它推到墙上也会一命呜呼。以前我一直以为，大象的块头虽大，却很温驯，没想到它竟然有这样恐怖的一面。后来我才知道事故的原委：那段日子太郎的象牙有一半断了，伤口化脓，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也许是它心情烦躁，才酿成了这起事故。
　　在这起事故发生前，我每天的工作都快乐得不得了。事故发生后，巨大的恐惧瞬间将我禁锢。我深刻地意识到，饲养员这个职业每天都要与死亡为邻。
　　“看来我真是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再干下去，说不定哪天我也会死。”从未有过的不安开始在我脑海中盘桓。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觉得不安，却仍然不后悔选择这个职业。再怎么害怕，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动物园和动物，必须有人照顾它们，而这显然是饲养员的职责。我既然已经决定做一名饲养员，就必须接纳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恐怕我没法活到退休吧。”“就算死不了，有一天肯定也会受重伤吧。”每个饲养员的内心深处都有这样的想法。从这天起，我有了与恐惧共存并继续工作的心理准备。

　　当饲养员的第五年，开始照顾狮子和老虎的时候，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紧张。狮子、老虎、豹子、北极熊这类被称为猛兽的动物拥有人类难以想象的力量，非常可怕。所以即便是在照顾它们的时候，也不能直接走进它们的屋舍。要先远程操作，把它们从寝室引到运动场，确认它们全都离开了再进去打扫屋舍。只要按程序操作，饲养员就是安全的。相对来说，猴子、狐狸、棕熊、骆驼、大象之类允许饲养员直接进入屋舍的动物，反而更容易伤人。
　　我在动物园受过的最嚴重的伤，是被骆驼咬了左手。咬我的是雄性双峰骆驼阿勇。我带着它往卡车那边走，它却不愿意上车。阿勇很重，体重超过五百公斤，即使用麻醉针让它睡着，也很难搬得动。兽医只注射了轻微的麻醉药剂，让它保持一种类似人喝多了啤酒的微醺感。麻药起效后，阿勇似乎没那么焦躁了。
　　“乖哦，我们到那边去吧。”说着，我就把它往卡车那边牵。骆驼是食草动物，性格温驯，但牙齿锋利，其实也很危险。雄性骆驼在发情期会变得暴躁，有时会咬人。为了把走路微微摇晃的阿勇顺利带上卡车，我决定在它头上套一只麻袋。
　　就在我试图用麻袋套住阿勇的头时，它一甩头，我的左手不偏不倚地卡进它的嘴里。嘴里突然顶进一只人类的手，阿勇一定也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东西？它肯定这样想着，然后像用钳子拧螺丝一般，“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痛痛痛！放开我！”

　　阿勇不松口，其他的饲养员使劲揍它，终于帮我把手从它嘴里拔了出来。我的左手已麻痹，完全没有知觉了。
　　我不知道阿勇究竟咬了我多久，后来听人说“大概咬了三十秒”，但我觉得比三分钟还要长。
　　饲养员时刻与伤亡为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难，因此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恐惧，这样的职业真是不多见。
　　如果动物死了
　　动物园里经常有动物死亡，大型动物和小型动物都不例外。起初，每当有动物死去，我都很受打击，但渐渐地，悲伤、感慨和畏惧越来越少。这并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死亡”，而是如果一直被动物的死所牵绊，就会影响日常工作。
　　尽管如此，有些动物的死还是特别的。猩猩、大象、狼之类的动物死去时我就格外敏感。大猩猩有时比人更有人情味，我甚至觉得它们拥有比人类更严肃的举止、更高尚的品格。
　　大猩猩的屋舍地面覆着土，土上长着草，还放着大块的岩石。
　　我经常看见雄猩猩权太坐在石头上，独自凝望着远处火红的夕阳落入山间，一张皱巴巴的脸上满是温柔。猩猩们似乎都懂得欣赏夕阳之美，与之相处的日子里，它们教会了我许多人生哲理和思考问题的方式。
　　有一种动物的死让我至今难忘——西伯利亚狼。狼爸爸叫约翰，狼妈妈叫梨香。梨香活着的时候生了二十多只小狼，约翰也是个非常疼爱孩子的好爸爸。但无论多么亲密的夫妻都要迎来离别的那一刻。梨香先走一步后，约翰似乎受到了很大的精神打击。失去同伴的痛苦令它吃不下饭，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它目光空洞，日渐衰弱。一连很多天，我们都怀疑它随时会死去。照看了梨香和约翰十多年的饲养员前辈碰巧此时要出差，七天后才能回动物园上班。奇怪的是，动物总在自己的饲养员不在的时候死去。
　　“等前辈这次出差回来，约翰恐怕也……”那时，我们所有人都这么想。
　　约翰看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它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只是“呼哧呼哧”地发出痛苦的喘息声。一个星期过去，前辈一回来就直奔狼舍。
　　“约翰，你还好吗？”听到前辈和它说话，约翰慢慢抬起头，轻轻地呜咽一声，便安心地死去了。看着自己照顾的动物死去，是非常难过的。
　　我的过失曾导致斑海豹宝宝殒命。那年初春，动物园里来了一只刚出生的海豹宝宝。它出生在鄂霍次克海的浮冰上，因为和母亲走散，才被送到动物园接受照顾。它的眼睛清亮有神，全身裹着纯白色的柔软绒毛，可爱极了。用可爱形容还不够，简直是楚楚动人。 　　“谁来照看这个小东西呢？”我被海豹宝宝迷倒了。“可以把小海豹交给我吗？”我怯生生地提出请求，没想到前辈们居然同意了。
　　因为是刚出生的幼崽，所以必须喂它喝奶。海豹是肉食动物，于是我决定给它喝美国产的“肉食动物奶粉”。按照海豹的体重调好相应的量，每天分几次喂它。把橡胶管接在粗的注射器上，伸到海豹宝宝喉咙里。一开始它很抵触，我就哄着它喝：“不喝会很饿哦。”慢慢地，它也就习惯了。十天后，它身上的白色绒毛开始脱落，露出灰色皮毛，上面还有胡椒一样的黑色斑点。
　　“真棒，真棒。”我常常这样鼓励它。小海豹一天天成长，已经能在游泳池里快活地游泳了。一切都很顺利。
　　但在第二十一个早晨，小海豹死了。明明前一天还活蹦乱跳地游泳，喝了很多奶，我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解剖后发现，它死于营养失衡。我之前喂它喝的“肉食动物奶粉”是以狗乳或猫乳为主要成分调配的，动物园一般用来喂新生的狮子或狼。而海豹的奶水中富含丰富的脂肪，是小海豹成长所必需的。也就是说，这只小海豹死于脂肪成分不足。现在人们已经开发出“海豹专用奶粉”，新生的小海豹再也不會因为营养失衡而死亡。但我当年对此一无所知，害它失去了生命。
　　我还饲养过黑冕鹤，它原产于非洲，样子很漂亮。当时鹤的活动场地里没有栖木。
　　“一只鸟没有栖木，似乎有点儿可怜呢。”我这么想着，立刻找来一根木头立在运动场，并在鸟窝墙壁和木头之间搭了一根栖木。第二天，只见黑冕鹤的脖子卡在墙和栖木之间的缝隙中，已经死了。
　　在这起死亡事故中，我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鹤是不会停在树上休息的，就连睡觉也是在水边站着睡的。我看见过鹭和鹳在树上休息，就想当然地以为鹤也一样。在屋舍墙上斜斜地横一根栖木是更严重的错误。栖木和墙角形成了一个狭长的三角地带，鹤的脖子就会卡在这里，动弹不得。这些过错，无论怎样弥补，都改变不了鹤已经死掉的事实。那一次，我又难过又后悔，反省了很久。

动物园为什么而存在

　　一次，我负责的猴子逃跑了。我和其他饲养员都拼命地追，绝对不能让它跑出动物园。
　　猴子也豁出去了，爬到过山车最高的轨道上。但我们也不能认输，非抓到它不可。于是两拨人从过山车轨道的两头包抄，渐渐朝猴子逼近。
　　“好，就差一点了！”
　　这时，猴子从轨道顶端唰地一跃而下。啪！直挺挺地摔到地上。猴子一动不动，轨道顶端离地面少说也有十米。
　　“估计死了……”
　　我们正担心着，猴子又一跃而起，全力奔逃。
　　“糟糕！被它耍了！”“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站住——”
　　这种时候，它们还真是充满活力。作为一名饲养员，这样说似乎不太合适，但我觉得，只有在动物使出浑身解数逃跑的时候，才能见到它们的野性。
　　它们可能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要逃跑！而真正成功脱逃的时候，相信每只动物都会呐喊：“太棒了！”我总是一边大喊“站住”，一边为它们帅气的逃跑身姿所感动。
　　“动物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动物园为什么而存在？”饲养员之间经常讨论这些话题。
　　动物园里的动物一般都比野生环境中的动物活得长。野生虾夷栗鼠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年左右，而在动物园里，它们的生命不会有意外的耗损，有的甚至能活十五年。野生动物和动物园的动物都有各自的使命。
　　当你更加了解动物后，再看到动物在兽舍的水泥地上徘徊的身影，就会感到一种痛楚，认为让动物居住在这样的环境中是自己的罪责。真正的大地凹凸不平，上面有着厚厚的草和枯叶。钢筋水泥本就不是动物栖息的场所。动物园里的水泥地的确便于清扫，也更卫生，但并不适合动物。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在水泥地上盖土，让动物尽量过得舒服些。如此一来，狸猫、狐狸等动物就有了运动场地。它们的粪便或尿液将土弄脏，我们就得换上新土。这样，工作量就增加了一倍，但动物在告诉我们：“我不愿意在水泥地上走，给我放上土和木头。水泥地虽然干净，但我们本来就是生活在土地和枯叶上的呀。”
　　到山上就能弄到土，园里有的是枯叶和草，看来只能听它们的了。一旦意识到这些，就算干得再久再累我也不介意。
　　（小 林摘自新星出版社《动物园的生死告白》一书，王 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