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那年，干了7年副处的我，终于被提升为正处。在以往无数次对转正的盼望和想象中，这一刻来临时我应该欣喜若狂、踌躇满志，但事实上得到升职的消息后，我只有短暂的轻喜，随后就是沉重和忐忑。因为我的新岗位是企业调研处处长，人称公司“一支笔”。
　　公司“一支笔”是个“双强”岗位，首先要文字功力强，文笔好，出活儿快，提炼升华，表情达意，写出锦绣文章；其次要精力体力强，组织资料，归纳行文，常年加班，点灯熬油，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这两点对我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这个岗位，干好了理所当然，稍有差池就可能人仰馬翻。
　　我的前任程处长，人称“程大拿”，在任6年，写出了无数好文章。一次，他在给公司“一把手”于总起草的报告中，将毛主席诗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误写为“古人云”，被于总一怒之下发配到基层任了个闲职。还有程处长的前任林处长，星期天加班写稿，回家的路上还想着没写完的稿，一不小心撞着个老太太，于是官司缠身，赔不是赔小心赔钱赔精力，直到几年后退休时，都没能彻底摆脱这件事带来的阴影。
　　既然已经被安排在这个岗位上，我也只能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往前走，同时吃苦耐劳，勤奋恭谨。
　　上任伊始，我就接到个大活儿。于总要讲课，计划讲半天。我掐指一算，那得3万多字啊！既要把领导的意思表达充分，又要内容丰富有深意，还得生动活泼招人爱听——要是讲稿枯燥平淡，领导讲着讲着底下睡倒一片，我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给我的时间只有一周，没办法，加班吧！我收集材料，博览群书，搜肠刮肚，语不惊人死不休，夜夜下班都在零点以后。
　　我正忙得不亦乐乎，突然传来内部消息：一位国字号首长要来公司视察。首长要一边视察一边听汇报，我还得给于总准备汇报稿。从哪里走，在哪里停，在什么位置汇报，汇报哪些内容，首长可能怎样提问，于总应该如何作答等，我都要充分准备，并付诸文字。为了让汇报稿能与视察过程高度合拍，写完稿后，我硬逼着闺蜜陪我去现场“路演”。她扮演首长，我扮演于总，就像拍电影一样，按着稿上的词一边走一边念。我边念改边，她不胜其烦，旁边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儿。
　　这么一闹，讲课稿的事就耽搁了两天。为了追回进度，我只得将下班的时间一再推迟，结果一天只能睡三个来小时。困啊，困得我恨不能一头睡倒就再也不起来。中午在食堂排队买饭，我站着站着就打了盹儿，身体大幅度前倾，前排的帅哥躲避着警惕地瞥我一眼，估计是把我当成了“花痴”大婶。没精神，就喝茶提神，一杯不行就两杯，两杯不行就三杯，大把大把地加茶叶，弄得杯中叶多水少。这时，我想起了“程大拿”对调研这行的调侃：“喝茶水，撒黄尿，省了老婆费灯泡儿。”
　　还好，艰苦卓绝，首战告捷。我也平安度过了调研处处长的试用期，为期8年的调研生涯就此沉重开启。
　　有一个阶段，我写稿总是找不到感觉，屡屡受挫。我按于总的要求把稿写好了，自己也进行了反复修改，稿送到于总那儿，他却不满意。“哈哈，稿写得不错！”于总跟我谈稿时，一般都是这么开始。接下来，就是“但是”——“但是我觉得站位可以再高一些，结构可以再紧凑一些，视角再宽一些，结尾再升华升华。”
　　我把稿拿回来，细细体会着于总的意见，费尽心力，修改完善。稿被再次送到于总那里。“这次好多了！”于总说，“但是，我觉得系统性可以再强一些，观点表述再理性一些，提炼得更高一些……”我加班再改。几次三番之后，于总仍不满意，于是我彻底找不着北了。我彻夜难眠，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究竟会不会写稿，怀疑公司把我放在这个岗位上原本就是个错误，自己根本就不是做调研处长的料！
　　危难时刻，“程大拿”恰巧来机关办事。看到我深陷苦海，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帮我改稿，还为我指点迷津，传授给我如何做好公司“一支笔”的“葵花宝典”。他说，干调研，你先得跟于总磨合。他关心的领域，他喜欢的文章和语言风格，你必须掌握。光写是不行的，你有多少思想精华能用来灌注你的文稿？得学习，不停地学习！地区和行业的报纸、杂志，必须360度无死角全部扫描一遍，筛出有用的内容精读细研。你还得看书，经典的、前沿的，严肃的、通俗的，多多益善。最重要的是，你得踩着你所服务的领导的脚窝儿学——“于总最近看什么书？读什么报？关注什么领域？”这是你最最重要的学习和研究方向。
　　在他的启发下，我主动和于总的小秘书交好，好茶好烟好巧克力地笼络他，向他打探于总这方面的消息，力争步步紧跟，与领导的思想接轨。一次，小秘书告诉我，于总的案头最近摆放着一本《总裁思想》，他一有空儿就拿起来翻看。我也赶紧弄一本来读。夜深了，我仍捧着《总裁思想》手不释卷。老公起来上厕所，瞟了一眼我手中的书，说：“你真是‘地命海心’——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行业里出了一位英雄，他在一次重要试验成功后，因劳累过度突发疾病不幸去世，举国哀恸。这天，于总破例来到我的办公室，神情凝重地说：“英雄走了，他献身的事业我们必须更好地推进下去。你替我填一首词吧，表达我们对英雄的怀念和完成英雄未竟大业的决心！”天啊，除了上学时课本里的诗词，我根本没碰过格律！
　　不会不是借口，完成才见功力。于是，我找来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恶补，又以最快的速度翻阅《宋词词典》研习，熬得双眼血红。那段时间大家都在痛惜英雄，心情悲伤沉重，没人发现我眼睛红是因为江郎无才。还好，心中对英雄敬仰怀念的感情是饱满澎湃的，格律只是给情感找个规范的出口。“……雨过鹰歇。情系华夏，圆百年梦想；鼓角吴钩，巡万里关山……江河呜咽峰峦悲，沥血铸剑敌胆寒……遗愿化宏图，矢志攻关。助蛟龙添翼，英魂护海天！”于总念完这首词，眼角泪光闪烁。我知道，这次，行了！
　　干调研光鲜，跟在领导身边，参观视察，旁听会议，有形有影。但光鲜的背后苦楚多多：头发拔顶、肩颈病变、习惯性失眠，调研人员基本上都难逃劫数。常年加班枉顾家庭，造成感情不合劳燕分飞的，也间或有之。作为干调研的女性，你可能额外牺牲掉的还有容颜和身材——熬夜写稿，导致皮肤暗黄、皱纹早生；不分昼夜地苦思冥想、殚精竭虑，何以解压？唯有零食。天长日久，奴岂有腰哉？8年调研，输出文字量数百万，可到职称晋升时仔细一看，我原来什么也没干——没有一篇稿上署的是我的名字！
　　我的“接盘侠”是小陈。这小子命好，一上任就赶上精简会议，参观、视察、汇报都从少从简，领导讲话、作报告不得超过半个小时，调研处的工作量断崖式下降。前些天我看见他，发现几年调研干下来，这小子胖了，头发茂盛，脸膛红润，眼放精光，已远非昔日公司“一支笔”们的惨淡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