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共进》2013年第1期发表了冯锡刚先生的《一首“告废”诗——周恩来理性而睿智的选择》一文，对周恩来写于1958年“大跃进”期间的一首诗作了周密细致的考证，不但钩沉出这首诗的原文，还对就此诗周请陈毅批评一事作了叙述，并推论：“在敬重如师长的周恩来面前，陈毅绝不会‘班门弄斧’”，他的批评，无非“对个别韵脚或用字”之类提点意见。
　　冯先生的考证颇见功力，但其推测则不成立。笔者近期正在从事“李敦白口述历史”访谈工作，碰巧获知了这件事的后半部分内容，而且事实比推测更为生动有趣，特加摘录，以飨读者。
　　兹先介绍李敦白先生简历。李敦白是一位广为人知的美国友人，1945年作为美国陆军士兵到中国，二战结束后曾在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中国分署（驻上海）工作，在前往中原解放区送粮期间得识周恩来，1946年到延安参加中国革命，1949年受“斯特朗间谍案”牵连入狱，1955年出狱后任中央广播事业局外国专家，此后直到1967年底第二次入狱之前，李敦白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十分活跃，与中共高层多有交往。在访谈中，他提到了周恩来的这首诗（他并不知道诗的内容）。
　　1960年，另一位美国友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75岁生日，李敦白等人到她的住地北京台基厂“和大”（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大会，中苏交恶后合并到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笔者注）给她做寿，周总理、陈毅元帅也去了，人不多，寿宴仅一桌。席间，说到“大跃进”期间的一句口号“人人都是诗人”。周恩来说，这句话不对，我就不是诗人，我做了一首诗，送给陈老总批评，他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给我退回来了：没法批评，你写的根本不是诗。言毕，两人相与大笑。
　　正如冯锡刚先生所言，就诗论诗，周恩来这首诗确非好诗。周的立意，是要在诗中表达对“大跃进”和抗美援朝志愿军的赞美，同时，对牺牲于飞机失事的以郑振铎为团长的中国文化代表团表示敬意，体现“忠于人民，提高风格，献身海外，战胜自然诸义”。如此密集的宏大叙事，确非一首格律严谨的古体短诗所能承载，因此，作者虽“思潮起伏，不能成寐”，结果仅得四句：“粉身碎骨英雄气，百炼千锤斗士风。走漠开山留侠迹，上天入地建奇功。”诗谈不上高明，作者自嘲为“歪诗”，且最终“不能成诗”，“遂以告废”；陈老总则下一酷评：“不是诗”。
　　冯锡刚先生推测，陈毅不会对周诗有实质性的批评，衡诸常理，当然成立，但周陈两人的情谊介于师友之间，亲密逾常，所以才会留下李敦白先生回忆的这段佳话。李先生还说，这次寿宴敬酒的时候，周陈两人相互闹，一个说，你是老大，总理，你得敬酒；另一个说，你是元帅，我不是元帅，得你敬酒，关系非常亲密。
　　李敦白先生还叙述了另外几则周在宴会上的趣事。
　　周恩来的酒量很好，喝酒时爱开玩笑。周和他的养女孙维世都喜欢强迫李敦白喝酒，1946年12月在延安给朱老总做六十大寿那次，他们俩强迫李喝老白干。李的酒量尚可，但不喜饮酒。解放后在人民大会堂有一次宴会，参加的都是朋友，周恩来举杯祝愿世界和平，他看李拿着桔子水，就说：看来李敦白不赞成世界和平。李只好喝了酒。美国名记者白修德最后一次来中国时，周总理请他吃饭，其中有一道菜是烤乳猪。白说我是犹太人，不吃猪肉，周说这不是猪肉，是鸭子，白坚持说是猪肉，最后周恩来说：我是中国总理，我说鸭子就是鸭子。他们在重庆就认识，很熟，可以开玩笑。
　　（作者系文史学者、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主编）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11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