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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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
  我愿是满山的杜鹃
  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
  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万条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
  为你,再一次圆满
  如果你是岛屿
  我愿是环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张起了船帆
  我便是轻轻吹动的海浪
  如你远行
  我愿是那路
  准备了平坦
  随你去到远方
  当你走累了
  我愿是夜晚
  是路旁的客栈
  有干净的枕席
  供你睡眠
  眠中有梦
  我就是你枕上的泪痕
  我愿是手臂
  让你依靠
  虽然白发苍苍
  仍然是你脚边的炉火
  与你共话回忆的老年
  你是笑
  我是应和你的歌声
  你是泪
  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当你埋葬土中
  我愿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我便成尘
  如果啊!如果——
  如果你对此生还有眷恋
  我就再许一愿
  与你结来世因缘
  小满
  也许花朵落下或留在树上,
  是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
  桐 花
  旋子,我要和你說台湾五月的油桐花。我不知道为什么想上山去看桐花。以前看桐花多在苗栗、三义一带台湾中部的山区。
  S说:不必跑那么远,台北近郊就有油桐。
  S住在台北南端安坑的山坡上,隔几日他打电话来说:后山的桐花已经开得灿烂极了。约好上山去看桐花的前一夜,没想到下了一夜的大雨。
  第二天清晨一早,阳光明晃晃照进室内。是个大好晴天,但仍心中忐忑,记挂夜里的花是否被雨打去。
  S说:还是来吧,桐花本来就是随开随落。
  桐花像雪,远远看去,一片山都白了。走进树林,桐花树有十几尺高。花开在树梢,仰着头看,巴掌大的绿色叶子衬着一丛白色花束。花型不明显,倒是树隙花叶间洒落一片阳光,阳光里纷纷馥馥一片落花,像极了雪在空中回旋。又像千千万万白色蝴蝶,漫天飞舞,在空中升升沉沉,聚散离合。又纷纷飘下坠落,坠落在仰看者的脸上,头上,身上。坠落在地面,铺满一地,连林间小路上也都是雪白落花。走过的人不忍踩踏,又欣喜又为难地踟蹰徘徊。
  “我怎么办啊?”—— 一个孩子急得跳脚,旁边听的人都笑了。
  我们还有对花被踩踏的不忍吗?
  桐花像雪,扑天铺地,漫无边际地飞舞。我把花接在手掌上,细看花的形状。
  桐花五瓣,白而透明。花蕊很细,中心深处一点浅红,是为了使蜂蝶容易辨识,前来传播花粉的吧!
  S说:落下的都是雄花,雌花留在树上,要结成果实。
  雌花要结成果实,强韧地留在枝头上;雄花交配完成,纷纷坠落。生命已经完成,离枝离叶,其实并不哀伤。
  我手中拈着一朵落花,五片花瓣,被一个绿色小小的蒂承接着。也许花朵落下或留在树上,是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我们所知有限,常常徒自惊恐哀伤。
  今年二月,我在母亲临终的床前,读懂了《金刚经》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句子,知道惊恐哀伤,只是自己执迷。
  我想回复成孩子,在铺满花的林子里,单纯只是欣喜或忧伤,无思无想。旋子,你还记得童年初次被满树盛放的桐花惊吓住的情景吗?从那个时刻开始,你有了欣喜,也有了忧伤。我们要一生怀着这欣喜与忧伤,走过通向美的漫长途径。
  小满
  月桃开花累累,整串花蕾向下弯垂,
  仿佛承担不了如此盛放的重量。
  月桃
  安坑的后山,可以从新店上去。沿着落满桐花的小径走,到了高处,可以眺望整个台北盆地,看到一条长长的新店溪汇流成淡水河,看到远远的关渡、八里一带的河口,浩浩荡荡。
  “晴朗的日子,可以看得更远。”S说。
  很久没有在这样的高度看自己居住的地方。因为距离远,人为的建筑物显得很小。车道纵横,密聚的房舍,看起来都像玩具。因为远,人与人彼此挤压得不快乐,也不明显。走到高一点,还可以感觉到山脉起伏,感觉到河流蜿蜒而去,感觉到日光和云的影子在城市的上空缓缓移动。
  旋子,很久没有听到山风吹起来的松涛,哗哗在我耳边回响。
  我平日究竟在听什么?我还听得见松间的风声吗?
  我平日究竟在看什么?我多久没有来山里看五月漫天飞舞的油桐花?我多久忘了走来这山路?登山的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林间小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可以一直翻过山头,下到土城。原来以为新店和土城距离很远,却只是山头的两边。在交界的高处,指一指这边说:是新店。指一指那边说:是土城。天宽地阔,心中无挂碍,可以这样指点江山。
  山路旁的树枝上缠结着一些黄色的布条,是登山的人做的标志。标明位置,指引方向,注明到下一个目的地的里程。山路一级一级的石阶修缮得很好,石阶两旁栽种了孤挺花;喇叭形的红色花朵从一枝挺直的茎干上端向四边绽放。孤挺花是庭院的花,这样沿路栽种,似乎是有人特别用心栽培,也使荒野的风景多了一点人间的气息。
  我更喜欢月桃。因为是山野原生的品种吧,妩媚泼辣中带着诱惑人的野气。狭长油绿的叶子,有一点像姜花,却更芜杂率性。民间常用月桃的叶子包粽子,也用来衬垫在新蒸好的米粿下面,米谷的香气中就渗透着叶子一整个夏日阳光雨水的辛辣芬芳。
  月桃的花,瓷白色,一枝花茎上结了几十朵花苞。每一朵花苞尖端一点点红,红得触目心惊,红得像民间喜庆的颜色。白色的花常以香气诱引蜂蝶,月桃的香味足够浓郁,却在花瓣尖端还要标记醒目的红,好让昆虫更准确地辨认。   旋子,生命存在的目的这么单纯。生命华丽或凄伤,也只是绕着这么单纯的目的打转而已。
  月桃开花累累,整串花蕾向下弯垂,仿佛承担不了如此盛放的重量。我走近细看,盛放的花蕾瓣膜上还渗沁着透明的黏稠液体。欲望如此真实,欲望活着,欲望交配,欲望传延生命。我们称为“爱”或“伦理”的命题,也许在植物或动物、昆虫的世界会呈现出更单纯的本质。
  月桃是俗艳之花,它显露出太直接的欲望本质。很少人把月桃插在瓶子里,做装饰或供养。不经修饰的欲望也许使人害怕,月桃的俗艳喜气是适合开在荒野的,也适合做民间喜庆的食物,沾带饱含着大地日月山河的活泼。
  等夕阳落了山,最后一点赭红的光在林隙渐渐退去。天色暗到不辨路面,只有月桃洁净皎白,仍在风中静静摇摆。
  夏至
  即使是盛暑夏日,走在相思树林下,
  也不觉得阳光刺目燥烈。
  相思
  相思木还是这一带丘陵最常见的树木。枝干修长向上升起,线条干净优美。细如柳叶的叶片,一丛一丛,稀稀疏疏,像薄薄平面铺开的羽扇,在微微的风里静静上下浮沉。初夏的阳光经过筛滤,在叶隙间摇曳成黄金色的光,缓缓从上向下洒落。
  即使是盛暑夏日,走在相思树林下,也不觉得阳光刺目燥烈。细细的叶片像一张一张天然的伞盖,缓和了炙热,也使太过强烈的日光变得柔和。走山路的人就在相思树林间来来往往,走出了一条一条幽静的小路。
  贪看林间树梢阳光迷离晃漾,山路高高低低曲折迂回。不急着赶路,不急着到哪里去,林间的过客一路走,一路嗅闻到一阵一阵扑面而来的幽香。幽香里带一点点的甘甜,不像花香浓郁,淡淡地在风中飘散,若有若无,不时袭来,认真去找,却又杳无踪迹。
  古早台湾民间多采相思木做燃料,也用来制炭,取其烟少味香的好处吧。小儿手臂粗的黑色炭条,长约三十厘米一段,一捆一捆,扎得结结实实,堆放在灶房檐下,煮饭时就抽几条丢入炉灶内生火。火苗燃烧,上下蹿动,相思木噼里啪啦爆裂作响,远远一条街巷都弥漫着相思木浓浓的炭香。
  相思木制炭,被烈火逼出的香味浓郁甜稠,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好像不甘心褪淡;好像即使在烈火中尽将成灰,仍然要在空中坚持留一段魂魄,无论如何也不肯散去。
  也许还是这风中渐行渐远的林间小径更宜于徘徊。旋子,我想我遗忘了什么,相思木的幽香在风中淡淡飘散逝去,没有烈火逼迫,是不是遗忘比记忆更好?
  我记得这一个初夏的午后。我记得白色桐花如雪,陆续坠落。我记得月桃浓腻的气味,招蜂引蝶。我记得入夜的萤火,如山中繁星闪烁。
  我想记忆S说过的话语,我想记忆J年轻愉悦的容颜,我想记忆林间的风声,我想记忆每一片叶脉上流动的光,我想记忆草丛里聒噪的蛙声虫鸣……
  旋子,我想记忆生活里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声音,每种细微不可察觉的气味。我想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一一收存在记忆的角落。
  有一天你说:一个学习艺术的青年是不是要收存所有“美”的记忆?
  我想你不是在问我,你只是在自问自答,我当然笑而不语,等候你自己的结论。
  我知道自己对“美”贪婪,无药可救。但是我有多大的记忆的容量,可以收存这世间浩大的一切?
  旋子,你或许会在街头看到我颓然独自伫立。
  五月过后,今年特别晚开的相思木的花,茸茸黄黄,满山遍野,散成细细的飞絮。在下山之后许久,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相思木若有若无的幽香仍然久久萦绕不去,才发现发上身上沾满了细细的黄色飞絮。
  它们无意随我来到人间,只是我自己挂念,当成一种缘分,可以记忆,也可以遗忘。
  夏至
  让自己在满山红艳前发呆,
  让自己词穷,让自己画不出一笔。
  栖霞
  上一个秋天,一位居住在北方城市的朋友,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整片山林树叶变红的景象。他在信里描述形容多次,最后还是不满意。不巧他正好是学汉语文学的,美景当前,自己却如此词穷,难免有些沮丧吧。沮丧过后又有点负气,他就传信来说:“你自己来看吧!”
  他居住的那个城市我是去过的。大江环绕,古城门高耸雄伟,使我想起许多故事。只是我去的时候是夏天,没有遇到他赞叹的层林尽染的秋景。一日随兴乱走,无意间到了城郊,看到农家田地里兀立着几尊高大石雕辟邪,像狮子,又像飞马,昂首阔步,向着苍茫云天。我当然认出是大约一千五百年前南朝萧梁王朝皇陵旧物,不知为什么心中酸楚。一阵灰烟卷过,是农民在辟邪旁用瓦灶小锅煮炊。鱼干豆豉,辛辣咸苦,热腾腾气味扑来,远近呼叫开饭,现世一片欢喜,其实没有什么故事沧桑。
  我离开的时候夕阳满天,同行的人指着瞬息万变的霞彩,告诉我说:“附近有山名叫‘栖霞’,山中有寺庙,也叫‘栖霞’。”
  “栖霞”或许并不专指夕阳彩霞,许多文学里的“栖霞”更多是有关秋林经霜染成红,绚烂变幻,令人心醉的记忆。
  旋子,我很同情那个努力搜索字句要形容美景最终却陷于沮丧的朋友。我答应他:下一次会选一个秋天去看一看“栖霞”。
  我可以想象无边无际的林木,几日里,飒飒秋风走过,颤动飞扬起千千万万张叶片。整片山林,从靛绿变青,变橙,变黄,变紫褐,变绛赭,变成一片纠缠的金赤艳红;一片迷离,一片光的闪烁明灭,如琉璃琥珀,如霞彩瞬息万变,层层叠叠,交错摇曳,变成难以捉摸难以形容的光与色彩的重叠变幻……
  旋子,我们都无言以对,不是嗎?我们或者沮丧,或者无奈,或者毫无缘由地热泪盈眶,只是因为刹那间心里什么久未开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了。我们刹那间懂了什么,却说不清楚。我们同时看到了生与死,看到了盛旺与凋零,看到了繁华与幻灭,看到了洪荒到劫毁,看到了终始因果,如此就在眼前。
  “美”如此来临,我们心中悸动,却无以名状。
  旋子,如果秋天在“栖霞”,你想,我会比那位学汉语文学的朋友找到更多形容色彩的词汇字句吗?如果秋天在“栖霞”,我们带去写生的颜料足够描绘渲染树叶被霜染以后富丽灿烂的层次吗?   或者,我们也一样,只是沮丧站立,无言以对。
  “美”,使我们沉默,“美”使我们谦卑,“美”使我们知道生命同时存在的辛苦与甘甜,艰难与庄严。通过“美”,我们再一次诞生,也再一次死亡。
  下一个秋天,我们约定向深山走去吧。让自己在满山红艳前发呆,让自己词穷,让自己画不出一笔,让自己沮丧颓唐,但是,也让自己领悟:我们看到的,其实不是色彩与光的变化,我们是在一弹指顷,看到了千千万万生死变灭,刹那间我们听到了洪荒以来自己每一次重来与离去的哭声。
  旋子,当千千万万枯叶从万山中飞起,当所有媲美繁花、媲美霞彩的颜色全都一一褪去,瑟瑟飒飒,漫天飞舞如春日蝴蝶的枯叶,在已经寒凉空寂的山里静静回旋,山路上仍然有最后一个走向秋山的人,不想写诗,不想画画,他对着万山长啸,听到山鸣谷应,都是回声,不禁喜极而泣。
  小暑
  到了峰峦的高处,
  雨恰好也停了。
  大雨
  夏至前一天,我从居住的城市出发,往南出城后转东,经过一段弯曲迂回盘旋上坡的山道,翻越大山连绵不断的峰峦之后,从层层下降的山路上眺望远处一片平坦开阔的翠绿田畴,如果天气晴朗,可以一直眺望到海,可以看到浮在海上远看如龟背、凸起于碧波之间的小岛。
  旋子,我们预计在傍晚时分抵达岛屿东北平原上一个以温泉著名的市镇,寄宿一夜,第二天清晨繞过东北角的险峻断崖,驱车到东部的海滨。
  没想到出发时天色忽然变暗,原来艳蓝明亮的天空飞来乌黑的云团。远方滚动炸开低沉的雷声,好像长久被积郁压抑的愤怒委屈,满溢到了要翻腾激荡,在大气间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爆发的出口。夏日午后热带岛屿雷阵雨前郁闷潮湿、饱含水分的空气,像一块沉甸甸、湿答答、黏腻的布,紧紧贴在皮肤上。
  车子在山路上行驶。乌云大片遮蔽了天空,光线迅速暗下来。山壁上倒悬垂挂的蕨类植物的茎叶在风中惊慌地颤抖旋转。窒闷的沉静里听见大点雨滴嗒嗒打在车篷上。开始是点滴响脆疏疏落落的单音,逐渐由疏而密、由缓而急、像点点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嗒嗒嗒嗒,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片,大雨倾注而下,瀑布一样银白色的重重雨幕遮蔽了视线,雨刷疾速左右摇动,雨珠在车窗玻璃上飞溅四散,长久积抑的郁闷似乎终于可以尽情放声号啕大哭。
  雨势太大,山边坡坎混凝土护墙里装置的排水管水流喷射而出,像千万支水枪。山谷洼地顷刻都变成急湍,排水沟的水涨满溢出,路面也都成了水道,车行水上,耳中都是大水重重拍打撞击车顶的声音。“这种雨不会下太久。”B一面开车一面说。他或者在安慰我,或者在安慰自己吧。
  我们原来没有预期会下雨,气象报告也说连续几天都是晴天。
  但是下雨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前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并不知道。预期只是主观的假设而已,假设如果一一实现,我们得意忘形,假设也就变成了执着。有了执着,预期一旦落空,就要失望痛苦。其实,一条路走下去,因为处处可能都不尽如预期,也就处处充满了继续走下去的无限好奇与探险的快乐吧。到了峰峦的高处,雨恰好也停了。
  许多人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下了车,抬头看雨敛云收之后一碧如洗的晴空,眺望重重山路下面连绵不断的平原,眺望雨后新绿闪亮的稻田连接着沐浴在明晃晃阳光里的湛蓝大海,下车的人伸展腰骨四肢,转动脖颈,有人微笑,有人跳跃欢呼。
  旋子,我没有预期什么,或者,我只是预期一次单纯的出走吧。
  我预期阳光,结果听到了大雨滂沱。我预期晴日开朗,却看到了最低郁苦闷的号啕。我预期走在平坦顺畅的康庄大道上吗?却为何偏偏走来这曲折迂回、盘旋险阻、随时要警惕落石与绝壁的山路?
  车子在斜缓的山路上蜿蜒而下,远远长长的风从车窗吹进来。整座山满是流水的声音,哗哗啦啦,淅淅沥沥,琤琤淙淙,点点滴滴……从来没有想到,大雨过后,山里瀑飞泉流,滩湍潺湲,水声如歌,一路同行,是如此富裕喜悦。
  小暑
  听觉过后,暗夜里视觉其实也非常
  清楚,可以辨认极幽微的光。
  溪涧
  以温泉著名的G镇其实是颇令人失望的。
  我们抵达的时候已经入夜,G镇就在山脚下,天色暗得特别早,远远看到一座座矗立的大山峰峦雄踞在市镇上方,可以想见这个市镇环境未被破坏时得天独厚的景观之美和自然资源的富裕。
  目前的G镇,小小范围内几条主要街道,几乎全部被招徕观光客的丑怪商业旅馆霸占。旅馆像一头头巨大的怪兽,吞噬了整个小镇。粗俗不堪的招牌,粗俗不堪的设计,到处配置俗艳的霓虹灯,令人眼花缭乱。
  温泉这一项自然资源使小镇繁荣起来,外地游客来此度假休闲,来此消费。
  当最低等的感官欲望不断被刺激,小镇单纯的温泉资源已被污染。在几条主要街道上浏览,粗俗豪华的广告牌上兜售强调的大多与温泉无关,只是极力想尽办法引诱挑逗人的本能欲望。
  政客财团如此煽动人的低等感官以谋取权力财富。这个岛屿其实是没有文化可言的,G镇也只是岛屿上陆续败坏沉沦令人心痛的例子之一而已吧。
  在镇上绕了几圈,竟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处所。我和B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坚持继续找下去,或者就此放弃,向低劣粗俗的生活妥协投降。
  “往山里走走看吧!”看到几座大山蹲伏在暗影中,我似乎仍不死心,相信自然中总有净土。
  离开市镇,车子转进山区的小路,两旁没有路灯,大雨后山里扑来一阵一阵草和树木的清新气味。没有多久,听到静夜虫鸣间奏里响起轰轰的水声。原来山路已紧挨溪涧,大雨之后,溪水暴涨,急湍在巨岩卵石间冲激腾跃,哗啦啦一片响声。
  不到五分钟,市镇俗恶的喧嚣就一洗而清了。弯曲小路、草虫鸣叫、潺湲水声,下车以后抬头看见满天繁星,阒暗耸峻大山边有简单民宿房舍,紧靠溪涧,我们相视而笑,知道是可以投宿歇息的地方了。   民宿建筑谈不上精致,是混凝土钢筋的简陋三层楼房。没有游客,几名妇人闲坐在大厅看电视,招呼我们看了房间,开窗眼前就是大山溪涧,被褥也都干净朴素,四壁没有花花俏俏让人头晕的东西。
  旋子,简单是不是美最基本的素质?
  我居住的岛屿在很短的时间暴发富有起来,大量物质消费涌入生活,人们的欲望被刺激,失去了选择与判断的耐心,贪婪淹没了素朴的信仰,正如同老子在两千多年前的告诫,“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目盲、耳聋、口爽,所有的感官被不断刺激到麻木的地步,只剩下永远无法满足的心,为填塞不完的欲望疯狂地活跃着。
  妇人邀请我们同看电视,我们婉拒了,B说:想去溪边走走。
  户外山高水长,沿溪走去,一路水声盈耳。完全没有灯的山谷,却有意想不到的天光。
  乳白色的云,一团一团在高高的山巅上方缓缓运动。云团让出空隙,暗黑的天幕上就闪烁起点点明亮的星辰。溪涧里水声哗哗,间杂着天光、水光花花地晃漾流动。听觉过后,暗夜里视觉其实也非常清楚,可以辨认极幽微的光:撞击在岩块上迸溅起来的每一滴水珠莹润、闪亮、瞬间消失的光,浅滩浮沫上游移、徘徊、缓慢回旋的光,石隙间一绺一绺、像指间发丝一样、不断逝去的光,深涧里澎湃、汹涌、仿佛热泪盈眶激荡洋溢的光……
  这条溪涧摇摇荡荡,穿过市镇,一路奔向大海。旋子,我隐约看到溪涧在远远的出海口仍然反映出一片清冷静定、浩大而又饱满的光。
  旋子,这一夜我在水声与水光相伴里入睡。
  小暑
  一条瀑布从数十米高的悬崖垂挂下来,
  好像可以听到水的欢呼踊跃。
  瀑布
  早上走到溪涧旁看水,妇人们早起,已三三两两面对山壁做体操。看不出她们做哪一种运动,脱了鞋,赤脚踩在草地上,转头、转腰、扭屁股,有时候乱叫几声,像马一样奔跑起来。跑了几圈,回到原地,马步半蹲,双手合十,面对一株盛放紫红花朵的羊蹄甲,凝神肃穆,调整呼吸,好像在参拜庄严的神佛。
  昨天一场大雨,雨水此刻都在溪涧里,我看水无事,就问妇人:练什么功?
  “乱做的啦。”她一面甩手一面回答,“山里没有老师教,随意做,反正大山里花花草草、泥土、石头都有气,怎么做都好。”
  妇人告诉我们沿溪向上走两百米有游泳池,再向上走几分鐘就是著名的五峰旗瀑布。坐在溪涧中流大岩石上,用完面包清水早餐,依妇人指示,沿溪上溯。正疑惑山里怎么会有游泳池,远远果然几名早起乡民,已脱去外衣长裤,向水中纵跳。
  妇人说的游泳池其实不是游泳池,是溪涧拦腰修建的三层堤坝。溪涧陡急水势被堤坝容纳缓和,形成三个比标准游泳池还大一点的长方形蓄水库。溪水流动清澈,水势丰沛,映照蓝天,水汪汪像三块晶莹碧玉。虽然堤坝上有一米见方四个红漆醒目大字——“严禁游泳”,穿着内裤的乡民和光屁股小孩还是不顾禁忌,欢乐泅泳戏水其中。
  我携带了泳裤泳帽蛙镜防晒乳液,可是“严禁游泳”四个字对我产生了禁止的作用。就像我们练功总要遵循法则,也许有时会羡慕妇人可以像马一样充满自信乱跑乱叫一通吧。清初画家石涛在一个心灵呆滞、到处都是框框的时代,大胆叫出“我自用我法”,他说:“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
  旋子,学习美术,从一丝不苟的基本训练,到有一天要走向摆脱一切规则,有一天要走向无法无天,有一天,也许经过多少艰难之后,才会领悟:“美”,只是回来找到自己。
  “不能游泳,就继续溯溪去看瀑布吧。”B说。
  溪涧的源头就在瀑布,从蓄水堤坝的地方一转就是登山的入口。因为是清晨,除了疏疏落落几个叫卖山产的商家,没有什么游客。
  石头铺的台阶越走越窄,从平缓逐渐陡峻升高,一旁的溪涧也随地势变化,在陡急的溪谷里蹿流奔腾。有时从垂直的峭壁上一泻而下,碎散成千千万万水花,如珠如玉,一粒粒停在空中回旋,像漫天的飞雪;有时急湍流入巨石包围的深洼谷地,大水流动回旋缓和,形成深潭,潭水澄静深邃,我们凭栏观看,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涟漪天光里晃漾。
  沿着台阶攀升,越到高处,越是水声轰轰。手抓着栏杆,觉得地动山摇,满面扑来都是细如雾的飞沫。抬头看去,一条瀑布从数十米高的悬崖垂挂下来,好像可以听到水的欢呼踊跃。
  “不是昨天一场那样大的雨,今天瀑布不会这么壮观。”旁边接管收集矿泉水的工人告诉我。
  攀爬到最高一层瀑布,气喘吁吁,停在阶梯上,抬头仰望,近百米高度,一片大水,珠玉飞溅,山风吹动飞沫,像轻纱薄雾飞扬,在空中游移漫漶。清晨日光一线一线穿透水间,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迷离,我心里想:这是昨天的雨,却在此地相见了。
  大暑
  从人群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海,
  走向久违了的自己。
  月升
  从岛屿东北端渔港一路往东海岸走,开始是低平的海岸线,之后车道逐渐攀升,向上看,一边是壁立千仞垂直不见顶端的绝壁,路旁有工人正在随时清理落石滚木;另一边向下看,令人头晕目眩,是看不到底的断崖,连接着一碧万顷的大海。
  车道开凿在断崖绝壁上,有时是在山壁阻绝、无路可通的地方炸出隧道。这条道路的修建,从设计到施工,充满重重困难,完成之后,又时时需要维修,工程的费心费力,可以想见。
  新拓宽的车道外侧,还保留着旧的山路。许多段路基都已倾颓,成为可以供人徘徊观景的步道。停了车,行走在旧路上,可以观看绝佳的风景。背靠绝壁,面向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汪洋大海,眼前没有任何阻挡,海阔天空,长风几万里吹来。生命可以这样飞扬跋扈,生命可以这样孤独,又这样自负。伫立在山高水长的险峰之上,任何人都忍不住要向着大山大海大叫几声吧。
  从人群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海,走向久违了的自己。我忽然想起来,一部长达一千年的美术史,所有画里的读书人都在走向山水。   他们衣袖飘飘,披发佯狂,敝屣跣足,走向一座一座人迹不到的高山险峰。
  他们走向深山大泽,走向溪涧湍流,走到水的穷绝之处,盘坐在巨石上,看云冉冉升起,看水势奔腾回旋蜿蜒而去,都在脚下。
  他们抬头仰观山涧飞瀑,听轰轰水声,看云岚风烟变灭。他们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绝之处,长啸高歌,听自己的哭声笑声在空山里回响。他们静坐松下,闭目凝神,聆听树隙间飒飒远去的秋风。
  旋子,我们或许已不容易懂得那样的孤独了。
  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负,那种举杯邀明月的孤独,那种在最孤独与自负时可以只与自己影子对话的坚持。
  不曾孤独过,不会读懂那一部美术史,对现世的权力和财富还有摆脱不开的贪婪,也不容易领悟一个时代,这么多的读书人走向山水的意义吧。
  孤独会是最后一种对自己的救赎吗?
  据说,是在几亿年间,由于太平洋板块力量的挤压,岛屿东部陆地隆起,形成大海之滨陡峻高耸的断崖绝壁。从太鲁阁大山一路绵延,像岛屿中央的一条有棱有骨的脊椎。
  越过断崖,沿着东部海岸,一路向南,大海在左边,右边全是陡立的大山。山与海之间没有太多腹地,山脚斜坡上粗略开垦小片农田,豢养疏疏落落几只牛羊,简单民居房舍散置在山坡上,突显出大山大海雄壮辽阔的气度。
  在一处叫石梯坪的海边扎营,青年学生们点燃起营火。用过晚餐,营火渐渐熄灭,天空星辰渐渐繁密。一片天河是千千万万颗星子密聚的光,有人轻声说:“从来不知道天上的星这么多,这么明亮。”
  许多人攀爬到海边孤立陡峭的岩礁上,看大浪袭来,激溅迸射,散碎成珠玉般的惊涛浪花。
  不知歌声几时从激昂高亢转为消歇,正听浪潮回旋,一轮明月从海面静静升起,已是子夜,海面一道月光,由远而近,像一条路,像一条孤独者的路,仿佛可以踏月而去,一直走到天上。
  立秋
  曾经去过印度菩提伽耶那棵大树下
  静坐,冥想一个修行者曾经听到过的
  树叶间细细的风声。
  叶子
  时序还是盛夏,或许因为几日阴雨,已有不少树叶变黄坠落,公园地上新添了一片金黄。不像深秋落叶那么繁密,有时疏疏落落几片,衬映在沙地上,特别显出叶子形状的完美。
  旋子,我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想要收存在用来素描记事的空白笔记本里。叶子橢圆形,放在手掌上,刚好是掌心的大小。树上的叶子,长在高处,在阳光和风里翻飞闪耀,色彩的层次和光的绚丽,使人不容易发现单一一片叶子形状的完美。
  地上的落叶变成淡淡的金黄,有一点透明,托在掌心,可以清楚观察叶脉纤细而复杂的纹理组织,一片小小的叶子,竟也如此巧夺天工。椭圆形的叶子,边缘有不明显的细细锯齿。所有的锯齿朝向同一个方向,从叶蒂上端一直延伸到形状线条优美的叶尖,好像是最好的裁缝师傅的手工剪裁。
  我问了公园里休憩的当地居民,他们说是菩提叶。但是和我在东方看到的菩提叶不一样。家乡的菩提叶要大得多,形状更接近心形,上阔下窄,叶尖也要比这边的菩提叶长三四倍。我喜欢菩提叶,或许与传说里佛的故事有关。曾经去过印度菩提伽耶那棵大树下静坐,冥想一个修行者曾经听到过的树叶间细细的风声。或者,树叶静静掉落,触碰大地,一刹那心中兴起的震动。冥想尽管冥想,这片叶子其实可以与故事无关的。
  一个学植物的朋友常常给我比较科学的回答,他说:叶蒂纤细却非常牢固,因为要支撑整片叶子的重量。他又说:许多叶子的边缘有锯齿是来源于防卫的动机。
  我起初有些惊讶,我对一片叶子形状优美的赞叹。我想用文字去歌咏的一片叶子,我想用色形、线条、质感去表现和记录的一片叶子,在一个学植物的朋友研究的领域里却有不同角度的观察。
  家乡的菩提叶的确更像一颗心形,尤其是拖长的叶尖,使人觉得是可以感受细致心事的人类心脏的瓣膜。
  关于细长的叶尖,我的学植物的朋友仍有不同的解释。
  他说:许多植物的叶尖是用来排水的。他补充说:尤其在热带,突如其来的暴雨大量积存在叶片上,叶片会受伤腐烂败坏;久而久之,植物的叶子演化出了迅速排除水分的功能,形状其实是功能长期演化的结果。
  所以,我珍惜的叶蒂的坚定,我珍惜的叶脉如人体血管一样细密的分布,我珍惜的叶缘像蕾丝编织一样的锯齿细纹,我珍惜如同一颗心一样饱满而又如此优美、可以托在掌中的形状,我所珍惜的细如鸟羽的叶尖……都只是一片叶子在漫长岁月中通过生存的种种艰难的痕迹吗?
  要多久才能演化成这样的形状?我好奇地问。他耸耸肩回答说:上亿年吧。
  旋子,他的回答使我陷入沉默。
  美是不是生命艰难生存下来最后的记忆?美是不是一种辛酸的自我完成?所以美使我狂喜,也使我忧伤。打开素描本,空白的纸上拓印着这一片叶子浅浅湿渍的痕迹,像一片不容易觉察的泪痕。
  立秋
  一个时代,有了“渲染”的审美,
  是开始懂得在时间里修行了。
  渲染
  树叶夹在空白的笔记本里,几天以后,纸上渗透叶子的汁液,拓印出一片叶子湿渍泛黄的痕迹。
  拓印的痕迹里有深有浅,有浓有淡,有湿如水墨的渲染,也有如干笔的飞白,连叶子纤细的茎脉网络也一丝一丝拓印了下来。
  细如发丝的线条和晕染的水痕,像一张最好的水印木刻小品。书法美学里常常说“屋漏痕”,便是指水在长时间里沉淀渗透的痕迹吧。小时候在水塘里发现被浸泡久了的落叶,经水腐蚀,一片叶子只剩下透空的叶脉,迎着阳光看,像蜻蜓的翅翼,在风中微微颤动。童年时刻因此多了一项秘密的游戏,常常选择一些自己喜欢的树叶,浸泡在不容易为人发现的水塘或水沟角落。下了课没事就跑去检查,把叶子从水里捞起来,看看腐蚀的情况。看完之后,重新放入水中,上面覆盖伪装一些水草,用石块围护住,以防备来水塘收获茭白笋和荸荠的农民不知情,一不小心刈除破坏了这一方小小的私密花园。   日复一日,经过耐心的等待,总要大约一个月,腐蚀才够完全。
  叶片腐烂的部分随水流去,剩下干净清晰的叶脉,用纸吸干水分,在通风的地方充分干燥,一片叶子美丽的茎脉纹理就都显现了出来。
  我童年的书页里夹着許多自己制作的这种叶片,也当作礼物,送给当年要好的玩伴朋友。
  我没有上过什么美术课,我的美术课大多是在大自然里自己玩耍游戏的快乐记忆。
  宋代以后,绘画里常常用到“渲染”一词。说到“渲染”,一般自然会联想到水墨的技法。
  墨色凝固在绢帛或纸面上,原来是一块死黑。经过水的渗透,经过湿润的毛笔笔锋一次一次的晕染渲刷冲淡,墨色和纸绢的纤维渗透交融,颜色和质感都仿佛有水介入,发生了莹润的光的层次变化。
  “渲染”是说水的渗透,“渲染”也是说时间一次又一次地经营琢磨。
  许多好的宋画,无论色彩或水墨,都看得出来,层次的丰富至少要经过十数次“渲染”,才能如此晶莹华美。
  我的大姐画工笔花鸟,画画的时候,一定有一支饱含清水的毛笔。上了颜色之后,即刻用清水笔渲洗一次。再上色,再渲洗,一次一次,如此反复十余次至二十次。
  颜色褪淡成玉的质地,颜色不再是纸绢上一层表面的浮光,颜色渗沁成纤维里的魂魄,颜色被水漫漶散开……纸绢上一片叶子,一朵花,仿佛只是颜色回忆的痕迹。
  艺术里的美,常常并不是现象的真实,却是真实过后的回忆。
  回忆,需要时间的渲染。知道有一天,所有的现象都只是回忆,繁华也就耐得起一次一次的渲染了。
  “渲染”或许不只是绘画的一种方法吧,一个时代,有了“渲染”的审美,是开始懂得在时间里修行了。
  偶然翻开儿时的书页,还会不经意发现一两张昔时制作的叶片。茎脉迷离婉转,书页上一圈泛黄的拓印,初看起来,误以为是叶片的影子,我拿开了叶片,痕迹还在,才知道不是影子,是叶片在岁月里把自己永远拓印在书页上了。
  处暑
  人们匆匆开车疾驶而过,对河流视若
  无睹,也看不到自己生命的源远流长。
  沙滩
  旋子,新桥两侧都有阶梯,可以一直走下去,亲近到河边。河边的堤岸并没有阻隔城市和河流的关系,相反地,堤岸和阶梯的设计,处处都在引导人走向水,靠近水。走向河边,在河边坐下来,或者读书,或者发呆,或者沉思,或者静静看着水面上的日光或月光,一波一波慢慢流逝。当地的人叫这条河流La Seine(塞纳河),声音听起来联想到“宁静”“安详”“悠长”或“和缓”。
  阅读这个城市的文学、美术、音乐、建筑,都要不断回到这条河流。多少诗人留下咏叹河流的诗句,成为文学史的重要部分。多少画家画下了河流两岸的风景,多少音乐作品里灌注了河流的潮汐波光,多少横跨河流的桥梁设计成为建筑史上重要的标志。
  河流最初的功能是饮水、灌溉、运输、防卫。工业革命之后,河流的这些功能逐渐不明显了。
  许多粗暴的城市因此遗弃了河流,谋杀了河流。垃圾废物填塞污染河流,用高高的水泥堤防封死河流。城市居民看不到河流,感觉不到河流的存在。一个喂养城市长大的母亲,遭遇到最无情的弃养的悲剧。
  十九世纪以后,这个城市有很大的变化。工业带来人口暴增,城市空间不断扩大,新的捷运系统密如蜘蛛网,地面上的公路、铁路不断增加,城市却还是越来越拥挤壅塞。
  城市越拥挤,居民心情越烦躁,越没有耐性。“速度”,越来越快的速度,变成现代化城市标榜进步的指标。
  原来提供市民休憩沉思的河岸空间被粗暴地占领,改变成环河的快速道路,城市居民开车呼啸而过,没有人去感觉河流的宁静、安详、悠长、和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古老哲学从凝视河流得来的生命智慧被遗忘了。人们匆匆开车疾驶而过,对河流视若无睹,也看不到自己生命的源远流长。
  旋子,这一段被改成环河快速道路的河岸一直是我散步时刻意避开的地方。那些快速驶过的车子轰轰的声音,使我不自在,使我焦虑紧张,无法悠闲恬静。
  其实这一段河岸是河流最美的部分,从新桥一直到圣路易岛(Ile Saint-Louis),也是城市最早发展的中心。
  旋子,我今天散步的终点是圣路易岛。从圣路易岛向北绕回河流的右岸,我看到一个使我快乐起来的画面。那一段长期作为快速道路、使人不能靠近的河岸被封闭了。我走近去看张贴的海报,上面说明:七月十九日到八月二十日,一个月的时间,快速道路将要封闭。长达三公里左右的公路,将铺上细沙,布置用大盆景种植的热带棕榈树。
  公路将在一个月间被改装成“沙滩”,河岸重新变成沙滩,河岸重新邀请人们靠近它。沙滩上将设置上千张躺椅,提供给市民躺下来读书、晒太阳。艺术家定期在河边教儿童堆沙堡,青少年可以尽情在没有汽车的河边玩直排轮滑,玩滑板,骑自行车;祖父祖母可以无所担心地牵着小孙儿的手在河边散步。
  河岸沙滩重新还给了居民!
  这整个计划就取名叫“沙滩”(Plage),海报上是一个小孩的光脚丫轻轻踩踏在沙滩上。旋子,一个进步的城市,也许不是只在追求越来越快的速度;一个进步的城市,也许要努力重新找回人类已经遗忘了很久、赤脚踩踏在沙地上的古老记忆。
  白露
  整个夏日,
  城市上空到处都是种子在飞。
  翅果
  空中有一些东西在飞,旋转、飘扬,随风起起落落。
  抬头看去,是从大树的顶梢,一点一点,向下坠落。坠落的速度很慢,有时候会停在空中回旋,好像在思索飘动的方向;有时候会静止在原地,停留一会儿,浮浮荡荡,等一阵风来,又随风飘去远方。
  有一些飘落到我的头顶上方,我用手去抓,抓在手里,细看是青绿色的种子。绿豆大小,圆圆的一粒,带着两个像螺旋桨般的翅膀,静静躺在我的掌心,像沉睡中的婴儿。   整个夏日,城市上空到处都是种子在飞。有的像细细的棉絮,扑头扑脸飞来,细小又轻,在风里翻转,沾惹在头发上、眼睫毛上。觉得扰乱人,用手去拂开,却又什么都没有。轻轻扬扬的飞絮,在风中一转瞬就无影无踪,早已不知又飘荡去了哪里。
  好像總是有感伤的行人,停在春天的大树下发呆,看漫天扑来的飞絮,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夏天也有飞絮,也有种子漫无边际静静洒落。
  果然有行人停住,抬头仰望,举起手掌去承接。种子也仿佛听人召唤,温驯如鸟,带着螺旋桨翼的翅膀,静静旋转,降落在行人手掌上。
  种子依靠风来传布,像空中的飞絮,细小到不容易觉察,甚至也意识不到这样飘浮的游丝竟然是种子。小时候玩过蒲公英,拿到口边一吹,细细的种子就一片飞去。我知道也有一些植物,像枫香,有翅翼帮助种子飞离母体,叫翅果。
  生命用各种形式完成繁殖蔓延,有的用鲜艳的色彩、充满诱惑的香气来引诱昆虫传播花粉;有的靠风的飞扬四处散布;有的靠水漂流;有的隐藏在甜美的果实里,等待人们吃食完毕之后,把种子丢弃在土中生长。
  一个朋友告诉我:鸟类啄食种子,种子在鸟腹中没有被消化,随粪便排出,种子借鸟的飞翔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同时得到鸟粪这样珍贵的有机肥料帮助成长。
  生命在大自然中冥冥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因果,仿佛小到一粒种子,都能够有清楚的生存意志,会努力演化出最恰当的方式来完成自己。
  孔子是哲学家中非常关心“种子”的一位。他的哲学围绕着“仁”这个核心主旨在发展。在漫长的历史发展里,“仁”被太多理论学说包装,变得越来越复杂难解。
  “仁”在民间的语言里,其实就是“种子”。
  嗑瓜子的时候,在坚硬的外壳保护下,里面藏着柔软的瓜子仁;“仁”也就是种子发芽的部分。花生仁、杏仁、核桃仁,民间在最日常的生活语言里仍然保留着“仁”这个字的原始意义。
  孔子对“仁”最贴切的解释,也许是“生生”吧。生命必须生长,文字这样精简,生命专一于生长的意志也单纯没有杂念。
  此刻我手掌上躺着一枚种子,这枚种子如何会发展出两侧像螺旋翼一样的翅膀?它借着这翅翼可以飞离母体多远?这一对翅翼可以帮助它找到更适合生存的土地吗?
  旋子,我觉得自己像一棵大树,根牢牢地生长在泥土里,种子却已随风飘飞去了四方。种子是被祝福飞到母体更远的地方吧!
  抬头看去,满天无边无际的小小种子,带着它们轻轻的翅翼,在风里游荡、飘浮、起落、旋转,仿佛许许多多欣喜雀跃的新的生命。
  我把手掌一扬,原来停在我掌中的一粒,也即刻随风飞起来,旋转着翅翼,参加到这夏日空中浩大的嘉年华中去了。
  秋分
  我抱着一堆心形的外荚,
  听到一声特别悠长高亢的蝉鸣。
  苹婆
  放暑假的校园,没有什么人,花都落尽了,觉得到处都是绿树浓荫。
  躲在浓荫里的蝉,嘶嘶不断的嘹亮叫声,越发显得四周空旷寂静。
  夏日午后,只是一片慵懒困倦,好像一个花季,繁华去尽,剩下不太确定的回忆,剩下梦,剩下梦的魂魄。
  我随兴往校园深处走去,好像是要走到恍惚的边界,走去梦的尽头。心里犹疑,不知道梦的尽头,是不是清醒。
  地上掉落许多心形的硬壳,壳很厚,外层暗赭色,包裹着质地粗而强韧的纤维。心形内部中空凹入,摸起来,像人的皮肤,有细致的褶皱。形状像一个安全密闭的城堡,像一枚坚硬贝壳的内里,也像雌性动物的子宫,造型看起来如此温柔慎重,可以承受孕育胎儿,可以包容呵护幼嫩生命的成长。
  路的两边都是相同的树种,高四五米的乔木,树叶很大,叶片像手掌一样分布开来,结构成浓密的绿荫。
  我在树荫深处寻找,果然密藏着硕大的果实。果实五颗结在一枝蒂上,每一颗都有桃子大小,桃尖的地方向上。因为果实的绿色和树叶相近,不仔细看,不容易觉察。
  沿着一条路,满地都是果实的硬壳。我捡了许多,拿在手里。遇到过路的人就问:“这是什么果子?”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说:“ping-pong。”不等我细问,骑着车,一溜烟跑了。
  我不知道“ping-pong”是哪两个字,继续走下去,发现这些厚实的心形是种子的外荚。外荚成熟裂开,里面有许多暗黑色的种子。像花生仁大小,一粒一粒从高处散播下来。我拣了几颗,搓开黑色外皮,里面是米黄色的果仁,颜色质地形状都像花生。有点想放进口里尝尝,怕有毒,还是不敢试。
  我抱着一堆心形的外荚,听到一声特别悠长高亢的蝉鸣,抬头去找,没有看到蝉,却发现绿色浓荫里有一点怵目的艳红,细看才知道正是成熟了的果荚。
  原来果实成熟的时候,从绿转红,转成令人心惊的艳红色,好像这样饱满的血色才能布告新生命的诞生。
  桃实大小的果子上本来就有一道裂缝,和桃实可以掰开的裂缝一样,等果实转成熟透的艳红,裂缝就爆裂张开,一个完整的桃形张开成倒着的心形,把种子撒播出去。
  种子散布的工作完成,果荚的艳红色逐渐衰退,变成暗赭色,也从湿润变得干枯,不多久,风一吹过,就纷纷坠落。
  有人散步走过,看我满怀抱的果荚,笑着说:“种子可以吃的,街上有的买。”
  “是吗?”我即刻问,“这是什么果子?”“苹婆。”那人也拾起一束果荚,补充说,“苹果的苹,外婆的婆。”
  方才骑自行车的孩子说的“ping-pong”,就是“苹婆”吗?我有些疑惑,以前在博物馆看过宋人著名的工笔册页《苹婆山鸟》,那画里的“苹婆”是一种像苹果而略小的果子,和眼前这果荚完全不同。
  我不死心,问了另一个过路的人,她说:“这是掌叶苹婆,你看树上的叶子,不是一片片都像手掌吗?可是当地方言都叫‘ping-pong’。”
  我想:也许因为发音相近,又现成有“苹婆”两个字,就方便移来用了。   旋子,我把那坚韧的果荚握在掌中,像握着一颗心。那形状如此完美,好像是我在母胎里最初的记忆,我蜷缩着,在一个柔软慎重的空间里,还看不见,还听不见,但是如此被呵护,知道天地间有了自己。
  秋分
  秋天是从水面上来的,
  水面上混浊的光一日一日沉淀下来。
  秋水
  蝉不停叫啊叫啊,拖着长长的声音的尾巴,声音越来越弱,季节就逐渐入秋了。
  旋子,要怎么告诉你秋天已经来了?
  城市里的人感觉不到秋天已经来了。城市里的人过中秋节,打着赤膊,穿无袖麻纱背心,吹着风扇冷气,一口一口吃月饼,一面抱怨:热死人了。推开窗,行道树的叶子绿浓浓的,一片也没有掉。
  秋天在哪里?城市里的人觉得:秋天只是一个季节的名称,没有具体的内容。
  但是,旋子,秋天真的来了。
  我靠在窗边看河面上的水,没有风,水面上颤动起了一阵粼粼的细微波光,好像有人轻轻踩着水面上的光一步一步走来。我想起曹植《洛神赋》里的句子,“凌波微步”,他也是看到了秋天从水面上缓缓走来吗?
  我把面河的十二扇窗都推开了,窗外的河像一幅长卷一样展开。河的对岸是一带蜿蜒的山丘,山丘的棱线倒映在水中。秋水澄明洁净,像一面明亮平滑的镜子,又像一片全新细白的绢,山峦的倒影落在上面,正好像一块墨晕,四周都是留白,只差钤上一方红色印章,就是一幅山水了。
  秋天是从水面上来的,水面上混浊的光一日一日沉淀下来,河水变得透明清澈,像一张白纸。视觉上繁杂的东西消退了,形象变得很单纯。山和水的轮廓都比夏日更清晰。夏日的山水都雾蒙蒙的,入秋以后,山水都沉淀出宁静的光,山峦沉淀出墨绿的光,河水沉淀出天空碧蓝无杂质的光。自古以来,许多人都感觉到了“秋光”,许多人为秋天的光写诗,许多人为秋天的光作歌谱曲,许多人把秋天的光记录在戏剧电影里,把秋天的光比喻为人生步入中年的心境……我冥想着秋光的种种,记起小时候读过的唐诗句子,“银烛秋光冷画屏”,秋天是带着幽微迷人的光来的吗?
  我的窗户面向正东,早上起得早,可以看到日出。太阳从河对岸的山头升起,墨黑的天空拖着一带长长的彤云,红紫色,和傍晚的霞彩不同,没有那么多变化,但是,更明亮,更笃定,朝气蓬勃,是要宣告黎明的初始了。
  入秋以后,日出的光偏斜了,从偏南的角度照射进室内。偏斜的光仿佛没有夏日那么急躁,一寸一寸在室内徘徊,移动得很慢,我看到早晨的光已经慢慢移到了窗外,就停了工作,坐在窗台上看水。
  原来系在岸边木桩上的小船,不知道是谁解开了缆绳,小船随着上涨的潮水漂浮起来。潮水打在堤岸上,澎澎湃湃,一波一波,是海水涌进河口的浪潮,声音低沉而持续,海水涌进来的速度很快,不多久便可看到海水和河水交界的潮线。潮线是横断河面一条长长的弧形曲线,很清楚的分界,一边是蓝色的海水,另一边是比较混浊的浅黄绿色的河水。涨潮的时候,潮线往上游的方向推移,潮水向两岸汹涌,河的中央反而平静,可以看到随海水进来的鱼群,一只一只向上蹿跳踊跃,离水可以达一米多。鱼跳起来的时候,带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银白色的,停在空中,浪花此起彼落,跟随弯曲的潮线向上游挪移。
  潮水渐渐涨满了,我窗台下原来裸露的河滩,此刻来来回回,已是一片回旋摇漾的秋水。没有缆绳牵系的小船,越漂越远,变成秋天宽阔明亮河面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好像可以这样无目的无方向,可以这样漂流去天涯海角。
  寒露
  我在窗边向空白的秋水长啸一声。
  长啸的尾音在水波上连续震荡。
  回声
  庄子在《秋水》一篇里说:“秋水时至。”文字一开始就让人感觉到一条宽阔清澈的河流,从远处流来,在入秋的幽静里不疾不徐缓缓徜徉。因为河面宽阔,两岸的景象都显得渺小。庄子说的“不辨牛马”,是说空间距离辽阔,到了分辨不出牛马的形状。我想,他其实是用委婉的方法提醒我们视觉的限制吧。
  我坐在窗台上看窗前秋水,看到一条解开缆绳的船越漂越远,远到变成一个黑色小點,远到最后看不见了。我想到庄子形容的“泛若不系之舟”,我们总是把船绑系在可以看见的眼前,或许“秋水时至”,这条船,不在我眼前,却可以随水而去了天涯。
  我们的视觉究竟能看多远?我们的眼睛究竟能辨识多么细小的对象?
  东方和西方都有过手工极巧的巧匠制作纤细的艺术品。在米粒大小的象牙上雕一整部《心经》或《赤壁赋》,用放大镜看,比毫发还细的线条流畅婉约,不输名家书法。荷兰十七世纪盛行静物写生,桌子上一只盘子,盘子里一条鱼,鱼遍身鳞片,鳞片上细细的反光,停着一只苍蝇,正搓手搓脚。
  巧匠的艺术挑战视觉的极限,也挑战手工技巧的极限,像运动员挑战速度或高度的极限,一旦超越了难度的极限,会引起旁观者欢呼惊叫。
  今天的秋水显然没有让我欢呼惊叫,我只是看到一条解缆而去的船,越漂越远,远到不见,我因此知道了自己视觉的限制。
  除了视觉的极限,或许还有心灵感知的极限吧。
  那个越去越远的黑点,我知道是一条船。如果在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长卷里,船只是空白里的一条墨线。船不一定是精细视觉的辨识,船可以是秋水空阔澄净的视域里一个小小的黑点,不是我们看见的存在,而是我们理智知道的存在。
  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把视觉里可以辨认的对象逐渐拿远,远到一个程度,对象无法辨认了,视觉到了临界,视觉绝望了。但是在视觉绝望的边缘,也许正是心灵视域展开的起点吧。
  视觉绝望,却使人领悟:我们自豪自大的视觉,还有多少看不见的东西。
  一条船,不用退多远,视觉上就只是一个黑点了。一座山需要退到多远?一片秋水需要退到多远?因为庄子,许多画家从视觉的巧匠慢慢过渡成心灵视域的追求者;从得意于欢呼惊叫的技巧极限,一步一步,领悟到技巧的极限距离美的沉静包容还很遥远。   他们知道了视觉的极限,他们懂得了在天地之间的谦逊。他们开始退远,退远到看山只是墨晕,看水只是留白。他们舍弃了欢呼惊叫的快乐,他们像秋水里原来自大自傲的“河伯”,来到了出海口,看到面前海洋之大,不可思议,才知道自己所知甚少,只有“望洋兴叹”。
  因此山水长卷里,船可以谦逊到只是一个小点,一条墨线;山也可以只是一小块淡淡的墨晕,至于秋水,当然可以不在意是大片大片的留白。
  旋子,我在窗边向空白的秋水长啸一声。长啸的尾音在水波上连续震荡,一直传到对岸。对岸刚好有一列捷运,向城市的方向驶去。尾音在风中回旋打转,部分被车声淹没,部分继续向前传送到对岸山谷。山谷被声音充满,树梢草丛流泉石隙都起了回声,连昆虫薄薄的翅翼也鼓动起了回声。
  我静静等候,知道所有的回声都还在秋水上徘徊。
  寒露
  害羞谦逊的花,好像对自己
  这么不像花充满了歉意。
  栾树
  在河边散步,看到沿路种了一排栾树。
  这几年城市里许多街道采用栾树做行道树,有人特别强调是“台湾原生种栾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并不多见。
  《山海经》《白虎通》这些古籍里都有栾树的记载,但大约两千年前的文字,描述笼统暧昧,很难断定是不是同一种植物,或者只是同名而异物。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有“栾华”一项,讲得比较详细:“栾华生汉中川谷,今南方及汴中园圃间或有之。叶似木槿而薄细。花黄似槐而稍长大。子壳似酸浆,其中有实如熟豌豆,圆黑坚硬,堪为数珠者。五月六月花可收,南人以染黄,甚鲜明。”
  台湾的栾树也是开黄花,花期不在五月,而是在十月入秋之后。
  我散步的时候,低头看到地面铺满一片细碎的黄色落花,抬头看,才发现是一排栾树。绿色的树梢迎风摇曳,顶端正盛放着一丛一丛黄色的花。每一朵花只有小指尖大小,细细的黄色花瓣,花萼一点红。颜色鲜艳,但是因为细小,并不明显。一簇一簇,从茂密的绿叶丛中升起,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刚抽长出来的嫩黄新叶。每年十月,栾树开花,青黄交错,许多人都错过了它的花季,直到从树下走过,看到遍地落花,才惊觉到栾树的花期已过,花落处已萌生了疏疏落落几颗艳红的蒴果。
  和容易被错过的黄花相比,倒是栾树艳红锦簇一般的蒴果引人瞩目。十月中旬以后,像火一样在栾树顶端燃烧起来的艳红色,红绿相衬,颜色对比,特别醒目,使人驻足,使人流连徘徊。有人以为那红色的蒴果就是栾树的花,在树下叫着:“栾树开花了!”呼朋引伴来看,也有人瞪了那人一眼,纠正他说:“不是花啦!是蒴果。”
  黄色的花,夹在青绿色的叶子中,青黄产生谐和,色调不强烈;艳红色的蒴果和青绿一对比,红色却立刻跳了出来。栾树的蒴果比花更受到注意,恰好用的是色彩学上的对比法。
  有些植物的花特别艳丽,好像要宣告强烈的交配欲望,鲜艳的色彩、奇特的形状、浓郁的香味,使花的存在被凸显出来。花的交配完成,好像一切激情骚动都沉淀了,果实反而显得比较安静满足,像一个怀孕的妇人。栾树刚好相反,花显得沉静,而果实却艳红一片,如火炽热。
  十月走过有栾树的街道,一簇簇像火燃烧的艳红蒴果,高高盛放在绿树顶端,像一顶华丽绚烂的冠冕。栾树的叶子狭长,像桃叶而略宽,叶缘有锯齿,两片两片叶子互生,枝条向四面纷披垂下,越发衬出蒴果向上簇拥在顶端的华丽热闹。连续几年观察栾树,每到十月初,就不会错过栾树的花期。站在树底下,仰头看树叶丛中抽出一簇一簇的花,害羞谦逊的花,好像对自己这么不像花充满了歉意,好像要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花期也很短,没有几天,秋风一起,黄色细碎的花片一瓣一瓣掉落,在地面随风翻飞,不多久就无影无踪了。
  十月中旬前后,花陆续飘落,花落处,在花蒂的地方生出一枚蒴果,艳红色,三瓣三棱,像一枚小小杨桃,把瓣膜打开,里面密藏着一粒一粒圆圆的黑色种子。
  没有落尽的黄花,搭配着新结成的红色蒴果,衬托在一片绿叶丛中,叶绿花黄果红,层层相映照,使南方热带的岛屿也有了些许秋意。
  霜降
  我在窗台上静坐冥想,听潮声声声入耳,
  声声都像是在说世间因果。
  潮声
  在窗台边看河,原来只是偶然。看书眼睛累了,或工作疲倦了,泡一壶茶,倚靠在窗台上,喝茶,看河水,也休息。
  慢慢地,日复一日,我坐到窗台边的时间好像有了一定的秩序。后来才发现,秩序最初形成,似乎是随潮水上涨而来。
  我埋首读书或工作,专注在画画或写作,忽然听到原来安静的窗外起了一阵骚动。仔细听,好像霎时间风起云涌,好像千军万马蜂拥而来,一种低沉浑厚的声音,夹带着巨大澎湃的力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像从大地河谷里激起了不安的骚动,好像无处宣泄的热情,好像要满溢出来的郁闷,冲突激撞,四处寻找出口。
  那种蕴蓄着巨大力量的声音,使我无法安心平静。我丢下手边的工作,走到窗口。我看到墨蓝色的海水,一波一波汹涌进来。争先恐后,接连不断,向两岸推进。原来裸露的黑色河滩,一段一段被潮水淹没。河滩上本来有一条条低洼的小沟,此刻潮水就从这些沟道涌入。充满了沟道之后,再继续向四面漫延。很快地,宽达十几米的河滩,即刻就被潮水彌满。潮水继续上涨,一波一波打在堤岸上,卷起浪花,声音更是澎轰壮大,好像要掀天动地。我坐在窗台上,看波澜壮阔,看海与河激情热烈地摇荡撞激迸溅,像宿世缠绵不去的爱,像累劫报复不尽的恨,爱恨纠缠,无休无止,我在窗台上静坐冥想,听潮声声声入耳,声声都像是在说世间因果。
  时间久了,很容易知道每一天涨潮退潮时间的推移,好像我身体里也有了一个潮水涨退的时刻表,我坐在桌案前书写读书,或走到窗前休息看河,形成生活里两种不同的节奏。
  潮水涨满之后,汹涌澎湃的声音就静止了。岸边原来搁浅在河滩上的船,随水浮涨起来,在水面上摇荡。河滩上生长的一片红树林,有一尺高,被潮水淹没了枝干,只剩下绿色的树梢露出水面。入秋以后,风从东北方向,顺着河口,长长地吹进来。几只白鹭鸶在长风里展翅飞翔,从空中静静降下来,好像没有一点重量,轻轻落在绿色的树梢上。   旋子,涨潮的时候,大河比平时宽度多出有一倍。我的视觉,远远望出去,都是水,充实饱满丰富的水。水一直连到天际,天反映在水中,两岸都被推远了,天地也都被推远了,停栖在树梢的白鹭鸶,一个细小的白点,静止不动,好像只是来对比涨潮时大河口的秋色是多么辽阔苍茫。鹭鸶其实是为觅食而来的,它们对潮汐的涨退比我更熟悉,大概一到潮水涨满,就看得到鹭鸶一只一只,像孩子放到空中飞去的纸片,飘飘摇摇,然后静静落下来,落在红树林梢,落在浅水处,或落在一片浮木上,随波浮沉,等候潮水退去,浅水河滩浮冒出来小鱼、招潮蟹或其他什么生物,白鹭鸶就上前啄食。
  我在窗台上新斟了一盏茶,茶上的热烟袅袅飞升腾转,回头看,一只鹭鸶长长的喙里已叼起一条小鱼,小鱼挣扎迸跳,但不多久,就在白鹭口中消失不见。那只白鹭仍静立水边,凝视逝水,一动不动,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旋子,潮水开始退了。我坐回书桌前看书,耳边听到潮水频频退过河滩的声音,很细很细,像蚕在夜晚吃食桑叶的声音。水慢慢在沙里渗透,像是沙漏里流逝的时间,点点滴滴,涓涓细细。
  霜降
  全力以赴的专注,使生命
  凝塑成一种美,一种像雕塑的美。
  鸭子
  无事在窗前坐,看窗外山静云闲,一片山水,天辽地阔,好像时间都已静止不动。觉得是洪荒以前的风景,一切都在等待开始。
  好像画家未曾动笔时面对的那一片空白;好像演奏者手指停在琴键上空,屏气凝神,一点声音没有,但一切就要开始。
  好像舞台上空无一物,任凭锣鼓喧天,人还没有出现,时间与空间都在等待,等待生命初始,等待洪荒里第一声婴啼,叫醒天地。
  一只白鹭鸶静静飞来,原来静止的画面,忽然动了起来。照片变成了电影,刹那间,有了声音,有了动作。
  鹭鸶从空中降落,姿态非常轻盈,雪白张开的双翅,浮在空气里,飘飘摇摇,好像微风里无心落下的一片白色花瓣,在空中犹疑摇摆,不知道要到哪里降落。
  通常,潮退以前,鹭鸶多落在红树林梢,或落在支出水面的木桩顶端。它们可以栖止不动很久,细细长长的腿,曲线优美的颈脖,通体雪白,在风景里特别醒目,像一尊高贵的雕塑。
  鹭鸶伸长颈脖,栖止不动,等待潮退,等待河滩浅水处浮现出游鱼虾蟹,鹭鸶眼尖,居高临下,一展翅,俯身掠过水面,长长尖尖的喙里已叼起一只猎物。
  鹭鸶的静止不动,其实是一种专注吧。和画家面前的空白一样,和演奏前的无声一样,鹭鸶专注的是它的生存。旋子,全力以赴的专注,使生命凝塑成一种美,一种像雕塑的美。
  潮水退尽以后,鹭鸶多转移降落在黑色的河滩上。
  河滩遍布招潮蟹,四处奔逃。鹭鸶一一啄食,动作敏捷准确,我在窗台上看,步步杀机,觉得风景里多了生死因果。山水却仍然只是山水,没有什么爱憎好恶。
  朋友来了,熟悉了我的作息,我也不用招呼,他们自在窗前看风景,看山看水,看潮来潮去,看鹭鸶飞起或落下,各自有各自的领悟吧。
  B来过几次,爱看鹭鸶的优雅空灵,常不发一语,在窗前呆坐看河。
  我在看书,忽然听他说:“有鸭子!”
  “你现在才发现啊!”我放下书,也走到窗边。
  B说:“我看了很久,一直以为是一只动作比较笨拙的鹭鸶。”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了,从窗台望下去,一只鸭子混在鹭鸶群中,颜色浅褐黄,动作没有鹭鸶那么灵巧,正在争食河滩上的生物,远远看去,的确不容易分辨。旋子,大约是今年初吧,河边忽然多了一群鸭子,十几只,一长列浮在浅水上,或一大群走在河滩上,摇摇摆摆,我在窗前闲坐,多了一种乐趣。
  和邻居讨论,都不知道鸭子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这一排临河的简单公寓小区,住户不多,彼此也都熟悉,大家彼此询问:谁放养了一群鸭子?最后都没有答案。鸭子很快一天一天长大,似乎河边可以吃食的东西很多,不需要人喂养。
  鸭子也从不靠近河边,不与人亲近,它们总是聚在一起,远远看去,像一个毛笔写的甲乙丙丁的“乙”字,我想起元人山水画里真是用这样的方法画鸭子,十分高兴。
  一阵子,坐在窗边看鸭子,成为很大的乐趣,鸭子不在河边,反而会特意寻找。等到它们摇摇摆摆从红树林的树丛里走出来,才放了心。
  鸭子有一天终于不见了,河滩上只剩下孤独一只,呱呱叫着,好像受了惊慌,四处寻找同伴。邻居愤愤地说:“一定被坏人抓去吃了。”
  我看着这只鸭子,在大片的白鹭鸶群里,它会感觉到孤单吗?
  小雪
  我抬头观看,长空里已无大雁,
  候鸟是已走远了。
  候鸟
  飞来北方时,已是此地深秋。候鸟大多已经南迁了。沿着海边散步,抬头可以看到天上成排成列的大雁,时时变换着队伍,有时疏远,有时密聚,在空阔明净如纸的天空,写着像是“之”又像是“人”的汉字书法。
  候鸟迁徙之后,海边剩下一些不怕寒冬的禽鸟,像偶爾在低空盘旋的海鸥,以及缓步在草地上行走啄食的乌鸦。乌鸦的羽毛油黑油黑,黑中闪着暗蓝色宝石般的光。海鸥则是灰羽中带一点赭黄,从低空掠过,翅膀不动,像是滑翔,姿态优雅,但落地以后,走路的样子显得笨拙。行走似乎不是它们的专长。
  隔着海湾,远处黑压压一片大山,山顶覆盖了白雪。大山很远,绵亘不断,好像即使在夏天,山顶也还有积雪。山下一大片密密的森林,一入秋颜色就起了变化。初来北地,容易被绚烂彩色浓艳的景致震惊。黄赭红绿,在阳光里翻飞,明亮耀眼。春天最热闹的繁花盛放,颜色也很少这样丰富错杂。
  经验过北地深秋,才知道生命在任何时刻都一样华美动人。
  我坐在一片落叶中,落叶重重叠叠,像织出来的锦绣。旋子,这样精心织绣出来的美丽图案,在北国大地上,一拉开就是上千公里,无休无止,好像挥霍不完的色彩。   这是多么奢华的礼物,仿佛所有的树叶都知道已是告别的时刻,它们要做最后一次生命彻底的挥霍。
  美,竟是一种毫不吝惜的挥霍吗?
  我平日拘束谨慎的生活霎时间受了震撼。在这样奢侈的挥霍面前,觉得自己的感伤、眷恋、叹息和不舍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生命的来去,无论树叶,或我自己,此时此刻,深秋入冬,只是平静沉默不语。旋子,你可以感觉得到那沉默中难以言喻的喜悦与圆满吗?
  我在想,我若是候鸟,是否此时已随队伍南迁到温暖的地方?或者,我也可能孤独离群,在日复一日更加寒冷的北方,等待深秋入冬。等待每一片叶子静静坠落地面,等待风从枯叶间沙沙响起,等待空气中凝结着寂静,等待第一场初雪,像漫天飞起的白色花瓣,在空中卷起,飞扬,回旋。
  有没有候鸟,眷恋耽溺秋深,忘了南迁?
  我抬头观看,长空里已无大雁,候鸟是已走远了。
  每一棵树下一堆落叶,散步时,常常是低头看到地面一圈落叶,抬头才看到树。银杏树的叶子是特别明亮的黄,每一片叶子像一把张开的折扇,一支长长的柄,重重叠叠覆盖地面,最像织锦。槭树的叶子像鹅掌,叶缘多尖锐的曲折,色彩黄绿斑斓。枫叶最红,纤巧的形状,铺成一片,像是红毡,走过的人都停了下来,看地面落叶,再仰面看树,树已剩秃枝,疏疏几株枝丫,像一尊佛,端坐在自己的落叶中间。
  我梦到自己是一只候鸟,在向南飞去的途中,梦想着南方明亮温暖的阳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南飞的中途,我变成了一片向下坠落的叶片,在秋风里浮沉。一个过路的人把我接在掌中,夹在信笺里寄给朋友,他的朋友久居南方,我因此到了那里,躲在邮件箱中,百感交集,知道长途飞来的候鸟们也都近在咫尺。
  小雪
  银杏树叶脱落最快,叶子几天里
  从青绿变成明黄,风一吹,哗哗掉落。
  银杏
  路过爱荷华,这个校园,二十年前来过。记得河边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晨起散步,特意绕道去找。几棵树都还在,仿佛老友,没有什么盟约,但是总有牵挂。
  深秋入冬,看电视报道,附近有些城市已经下了初雪。这里虽然还没有那么冷,树叶也已经纷纷脱落。
  银杏树叶脱落最快,叶子几天里从青绿变成明黄,风一吹,哗哗掉落,树根四周地面上一圈明亮耀眼的黄色,很容易辨认。
  二十年前在这校园停留四个月,季节是夏秋之交,银杏的叶子刚开始变黄就离开了。
  此刻的银杏树已经都是秃枝了,觉得二十年,如同一梦。刚刚离开,转身回来,老友已容貌变迁。幸好树木似乎越老越是妩媚,我便走近树下,端详起这几株二十年不见的老树。银杏树主干粗壮直挺,不太有芜蔓虬曲的姿态。从主干斜伸向上,有秩序的旁枝排列整齐。每一旁枝上凸出短短的许多小杈丫,承受细细长长的叶蒂。扇状张开,半圆弧形的叶片迎风招飐,特别葳蕤扶疏。夏天的银杏树华丽丰富,贵气而优雅;此刻叶子全掉光了,秃秃的银杏树,可以细看它枝干杈丫的结构。
  最早看到银杏树是在美国东岸,朋友带我看华盛顿纪念堂的两株老银杏树,说是清末中国政府送的礼物,从那时生了根,也像新的移民,在新的土地上繁衍了后代。
  银杏树是中国古代美术上最常见的主题。汉画像磚里常常看到扇形叶片的银杏树,枝枝相交错,叶叶相覆盖,像汉乐府诗,喜气质朴而又富裕。新近出土晋代竹林七贤砖刻画里也有银杏。流转飞扬的枝叶,陪伴着徜徉山林的一代名士。看那幅砖刻,总觉得阮籍、嵇康的长啸尾音还在银杏枝叶间回荡。
  晋代的大画家顾恺之真迹多已不传,但他著名的《洛神赋图》留有历代摹本。《洛神赋图》里的山水背景主要是银杏树,一棵棵枝叶宛然的银杏,立在仙境一般的小山上,曹植神思恍惚,在洛水上看见翩翩行走于水上的女子,惊鸿一瞥。整个画卷迤逦着一株一株的银杏,使我走到天涯海角,只要看到银杏,都觉得仿佛拉开了《洛神赋图》,自己也走在长卷里。
  六朝到唐,银杏常常出现在壁画、石刻、砖雕,甚至织绣、漆器及金属工艺上,成为审美的主要图案。
  古代日本美术也喜爱表现银杏。一面黑漆茶托,上面一枝金色扇形银杏叶。好像在深秋树下凝视落叶,连魂魄都烙印在黑色的寂静里了。
  我也喜欢日本古代织绣里的银杏叶,错错落落,繁繁复复。真的是走入深秋林地,落叶心事重重,迷离摇曳,不知如何是好。日本料理茶碗蒸里总有一颗银杏的果实入汤,没有重味,只是清香而已。
  几年前去北京香山,正好也是深秋。原是为了看传说中曹雪芹最后的故居,走来走去,走进一片正在落叶的银杏树林。枝干苍老,树皮上都是皴皱,褶皱凹痕长满苔藓。秋风乍起,一片片叶子满天满地扑面而来,在我头上回旋,好像久别重逢。
  这几年朋友送我银杏叶炼制的药丸,说是可以防止老年痴呆。我吃了,但不知效验如何。
  大雪
  寒林间因此有一种肃静,
  一种瑟缩,一种凝冻。
  寒林
  在北地做客,主人担心我从南方来,不耐寒冬,入夜前在壁炉里多加了柴火。火光炽热旺盛,我看了一回书,有些困倦,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见风声。枯叶刮在地面上,簌簌作响。我觉得窗隙间什么东西很亮,拉开窗帘,月光“哗”一下涌进室内。抬头看,枯树林间一轮又大又白的满月。
  这是北方入冬的寒林,树叶都脱落尽了,没有遮蔽,月光才能这么清澄透明。
  主人已入睡,壁炉还有余温。我不想惊扰他,蹑手蹑脚,穿戴衣帽,准备到外面走走。
  拉开通向树林的门,迎面一阵寒风。我赶紧把门在身后关上,一大片枯叶扑头扑脸罩下来。我拉低帽檐,竖起衣领,把自己用大衣紧紧包好,顶着风,走向树林间的小径。呼呼的风声,好像鬼吼。枯枝在空中炸响,有时交柯,击撞纠缠,发出怪异的摩擦声;有时咻咻唰唰,像一条一条抽在空中的长长的鞭子。
  大片大片的月光,像许多破破碎碎的镜片,在树林枯枝间闪耀映照,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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