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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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三秋风寒,夜黑如墨。疏星淡照的小苑内,东首耳房尚亮着灯,映出窗纸上一条纹丝不动人影。窗外,一人来回踱着步子:“真的要按计划行事吗?”
  “在没有得到验证之前,没有别的选择了。”窗纸上的人影动了动,长吁短叹。窗外人蓦然站住,咬了咬牙:“好!小不为则乱大谋,只有当机立断了。”
  “此为劫数……只是要委屈你了!”屋里之人叹道。
  “我的毕生理念都在于此,只要能成此事,其他都不过是旁枝末节了。你只要记住我们的约定,我虽死无憾,否则生不如死!”窗外之人道。屋里一阵沉默:“我知道了。你着手去做吧……果真回天无力,就把这里从我朝舆图彻底抹去吧!”
  屋外之人沉默半晌,决然道:“你放心,邦城虽危,我辈自当力挽!”
  
  第一折
  极目难尽的黄尘官道,在篱篱衰草中蜿蜒着。天际已生黯黯,西落的日头低悬在长天与大地交接处,其色金黄,静如处子。
  车队逆着风已走了一天,眼见暮色向晚,受够沙尘的人马,在疲乏包围下,步履一起慢了下来,渴望能酣然入梦,解去连日的劳顿。
  齐阙抹了把脸,细细黄沙在手心与脸之间摩擦着,沙沙作响。他精神稍长,打马上前,叫道:“彭先生,大伙儿都累得不像样,不如先就地安歇一晚,明日再行赶路。”
  彭先生一直在车队最前面。他五旬年纪,鬓边略见苍白,满是斑点黄沙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表情,闻言两道眉头几乎要凝成一线:“不行,只剩三十里路了,今晚务必赶回定军府!”
  齐阙迟疑道:“可……可连日赶路,大伙都快不行了。”
  齐阙是定军府将军府一名家将,年方二十一。而彭先生则是大将军金燕然最器重的幕僚。以往每年中秋前后,彭先生都要独自出门远行两个月,但这回却带齐阙及十三名车夫同行。众人随他到滇北一个深山中,在那里有个小屋里,方方正正堆着十多个狭长黑箱子,箱子均用铁皮密封,上面漆着黑漆,密不透风。齐阙才知道他此行目的,就是与彭先生一起押送这些黑箱子回塞北的定军府。
  箱子极为沉重,齐阙很好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但彭先生对此闭口不谈,只日夜催促车夫赶路。众车夫虽都是百里挑一,却也累得东倒西歪,此时趁着两人说话当儿,都歪倒在辕边养神。
  彭先生看着静悄悄的车队,又回头看着远方,残日映在他眼里,变成火流般的焦灼。他摆了摆手:“不,我们都来驾车,让车夫轮流休息下,今晚务必赶回定军府!”
  车夫累得双眼几乎睁不开,含糊不清骂道:“狗娘养的……就算将军府今夜要死很多人,城里也还有‘梁记棺材铺’,犯得着奔丧一般拖着这些棺材赶回去嘛!”齐阙心头泛起莫名寒意,不由回头向后望一眼,那些黑漆漆的箱子在暮色里,果真像极一口口棺材。
  车轮轱辘,缓缓辗过渐渐灰暗的土地。一盏盏风灯在马车上支起,连成一条暗淡的火龙,顺着黑暗的心脏一点一点缓慢爬行。约莫亥时,前方突然现出团黑黝黝庞然大物来。齐阙松了口气,大叫道:“大伙儿打起精神,定军府到了!”
  定军府原是防御北方各族的西北要塞,随着天朝强盛,四海宾服,边关开放互市,这里渐渐成为沟通关内外的重镇。
  车队刚到关前一箭之地,城头便亮起无数火把,一个声音飘落而下:“什么人?”虽是太平盛世,但作为北方要塞,定军府仍驻兵两万,城门启闭有时,关防极严。
  彭先生打马上前,沉声道:“在下将军府彭越,奉将军命令,办事归来,还请行个方便!”声音远远传出去,压过风声,鼓荡在每个人耳边。齐阙暗暗矫舌:“怪不得金将军说彭先生早年是驰名江湖的高手,果然非同凡响。”
  城上迟疑片刻,道:“原来是将军府的人……不巧,早上金将军便下令紧闭四门,除非有‘虎令’加章,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彭越一愣,瘦削的身子似乎在马上颤了颤:“我必须马上进城见金将军,你们把我的话转达给秦将军。”
  少顷,黑沉沉的城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两行火光从门后亮起,一人大笑着迎出来:“是彭先生回来了?早上金大哥传令封锁四门时,独独说无论彭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都要放行,我这是有失远迎了!”只见他状如雄狮,络腮满脸,正是金燕然的副将秦赫。
  秦赫嘴上说笑,目光却越过彭越,落在那十来车箱子上,迟疑道:“彭先生,这是……”
  彭越淡淡道:“这是金将军吩咐我置办的一些物事,没有金将军允许不能打开,还请秦将军见谅。”秦赫见如此说,只得点点头,将他拉到一边:“彭先生,我正有一事不解,你可否为我解答下?”彭越一愣:“什么事?”
  秦赫道:“咱定军府乃胡汉通市之所,为何突然封闭四门?城里的走商贩卒乱成一团,金大哥谁也不见,连将军府都进不得。这事着实蹊跷,彭先生可知是为何?”
  彭越微微出了会儿神,道:“将军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秦将军依令而行,大可不必多问。”秦赫见他神态略有倨傲,顿感不悦,哼道:“那彭先生请吧。”
  车队穿过逼仄的门洞,踏破宵禁后闾巷的安宁。转过数个街角,便是将军府了。此时府内灯火半明灭,大门紧闭。听到马嘶车轮声,管家柳陌带着数名家丁探出头来,喜道:“是彭先生回来了……快开门!”彭越让齐阙把马车赶入东院,回头见柳陌正指挥家人把门关上,心中一咯噔问柳陌将军在何处,柳陌苦笑称将军已在‘翡春苑’内一天,不许任何人出入,彭越听罢,匆匆往内堂奔去。
  齐阙见众车夫均是疲惫不堪,便领他们下去歇息。再回东院,已支起数盏灯来,柳陌正与家丁对着马车上的黑箱子惊疑不定,见到他过来,叫道:“齐阙,你们带来的是什么东西?”齐阙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柳管家,你先不要动!”
  柳陌却忍不住去伸手在黑箱子上敲了敲,一阵“咚咚”脆响在黑夜弥漫开来,其声不大,齐阙却觉得敲在自己心头一般。与此同时,一阵冷风突然灌进院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眼正见彭越无声无息来到柳陌身后,劈手将他推得蹬蹬蹬连退三步。
  柳陌骇然回首,不禁心头微恼:“你……彭先生,我只是碰下而已!”彭越面目阴沉,哼道:“这些东西,谁也不许碰!”
  柳陌身为管家,论地位还在彭越之上,但他天生好脾气,此时发怒,反是做声不得。彭越不理会他,眼中光芒徒然凌厉起来,指着他身后一名小厮道:“罗三,你随我来下!”罗三不敢多言,跟着他进入左近的一个厢房里。彭越将房门关上,屋里亮起灯来,将两条人影映在窗纸上。
  柳陌盯着窗纸上彭越身影,忿忿不平,彭越沉默寡言,待人严厉苛刻,因此府中多是不喜他。柳陌平日对他隐忍已久,此时忍不住嘀咕起来。
  齐阙只得好言安慰他,又道:“柳总管,少爷又怎么了?”柳陌苦瓜着脸:“少爷……唉,昨晚他又溜出去了!”
  金燕然行伍数十年,战功无数,但虎父生犬子,儿子金石开却自小体弱多病,纨绔怯弱,对行军布阵、习武强身兴趣阑珊,倒是孜孜于斗鸡猎鹰,没一样正经。
  “两天前,少爷在外胡赌乱来,染了风寒,金将军心疼少爷,就将他关起来,要他养好病,没想到昨晚少爷却又悄悄溜出去。”柳陌无可奈何说着。金燕然对医道颇有研究,这些年把金石开身子调理得日渐茁壮,但这却也助长了金石开的花天酒地之便。
  齐阙苦笑不已,忽听厢房内传来彭宇疾声喝问,他急忙望去,只见窗纸上的彭越影子突然举起手来,盖向罗三的影子,罗三的身影惊慌抖动着,猛地矮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齐阙与柳陌面面相觑,两人一起向那房间奔去。却在此时,房门吱地开了,彭越面无表情走出来,随手又关上。柳陌视线被房门遮去,急道:“彭先生,发生什么事?罗三他……”
   “他死了!”彭越面无表情说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柳陌倒吸一口气。彭越不答,道:“柳管家,这事你不要问了,赶快回屋休息吧!”柳陌勃然大怒叫嚷着要弄个明白,彭越见他执意要进屋,冷冷拿出一样物什来:“柳管家,你认得此物吧?”
  那是块虎纹小符令,在惨淡灯光下通体泛着晶莹流光。 “这……这是金将军的虎令……怎么在你手中?”彭越肃然道:“既然知道是虎令,我要你马上回屋,否则便军法处置!”柳陌不敢多话,恨恨走了。
  齐阙跟在柳陌后面也待走,却被彭越叫住:“齐阙,你留下来!”齐阙只得顿住脚步,又听彭越道:“你跟我来,我要问你一些少爷的事!”齐阙想起窗纸上罗三那萎顿的人影,顿时头皮发炸,推之不得,只得拖着脚步跟在他身后。
  彭越眉头紧皱,示意齐阙落座:“这一路让你跑前跑后,辛苦了!”齐阙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个,忙道:“彭先生言重了,这是我份当所为之事……” “这将军府里,最亲近和了解少爷的人只有你了,你可知道他会藏身在何处?”
  齐阙自小便跟随金石开,与之同读书共习武,对金石开忠心耿耿,两人过从甚密。
  彭越紧紧盯着他,只望他能带来好的答案。齐阙却把头摇得如波浪鼓:“少爷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他去哪里很少让我知道的,再说我刚随先生回来,更不知少爷去向!”彭越定定盯着他许久,叹道:“也是,你先下去休息吧!”
  齐阙暗暗松了口气,刚出房门,却又吃了一惊。只见院子里多了八九个黑衣人,正忙碌着搬运马车上的黑箱子,只见他们面上罩着鬼纹面具,连手上也套着皮套,咋一看如幽鬼自地狱冒出。
  齐阙呆了呆,刚要大声喝问,肩头却被彭越按住:“不要管他们,你先回屋休息吧!”灯影里,他神情古怪,却又透着冷厉。齐阙吃吃望着他:“可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我自会处理,你快走吧!”彭越手一松,齐阙不由自主往外退出去。他不敢多说,回头看了那些重又忙碌的黑衣鬼脸人一眼,满心疑惑回到屋里。
  房间空置一个月,里面满是馊味。齐阙稍加收拾,便躺下来,但疲倦却跑得无影无踪,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棺材狀黑箱子、窗纸上罗三萎顿的身影、幽魂般的鬼脸人。他燥热莫名,突然为不知所踪的金少爷担心起来。
  遥遥里,一阵凌乱脚步声突然传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嚎叫。齐阙一凛,急忙披衣起身,将门推开一缝,正见两条黑影拖着一个仆人,迅速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而去。看那模样,便是东大院所见的那些黑衣鬼脸人。
  他们要干什么?齐阙不及多想,悄悄跟了上去,少顷来到一个偏院外。院内灯火通明,几条黑衣鬼脸人巡弋在门外。齐阙不敢冒进,就近伏在一堵假山后,倾耳细听。隐约听到一个惊慌失措声音叫道:“……我不知道少爷去哪里……彭先生……我真的跟罗三没什么关系……他真的没告诉我……”
  “彭先生这么急追问少爷,到底有什么事?”齐阙又惊又奇,正自沉吟间,背后突然传来汹涌人声,他悄悄望过去,只见柳陌带着十数名护院,明火执仗,怒气汹汹过来。
  偏院内一静,随即众黑衣鬼脸人无声地挡在门口,冷冷看着逼上来的柳陌等人。柳陌扫了他们一眼,更是怒气勃发:“彭越,你豢养奸人,把持将军府,无故杀人抓人,到底想干什么?”
  院内依旧了无声息,众黑衣鬼脸人一起望着柳陌。每个人仅露的眸子里,一时都闪射出骇人的冷光来。齐阙不由打个寒战,他知道,怕是有大事发生了。
  
  晨露凝珠,啼破春梦。寂寂朱庭小院里,一溜春花姹紫嫣红,环绕于墙角,暗香袭人来。 “吱呀”一声,幽闭的门悄悄开了一缝,一只履头高翘的云头靴自内探出来,尚未着地便又被一股大力猛地扯进屋去,随即房门“哐当” 一声关了,凌晨里分外响亮。
  金石开像受惊的兔子般回过头来时,披头散发的尤婧已钻入他的怀里,将他顶在门后:“你这个冤家,又要这样悄悄溜走?”她妩媚地仰起头来,明净的脸庞上,玉鼻挺直,两瓣樱桃小唇,像跳动的火花一样,几乎要把金石开烧起来。
  金石开向外瞥一眼,坚持要离开,尤婧在他额头点了下,嘻嘻娇笑起来,金石开是个花花大少,她却不相信:“这回不给老娘给准信,就甭想出这个门!”金石开大感为难,笑嘻嘻从胸口解下块螭纹玉佩,缠绕在她香颈上,称是家传之宝。尤婧把玩着那玉,猛地甩手塞给他:“老娘才不相信你的小恩小惠小玩意,我要你下聘礼那天,将它当众给我戴上。”金石开心头叫苦,嘴上却道使得!
  从尤家深宅大院内踰墙而出,跳入一条幽深小巷,金石开拭了把汗,狡黠地笑起来,喃喃道:“小浪蹄,本少爷的芳心可不是谁能牵得住的!”他摇头晃脑往巷外走去,一人突然从巷口外闪将进来大叫公子,金石开蹬蹬后退开来:“齐阙……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你给我站住!”齐阙不敢再上前,急道:“我昨晚刚回来……少爷,大事不好了……”
  “你别想骗我,我才不回去……我不会上当……”金石开语无伦次说着话,见齐阙作势又要上前,急得喝道:“你给我站住!我以定军府大将军……家的少爷命令你,不许多话,向前走,不到巷底不能停!军令如山,立即执行!”侧身靠在墙壁上,让齐阙规规矩矩走过去。
  齐阙在将军府当差,也是有军职在身,有苦难言,待他从巷底出来,金石开早不知去向,他急得跺脚不已,喃喃道:“糟了!公子这下可危险!”
  
  第二折
  淡淡晨光里,定军府安静祥和,城里街巷纵横交错,犹如巨大的棋盘。金石开探头探脑拐过两三道街角,来到一座青瓦白墙小院外,院门上悬着一面幌子,上书“青灯社”三个字。他四顾无人,大摇大摆走进去。
  青灯社是定军府无数花花世界中不起眼的一个,每日都有些不成气候的城狐社鼠聚赌此间。金石开昨天傍晚才与朋友到这里寻乐子,把酒论输赢、酒酣耳热后才离去,后来又钻入尤婧房间里。
  此际青灯社内静悄悄的,满堂桌椅凌乱,各种赌具乱七八糟掉满地,却是悄无一人。他十分乖巧警觉,见状不对,刚要夺路而出,屋里却一暗,五条黑色的人影幽灵般冒出来,堵住大门。
  金石开后退数步,质问来着何人。见那些人通体黑衣,面带鬼面具,恰如无间幽魂,不觉口干舌燥。但他行多识广,很快定下神来,雄赳赳道:“你们可知道爷是谁?告诉你们!爷老爹乃定军府大将军,你们装神弄鬼吓爷,不要命了?”
  众黑衣人一愣,为首之人喜道:“正好!给我拿下!”当头扑上来。金石开没想到挂出父亲的牌子也不灵,急忙踢飞两块椅子,打向众黑衣人,乘乱箭步往门外奔去。惶惶如丧家之犬,在人群中连滚带爬,不禁叹息,此刻急时方恨武功少。肩头却一麻,已被鬼脸人首领按住。金石开见他皮具手套上满是诡异符咒,犹如无数游动蝌蚪一般,不由大感恶心,奋力一挣,扯破衣服往外就冲,那首领没想到他如此滑溜,率众紧紧追出青灯社。
  旭日已跃然在定军府城头,通红一轮,犹如大火球。听到声响,沿街几扇窗户探出人来,见到那些黑衣人,无不骇然缩回去。
  金石开跑得太急,一个趔趔在门口成了滚地葫芦,他起身吼道威胁众人不许过来,五名黑衣鬼脸人依旧步步紧逼,为首的抱了抱拳,客气邀请金石开跟他们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我们乃彭先生座下的‘黑芒’,奉先生之命找回公子!”
  金石开咬碎满口牙,都是彭越那老顽固在搞鬼,“青灯社的人呢?”黑芒首领道:“我们在里面找不到公子,就将他们带走了!”金石开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抓他们作甚,赶快放了!”首领不理金石开,摆手请公子回去。
  金石开见他避而不答,刚要发怒,众黑芒虎扑上来,拿住他的关节,簇拥而去。他挣扎不得,不由破口大骂,那些黑芒不理会。两边街巷静悄悄的。金石开感觉不对劲,为什么日头高起,今日街上这般冷清?
  惊疑之际,一个大腹便便的少年突然迎面而来。他脸上挂着万事皆不在乎的神情:“金大少,大清早的带着这么多人装神弄鬼要去哪里风流?”这人也是城里一等纨绔子弟,姓牛名仁,与金石开臭气相投,昨晚金石开就是被他带入青灯社。
  金石开见他唯有苦笑不已。那首领紧紧瞪着牛仁,厉声道:“你,也跟我们走!”牛仁一怔,强笑道:“爷……怎么了?”两名黑芒却已欺到他眼前,满是诡异符咒的手套扣在他肩头,牛仁惨叫一声,半边身子软了下来,无力地跪倒石板上,淋漓大汗直下,嚎叫开来,两名黑芒不由分说,架起他迅速消失在另一个巷口。
   金石开死命扭动身子。但黑芒的擒拿手极为古怪,铁索般紧紧锁住他的筋脉,任他挣得气喘如牛,却是徒劳无功。
  行不多久,街角转出数十骑来,却是官兵晨巡。金石开见秦赫打马在前,不由抖了起来,大叫道:“你们完了!秦叔叔……秦叔叔!快救我,快救我!”众官兵闻声顿住,秦赫拍马上前,见状勃然变色:“哪来的奸人?还不快放了石开贤侄!”他身后铁骑立即一字散开,黑羽张弓映日,冷锋直指黑芒。三名黑芒均感压力当头,首领急道:“慢!秦将军,这其中有误会!”
  秦赫怒道:“什么误会?先把人给我放了!”首领踌躇不答,向身后手下使个眼色,两名黑芒架住金石开,各自取出腰间单刀,竟是要负隅顽抗。秦赫投鼠忌器,冷哼一声,十数名红缨营官兵跃下马来,挺着长枪缓缓逼上前,要强行解救金石开。
  黑芒首领目光闪烁,突然道:“秦将军,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秦赫轻哼一声,不予理会。那首领沉声道:“秦将军,你不能抓我们!因为我们是‘黑芒’!”
  秦赫脸色一变,嘿然道:“黑芒……真有这个东西存在,那又如何?”首领缓缓道:“还请秦将军不要过问我们的事!”
  秦赫暴跳如雷:“在这定军府里,除了金大哥,统统都得听老子的,我不管你是谁的人,立刻把石开侄儿放了!”红缨营士兵长枪锋缨同时逼到三黑芒眼前。黑芒首领撤刀在手,冷哼道:“站住,再敢上前,休怪我刀头不客气!”
  秦赫怒喝,红缨营士兵长枪齐举。黑芒首领目露寒光,兵刃出鞘,寒光冷冽。杀气顿时凝满长街。金石开双股不可抑制颤抖起来,恐惧扼住他喉咙,竟是让他说话也感到困难。
  秦赫伸手接过一把强弓,三箭同时上弦,喝道:“你们三个,是要死还是要活?”三名黑芒一时都是头皮发麻。无论关内外,提起秦赫,谁都知道他的“三曜神射”,三箭连珠,百步穿杨,指谁中谁,断无虚发。
  便在此时,一骑急急如飞而来。秦赫听声辨意,脸色一变,骑士滚鞍下马,趋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秦赫脸色登即十分难看,面现迟疑之色,猛地将弓一丢,喝道:“都给老子回来!”红缨营官兵收枪列队,依序上马。
  金石开见苗头不对,失声叫道:“秦叔叔,你可别忘记我……”秦赫无可奈何看了他一眼:“贤侄……你多保重!”带着官兵匆匆而去,留下金石开目瞪口呆,茫然不能语。黑芒首领在他肩膀一推:“金少爷,走吧!今非昔比了,这定军府没有谁能救你!”
  “未必!”一声低叱突然传来,同时一条蒙面人影从左近一堵墙后跃出,凛冽剑气急锐流窜,押着金石开的两名黑芒措手不及,当即肩背血光飞扬。黑芒首领怒吼一声,挥刀上前遮拦。但来人剑势飞急,首领目不暇接,转眼衣革破裂,鲜血自双腿喷溅而出,来人一脚将他踢飞,返身托着金石开,迅速消失在高墙之后。
  
  小院深藏在寻常閭巷里,清幽寂阑。咚咚数声过后,斑驳的门开了条缝,一个愁眉苦脸的老人探出头来,眯着眼打量着齐阙,齐阙附在他耳边道:“宁叔,我来看你了!”老人绽开一丝笑容来,颤巍巍进屋去。齐阙拉着金石开走了进去,低声道:“宁叔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又老又聋,独自一人住,公子先躲在他这里……”
  金石开见院落窄小,皱了皱眉道:“我为什么要躲?不过是溜出来家门而已,我爹太过分了!”齐阙将院门关上,拉着金石开进入灰暗的屋里,叹道:“少爷,看来你还蒙在鼓里,这事……也许金将军都身不由己!”
  金石开愕然,齐阙沉吟道:“少爷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黑芒,为什么对少爷全然不放在眼里?”金石开一怔,齐阙又道:“少爷还不知道,这些黑芒是昨晚彭先生回来时,突然出现在将军府里的,他们围住将军住的‘翡春苑’,大肆抓府中人追问你的下落。柳总管看不过去,就带一些人阻拦他,反被他所杀,现在将军府里已经被彭越和黑芒控制,谁也不得擅自走动……”
  “什么?我爹……彭越这厮好大胆!”金石开不由倒吸口气。
  齐阙叹口气:“不止如此,彭越还派黑芒在全城搜捕你及你有往来的人,青灯社在昨晚三更,被他们突然包饺子的,连他们的家人也没放过。这是我昨晚溜出府去找牛仁才知道的,他在黑芒包围青灯社时出来解手才逃过一劫的。刚才我们本来说好,由他去吸引黑芒的注意力,我从旁救你,没想到他却先被黑芒带走……”
  金石开魂儿似都出窍了,他不知道彭越想干什么?难道想篡夺军权?齐阙暗自沉吟,彭越只个幕僚,无职无衔,根本指挥不动军队,这样做的目的可能跟关外胡虏有关,彭越若与某个狼子野心的部族有勾结,里应外合,那……
  两人相对无言,心头都是沉甸甸的。宁叔颤巍巍给两人泡了茶,又坐在一旁打瞌睡。齐阙看了看天色,让金石开在小院略作安顿,待探明情况后,再做下一步打算。金石开只得同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皮猛烈跳动起来,极度不安。
  
  日头渐高,将军府仍一片寂静。往日府门洞开,军务往来如流,今日连府军士、仆役都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黑芒,不时往来巡逻着。昨晚柳陌等人被格杀后,黑芒便控制了整个将军府。彭越传下了铁令,所有人都必须呆在自己房里,一应饮食由黑芒掌管,无故出门格杀勿论,偌大的将军府静如荒坟。
  齐阙仗着地势娴熟,轻车熟路避过黑芒耳目潜回屋子。刚躺下不久,门便被咚咚敲响,一个黑芒送来早饭。那黑芒冷冷打量着他一眼,丢下句“在屋里好生呆着”便走了。
  齐阙匆匆吃了饭,便趴在门缝往外张望。四下寂阑无声,冷冷清清的,偶尔会有细微脚步声传来,那是黑芒在巡逻。他们的身影在游廊、假山、花木间时隐时现。
  暮色渐渐落下,惨淡光景里,黑芒开始分发晚饭。饭后,齐阙守在窗缝边,默默数着时刻,待到万籁归于寂,便悄悄溜出门,顺着花木亭阁阴影向金燕然所居的“翡春苑”潜去。他要先看看金将军情况。
  潜行少刻,忽听隔墙传来叫囔声。齐阙悄悄攀爬上墙望去,只见数名黑芒拖着一个人过来。那人发丝蓬乱,神情癫狂,不住口叫着:“不要拦我……黑死煞来了……快跑……黑死煞来了!”一名黑芒在他后心狠狠踢了一脚,那人声音方渐渐低落下去。
  “黑死煞?”齐阙心头一凛,只觉这三个字透着丝丝寒意,好奇之下悄悄缀上那行人。
  不会儿,众黑芒簇拥着那人进入府西的“通玄厅”。齐阙悄悄跃上厅外一棵梧桐树上,从萧疏枝叶间居高临下往厅内望去。只见厅内掌着两道蜡烛,彭越正在烛光下批阅文书,闻声放下手中狼毫,问道:“外面情况如何?”一名黑芒躬身道:“回禀先生,中午城里共死了六个人!”
  彭越眉角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可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都已经办妥了,所有‘不祥人’都收到‘无垢司’去了。”彭越赞赏地点点头:“做得好!不管是谁,只要认准了,该收的绝不可手软!” “是!我们按照先生的布置,在那个地方布下罗网,一旦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将目标一窝端了!不过……”他顿了顿,“不过‘无垢司’毕竟有限,长期以往也不是办法。”
  彭越出神片刻,目光落在那个喃喃自语的人身上。
  钟子癫,原本在城西设卦维生,这两天不知道为何突然疯了,到处散步黑死煞要祸世,闹得人心惶惶。彭越霍地站起来,直直盯着钟子癫,喝道:“你说什么?”这一声舌底绽雷,钟子癫不由打个寒战,昏晦的眼睛胡乱转动着,旋即又黯淡下来。彭越眉头皱了皱,喝道:“你是如何知道黑死煞的?”
  钟子癫置若罔闻,依旧喃喃自语着:“来了……黑死煞来了……大家快跑……”
  怪异的声音飘在夜风里,寒冽似刀,众黑芒面面相觑,吃吃望着彭越。彭越面色阴沉,“他已经是‘不祥人’了……不过先不要收到‘无垢司’,且关到西厢房去留待处置。”
  齐阙紧紧伏在树上,忍不住打个寒战,心中惊疑更甚:这黑死煞,到底是何方凶神恶煞?突然担心起金石开来。
  
  第三折
  宁叔的房间逼仄狭小,一块破布帘隔开厅堂和内室,幽暗无光。金石开过惯锦衣玉食生活,躺在破床板上,鼻端嗅着浓浓的霉味,心头老大不舒服。他宁叔十分无趣,独自看着时日在天窗漏移,竟不觉睡着了。待他醒转,四周黑黝黝的。金石开迷迷糊糊爬起来,轻声叫着宁叔,没有回答,屋里落针可闻,死一般幽静。
  “这个糟老头,难道也像本少爷一样睡死了?”金石开嘀咕着,摸索出一块火石,“嚓”的一声点了,屋里顿时笼罩在一圈淡淡的昏光里。一条人影映入眼帘来,却是宁叔靠在门后,双眼瞪得又圆又大。
  “宁叔……宁叔,你怎么了?”金石开奇道。宁叔不答,依旧漠然看着他。那份空洞与呆滞,让金石开心头一紧。他在宁叔眼前挥了挥手,再探鼻息,已是断了,周身不见伤痕,神色淡然如常。生命似乎在瞬间被抽离,只在印堂上多了道浅淡的黑气。
  金石开呆若木鸡,一跤跌坐在地上。火光一闪而灭,黑暗重又填满了每个角落,浓得化不开。金石开感觉快喘不过气,颤抖着点起蜡烛,仔细看屋里门窗,紧闭如寻常。金石开牙关打战,突然失去继续在屋里呆下去的勇气,猛地拉开屋门深一脚浅一脚冲向黑色的闾巷。
  遥遥里,梆鼓声悠然传来:“咚——咚!”一慢一快,已是二更天。金石开停下步子,魂魄稍定,耳边又传来更夫悠长的吆喝声:“……深秋夜寒,阴气过盛,紧闭门户,不要外出,谨防招邪上身。”金石开心头怪异至极。以往更夫吆喝的无非是小心门窗之类,今晚这个报更词不但闻所未闻,而且让人鸡皮疙瘩暴起。
  远远的,有点火光映入眸里来。金石开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来到城东的“梁记棺材铺”外。棺材铺向来生意冷清,见黑即闭门,今夜门口仍有一盏明黄灯笼在微风里摇摆不定,照得敞开的铺门里,具具棺木隐约可见。
  该给暴毙的宁叔唤一副棺木,金石开想,正要上前,长街另一头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急忙又缩回角落里。少顷,一人气喘嘘嘘冲入棺材铺内,大呼小叫:“老梁,老梁,送具棺材到……”话声未落,数名黑芒幽灵般从铺内蹿出来,将他拖了进去,叫声嘎然而止。铺前灯笼猛烈摇摆不停,满地光影拽动。慢慢的,一切又恢复了清冷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金石开缩在墙角,惊心动魄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棺材店是个陷阱……他不敢再想,蹑手蹑脚向相反方向退开,最后寻了个避风的阴暗巷角蹲了下来,身上凉飕飕的。想着一日来的遭遇,止不住颤抖起来。他忽然分外想念齐阙,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嚣声沸腾在耳边,金石开悚然惊醒,他茫然睁开眼,天色已明,他却还在那深巷里睡着了,人声正从巷外远远飘进来。
  久违的人声,让金石开欣喜莫名,他想也不想,循声发足狂奔而去。
  在将军府禁行禁夜令下,昔日热闹的定军府,如今已是分外萧条,条条街巷里,千门万户紧闭,人迹寥寥。贯通城中南北的朱雀大道上,已不见往日熙攘摊贩商旅,但中心空地上,却聚着数百名汉子,正翘首听一个汉子说着什么。那汉子义愤填膺,振臂道:“……钟子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黑死煞杀人不眨眼,所过之处十室九空,遇到这样的煞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现在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还不肯开门,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众人纷纷点头,各种声音激荡而起。
  金石开好奇地捅了捅旁边一人:“老兄,什么是黑死煞?”那人面色惨白,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道:“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是个大凶神,谁遇到必死无疑;也有人说就是最近出现的那拨穿黑衣、戴鬼面具的人,他们到处在抓人,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管是人是鬼,我们得赶快逃离这里……”
  这时愤怒的人群已随着那说话大汉,一团鼓噪着向南门涌去。沿途有十数名黑芒从两边巷口探出来,迅速又缩了回去。金石开看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落单,只得随众而行。
  南门巍峨城墙上,一溜列满士兵,见到人群渐逼渐近,忽然都张起弓来,密密麻麻狼牙铁羽直指城下,浓烈的杀气罩住城上城下。一人自城头转出来,疾声厉喝道:“你们想反了不成?”众人一起停住,望着怒张的羽翎窃窃私语:“这人是谁?”“他是金将军身边的幕僚彭越!”“怎么是彭越……守关的不是秦赫将军呢?”“听说他被调回铜盘营,也不知做什么。”
  金石开见城头果然是彭越,心下油然敬畏,往人多处挪了挪。
  这些年,彭越以布衣参赞军务,但鲜少发号施令,是以百姓知之不多。众人对他也不甚畏惧,旋即有人叫道:“我们要出城,快放我们出去!”
  “没有军令许可,谁也不许出城!”彭越睥睨城下,淡淡的话语中带着金石砥砺之音。
  人群又是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猛地纷纷叫囔起来:“快开城门,我们还要做生意!”“再不开门我们都要活活饿死!”“饿死还好,恐怕要喂黑死煞了!”
  “黑死煞……”彭越闻言冷哼一声,虚劈横掌:“谁敢再妖言惑众,格杀勿论,都给我各自回去呆着!”众兵士弓张得更满,丝丝颤抖声直传到城下众人耳中。恐惧立时在人群蔓延开来,有人开始向后退缩着,多数人仍寸步不移,大叫道:“金将军呢?我们要见金将军!只要金将军出来叫我们散去,我们自然会散去!”
  金燕然幼遭逢不幸,养出一副悲天悯人胸怀,无论百姓、士卒、俘虏,他一概宽以待之,是以百姓对他极是钦敬。金石开见众人当此之际,想的念的是父亲,心头不由一热,几乎也要跟着叫了起来。
  彭越脸色越发阴沉,断喝道:“弓箭手听令,我数到三后,还不离开者,射杀莫论!”他冷峭的脸扬起来,布满白发的额头对着当头照下的晴空暖日,宽而薄的嘴唇喊出“一”来。数百张弓立时张成千百个圆月,密集的箭簇闪着摄人魂魄的光芒。城下众人均感头顶发麻,却没人肯后退一步。时间仿佛停滞了,天地陷入凝固中。
  “二”字过后,人群动了动,有人刚想后退,马上被身边的人止住:“他不敢放箭的,大家别怕!”有人跟着叫道:“不错,难道这世上真没有了王法,还敢当街射杀百姓不成?”“金将军的兵,不会向老百姓放箭的!”人群慢慢又安定下来。
  彭越眉头皱起,萧疏白发迎风飘起,眉眼凌厉如煞神。众人立即感到一股无俦杀气笼罩在箭矢所及的方寸之地,冷汗齐齐冒出来。金石开更是两股发战,几乎就要夺路而跑。
  “还不走?”彭越森然嘿了一声,蓦地咬牙喝道:“三!”字随即雷霆发出。
   众兵士犹豫片刻,不知道谁手一松,一根箭率先射出,其后无数箭矢跟着离弦而出,蝗虫般扑向众人。原本牢固一团的人群,瞬时四分五裂开来,在急乱的箭矢追逐下,躯体被射穿,哀号连绵而起,人群风过草堰般转眼倒下一片,泊泊鲜血自冰冷的狼翎流下,在城门前汇成一片血河。
  金石开随着惊慌失措的人群,疯一般蹿进条小胡同,发足狂奔,直到筋疲力尽,才跪倒下来,撕心裂肺吐起来,眼前摇来晃去,都是如雨箭矢下哀嚎奔走的人,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喘息良久,臂弯传来阵阵剧痛,却是那里被乱箭擦过,划开一个小口子,翻涌的血花里,竟杂有缕缕黑线。金石开怔怔望着伤口,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来:“难道箭上淬毒?”
  巷子偏僻幽深,悄无人迹,金石开呆到天色暗下来,见伤口没有毒肿迹象,稍稍放下心来,撕开一条衣角把伤口包扎了。远处宵禁鼓声悠长而沉闷地敲响了,几点疏淡星眸出现在巷子上空长而窄的天幕上。金石开又饿又累,突然想起来,尤婧家就在这附近。
  尤婧之父尤畋行营出身,马上马下武艺皆是出类拔萃。退伍后他手创几个商队,行迹远及塞北江南,获利十倍,尤府很快跻身于定军府豪门之一。尤畋膝下无子,只有尤婧一女,丽质天生。金石开与她邂逅于城外,便如痴如醉,尽日寻机纠缠不休。两人很快如漆如胶,鸳鸯颠倒,春宵暖帐共度。尤婧害怕被父亲发现,屡屡要金石开上门提亲。金石开对她的要求感到害怕,只是好言安抚她。此时,他突然分外渴望能躲入尤婧的温暖香闺里,用她的温存让他忘记这个迷乱而残酷的现实。
  尤府内灯火阑珊,尤婧房间尚亮着灯火,窗纸上映出佳人婉约曼妙的身姿,楚楚动人,撩起金石开内心那份无助的孤独与渴望,他迫不及待在门上一长二短轻轻敲起来。
  尤婧急急把门开了,见是金石开又惊又喜,急忙将他拽入门里,失声道:“冤家……你没事?太好了!我听爹说外面出大事,还在担心你呢!”她紧紧拉住金石开,似乎害怕他又消失,眼中泪光迷离,激动得颤抖不已。
  金石开泄气地坐在床头,沮丧不能言。尤婧轻轻按住他的双肩,柔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两天城里好像很乱,你爹呢?”金石开懊恼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婧儿,你说我是不是还在梦里?”
  尤婧默默摇摇头,道:“冤家,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想想,在你出家门前,府里可有什么异常的迹象?”金石开茫然摇摇头,道:“我没在意,那时我得了点风寒,我爹很着急,说都是我在外胡闹把身子掏坏的,就把我关了起来……我悄悄溜出来一天后,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也不知道彭越到底想干什么?”尤婧黯黯生愁,安慰道:“现在情况不明,冤家,你也别太担心……”她的温柔让金石开渐渐安定下来,不知不觉间两人缠绵在一处。
  红烛扑灭,黑暗里锦衾翻涌。金石开双目尽赤,他只想找个梦,抛离现实躲进去。
  “冤家……”尤婧突然叫了一声。金石开含糊唔了一声,开始宽衣解带。
  “你不要怪我!”尤婧似乎鼓足了勇气,好片刻才说出口,金石开一愣,随即晕了过去。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齐阙睁开眼,原来是晚饭时间到了。他睡眼惺忪爬起来,向那送饭的黑芒笑了笑,道:“爷,啥时候我们可以出去?天天窝在房里,人都快发霉了。”那黑芒重重哼道:“你不耐烦,我还不乐意。现在你们都是爷,我们倒成了管你们吃喝拉撒的……啊!”他身子一颤,已被蓦然扑上来的齐阙点倒。
  齐阙探头向外望了望,迅速将门关上,将那黑芒提起来,低喝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否则叫你生不如死!”那黑芒早是魂飞魄散,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也只是奉命行事!”齐阙劈手揭下他的面具,面具背后是张平淡无奇的脸。他将面具在手里揉了揉,只觉入手厚实柔软,冷笑道:“你们好大胆,敢为彭越作伥,霸占将军府?说,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黑芒冷汗淋漓,摇摇头道:“我们……我们也是军营里的……是彭先生私下挑我们去训练,他让我们平时不得暴露身份,只在需要的时候,才穿上这身衣服出来执行任务的。”齐阙一奇:“为什么要装得神神鬼鬼的样子?”那人摇摇头:“我们也不清楚,好像是说城里潜伏着巨大的恶魔,这身衣服上加了符咒,可以防止恶魔入侵……”
  “什么恶魔?”齐阙一怔。那人茫然道:“这我也不知道,彭先生只说被恶魔盯上的人都会变得不祥,要我们一个都不能放过……对了,听那个钟疯子说恶魔叫‘黑死煞’……”
  “黑死煞?”齐阙想起疯疯癫癫的钟子癫,眼前一亮:“他人呢?”那人道:“他还在西厢房里等彭先生发落。”齐阙点点头,道:“那金将军呢?”那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听说还在翡春苑……”齐阙哦了一声:“那彭越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那人道:“彭先生这两天都很忙,我们也很少看见他。”齐阙奇道:“他在忙什么?”那人摇摇头,道:“他经常到翡春苑,有时候会出去巡城,好像还经常到‘无垢司’去。”
  “无垢司,那是什么地方?”齐阙皱眉问道。那人道:“听说是关不祥人的地方,我没去过,不知道……”齐阙哼了一声:“你倒真会一问三不知?”那人哭丧着脸道:“我也只是个送饭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别杀我……”
  齐阙冷笑道:“我不杀你,不过要借你的行头一用,把口令告诉我!”他问清口令,将那人点昏了放在床上,穿上他的衣服大模大样走出去。那个鬼脸面具贴在脸上又厚又粘,说不出的难受,不过戴上它,却是谁也认不出他来。黑芒之间彼此并不熟悉,只凭腰牌和口号辨认同类。齐阙顺利通过岗哨盘查,到厨房领些饭菜后便大摇大摆往西厢房而去。他要先知道,黑死煞到底是什么东西?
  西厢房外守着两个黑芒,见是送饭的,验下腰牌便放行。
  齐阙推开钟子癫房间,那怪人正对着白墙发呆,口中念念有词。齐阙将饭菜放下,悄悄在他肩上拍了拍:“喂,你没事吧?”钟子癫恍若未觉,依旧喃喃自语着。
   “黑死煞是什么?”齐阙低声问道。钟癫子茫然看了他一眼,忽然急声道:“他来了……从岭南和滇北来了……这里将变成废墟,所有的人都要死的……”
  齐阙心头一凛,猛地想起来,金将军和彭越,不都是岭南人氏吗?而他随彭先生押送回来的那十来车黑箱子,却是来自滇北,这两者之间和黑死煞有什么关系?
  齐阙越想越不安,又问钟子癫几个问题。钟子癫答非所问,声音越来越大。齐阙怕惹来门外黑芒怀疑,只得掩门出去。他觅个无人之处,将饭篮丢在花丛里,抽身往翡春苑奔去。如果滇北运来的那些黑箱子真与黑死煞有关,彭越所图为何,金将军现在又如何?
  夜幕下定军府,萧疏清冷,翡春苑内灯火隐约,数名黑芒游走在苑外,戒备甚为森严。齐阙潜伏在假山之后,正盘算如何进去,身后突然传来凌乱脚步声,两名黑芒押着一人过来,那人脑袋耷拉,看模样便是钟子癫,也不知是死是活。
  齐阙满心骇异,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四下寂寂,往来如幽魂的黑芒,使一切平添几分诡异。又过片刻,忽有一名黑芒大步而来,苑外的黑芒急忙挡住:“站住!彭先生在里面有要事,谁也不许进去!”那黑芒将一块腰牌晃了晃,急道:“我有金石开的消息,必须马上禀报彭先生,晚了就来不及了!”守门众黑芒迟疑片刻,还是进去通报了。
  齐阙听到“金石开”三个字,心头狂跳,屏息凝神细看。很快,面无表情的彭越便出现在苑门口,沉声道:“何事?”那黑芒道:“属下发现了金石开,他在……”声音却低了下来,彭越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做得好!”回头向守门黑芒吩咐一阵,大步匆匆去了。
  齐阙听得不清楚,但挂念少主的安危,还是猫着身子跟上彭越。转过数道院门,来到“通玄厅”,厅内灯火黯淡,悄无人迹,彭越不声不响走进去。齐阙知道他耳目厉害,不敢贸然跟进,伏在门外静候。但星斗斜转,夜色渐深,许久却仍不见彭越出来。齐阙终是忍不住,悄悄也进厅去。
  
  第四折
  金石开醒转的时候,人躺在一个宽阔大厅上,眼前白花花一片,四根儿臂粗蜡烛正在厅堂四角燃得欢。“这是什么地方?”他挣扎着要起身,手脚传来剧痛,竟被牛皮筋五花大绑捆住。
  惊慌之际,一阵脚步声响起,十数名汉子鱼贯拥入大厅,冷冷看着他。一个眉飞入鬓的雄阔老者踱步上前,冷冷道:“金少爷,你堂堂将军公子,为何深夜闯入我家闺女房间?”赫然便是尤婧之父尤畋。
  金石开见东窗事发,赔笑道:“伯父息怒,这都是我一时犯糊涂……不关婧儿的事,我答应您,一定会娶婧儿的!”尤畋冷笑道:“这花言巧语,金少爷不知道跟多少良家闺女说过多少遍,你以为老夫会相信你?”金石开大窘,忙笑道:“这回……这回我说真的。”尤畋哼道:“谈婚论嫁之事暂且按下,现在,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金石开见他郑重其事,诧异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做到!”尤畋目中异光闪动:“我要你想办法带我们出城!”金石开一愣,昏死之前尤婧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他目光扫过尤畋背后众人,认出这些人无不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念头急转而起:“原来……你们根本就是预谋抓我的?”
  尤畋嘿嘿一笑:“金少爷是个聪明人,老夫一直很赏识你的,觉得你不失为东床快婿,所以也不干涉你和婧儿的事……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所以想借重金少爷!”
  金石开忽感羞怒莫名,哼道:“要我帮忙,需要把我绑着说话?”尤畋笑了笑,面不改色道:“事关重大,涉及到我们这些人身家性命,当然不得不小心!还请少爷海涵!”
  金石开不悦道:“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的?”
  尤畋道:“如今定军府莫名其妙变成死城,我们要金少爷帮我们找条活路!”
  “活路?你们想拿我为要挟离开这里?”金石开醒悟过来,苦笑不已:“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定军府已经被彭越控制了,白天他还在南门射杀了许多要出城的人?”尤畋哼道:“这我们自然知道,因为那些被射杀的人,其实是我们派人去鼓动起来的。可我们没想到彭越公然下毒手,简直比真正的黑死煞还狠!”
  金石开一愣,道:“黑死煞?到底是什么?”尤畋目露古怪之色,摇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只听那个卦师钟子癫说过,二十多年前,黑死煞曾在岭南和滇北杀人无数,凡和他照过面的人,都会毫无征兆被夺去性命,只在印堂里多点黑气。当年只有极少数人侥幸逃过黑死煞毒手,钟子癫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人癫三倒四的,十句有八九句不足信,我们本来不相信他的。但这两天突然禁闭城门,又有许多人莫名死了,看情景钟疯子说的怕是真的,那个劳什子黑死煞已经到城里了!”
  金石开失神片刻,道:“你们也都试过了,彭越是不会开门的,我又能帮你们什么?”
  尤畋冷笑道:“我怀疑所谓的黑死煞,跟彭越和那些鬼鬼祟祟的黑芒脱不了干系。现今之计,要靖平这个混乱局面,还需要金将军出马。所以我们要金少爷和我们合作,由我们护送少爷回将军府救出金将军,到时候一起消灭彭越,金少爷可敢?”
  金石开长舒一口气,道:“如此甚好,你们早说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呢?”
  尤婧突然从黑暗角落里跑了出来,怯生生看了金石开一眼,叫道:“爹,我说了,金郎会和我们合作的,你放了他吧。”尤畋颔首道:“金少爷,是我们太过于小心了。希望我们能精诚合作,待此事一了,我就安排你和婧儿的婚事。”
  尤婧霞染双颊,雀跃着跑到金石开面前,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有些尴尬,尤婧忙俯身为金石开解缚,金石开见她披垂而下的秀发里隐露出白生生的后颈,内心感叹纷繁,不由呻吟一声。尤婧抬起头来,不安道:“金郎,你哪里不舒服……还是在怪我?”金石开苦笑不答,其实他也分不清是自己是怨是怜。
  尤婧内心疚然,手忙脚乱解着绳索,不防突然打个寒战,与此同时,有人怪叫道:“怎么这么冷?”金石开也感到寒气绕体,牙齿忍不住打起战来,耳边忽传来尤畋急喝:“大家小心!”
  话声刚落,一条黑漆漆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烛火不胜重负似地颤动起来,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只见他鬼脸黑衣,诡异的白手套握着一弘秋波般长剑,凛冽的冰霜之气自上面散发而出。
  “黑死煞……”有人失声叫起来,众人纷纷向堂后踉跄后退。尤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喝道:“什么人?”那个黑芒不声不响,只用一个跨步便蹿入混乱的群雄中,剑光一闪一没,烛光随之摇曳不停,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血腥与杀气沸盈满室。醒过神来的群雄纷纷撤出兵刃应战,但那黑芒势不可当,所过之处,寒光如电,火花流窜,人影倒落如朽木。
  飞溅的鲜血遮蔽了金石开的眼睛,哀嚎声震聋了他的耳朵,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如痴似呆看着飞扬的剑光,跌落的人影,仿佛在看着一场离奇的表演。尤婧却很快回过神来,她拼命撕扯着金石开身上的牛皮筋,叫道:“冤家……快跑!”滴滴鲜血从她指缝间滴落,她恍若未觉,只想解开金石开身上最后一股牛皮筋。
  金石开悚然惊觉过来,吃吃道:“婧儿……你自己走!”尤婧抹了把泪,急道:“冤家,我不该听爹的,你快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啊!”尤畋惨嚎声突然传来,尤婧惊回首,只见父亲正被那黑芒刺个透心凉,当即魂飞魄散:“爹!”尤畋吃力抬头,想再看女儿一眼,庞大的身躯却被那黑芒剑上传来的大力震得凌空跌翻出去,点点鲜血在半空成弧线滑落,落地绽放出无数桃花。
  残剩群雄见尤畋身亡,无不胆颤心惊,一窝蜂往门外便跑。那黑芒不声不响掩上,锋芒流转,闷哼连连,转眼伏尸满地。黑芒冷然看着这一切,猛然回身,向抱着父亲尸体嘤嘤哭泣的尤婧走去,长剑平举,鲜血滴滴而下。尤婧悲切难当,浑不在意。
  “住手!”金石开突然大吼一声,鱼挺而起,用力一挣,最后一股牛皮筋啪地断了。他迈步逼向那黑芒,喝道:“不许杀她!她只是个女人……”却在此时,尤婧尖叫一声,突然和身扑向那微微分神的黑芒,一抹冷锐匕锋自她袖底亮出,狠狠刺向他心口。
  “金郎,快走!”她凄厉的声音又尖又长,盘旋在梁间久久不绝。
  “不要!”金石开大叫着扑上前,却是来不及了,那黑芒剑光无声后送,锋刃以逸待劳迎上愤怒的来者,切割着凝脂般的肌肤。血光飞溅,灯光哑然,剑尖从尤婧前胸斜穿而入,从后背狰狞地透出来。尤婧惨叫未已,匕首当啷落地,她拼命想再上前,却是有心无力。
  “婧儿!”金石开脚如木石,呆立当场,泪水无声夺眶而出,尤婧吃力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眷恋与不舍,然后头重重地垂了下来,静静面对着血迹斑斑的剑身。
  安静,像压抑的夜色,突然笼罩住大堂里。那黑芒微微失神片刻,将长剑缓缓从尤婧身上抽离,尤婧软绵绵倒了下来,满地泊泊血河立时浸红了她的大半身子,带着一丝丝诡异的黑色。
  金石开怒眉一扬,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黑芒眼中寒光一闪,涩声道:“因为——他们早晚都得死!”剑身颤动,血光流转,睥睨着生死。金石开直视着那慑人的锋芒,咬牙切齿道:“这是你们逼我的!”俯身拾起柄单刀,在手中掂了掂。那一刻,前所未有的豪气突然充斥他四肢百骸。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般仇恨,这般想用利刃结束他人的性命。他昂然道:“在分出生死之前,能否告诉我,黑芒的出现是为什么?”
  那黑芒默然片刻,道:“定军府已是不洁之地,黑芒的出现是为了赶走盘踞这里的魔鬼,杀戮只是为了救赎的无奈之举。”
  金石开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魔鬼?就是所谓的黑死煞?”那黑芒不答,剑尖微抖,直指他的心口。金石开不再说话,快步上前,单刀横斩,径取黑芒喉口。他武艺杂七杂八,没有一样上手的,但此时含怒出手,这一刀却使得前所未有的顺畅。
  那黑芒微觉讶然,竖剑格拦,刀剑叮当交织,串串火花四散开来,两道璀璨光芒盘旋在交错人影之间,往来纵横,铿锵冷冽。烛火在急风扫动下,越压越低,渐次扑灭,只剩东北一枝奄奄欲息,破灭只在片刻间。
  三招一晃而过,金石开到底学艺不精,刀法便乱了。那黑芒剑光骤然一涨,锋芒盖过萎靡灯光,震飞金石开单刀,汪洋恣意地罩住他周身方寸。金石开惨然闭目,只道此生休矣。
  黑芒剑光蓦然一滞,迅速刺中金石开几处软穴,伸手从他怀里一阵倒腾,摸出那螭纹玉佩夹手放入怀里,然后将他挟在腋下迅速穿门而出。金石开无力地闭上眼,任凭风声过耳,刀子般割着面皮,心中是无边的悲凉。
  那黑芒东转西拐,在一座黑色小门洞外停了下来,轻轻地敲了数下。一名黑芒探出头来,警惕看了他一眼,回身没入黑暗中,门随之缓缓地开了,里面赫然是个地洞入口来,内有烛光闪烁,依稀照出一条模糊的台阶来,似乎直通森罗阎殿。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金石开睁开眼,忽觉毛骨悚然,忍不住张声叫起来。黑芒不答,将金石开夹紧,举步往洞内走去,小门在身后“轧轧”里,重又闭合了,四下陷入更深的静,微弱的烛火纹丝不动,数丈一点,犹如深夜疏星,透着神秘气息。金石开嗅着两厢石壁上的泥石腥味,寒意一分分在心头发芽生长着,想要放声大叫,却什么也发不出来。
  一片白光,就在此时映入眼帘来。乍逢明暗切换,金石开不由眯起眼来,许久才看清眼前是个大洞室。洞内侧生着个大火坑,火舌在里面吞吐不定,散发出阵阵古怪的焦臭味。
  “这就是传说的十八层地狱?”金石开茫然看着四周,忽见两名黑芒拖着一人,自另一头出来。被拖之人身躯胖大,头无力向后垂着,双腿在石板上嚓嚓拖动,看模样已是死了。
  两伙黑芒不声不响,悄然擦肩而过。交错刹那,金石开目光落在被拖动之人脸上,嗓眼突然被什么堵住,痛苦万分。那人竟是曾经与齐阙合谋想救他,却被黑芒抓走的牛仁。
  “牛仁,牛仁!”金石开气急败坏叫出声来。拖动牛仁的两名黑芒冷冷向他一瞥,径直来到火坑边。托起牛仁的身子,向火堆扔入,牛仁身子“蓬”地一声立时被贪婪的火舌吞没。
  金石开又急又痛,突然明白火坑内的焦臭从何而来。
  “他已经听不到你的声音了!”那黑芒提着金石开,继续往洞内走去。金石开愤怒地扭动着身子:“你们这些狗贼!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那黑芒脚步一滞,冷冷道:“遇到那魔鬼,这只能是他的命!”
  “魔鬼……是黑死煞?他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金石开怒吼起来。那黑芒冷冷道:“没有为什么,有的东西天生就是带来死亡的。”转过两个洞口,眼前是两排牢房,牢门都用铁门深锁。那黑芒打开其中一间,解开金石开身上的穴道,将他推了进去。
  金石开扑倒在地上,又暴跳如雷爬起来,狠狠擂着关上的铁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叫无垢司,专为净业洗垢之所,你好生呆着。”那黑芒说完,不再理会金石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金石开连日来几乎是不吃不喝,此时终是累了,疲倦的身子蹭着铁门溜坐到地上。这是个黑黝黝的石洞,不知道深浅,只能通过门缝漏进来的过道灯火,他才能捕捉到一丝光明。
  许久的枯坐,肚中的饥感渐消,金石开冷静下来,他努力厘清着头绪:毫无疑问,那些被黑芒抓走的人都被关到这里,并且有些死于非命……只是黑芒与黑死煞,到底是什么关系?众多杀戮与死亡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他越想越乱,头开始痛了起来。
  隐约有人声传来,金石开精神一振,忙倾耳谛听。很快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又死了?”有人答道:“死透了……今天死的更多了……”先前之人道:“拖出去处理掉吧!也不知这样的事还要发生多少。”金石开忙把眼贴在门缝上,很快,便看到两名黑芒拖着一具尸体出现在门口过道上。那尸体在灯光下泛着别样的惨白,使他印堂里的一股黑色死气分外醒目。
  金石开急忙收回眼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搅动着。
  不多久,过道又传来喧闹声,这回是两名黑芒架着一个枯瘦的汉子进来。那汉子一路叫道:“我没犯什么事,我好端端的……你们凭什么关我?”声音很快便渺远不可闻。
  金石开守在门缝边,那过道便如不落幕的舞台,时而有人被带进来,时而又有尸体被拖出去。他连日缺吃少喝,又连惊带吓,眼前顿觉阵阵晕眩。昏昏里方要睡过去,过道上却又传来脚步声,脚步就在门外停了下来,随即传来钥匙轻动的声音。
  金石开一怔,急忙站起来,紧盯着那被推开的门,两名黑芒踩着灯光进来,二话不说向他扑来。金石开挥拳要抵挡,嘴里突然被塞入什么东西,他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虚软,栽倒下来,意识开始模糊了。
  两名黑芒蹲了下来,翻过他的身子,在上面捣腾着什么。
  金石开徒劳挣扎着,怒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但眼皮渐沉,最后重如泰山,再也睁不开来。只能感受到冰冷的利刃,划过手腕上血肉,绵密的刺痛随之传来,他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金石开从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他挣扎着爬起来,身子依旧虚软不堪,刚站起来便又摔倒。
  “我还活着吗?”金石开喃喃自问,游目四望,周遭漆黑一团,原来还是在地牢里,但那些黑芒却不见了。他把手腕凑到门缝亮光边,依稀可见有条细长的刀伤,丑陋地盘踞在上面,伤口已上了金创药,但那猩红的血痕依旧触目惊心。
  黑芒在他腕口割个口子要干什么?金石开百思不解,门外忽又传来开锁声。金石开吃力地爬起来,摆开架势,无论如何,他不能再稀里糊涂被人放倒。
  “嚓”地一声,两名黑芒推门进来,当前一人喝道:“起来,跟我们走!”
   “去哪里?”金石开怒道。
  “彭先生要见你,快走!”当前黑芒人上前要揪金石开,金石开却有种奇怪的感觉,猛地一挣身,囔囔道:“什么事?叫他亲自来见我……”抽身往洞内奔去。另一名黑芒见状,随后扑上来,铁爪堪堪扣到金石开的肩头。却在此时,他的身子凝住,一段明晃晃的剑尖自他前胸穿出。那黑芒讶然回头看着身后同伴,无声地扑倒。先前那黑芒短剑回袖,回身掩上铁门,这才扯下鬼脸,低声叫道:“少爷!我来救你了!”
  金石开回过神来,喜道:“果然是你这小子!我刚才还不大敢相信……你怎么会到这里?”原来这人竟然是齐阙。
  
  齐阙悄悄摸入“通玄厅”,里面却不见了彭越。他知道彭越定是从隐秘机关离开,便在厅中小心摸索起来,许久,屏风后终于传来嚓嚓轻响,现出一个洞口来。齐阙小心地迈入,进入无垢司。有黑芒行头,他竟在地洞内通行无碍。金石开被带进来时,他刚好在一旁见到了,就留了心,想方设法假传彭越命令,赚开牢门来相救。金石开与他半是主仆半是朋友,彼此熟悉无比。因此,只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认出他来。
  两人在这样的情景见面,都有种别样的激动。齐阙三下五除剥了那名死去黑芒身上的衣服,擦去上面不多的血迹,笑道:“这些黑芒,彼此之间防范稀松,有这身行头,少爷要混出去就容易了。”金石开将黑衣穿上,又戴上鬼脸面具,两人相对而视,果然都看不出对方身上的破绽来,不由都笑出声来,一起打开铁门,大模大样往外走去。
  过道空荡荡的,每个铁门背后,呻吟声、咒骂声、鼾声清晰可闻。偶尔会有一两个黑芒向两人迎面而来,都是形同陌路,径自远去。
  出了地牢,转过几条甬道,进入一个小石洞,石洞尽头是堵嵌在洞壁的小门,齐阙刚要伸手去推开它,一名黑芒突然出现在两人背后,冷冷道:“你们忘了规矩?”
  两人愕然回首,金石开见机极快,笑道:“我们只是出去下,马上就回来……”那人声音更冷了:“彭先生早说过,离开这门必须把衣服脱掉,你们居然当作耳边风?”
  金石开赔笑道:“是,是……我们该死,就想偷懒!”率先将黑衣脱掉,又扯下鬼面罩,在地上丢成一堆。那人不认得两人,盯着那堆衣服,声音更冷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金石开和齐阙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那黑芒指着两人左侧石壁道:“把它扔进那里面!”金石开这才注意到那面壁上,有个小小的活动暗门,推开暗门望进去,里面竟是个不小的火坑,正蒸腾着灼热气浪。两人在黑芒注视下,将衣服卷起来,丢入暗门内。
  那黑芒猛地拔出剑来:“现在,该说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金石开笑道:“兄弟,我们是自己人啊……”那人冷笑道:“你们如果是自己人,就不会不知道,离开这门,都要烧掉身上的衣服,以普通人的身份走出去,还是乖乖跟我进去交代个清楚!”
  金石开无奈道:“去就去,咱身正不怕影子歪……”双手蓦然一扬。在拿衣服时他就偷抓一把沙子在手,此时劈面撒向那黑芒,与此同时,齐阙豹扑上前,袖里短剑亮出,直取那人心口。两人主仆多年,彼此默契于心,这一击无缝无隙,端的凌厉无比。
  那黑芒双眼进沙子,一时目不能视,仓皇挥剑乱劈,当即被齐阙一剑刺翻。两人迅速撞开壁上小门蹿出去。门外是漠漠长夜,低低夜风,清新透凉。金石开拼命抽动着鼻子,紧跟在齐阙背后。
  四周模糊一团,难辨西东,但约略可见已不在将军府了。齐阙简要将两天来所发生的事跟金石开说了。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黑死煞?”金石开紧握拳头道。
  齐阙道:“黑死煞玄乎其乎,也许不过是彭越为其图谋不轨杜撰的东西……”他神色突然一紧:“不好,有黑芒追上来了,少爷,你躲着不要动,我先引开他们, 再到十里铺与你会合,我们一起去铜盘营请秦将军出来查明真相,主持公道!”他猫着身子,轻灵地向外掠去。金石开贴着墙壁不敢动,耳听一阵烈烈风声,数条人影低喝着向齐阙追去。
  金石开大气不敢出,约摸追兵去远,这才顺着墙角阴影,向十里铺摸索前行。
  十里铺在定军府城北,原为出塞送客驿所,边关互市后,这里成为南北通货的市集。白日里胡人与汉人操着南腔北调,在这里讨价还价,热闹非凡,入夜繁华尽销,只剩舍棚空立,人迹悄然。
  金石开穿过影影憧憧的铺棚,见市中驿铺长亭上,立着条人影,依稀就是齐阙的样子,。那人影闻声也迎上来:“是少爷?”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从亭上直滚落而下,再没站起来。
  金石开仿佛被什么在心头狠狠刺了一下,不顾一切奔过,扶起那人惊呼道:“齐阙,齐阙,你怎么了?臭小子,你可别装神弄鬼也来吓我!”但齐阙躺在他怀里,却是气断身亡。死亡来得那样突然,饶是金石开见惯生死,目睹最好的朋友、最忠心的家仆死在眼前,痛苦仍无以复加,他咬牙切齿闷吼道:“黑死煞!”忍痛将齐阙尸体在亭中放好,飞步往城西铜盘营奔去。
  
  第五折
  铜盘营寨楼连绵,吹角相闻,定军府多数军马都驻扎于此,归由秦赫统领。
  金石开刚到铜盘营百丈开外,漆黑沉寂的营寨里便响起一串悠长洪亮的角声,点点火光很快亮遍大营,一队队兵士有条不紊地出营,按部集结着。等金石开奔到百步之处,一声断喝从营内传来:“站住,干什么?”寨墙内伸出无数弓箭,同时指向他。
  金石开知道铜盘铁律,若再犯一步,那箭便会不由分说射来,当下原地站住,大声道:“我有要事要见秦赫,快让他出来见我!”众军士见他直呼将军名讳,均感讶异,一人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打扰将军安寝?”金石开不耐烦哼道:“你们不想因为废话而贻误了军情,就速速去报!”众军士更加迟疑起来,忽然有人眼尖:“是……是金少爷……”
  转眼一身戎装的秦赫便出现在寨楼上,隔着微茫的火光,他端详片刻才认出来:“是石开贤侄,你没事吧?”金石开眼前一热:“秦叔叔,我终于找到你了……”秦赫见他要奔上来,忙道:“慢!贤侄,你不要再过来!免得弓箭无眼。”金石开见众弓箭手依旧引弦待发,不由愕然住脚:“秦叔叔,这是为什么?”秦赫叹口气:“贤侄莫怪,军令如此,今夜你不能进来!”
  “军令?什么军令?”金石开莫名其妙。
  秦赫道:“两天前,你被黑芒抓住的时候,我要救你,为什么又匆匆离开吗?那时我收到金将军的密令,他要我将四门辖权交给彭越,并率部候命在铜盘营内,十天之内严禁全军出入——包括我,擅自离开这里都得军法处置!”
  金石开呆了呆,突然叫道:“这……这肯定是彭越假传军令,他要图谋不轨,怕军中阻碍,就用这个稳住军中,秦叔叔,难道你不明白?”秦赫沉吟道:“这个军令倒是你爹下达的无误,因为我认得你爹的字迹,更何况还加盖虎令章!”
  “我爹下达的?”金石开急道:“我爹现在生死不明,虎令已落入彭越手里,这个军令肯定有问题,秦叔叔,你如果不出兵相助,我爹就危险了!”
  秦赫踌躇起来:“彭越这厮虽孤高自赏,不过他和你爹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你为什么认为他要对你爹不利?”金石开道:“我也说不明白,我只知道自他从滇北运回一些黑箱子后,将军府就被他控制了,他还派黑芒到处杀人抓人,现在许多人都说他才是黑死煞!”
  秦赫在军营与世隔绝,闻言一奇:“什么黑死煞?”
  金石开急道:“我也说不清,秦叔叔带一支人马随我去将军府,只要救出我爹,将彭越抓起来,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了。如果再迟了,不但我爹要出事,整个定军府都要毁了!”他眼巴巴望着秦赫,秦赫面有不决,踯躅不语。
  营火噼里啪啦烧着,众军无声列立,狼牙箭带着死亡黑色,依旧紧紧指向金石开。
  秦赫猛地一拳重重击在面前的木栏上:“贤侄,在彭越回来,你爹就传令我禁闭四门,也就是定军府出问题是在彭越回来之前……这事恐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如彭越果真对你爹不利,别说是我,此地数万将士也不会同意,至于颠覆定军府,怕更是痴人说梦话。我等身披甲胄,虎令在前,不敢违抗军令!”木栏发出断裂声,百步之外脆然可闻。
   “你!”金石开戟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贤侄,我看你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十天之后,如果将军还不出来,我自会引军去问个明白!”金石开怒目圆睁,不再理会秦赫的话,转身大步离开。
  秦赫看着他淡去的背影,愧然一叹,挥了挥手,铜盘营火光一分分灭了,黑暗再次吞没大地。
  
  愤怒与失望,束缚住金石开双脚,他感觉自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犹如天地蜉蝣,不能自主,不知道方向。
  他又想起齐阙,一股热流在心头淌过,起身向将军府飞奔而去。
  偌大将军府,安静如坟,没有更夫报时,没有兵士巡逻,没有下人走动,相连的亭台阁廊,寂寂空影相对。金石开心头发寒,短短数日间,巍峨的将军府,为什么会荒芜至斯?
  便在此时,一阵嘈杂叫喊声从前门远远传来,死寂的将军府蓦然活了起来,不少黑芒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纷纷赶向前门。金石开不知何事,低俯高潜,趁乱直奔“翡春苑”。
  前庭鼓噪声到翡春苑变得细弱不堪,苑内外一片安静,不见有丝毫人迹。金石开小心翼翼潜进去。翡春苑不大,因为金燕然是个好读书的儒将,经常在苑内书房彻夜读书。
  此时书房一如既往亮着灯,那桔黄光芒让金石开心头暖烘烘。他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在黑林子内转了几天几夜后又见到家门口的灯那样,迫不及待推门进去。
  灯光满室,书房里的书不知何时已被搬空,取而代之堆着几个黑乎乎的箱子,状如棺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在黑箱子边对着样物事发呆,闻声回过头来。灯光照在他脸上,一条条皱纹深如刀刻,清晰可见,数点黑麻分布在耳鼻之间,分外醒目。
  “爹!”金石开见父亲苍老如斯,飞步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肩头,喃喃道:“爹,你没事就好!”金燕然眸子黯淡无光,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来。他眨巴着眼睛,突然喜极而泣:“你来了……开儿,你回来了!”
  金石开用力抱住父亲,道:“是的,我回来了!爹,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城里乱成一团了,彭越那老匹夫到处抓人、杀人,假传你的军令,还当街射杀百姓!”金燕然神色黯然下来:“不要怪彭先生,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金石开一呆,怔怔道:“爹,你……”突然身子一麻,已被金燕然闭了穴道。
  金燕然颓然坐在地上,自责不已:“是爹不好,没好好看住你,让你跑出去……酿成这弥天大祸!”他懊恼地摇了摇头,声音悲切沙哑。金石开目光落在他身后那团东西,顿时如坠冰窖,失声道:“这……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那竟是具蓬头垢面的尸体,金石开认得,死者是城中卦师钟子癫。
  金燕然不答,用小刀挑开钟子癫食指,暗红色的血缓缓流出来,金燕然用掌心接住,置于灯光下错也不错盯着,似乎凝固成雕塑。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细微的呼吸幽然可闻。金石开呆呆看着出神的父亲,忽然觉得这房间充满了诡秘、邪恶与冷酷。他急叫道:“爹!爹!你怎么了?”
  金燕然茫然看了他一眼,流露出浓浓的失落来,他擦去掌中发紫的血,喃喃道:“还是不对……药方我都改进了,还是不对!就差一点点了,为什么总让人捉摸不透?”
  “爹!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金石开焦躁起来。金燕然从怀中拿出块翠绿色的东西,在等下轻轻地摇动着,翠绿色或深或艳,变幻不定。金石开吃吃道:“这玉佩,怎么到爹的手里?”
  金燕然道:“是彭先生从你那里给我追回来的!”金石开喃喃道:“原来杀害婧儿等人,是那老贼,难道……他把我关起来一事,爹也知道的?”
  金燕然正色道:“不可对彭先生无礼,这都是我的意思。不这样做,你们口中的‘黑死煞’不但会把定军府变成废墟,还会把天下变成它的战场。到那时候,死的人将是千千万万。”
  “黑死煞,到底在哪里?”金石开越听越是迷糊。金燕然抚着那螭纹玉佩:“它不是什么煞神,曾经它就被涂在这上面!”金石开愕然看着那玉佩,久久说不出话来。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黑死煞曾肆虐岭南。那时候岭南地广人稀,它仍在短短的月余间,毁灭了近百个村庄,杀死数万人。因为它夺人性命毫无征兆,并且不留任何伤痕,只在印堂里多点黑气,因此世人以讹传讹,称它为黑死煞。当时岭南白骨遍野,只有几百个人幸存下来,我和彭先生便是其中两人,当然,这个钟子癫可能也是。”金燕然回忆往事,目中仍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金石开想起几日所见的神秘死亡,不由冷汗满额。
   “岭南之后,黑死煞又在滇北发作一次,此后便销声匿迹。但我知道只要时机成熟,这个恶魔还会再来的。没想到,最终却是我亲手把它送出去!”金燕然懊恼不已,敲打着自己的头脑。金石开怔住了:“怎么是爹把他放出去?”
  金燕然道:“你祖父是个医术高深的大夫,早在黑死煞横扫岭南的时候,他就发现黑死煞并非是什么煞神降世,而是一种传染能力极强的蛊菌,可悄然侵入人体,毁坏人的本元,杀人于无形,更可怕的是它们能在人与人之间疯狂传播。被它们附体的人,暴毙时间因人的体质而异,但没有谁能活过三天的。后来你祖父又发现,被蛊菌附着的人,血液都会出现异变,多了些黑色的杂质。经过求证,他意识到这些黑色东西便是黑死煞的真身了,就想方设法收集了一些,封存起来,以求破解之道。
  “虽然你祖父万分小心,每次接触病人,都是全身罩在革衣里,脸罩面具,手戴皮套,但过于频繁接触患者,在滇北黑死煞爆发后的第二十九天,他自己也感染了黑死煞。他根据切身感受,揭开了黑死煞的许多奥秘,临走之前,又以蛊毒相克之理,配了一个对付黑死煞的方子。但这个方子并不完美,需要以尸体养蛊,而且所养出来的蛊需深藏二十多年才能成效。远不如衣革隔离接触更能防止黑死煞。所以这些年我苦读医典,一直想让这个方子尽善尽美,既能解黑死煞之毒,又可大规模配药。几年前终于让我配出一个合理的方子来,这个方子的效果应该与你祖父配的药蛊功效差不多,但只是在医理上可行,还需要在人身进行验证。所以我与彭先生一直在等你祖父药蛊成效,有保障后再验证我这个药方。”
  金石开心中掠过一个念头:“难道……难道爹拿我喂黑死煞?”
  金燕然爱怜看着他:“我何尝舍得?我恨不得以身试药,但我需要留住有用之躯以免失败后全盘皆输,而别人也是爹娘生养的,我又于心何忍?为了增加胜算,这些年,我在你身上投了各种药,以加固你对抗黑死煞的体质。而彭先生,每年中秋左右都要到滇北去打理你祖父留下的药蛊。一个多月前,我们算算药蛊成效期限快到了,彭先生就带人去运回它们,而我则开始着手验证我的药方……只是我太急了,不等彭先生回来,你祖父的药蛊完善,就把黑死煞蛊菌粘在这个玉佩给你戴上后,我以为就算有差,彭先生回来也还来得及,哪想到你却逃得无影无踪……天意弄人!”他在那些黑色箱子拍了拍,感叹万千。
  金石开心头五味杂陈,如浪翻涌:“说来说去……原来真正的黑死煞却是我?”金燕然道:“早在之前,我和彭先生就担心你祖父的药蛊不灵,放出黑死煞会无法控制,所以我们制定了应急计划,并由彭先生秘密训练出一批能隔绝黑死煞传染的黑芒。所以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拿我的军令,圈禁军队,实行全城戒严,又调动黑芒收押和处置被感染的患者,防止黑死煞大规模扩散。”
  “可他心狠手辣,滥杀无辜!”金石开愤愤道。
  金燕然黯然道:“彭先生比谁更不想杀人,但这样混乱的局面,如果不行霹雳手段,不足以服众,他是以大慈大悲之心拿起屠刀的,他内心的痛苦你是不会明白的。”
  金石开无言以对,又道:“那祖父的药蛊可成效?”金燕然面露忧色:“至少还要五天!但黑死煞传播极快,虽然全城禁行,但仍有不少人私下往来,蛊菌还在不断传播,多拖一分便多一分危险。而且你祖父配置的药蛊毕竟有限,到时候只怕是僧多粥少,同样难挽颓势。”
  “那……爹的药方如何?”
  金燕然面现迷惘之色:“我正想不通,同样一个配方的药,你吃了,算算三天已过,尚且安然无事,但这个钟子癫,还有其他患者却先后死了。你与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同,但我想破头也找不出原因来。”他在室内踱来踱去,道:“你也想想,在外面可有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金石开茫然摇摇头,几日来他历尽苦难,三餐不继,哪能吃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在外面能吃的东西,估计与他们不会差太多,从药理上而言,配方对你们的效果应该是一样的。但他们的血还杂有黑死煞残余,而你被关入地牢后,我特让人从你身上取出血来,发现你的血已是纯洁的,这又是为什么?”金燕然凝眉苦思,脸上忽现出浓浓不安。
  金石开奇道:“爹,你怎么了?”金燕然不答,猛地打开窗户,一阵厮杀声飘进来:“金大哥呢?我马上要见他!”金石开一愣,听出那是秦赫的嗓门。想不到他还是率兵来了。
  彭越冷峻的声音传来:“秦将军,你违抗将军命令带兵出营,还敢冲击将军府?”
  秦赫哼道:“我越想越不对,这定军府到底是怎么了,金大哥为什么突然不见了?老子拼着军法处置,也不想蒙在鼓里,见到金大哥后他要杀要剐任便,但你若敢阻拦,我可不客气了!”一阵山呼海喝随之响起:“我们要见金将军!要见金将军!”竟是数百人异口同声,顿时震破定军府的夜。
  金燕然急道:“秦赫!唉,怎么把兵士带出来了,万一染上黑死煞……”金石开小心道:“是我请秦叔叔来的,秦叔叔他也是担心爹的安危,只要爹出去,他们自然退回去!”
  金燕然道:“我把自己禁闭在这里,就是怕自身也沾染黑死煞,出去传给别人,禁止秦赫他们出营,就是要将军营与黑死煞隔绝开来。他们既然出来,就不能再放他们回去。否则军队里一旦爆发黑死煞,定军府势必崩垮,胡族中狼子野心之辈欺我无长城,免不了要乘隙而入。”
  “那爹要怎么处置他们……”金石开倒吸一口气,金燕然刚要答,便被外面一阵剧烈厮杀声打断。杀声很快稀落下去,四周是诡异的安静。
  “彭越,你使什么诡计?”好片刻,是秦赫气急败坏的叫声。
  彭越冷冷道:“你们被我的阵法包围了,秦将军,就算你的‘三曜神射’再厉害,在这阵里也是徒劳无功,不如放下武器,以免徒增伤亡!”
  秦赫怒吼道:“你……你果然野心不小,姓秦的岂是投降匹夫!”众士卒又齐声吼道:“我们要见金将军!见金将军!”随即是凌厉箭啸,很快又寥落下来。
  “秦赫和弓箭手虽然厉害,但落入彭先生的阵法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金燕然喃喃自语,门猛地开了,彭越大步走了进来。金燕然急道:“彭先生,外面情况如何?”
  彭越讶然看了金石开一眼,道:“少爷回来了……秦赫带着三百名兵士说要见将军……”金燕然道:“他们不肯放下武器?”
  彭越黯然道:“是的……”金燕然叹道:“这些都是同袍兄弟,我去劝他们!”彭越急道:“不行,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黑死煞的事一传出去,恐怕全城就乱起来!”金燕然愧疚道:“这事错在于我了,我不能让罪孽又加重一层!”
  彭越断然道:“这不是你的错,将军,你还有没完成的事!”他运指如飞,猛地点了金燕然周身大穴。金燕然吃惊道:“彭先生……你……”彭越笑了起来:“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之际。回想起黑死煞肆虐岭南的惨况,我就没办法合眼入睡。将军,我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助你破解黑死煞之毒,现在,我感觉你已经很接近成功了,这最后的关头,我不能允许谁来破坏他!无论多么罪恶的事,都由我来做吧!”
  金燕然吃吃看着他,道:“你,你是要……?”
  彭越长叹一声,道:“现在‘无垢司’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阵法又只能困住秦赫他们一时,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其他军士效仿,为今只有快刀斩乱麻,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他顿了顿,道:“我已经在城中各处埋下火药,如果黑死煞真的没办法根绝,定军府就会在火海中夷为平地。所以,无论成败,秦赫等人的牺牲,都是必须的。”
  金石开心头狂跳,大叫起来:“你疯了,那可是数百人命!”
  “比起黑死煞流行起来千里无人烟的后果来说,数百条人命算不了什么!”彭越冷冷说道,向金燕然深深一揖:“将军,还请以解药为重!”
  金石开看着他推门而出,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城楼前,遍地百姓在箭矢下割麦般倒下的景象来,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来回冲突着,似乎要破壳而出。
  “慢!也许不用这样!”金石开猛然大叫道。彭越一愣,伸出去的脚又退回来,定定看着他。金石开缓了缓神,转而望着金燕然:“爹,在无垢司内,你让人割我的腕口取血,给我下的是什么迷药?”金燕然一怔:“什么迷药?这我倒不清楚……”
  彭越道:“迷药是我让人下的,因为我发现被黑死煞感染的人,如果过分担心、惊惧、用力,很容易猝死的,所以我要他们先用‘接梦引’把少爷迷倒。”
  金石开豁然开朗,抚着臂弯的箭伤道:“我明白了!在我被抓进无垢司之前,我这里被箭射伤过,我记得当时流出来的血里还有些黑色的东西,后来我就被关进无垢司。在这之前我什么也没有吃喝……除了那些迷药,对!迷药,也许迷药才是解除黑死煞的关键!”
  金燕然凝眉苦思起来:“接梦引,药性甘和,安神定气,杂有清热之效……”喜色一分分爬上他的眉梢:“从药理上来说,不失为解黑死煞的良助,但是还需要验证!”彭越再无迟疑,解开了他的穴道,指着钟子癫尸体道:“他已经死了三个多时辰,要不要换具新死的?”
  金燕然满脸肃穆,道:“只要六个时辰内都还可以救!”他从彭越手里接过一包“接梦引”药粉,拿出十数个药钵来,紧张地捣腾起来,浓郁的药气很快飘满屋里。
  彭越抬手解开金石开身上的禁锢,向他招了招,两人一起关上门,借着淡淡的灯光,坐在院子里,默默无语。
  “你看起来很紧张?”彭越忽然问道。金石开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我很怕……怕我想的不对,父亲白欢喜一场,怕你还是要杀了秦叔叔他们,更怕黑死煞控制不住,这里真的要变成废墟!”
  彭越颔首道:“你变了,至少懂得替人担心了。”
  金石开苦涩一笑,却又奇道:“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彭越淡淡道:“为这一天,我已经等了许多年了。失败对我来说不会是意外之事,我只希望命运不会让我像输红眼的赌徒,甩出最后一张牌。”
  这从容话语让金石开心惊胆战,强笑道:“不会的……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说话间,东方渐白,曙光透出,一个陌生的呻吟突然从书房里传出来。金石开霍然站起来,叫道:“成了!”一头冲进去,只见钟子癫正茫然坐在地上,东张西望道:“这……这是哪里?啊,金将军,我记起来,城里死了些人,看样子很像是岭南那场黑死煞又来了,你知道黑死煞吗?快带大家离开!”他死去活来,神智又恢复过来。
  金燕然置若罔闻,定定看着他,忽然仰天叹道:“终于成了……彭先生,快,快,把六个时辰内死去的人都给我送过来……”金石开大喜过望:“那齐阙有救了!我去带他回来……”他刚冲出门,忽然滞住脚步,失声道:“彭先生!”
  只见彭先生僵立在门边,带着一抹微笑的脸上,印堂正缠绕着一团黑气。
  金燕然闻声出来,喜悦之色刹时荡然无存,他轻轻地为彭越抚平双目,无声抽泣起来:“我以为你即便染上黑死煞,以你的功力和意志,也能牢牢压制住它,没想到,你还是经不起这样一个喜悦……”
  “爹,你罗嗦什么?快救他啊!”金石开大叫起来,金燕然长叹一声,摇摇头道:“我不能救,因为我早答应彭先生了,就算解药成功,也不能救他!”“为什么?”金石开吃吃道。金燕然叹道:“为了避免黑死煞扩散,彭先生早决心背负起骂名与良心折磨去杀人,他宁愿自己一走了之,也不想再活过来,面对自己没办法擦洗的血腥双手……”他重重地在金石肩头拍了拍:“孩子,我明白彭越的心思,你也要明白我的想法。对付黑死煞的药方我都已经写好了,就放在房间里,如果我出了意外,你同样要见死不救,只管拿着药方去配药救人就是。”
  “爹!”金石开叫起来,泪水忍不住潇然而下。金燕然笑了笑:“这是爹的心愿,子承父志,你不要做金家不孝子孙!记住我的话,快去接回齐阙尸体吧!”
  在金燕然连推带送下,金石开依依不舍奔离翡春苑。秋晨霜寒,冻住了他的泪痕,割裂他的面颊,刺痛他的眼睛。他恍若未觉,只是咬着牙,发足狂奔不停。
  一声雄鸡高唱遥遥传来,朝日穿破云霞,再次跃上定军府城头,红彤彤染遍半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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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枚羽毛很轻,颜色是纯白,在手心里没有任何重量。沙木看着这枚羽毛,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回忆起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在县里仅有的邮局营业大厅里,清早的戈壁还有夜晚残余的清冷空气,沙木穿着一件旧夹克,他的表情在昏沉的大厅里显得黯淡。工作人员也许尚未睡醒,伸了个懒腰敲了敲玻璃窗,提醒这个高大阴郁的少年别再走神了。  艾力达也适时地推了推沙木的肩膀,这个有着修长睫毛和热烈笑容的维族少年,用浓郁的地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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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手     “一名杀手正混在火车上。”  刑警副队长伍久顺凑近涂键玄耳朵,神秘地悄声说。  木马商务调查事务所的调查员,也就是俗称私人侦探的涂键玄正在开往郑州的火车上,准备去为一桩商业案子取证。他一上车就发现曾经的警校同学伍久顺穿着便装,在车厢里“鬼鬼祟祟”的四处打探。这就把涂键玄给“打探”到了。  伍久顺顿时双眼放光,把涂键玄拉进了值班室,一来就表明他绝对不是出去旅游的,他是有事。涂键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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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只剩下五个人时,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其中最无耻之人,活到了最后。”  社会上引起一番讨论的少女分尸案件得到圆满解决,伊藤武郎在没有提前打电话告知父母的情况下,回了趟老家。他家在京都郊外的小镇上,换了两次火车,又搭乘了巴士才辗转到达。母亲在看到他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眼眶立即红了。父亲在木工店回来后见到了坐在客厅里和母亲说话的伊藤,嘴唇上下动了几下,用苍老又沙哑的嗓音支吾着对他说道:“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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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时    此时,当你翻开这一页的时候,就相当于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讲述。我们之间摆放着两个酒杯。你的酒杯是满的。我的却永远是空的。  你问我:“既然摆了酒杯,为什么不喝酒?”  我说:“为了解救。”  “解救什么?”你好奇地问。  “解救一段关于谋杀的记忆。”  你笑了笑,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也笑了,随即向你讲述了这个谋杀的故事。    2.谋杀之前    谋杀之前,我听到了一个声音:“Go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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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永乐年间,天下大治,有兖州知府姓徐名璋字翰云,精明善断,勤政爱民,破奇案无数,引为佳话……  二更刚过,兖州府衙后堂仍有灯火,徐璋正于此处批阅公文。皇宫的管事太监秘密前来拜访,从袖中取出一封被火漆封好的信笺。徐璋当即跪倒三呼万岁,管事太监言道:“圣上密旨,徐大人拆看便可,不需多礼。杂家临行时,圣上交代,徐大人接旨后立刻动身,不得惊动旁人,这乃是了不得的大事。”  徐璋拆了信笺,里面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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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的北江大学凤凰学生公寓里,丝毫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因为此时正是寒假,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已回家。少数没有回家的,也大多去参加校方组织的新年晚会去了。  寒风凛冽,寒意迫人。宋子天走在这死寂的园中,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慌感。和他同行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大胖子,叫孙朗,他和宋子天是同宿舍的室友。他们没有去参加学校组织的新年晚会等一系列活动,而是待在宿舍里玩了一整天的电脑游戏。  他们的另一位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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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气极热。10号清晨,海潮渐渐退去,海风裹着成腥的气味。沙滩前方一百米的高地上,有一面孤立的水泥墙,墙面上的涂鸦五彩缤纷,乍一看像极了先锋演唱会的风格。七八个工人打着哈欠搬运着堆积如小山的铁桶。这些桶堆起了七八层,足有五十多个。  两名工人把铁桶按顺序放入集装箱内,抹了把脸上的汗准备继续干活。这时,正在墙边继续搬运铁桶的一个工人大喊着:“来帮帮忙,这个桶里有东西。”  “有东西?不是说这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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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杀篇    SIX  天呈现着饱和墨汁水的颜色,雨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粒粒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似乎要把雨刷冲坏,吸满水的泥土堕落为沼泽,死死地抱住轮胎不肯松手。  车里的我心烦意乱,死死地咬着嘴唇。领到驾照不到两个月,我驶着老爸那老旧的越野吉普,以“爬”的速度行驶在山路上,绕过一串一片一堆一群山,费力地寻找着最终目的地——推理聚会的别墅。    以我多年的推理小说经验来说,在暴风雨天气到达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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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诡笑    九月十五,雪衣圣门五人顺利抵达位于昆仑山白云峰的玉华宫。  玉华宫前,三百多级白色阶梯,纵使轻功不错,也累得尚雪琦香汗淋漓,她擦了把汗,抬头望见云雾缭绕中的亭台楼阁,不禁怔住。  “北域玉华缈如仙,南疆蝶花幽如梦。”  白慕衣依旧气息悠长,神情潇洒,他合上折扇,举扇遥指前方高耸人云霄的玉华宫:“玉华宫与蝶花教一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圣地。如今亲眼见着,才知青少所作之诗不虚。玉华宫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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