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和二姐夫(外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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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北京站每天都有几十万人的客流量,回去跟乡亲说:“真巧,我去时碰上那么多人,回来又碰上那么多人。”一时成为家乡的笑料。我在我们山乡,大概是家喻户晓的,二哥以为我在这“天下第一庄”也一样,和街上老头儿闲扯时问人家:“你认识我五弟刘章吗?”这又成为城里的笑料。
  二姐和二姐夫
  母亲生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二姐排六,长我两岁。我家地少且薄,收秋粮不足半年之食,全靠父亲驮脚养家,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母亲将二姐看成多余。我虽然在二姐之后,因是男孩,又是老小,得到穷娇穷宠。
  回首往事,品读人生,二姐受虐待是谈不上的,因为毕竟是亲父亲母、亲兄亲姐,而受歧视则是有的。
  童年,我们的家是大山里一间茅棚,敌人频繁搜山,草棚年遭数烧,除了几片破衣,我们一无所有。不要说不知世间有巧克力,连爆米花也闻所未闻。我们的零食,夏天是黄瓜,秋天是烤苞谷。我若想吃烤苞谷,哪个好掰哪个,二姐不敢,只能找獾子啃过的或死了秧的。有时三哥吼:“二丫头,你又烧棒子吃呢?”二姐用颤颤的哀婉的语声分辩:“死秧儿的。”
  “死秧儿的”,多半生了,每忆起那语声,我的眼睛便酸。不苦不丰,而哀不公。
  家里有小零活儿,别人不愿干,就吩咐:“二丫头去。”有了剩饭,别人不吃,就说:“二丫头吃。”在我家,谁都是二姐的领导,可打、可骂,二姐却没有部下,因为我是妈的心肝儿,碰不得。就这样,在那特殊的年代,那大山里独门独户的环境,造就了二姐的自卑心理,像从未充过气的皮球,一生无弹性。唉,我的二姐啊!
  挨肩的孩子爱打架,可二姐总是让着我,护着我。一次我们在荒山里玩,一只座山雕向我扑来,二姐大哭大喊扑向了我。那老雕本以为我是什么动物,听见人喊,踅起高飞了。
  二姐八岁那年去住姥姥家,因和同龄的表妹凤花拌几句嘴,便往家里跑,二十里莽岭野林,那时狼又多,二姐硬是在山里住一夜,竟未被狼食。二姐位卑,不知惜命。
  二姐和五位哥姐一样,一天书没读过。我读三四年级的时候,一天在炕里看唱本,二姐倒蹲在炕沿上,说了句:“小老儿 ,别看书了。”我用手一杵说:“你懂什么!”二姐毫无思想准备,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大哭。这情景我终生难忘,我常痛悔自己的少年无知无礼,愧对二姐,这是我此生无法挽回的过错。
  二姐十二岁那年有人提亲,母亲去相家,回来很高兴地说:“那男孩十五,挺懂事的,夜里还给我盖被子呢。”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就是我二姐夫李福。
  李家为人忠厚、殷勤,是附近几个小村有名的,二姐夫承继家风,一生本分。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姐生下外甥,满月那天我接二姐住家。母亲病了,二姐见我又要下田劳动,又要接医生买药,而且不会做饭,不忍心离开母亲回婆家,二姐夫接她三次,见状什么话也没说。二姐怀抱外甥为母亲煎药,喂饭,整整侍奉九个月,直到母亲去世。乡亲都说母亲得济于二姐了。俗语说:“愈不娇儿愈得济。”这在二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二姐从不白花人一文钱,不白吃人一顿饭。我家未迁入省城时,老伴儿养母猪,年年让二姐家抱一头猪崽养,有一回二姐竟对我说:“我们欠下你们×××钱了。”老伴儿本是白送的,二姐却记着账。近日回乡,听乡亲议论,某村某公,把宝贝女儿看成眼珠儿,省吃俭用,供她读书,直到大学毕业,还将自己全部存款交给女儿,谁知女儿矢口否认有此事,气得老人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我由此想到可敬的二姐,品德岂在读书与否乎?
  论身材长相,论勤俭持家,我二姐夫绝对对得起二姐。二姐夫一辈子没干过偷雞摸狗的勾当,不用二姐操心半点。
  二姐夫不善言辞,却心灵手巧,北方农村的活儿,他都会。一到春天,村里人便请他修剪或嫁接果树,他嫁接的果树成活率高,自然结果儿就早。冬天的晚上他给人扎笤帚,不要报酬,尽心尽力。他扎的笤帚结实,笤苗儿用完,其把儿还不散。他眼里的活儿,人求他干,不求也干。他上山嫁接树的时候,见谁家的小树该接了,便顺手接上,主人发现,不问自明,肯定是李福干的。因此,二姐夫的人缘极好,乡亲们乐意找他串门儿,有时木柜上都坐满人。
  二姐夫给私人干活儿出力,给公家干活儿也同样出力。村里在南山刨树场,按日计酬,小青年晒太阳,他黑汗白流地干,有人说风凉话,他也不恼。
  二姐夫爱管闲事,谁家的菜田该浇了,谁家的孩子该上学了,谁家的猪拱麦苗了,什么事他都管。乡亲们封他“管闲事主任”。他不是共产党员,连生产队长也没当过,“管闲事主任”就是他一生的“官衔”了。
  二姐夫却管不过来二姐的拧脾气。二姐过门时,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小姑,自然和在娘家一样,干在前,吃在后,即使过年过节也不与全家人同桌,后来熬成婆婆,又当了奶奶,再后是儿子独立门户,只剩下二姐夫和她,吃饭的时候,她也总在地上转着找活儿干,等姐夫吃完了她吃凉饭。对此,二姐夫毫无办法。也许在二姐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干活儿的,吃剩饭的。每想到此,我常暗暗思忖:二姐的母爱、兄爱、姐爱呢?
  二姐嫁给能干又好性情的姐夫,我为之庆幸。我曾想,像二姐这样受苦受累的人,天必照应,让她和姐夫白头到老的。我错想了。
  我曾从《河北日报》上读到一篇短文,写的是郊区某医院某大夫专治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因我有时也咽食不畅,便默记在心。可巧,第二天外甥陪二姐夫看病来了,外甥背地告诉我,说县医院怀疑他父亲是食道癌。第二天一检查,果然是,而且是晚期,已经扩散。我暗想,那篇短文早不登晚不登,单在二姐夫来前登,也许该二姐夫病好吧。我和外甥毫不犹豫地到那个医院买了药。医生一再嘱咐,服药期间,千万莫生气、莫劳累。春天,家乡来人说,二姐夫病好了,又给人修树、嫁接树了。秋天,听说二姐夫又病倒了,我已料到再难治愈。
  二姐夫舍下二姐去了,可怜的二姐未满花甲,晚年无伴,怎不令人惦记?
  我回乡看二姐时,庄里人说:“你二姐夫李福一死,我们冷了半个庄,唉,再也没人给我们接树了。”人们还说:“像李福这样好的人以后难找了。”一个普通庄稼人的死,能得到如此赞誉,也算可以的了。   二姐夫没留下任何财产,他给乡亲们留下许多果树,那是他的身影,有香,有色,有甘甜。
  我相信,像二姐夫这样好的人还会有的,因为他们是草民,而小草最知报春。
  二哥
  二哥名臣,属狗,长我十八岁,先父讳文朝,给二哥取名“臣”字,不言而喻,是有所寄托的。可是,二哥却是个最典型的庄稼佬。
  二哥生性善良。一般挨肩兄弟没有不犯一点儿口角的。母亲说,在二哥十三四岁的时候和大哥拌了几句嘴,大哥失手打断了二哥的手腕,父亲大怒,将大哥吊起来,声言要打断大哥的腿,二哥给父亲跪下,哀求说:“好爸爸,千万别打大哥,我手腕断了一人疼,打坏了大哥俩人伤……”说得父亲掉了泪,大哥免遭了一次皮肉之苦。
  二哥与人共事的时候,有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亏,却不去争,他说:“钱财物是人挣的,伤了和气可是用钱买不回来的。”
  二哥殷勤,最肯吃苦。抗日战争那年月,大伯父文财家住在海拔八百米高山的石洞里,我家住在山脚下,大伯家没劳力,二哥一天两次从山下给大伯家担水,往返十来里,山高路又陡,一担就是四五年,直到敌人投降。人们说:“除了刘臣办得到,换个人都坚持不了。”
  二哥经常对弟侄们说:“种地就要舍得辛苦,锄板上有水,锄板上也有火,天旱要耪田,天涝也要耪田,土地不欺人。”果然如此,别人地里的玉米一斗重二十七八斤,二哥家的一斗重三十斤。他锄草,成了习惯,也成了瘾。他恨不能有一把神锄,锄绝天下田间的恶草。锄自己地里草,把别人的地和自己家挨垄的野草也锄掉。
  一九六九年,我在公社水库工地当指导员,为了改善民工伙食,自力更生搞养猪,举贤不避亲,我请二哥到工地当养猪员。他不只兢兢业业把猪养得膘满肉肥,工地上的活儿,什么他都干。养马人孙某把马往马棚一拴,说:“刘臣给我喂喂马。”“哎,哎。”他笑着答应。炊事员喊:“刘臣,过来帮忙烧烧火。”他也笑着答应。我心想:他要是千手佛,全世界人都使役他,他也心甘情愿。
  我活到现在,还没听过谁说二哥哪点不好,人们一提起他来,都说那是个地地道道、本本分分、老实厚道的庄稼人。
  头一个二嫂去世早,第二个嫂子招赘他的时候也是图的他殷勤、人缘好。二嫂跟人讲过好多回:他们领回结婚证的第二天早晨,二哥睡觉,二嫂起早做饭,用灯光照了两三回,嫌他不俊,可是后来生活得美满,却一点儿不后悔。我有一首题名《教闺女》的诗,就是根据这一情节写的:
  让你说,三里五村
  谁不说你爹心肠好
  可当初呢
  也折折腾腾好几遭
  记得刚过门儿
  起早把火烧
  点灯,悄悄
  往你爹脸上照
  ……
  的确,二哥不英俊,他总是瘦瘦的,从来没有过丰满和红光满面。他太劳累了。
  不要以为我二哥只会干活儿,不懂得子午卯酉。什么屈原流放、昭君出塞、王莽篡汉、刘秀中兴、陈桥兵变……他熟着呢。他唱的民间鼓词、小调,若整理出来也有几十万字。论记忆力,二哥比我强。
  二哥他听得很多,见得实在太少了。他最远到过石家庄。头一次是跟我来的,回去托人捎到北京站。他不知道北京站每天都有幾十万人的客流量,回去跟乡亲说:“真巧,我去时碰上那么多人,回来又碰上那么多人。”一时成为家乡的笑料。我在我们山乡,大概是家喻户晓的,二哥以为我在这“天下第一庄”也一样,和街上老头儿闲扯时问人家:“你认识我五弟刘章吗?”这又成为城里的笑料。唉,二哥啊!
  二哥也不是一生只有忍让、顺从,没有斗争过的。一九四八年闹“土改”,村里王大愣、王三拐子哥儿俩当上贫农团主席,不知权咋使,哥儿俩便坐起了山村土皇帝,随便吊打村干部和无辜的群众。那年我九岁,记事了,记得有一回要吊打一个名叫傅玉、号宝斋的人,罪名是“宝斋”的大号,说这就是封建主义。经好多人说情不打了,老傅玉跪地叩头高呼:“谢主隆恩!”二王乱打乱斗,情况反映到上级,上级派来工作组,召集贫农代表开会,二哥作为代表参加了。工作组问对二王是留还是罢,二哥头一个站起来说:“王大愣、王三拐不懂政策,胡作非为,坚决罢掉!”人们一看刘臣都说出这样的话,胆子大了,异口同声:“坚决罢免!”小村从此结束了“白色恐怖”。
  这说的是我二哥。他的心不是闪闪发光的金子,不是喷香的鲜花,是朴素的泥土,是坚实的山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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