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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电影并不是在推崇这个想法,因为“别告诉她”的本质,始终是欺骗,以及对个体权利的侵犯。当王子逸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她就不仅仅在问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不告诉奶奶?”她问的是另一个话题—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把坏事告诉亲人?
她问的是整个民族的生死观,中国家庭的相处之道。
其实电影里大部分选择隐瞒的人,只是随波逐流。就像小姨说,为什么要告诉奶奶呀?她没什么想做的,说再见太痛苦了。医生说,大家都这么做,这是一份善意的谎言。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把“欺骗”继承了下来。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别告诉她”的理由可能更多一些。担心老人的倔强,担心她想得太多,担心她不配合治疗……所以干脆把她蒙在鼓里,让她处在一个被动的、被呵护的位置上。
但所有隐瞒的原因,归根结底都是一个:为了她好。
仔细一想,“为了她好,不告诉她”,所针对的,又何止是老人,何止是绝境。这句话,简直是我们大多数人生活中的常客。
当你裸辞了、没钱交房租,你告诉父母吗?父母在家摔了一跤,他们告诉你吗?你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梦想,为什么不结婚,告诉父母了吗?爷爷奶奶病危了,他们通知你回去见最后一面了吗?
报喜不报忧,大家心照不宣。可你瞒我瞒,怎么就成了我们与最亲密的家人之间,最习惯、最经常的状态?
扭曲的告别
有一点需要区分。我们对父母说“我最近挺好的,你们别操心”,电影中家人对奶奶说“你的病是良性的”,这两种“善意的谎言”,其实是不一样的。报喜不报忧,是隐瞒自己的事情,而《别告诉她》里,却是干预了奶奶了解她自己的病情。
后面的“为了你好”,其实是一种中国的“家长制”。运用这句“为了你好”,来干预和控制他人,是中国家长向来擅长的事。
但把它放到电影里,就变成了一个反讽,因为老奶奶才是家长。
为了说服碧莉,电影里提出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推论。在中国人看来,死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只有一个足够勇敢、理性的人,或者一个集体里的多个成员共同面对时,才能承受住对死亡的恐惧。一个老人是脆弱的,有时候不理性得像个小孩子,死亡的消息会伤害她,甚至加速她的死亡。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
这个推论里,藏着一个险恶的假设—老人不是一个理性上完整的人。她一开始就被断定,无法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我们对父母说“我最近挺好的,你们别操心”,电影中家人对奶奶说“你的病是良性的”,这两种“善意的谎言”,其实是不一样的。报喜不报忧,是隐瞒自己的事情,而《别告诉她》里,却是干预了奶奶了解她自己的病情。
即使她忙里忙外,一己之力,筹办婚礼,即使她曾经也是一家之主,帮助爷爷承担过死亡的恐惧,只要她现在老了、病了,就被剥夺了对她理性能力的承认,在精神上矮化了她。她年轻力壮的孩子,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家长”。
别告诉她,确实是为了免除奶奶的恐惧,但这是建立在一个偏见,一个对老人、病人理性能力的贬低之上。
是否告诉她,真的有争论的必要吗?无论如何隐瞒,死亡是藏不住的。它如果真的来临,不用别人转告。那是奶奶自己的身体。
那么,这部电影问的是“要不要告诉她”吗?
不是。这部电影是在问,如何与最爱的人告别。《别告诉她》的英文名,原本就是The Farewell—“告别”。
在最后那场为了告别的喜宴上,碧莉的脸上笼罩着不解,但更深的,是她压抑着的心绪。一场死亡近在眼前,想到恩重如山,此生难还,不管告不告诉奶奶,都是一场遗憾。
但The Farewell没有直译为《告别》,导演说,因为“告别”对于中国人来说太直接了。显然,在英文世界里,“告别”是相对公开,更容易一些的。
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尤其地无法告别,以至于要在死亡逼视之下,采取欺骗的手段?或许与我们的传统家庭观念有关,或许我们的父母辈已经变得拥有自我,但在爷爷奶奶的心目中,家庭仍旧是一个集体。即使年迈,不能再当家做主,但他们在物质上仍然倾其所有,坚持向家庭付出。没有人逼迫他们,但晚辈确实亏欠的太多,还不完的爱,如何告别。
在电影的墓园里,镜头扫过的每一块墓碑背后都刻着大字,“恩重如山”,尤其显眼。简单的字,背后可能是每一个家庭里不同老人的一生,他可能是谁的爷爷,也可能是奶奶,不管年轻时多么精彩多样,大多有着相似的晚年。
他们孤独,早上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只能自己看到自己的影子,晚上往洗脚盆里倒水,慢吞吞回去放下水壶,灯点一会儿就没意思,该灭了。但他们把与子女、孙辈相处的瞬间记得清清楚楚,盼上几个月,甚至几个年头,等孩子们回来,热情地张罗饭菜。
吃完了饭,老人既不愿大家走,又催促他们走。“这是奶奶给你的红包钱,你不要拿它去交房租,要拿去买喜欢的东西。”电影里,奶奶在送别时,塞给30岁的大孙女一个红包。老人仍旧是付出的那一方。
已经很少有年轻人愿意或者有能力一直陪伴着老人。因为一旦选择陪伴老人,往往意味着自己的人生停滞不前。在空巢中的老人们,越发与世隔绝,自然地成为了被精神矮化的对象。
他们付出,直到去世之前。我有一位朋友,她的奶奶躺在ICU的病床上,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她从上海赶回老家探望,奶奶拉着她的手说:“你这次回来,也没人给你做好吃的。”
这些“恩重如山”的故事里,藏着对中国老人们扭曲的压榨。他们自己无怨无悔,但我们未曾反哺,如何能心安理得,受住这份告别?
缺失的死亡教育
如何与最爱的人告别?问问我们自己,一样不知所措。
死亡教育,在中国文化里面向来是缺乏的。
我们有非常隆重的葬礼文化,守灵、披麻戴孝、哭丧、请人来吃饭、向亲朋好友下跪、守孝。但这些仪式,大多是死后的弥补,或者是面向外人的,它不處理活着的成员之间最后的告别。
它既不教导我们应当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也不告诉我们如何帮助亲人面对死亡,更不帮助我们分辨,死亡到底是一个人的死亡,还是整个家庭将要面临的一场死亡。
甚至很少有中国人会公开谈论死亡,人们用“老了”“走了”“去了”,去代替“死了”。“死”这个字眼,不管在何种语境下,都显得过于扎眼。
在中国一些乡村地区,不允许孩子、孕妇看到僵冷的遗体,甚至让他们回避杀鸡屠猪的场合。无论是老死、病死,还是意外,都被刻画成一种痛苦而且丑陋的事情。它们被仪式化地,与新生的希望分清界限。
在中国,也几乎没有形成影响的死亡哲学。儒释道三家中对于生死的论述,虽亦有之,却难免零碎。
中国人似乎处于一种极端的焦虑里,认为生命是线性的,死亡是生命的断灭。人们贪生怕死,一面无限地追求延长生命,一面无法正视生命必然死亡的命运。
儒家深耕道德,避开生死,努力于当下,自觉抑制对不可知领域的兴趣。
道家形式上淡对死亡,背后是隐悲忍痛。庄子妻死,鼓盆而歌,深受老庄之学影响的魏晋名士,居丧食肉、临吊抚琴更是常态,表面飘逸,事实上是一种优美的逃避。
至于佛家,是最愿意直接讨论死亡的一方,但它从哲学上抹淡生死界限,令人不以死为悲。而在此之前,它已经瓦解了伦理系统,把人变成孤立的人(不是权利意义上的个人),也就不存在与谁告别、谁来做主的难题了。而它的神秘主义一面,有类似地狱与天堂的描摹,只是用一种阻吓力量,来引导现世的善恶。
儒释道都有死后的礼仪,但都没有处理死前一段艰难时光的共识与实践。整体上可以说,强调“死”的学问至大至难,是中国死亡哲学的传统。至大至难,让关于死亡的探讨变得不亲切。某种程度上,它仍旧是被大部分人回避了。所以中国零星的死亡哲学流传至今,并没有对现代人的观念形成一个积极的影响。
中国人似乎处于一种极端的焦虑里,认为生命是线性的,死亡是生命的断灭。人们贪生怕死,一面无限地追求延长生命,一面无法正视生命必然死亡的命运。我们患得患失,更不必说如何为突然到来的告别做好准备。
这是谁的生命,由谁做主?在她生命最后的进程里,是否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获得内心的平静,跟随自己的意愿进行行动。她或许想要治疗,或许想行动,去见一个什么人,做一件事什么,追补此生的遗憾,也许什么都不做,就在家坐着、躺着。
但我们作为至亲,是否能够跟随对方的意愿,先尊重她,不贬低她作为人的理性质量,再想如何行动“为了她好”。
很多时候,人们对于生命的敬畏,是从死亡里升腾起来的。人类的出生经常是单一的,死亡却多种多样,无限丰富。即使因为犯罪、战争、天灾人祸,有那么多的意外死亡和牺牲,但从容地谈论死亡,仍旧是一个人勇气的体现。死亡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一样的精彩,我们对它要充满敬畏,它是圣洁的。
如果谁,能够逐渐在年纪渐长的时候,某一天里学会如何正确地对待死亡,摆脱死亡的阴影,这一生才会真的圆满。否则,即使长寿到一百岁,面对死亡战战兢兢,那也是不灿烂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