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的下午，我倚着床沿收拾衣物，妻坐在一边看着，伸手过来要帮忙，我挡住她，“去去去，一边去。”她笑了：“到哪边去？你倒让我干什么去呢？”我折起一件棉毛衬，指指沙发，“去，看电视去。要不就这儿躺会儿也行。”妻说：“电视有什么好看，我也不想躺着，明天就老得去躺着了。”我看看她，“害怕啦？”她眼睛看向别处：“也没什么。”
　　我把衣服都叠好，收进一个旅行包，这要是一次真的旅行就好了，不是陪妻去医院就好了，这些衣服。但愿她只用得着一两件，穿到第三件的时候，她就能回来了该多好。我拉上拉索，心里乱得要命。
　　妻说：“我想出去走走。”我说：“那就到门口的街心花园坐会儿吧。”妻说：“那有什么意思，我想去的远点，我明天以后，除了躺着还不就是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着。”
　　我们开上小车子，走了很远，初夏，车窗开着，暖风响亮地吹进来，车子里开着音乐，妻要常常探过身子来调高CD的音量，不然简直听不见，我心里总是烦躁的，情愿她关了那些时有时无的歌声，可是我又不敢露出来，我知道她是多么喜欢那些歌词和曲子。要是一切如常就好了，要是能过最平常的生活就好了，可以任性可以吵架，像现在，不耐烦听这些歌，可以啪地一下关了它们，现在妻得了这个病，我们只有相敬如宾地这样过下去，我真是快疯了。要能吵架就好了！像恋爱的时候那样！真的生活！
　　我们走了很远，从西郊的家一直走到城东的朝阳公园。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常常经过，但是想，这样一个在市区的公园，能有什么景色，所以一直没有进来过，今天来了，没想到竟这么好。
　　公园很大，人很少，有一片地荒着，也已经被翻开了，马上要种上树苗，另一片地郁郁葱葱地长着大树，不知多少年了，再走过去，又是草地，远远又能望见河。
　　我们欣喜的在草地上走，草刚浇过，新鲜的泥土味，世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新过似的。我们兴冲冲地走着，想看看那条河的码头在哪儿，我们都喜欢划船。
　　草地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放风筝，我们仰头看着天上，觉得真高兴。这时候突然听见脚下有人叫我的名字：“夏？”
　　我低头，一个年轻女人站起来，头发有点乱，我定睛一看，竟是吕珊。我的天，多少年没见了，这竟是吕珊，怎会在这里遇到了。我们都笑了，一点没有犹豫地，我们走近了去，对面站住，可是又愣了，作什么呢，握手么？那多奇怪，但是，也只好握手，我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去，才发现吕珊的两只手都没空，她右手拽着一个巨大的风筝线轴，左手夹着一只烟卷。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全向后扬去，她笑着往后偏头，这才想起来似的，招呼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夏，这是我丈夫。”吕珊嫁了个外国人。
　　我们握手寒喧，我介绍妻给他们认识。吕珊的丈夫接过了风筝线，我抬头看天，问她：“哪个是你们的？”她指着一只绿蜻蜓，“那一个。”妻说：“真好看，眼睛还骨碌碌转呢。”吕珊静静看着妻，说：“谢谢。”
　　妻倒是一愣，我想到妻一定是习惯人家说：“哪儿啊。”但是吕珊这孩子，她是从来就不会自谦的，我还记得。除了在我面前。
　　吕珊闲闲望着我，嘴角带着笑意，吕珊说：“这么久没见了，夏老师。”我说：“可不是，我都老了。”吕珊说：“哪有的事，一点都没有。”
　　我看着吕珊，她比当年胖得多了，脸都圆了，却有另一种风致。她还是等不到夏天就穿上凉鞋。
　　我也是神经了，原以为都忘了，却还记得这个。
　　吕珊他们本来是坐在一张红格的席子上，她客气地请我们坐，我看看妻，妻并不喜欢和人搭讪，虽然她是礼貌地，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懒得和旁人搭讪的，想了想，也就婉拒了。吕珊指指东面，说：“我们就住在那儿。”我说：“我还在原来的学校。”吕珊突然说：“我知道。”我倒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客套的话来，“有空来小坐”之类，大家就那样点头告别了。
　　我们走到游船码头，管理员说五点了，已经不租船了，改日再来罢，我们怅然地望着湖面。初夏，五点钟的时候，太阳还很高，风还是热的。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我到底有一点想回头看看，吕珊他们的风筝还在不在天上。他们走了没有。他们有小孩子了么？她今年也快三十岁了吧，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其实真的很想知道。
　　我已经觉得自己是老了。一年一年在学校里看见一式一样的闪亮的眼睛，只觉得怎么一届学生比一届小了，简直像中学生，怎么就成天在大学里晃晃了，成天跟我争论些可笑的问题，还谈恋爱。我只当是学生越来越幼稚，其实是我越来越老了。
　　以前吕珊总是不断想知道，她到了三十岁，四十岁，我还记不记得她，她又常说：“你就是记得，也一定不喜欢我了，因为我老了。”她总是担心她“老了”这件事，我今日看见她，替她放心，她是比当年“老”得多了，可是自有另一种美丽。
　　我看着河水，真是不能相信，时光就这样地过去了。时光真是像一条河啊，就这样过去了。
　　我和妻不知坐了多久，太阳最终下山了，我们坐上车子回家，开出不久，又看到一个公园，有霓虹灯写着“车上电影院”，妻兴致高地很，一定要进去看看，我知道她是不想回家，不想回到屋子里，也就依她。
　　这是露天的影院，大家在车里，将收音机调到调频的某个波段，就可以听见对白了。公园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晚的电影，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旧片子，但是坐在车里，又想起多少年前，搬着小马扎在大院里看黑白电影的光景。又新奇又熟悉。
　　电影无聊得紧，可是妻却等来了童自荣的配音，很高兴。我在黑暗中静静坐着，不知不觉一直在回想吕珊。
　　吕珊在这样的静夜里会说：“这么舒服，让人想抽一支烟。”
　　我跟妻说，我去抽支烟，下了车子，听不到电影对白了，只有静静的有些褪色的画面挂在巨大的夜幕中，我点着一支烟，看着没有声音的辽远的过去。童自荣给一个“婚礼歌手”配的音。歌手的未婚妻嫌他穷，当年我问吕珊：“我有什么好的，穷都穷死。”吕珊说：“夏老师，你说上这些废话，不过是你不想要我罢了。”她说完了就哭，让人没办法。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样自卑的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她在别人面前都好好的，就是在我面前，她固执地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是。而今日我看见她，觉得其实我自己才什么也不是。她的健康红润的气色，她怡然叼着烟卷的架势。吕珊，你现在知道当年你有多可笑了，我那时候怎么跟你说，你只是不信，你看，现在，大家还不是，好好地忘了彼此。
　　唉。
　　我和妻看完两个电影，离开了公园。票上说，还有两部戏，要一直演到凌晨两点呢。我们驱车回家，三环路在修，只有放慢了速度走辅路，能够很清楚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妻一直跟着哼唱。到了家门口，妻说：“夏，今天我真高兴。”她这一说，我仿佛看戏落了幕一般地，觉得惆怅，也有点像小学生终于结束了暑假，明天又要面对不愿面对的事情。
　　妻明天要做手术了。我只望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