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渠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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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春华夏灼秋零落,冬日雪舞谓长歌。
  美人兮淡卷如云,爱慕兮痴缠如绵。
  把一盏琉璃一诉情思,却是风萧萧兮心自寒凉。
  九天夜幕便在那繁星中降下,微微冷意随着夜深透入人心神。这寂静的夜,从来都只有一个平稳的呼息声与那有绪的心跳声轻轻交喝,再无旁他的乐趣。
  她青衣素寥,立于云浮端上迎风猎猎。瓷白精致的面上是经年不变的清幽和冷寂。唯一心思热络不甘寂寞只有她怀中所抱着的那一只玉兔。周身毛皮雪白呈出玉石颜色,却又生了一双圆溜溜的殷红眸子。
  从来都是别人仰望她云端中的风采,觊觎她冷艳的姿容,哪怕只是她垂目一视,那一瞥的惊鸿也足以令对方梦萦至死。
  她没有姓氏,只得一个名字——清漓。
  “何谓浮华富贵始,不过是烟云尔尔。长耳,你可知道?”
  那只唤“长耳”的兔子耸动了下耳朵算是应答,一双红宝眸子不安分地扫向下界,心里暗暗掐算日子,唔,今天正是凡间一年一度的拜月节,那么,凡间今天该又是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景象吧?
  真无趣,明明拜的是我家娘子,却冷冷清清年复一年的也是我家娘子,最最凄惨的便是长耳偶,连胡萝卜也没得吃!可恨!
  长耳三瓣嘴咕哝着,翕动间龇牙咧嘴的一张兔子脸显得很是气愤。
  往事如风,吹过即散,敛住了心尖的尘,轻轻吹拨开来浮现的却只是那久绕难下的执念。
  
  【第一回】
  今天是拜月节,拜月求好的日子。
  每逢一年一度的拜月节,彩衣坊便停业一天,所有的姑娘们都打扮的漂漂亮亮出门。也就只有这一天,那些贫穷的男子们,或小商贩或书生郎可以隐藏在结彩挂灯的街道里偷瞄上一两眼平素里难得一睹风采的佳人们。
  吹花挽着小薛心情大好地沿街扫货,她从小就有个很拜金的癖好,那就是对金玉之物特别喜爱,往往瞅见得眼缘的东西便双腿寸步难移,十指物不释手,尤其一双眼睛痴迷地直泛心心。此刻正进入忘我的境界,痴噔噔地看着铺子里的一抽屉珍珠流口水。
  从琳琅轩出来,吹花两只手环成个小圈围在胸前,上面堆的是大小不一的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的全珍珠,用途不一的珍珠:做发钗的,研珍珠粉的,串珠帘的……
  小薛无奈地一揉眉角,却一不留神被个什么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
  “哦?”吹花从高至眉心的盒子里小心地歪过脑袋瞄了一眼,“兔子?”
  那团软乎乎,白绒绒的东西的确是兔子,小薛纳罕地看了看四周,空旷无人的街道。因着今天过节,便是平日里卖菜的阿叔阿婶也都早早收拾了摊子回家,怎么平白无故跑出了只兔子?
  吹花挑了挑眉,甚是邪恶地一笑,四下瞅了瞅没人,便偷偷踱步到小薛身边,窃声道:“反正是它撞了你在先的,现下里也晕了过去。不如今晚就把它利落地做一顿蜜汁烤兔腿毁尸灭迹如何?”说着还轻轻拿脚尖戳了戳以确定这兔子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死。
  小薛一头黑线,平平地与她拉开一步的距离,甚是鄙夷地望着她:“好歹也是个生灵,蜜汁烤兔子,亏你说得出来!”
  俩人就如何处置这只兔子开始了不依不饶互不退让的辩论,全无发现那只晕在街中央的兔子,此刻正朦胧着一双红艳艳的兔眼,泪水哗啦地念叨着:“胡萝卜,胡萝卜,偶要吃胡萝卜……”
  
  【第二回】
  当晚,月亮圆圆,宝蓝缎子般的天空晕散着柔和淡淡的黄光,旁边几颗闪闪的星星点缀得也很到位。
  某只抱着片白菜叶,苦瓜着张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恨恨道:“偶讨厌白菜叶,白菜叶神马的最讨厌了!偶要吃胡萝卜,胡萝卜!”说起来此番离家出走的终极目的便就是它心心爱爱惦念着的胡萝卜,却不想现下世情急转生生变成了大白菜的伺候……真是桑心。
  当某只还是只活泼可爱烂漫天真的小兔哥的时候,那个生活是多么的简单而美好啊!
  每天里的生活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漫山遍野地撒欢打滚,将一切红花扑倒,全部绿叶踩掉。时不时跟着隔壁家的小母兔子玩个“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把戏,满田地的寻找最嫩最美的胡萝卜饱餐一顿,然后睡等月亮爬起来。
  回忆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
  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从半空里探下,牢牢地抓住它,怎么摇摆也挣扎不开。
  小薛皱了皱眉头道:“个头不大劲倒不小,扭摆什么?再不老实就依着吹花烤了你!”
  某只不情愿地停止住了扭动,心想,蒙谁啊,吹花早就回玉渊了。
  但念着眼下兔在屋檐下,还是要低头伏个小的。便老实地任她抓了自己出门,打包扔上软轿,然后温顺地蜷缩成一个肉团子伏在她的手边。
  路过城南飘香院的时候,只听得莺莺燕燕一阵吵闹,娇俏的声音纷沓不绝地往人耳朵里钻。小薛一撩帘子,果然,今年的拜月节,那飘香院的翠娘还是和往年一样,瞅准了彩衣坊停牌休息的缝隙领着一群姑娘聚在飘香院门口揽生意。
  小薛神色淡淡地捋了捋鬓发,轻哼了声冷笑。
  翠娘识得那软缎小轿是彩衣坊薛蝉衣的,却正好看见轿内撩帘的小薛那淡淡一笑,只觉得那笑里有种令她说不出的别扭。登时恼色上脸,唾了口吐沫转身便走。
  小薛弹了弹衣裳,唇边挂着丝冷笑,唤了声“停轿。”落落地出了轿子,仪态款款地走过去,冷冷地看着那翠娘。
  某只看好戏般地睁大一双兔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漏看了这两个难惹女子当街掐架的好戏。
  “哟!这大好无边的春风夜,却是谁惹着翠娘了?”从二楼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抬头看去,趴在窗边上探出了半个脑袋的人儿有着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乌溜溜的桃花眼,只是那头上却还顶着个女儿家的大红肚兜,微微翘着的一张樱桃小嘴弯弯地笑在春风里,这厮摘下脑顶上的红肚兜,甚是得意地瞟过街头,直望到街巷尾。眼角眉梢一段风情,慢慢溢开。
  笑盈盈道:“翠娘,你家的客人怎么都往街南去了?难道街的那头有什么更好玩的东西?”
  不等翠娘回答又道:“咦?这锦安城里却有个如此脱俗的小娘子,真是稀罕得紧啊。哟!小娘子,可否告知在下你的芳名啊?”
  某只圆睁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上一瞬还在楼上公然调戏小薛,下一瞬已华丽果断地从二楼跳下,风度翩翩而稳稳地落在小薛身边,秀美白皙的一双手正半是抚摸地覆上小薛的手,此男身上松垮垮地披着件霞光腾腾的衫子,衣襟斜了一半到肩部,若隐若现裸露在外的那白滑胸膛,顺着胸膛一直望上去,芙蓉面上那勾人心魄的一双乌黑眸子此刻正电死人不偿命地绽放火花……
  轿子里的某只忿忿不平地抽动了下三瓣嘴嘟囔:“登徒子!”
  小薛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晌,敛眸正色道:“我看公子你目色浑浊且气血孱虚,想来是平素里终日纵情声色沉迷犬马所致。不是个长命相啊。啧啧,一表人才的相貌,却想不到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儿。真真是有辱斯文,有伤风化啊。”
  最后句话的几个字仿若被风卷起来又丢下来,又卷起来又丢下来,便这般折腾来回地在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众人脸色都变了,只那薛蝉衣依旧一脸春风淡淡的神情,而那个登徒子却抽风般地先是愣住,继而一点一点,任由难以掩抑的喜色爬上嘴角,面颊,眉梢眼角。他喜不自禁地“噗哧”笑出声来:“小娘子你好有个性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堪比女子更柔媚三分的样子让轿子内的某只心儿噗通一下就差点跳出来,啥?被男色魅惑?我了个去,它岂会是如此没受力的兔子,何况它还是只公的!想当初陪伴在九天宫阙最貌美的神女身边除了偶尔流个鼻血也没出什么大不了的状况!
  要知道它可是这天上地下,三界无敌,鼎鼎有名,独一无二的兔子——长耳!
  是了是了,登徒子眼锋一转,绝美的目光待瞟到了扒在轿窗上的那对兔耳朵后,颇觉趣味地敛起深邃的眸子,纳罕了声道:“呀?原来是玉兔啊!你私下凡间,不怕你主人揪你耳朵?”
  长耳闷声闷气地抖了抖耳朵道:“呸!偶主人是这天底下最最温柔的女子,怎么会揪偶耳朵?”想了想觉得不对,心里“咯噔”一下,哎呀我了个去,这人是谁?他怎么知道偶真实的身份滴?!
  
  【第三回】
  长耳的主人可是个了不得的女子,若说这四海八荒的宠物,除了四海水主碧游公主的腓腓红红和水麒麟晶晶,但凡放出去可以让人一眼看到就能联想到其主人的,长耳必须算上一个。
  小薛眼神冷漠地拿了根胡萝卜,从长耳的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回左边。调笑着逼供道:“说,你不是会说人话么?装什么装?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主人是谁,有何图谋。一一答来。”
  长耳吞了吞口水,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我们做仙宠的都会说人话,我是寒泠宫的玉兔长耳,从寒泠宫来,到哪我暂时不知道,目前是在这锦安城你手里。嗯嗯,我主人是碧渠仙子清漓,不过你不一定知道。”
  小薛面色一沉,阴恻恻哼了声“嗯?耍花样?”掰着手指头与它一一道来,“三岁小孩都知道,寒泠宫统共也就那么几样:木樨树,嫦娥,兔子,吴刚。”
  长耳哆嗦了下,埋着脑袋故作委屈状道:“世间流传的传说大多只是人云亦云加上后世揣测编纂,我以寒泠宫真实的居住者身份向你爆料,寒泠宫只有两个活物。”他前脚离地,抬抬一只爪子指向自己的鼻子,骄傲道:“我。还有就是我主人清漓仙子。”
  小薛一脸怀疑地看着这只活灵活现的兔子,转头瞥了眼舒服靠在贵妃榻上的登徒子,神色阴晴不定地变来变去。
  兔子急了,抓耳挠腮,“真的真的!我没骗你!木樨树是我家主人,嫦娥仙子也是我家主人!兔子是我,至于那个吴刚,哼,只不过是坊间杜撰出来的人物!”
  登徒子屈着一条腿,笑唇弯弯似春意拂拨,此刻正极其惬意地玩弄着指间一管玉箫。柔声道:“他说的算是真话,我幼时听过我三婶娘与我说过那夜神和月仙的曲折爱恋,记得当时年纪小,我还感慨这旷世奇恋没被我赶上,不过这世间男女痴缠到最后结果大多一样,不是落花负了流水,便是流水空了落花。如今想来真是令人徒增伤叹啊。”
  小薛大抵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黯便默默低下头去,若无意识地摆弄着衣摆。一阵风,微微刮得衣袖翘翘,她忙拿了手去压。指腹下赫然是一道微微桃红的线脉。
  空气里飘来幽幽的香味,不是花香不是草香,却是一股子清甜的糕点味,一抬首,赫然发现一双星子般晶亮的眸子正饶有趣味地盯着自己的面颊看。
  她被看得不大自在,便用手擦了擦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登徒子迷离着一双俏眼,神情里带了三分暧昧与三分调戏地持一柄玉箫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说道:“小娘子方才那个神情,倒很有几分那清漓仙子的神韵呢。我瞧着落伽屋里的画像一搁就是三千年,看得久了我也不大轻信这九天却真有这么个冷艳卓世的女子,却不想今日见了你,我这便肯信了。”
  小薛平行地移过脑袋,略有厌嫌地皱了皱眉,轻擦拭着下巴淡淡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登徒子一副恍然记起的样子,整理了下霞光锦袍,温文尔雅地含了丝笑,彬彬有礼胸前抱拳一礼,“好说了,在下纯狐大世子紫筑。”
  神游好半天的兔子长耳此刻登时来了精神:“大柿子?在哪里在哪里?”
  此端,小薛难得和那登徒子颇有默契地同时给了它一个白眼,异口同声道:“一边呆着去!”
  当晚,沉闷的夜将小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似乎是着了梦魇,可梦里的一切感觉却又清晰分明。一番番画面的迭更交替,波光粼粼仙气缭绕的水池,迎着徐徐香风而举的朵朵碧色芙蕖,众人畅谈酣饮,谈笑风生。在那满杯酒水里的觥筹交错间一个神仙妃子般的美妇人浅浅啜了一口酒,却一不小心漏洒了一滴落入旁边的一株芙蕖身上。那茎碧叶绿的仙池芙蕖于池水中一个抖晃便俏俏地脱落为一个女胎。
  原来那神仙妃子便就是鼎鼎大名的西王母,她钗钿摇动,笑容深深,丹唇轻启,赐名道:“既是与我仙家有缘,便就落地为个芙蕖仙吧。以后,就唤个清漓好了。”
  众仙皆举了杯子赞颂西王母对苍生无限厚爱,施恩泽绵延万物,便是小小的一株碧蕖莲也能得了福祚落化升仙。彼端酒影调笑,香浮云动,众仙脸上皆是一副其乐融融仙福祥和的样子。
  梦里的小薛站在远处,她看得明白,感受得也清楚,却开不得口,动不得手,便只能焦虑地看那刚刚落化成人的芙蕖仙背对着自己赤身跪坐在萱草地上。满池子边上那么多人,各个喝得面红耳赤舌头大的,人人只道她区区一朵芙蕖荣登仙班欢喜还来不及,又哪会顾理到她心里的感受。
  小薛自觉惊奇,自己原不是多管闲事瞎操心的性格,却在今日的梦境里无论是窘迫也好,忧心也罢,都真实的没有理由。她正思忖着,就听清落落的一个声音,甚是温柔道:“你出于清水,濯芳漱玉。莫嫌我这男儿身污浊便好。”
  身上多了件玄色外衫,她羞涩而感激地抬了眸子去看那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唇边挂着的那一抹淡笑干净到极致,她怔怔地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盈盈一握,便将她热烫的浑身颤抖。强压住砰砰乱跳的心房,面色潮红地看着那平静暖人的面庞,不自觉的,她唇角弯弯,与他缓缓绽出一朵笑。
  她落化成女胎的第一个如花绽放的笑靥,便就是给了他。
  小薛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画面微微一晃,梦境却又变得不同,她忙提了精神继续旁观。
  画面稍微有些凌乱,交错速度很快,却又刚好是翻看画本的速度。小薛差不多看得明白。
  从前,那男子吹箫,箫声索寞。他观星,星空寥落。他赏花望月,花自凋零,月自蔽。不为其他,只为他尴尬的身份——庶出的四王子。即便本是尊贵如他四王子,诸仙对他也都是明面上毕恭毕敬,背后里却无不捂鼻嗤笑。
  而识得她之后,他吹箫,箫声引七十二仙鹤环跳。他观星,星空密布排列出万千景像。他赏花望月,群花芬芳,月光祥和。诸仙虽然依旧不以为意,但总是目光里多了些许深深浅浅的羡慕之情。只因她也陪同了他一起。
  她是众人眼里王母身畔最疼惜的一株碧蕖莲仙子,因了她,他的生活便脱了枯燥,少了单调。
  最初,只是为了当日那一衣衫蔽体的恩,后来,慢慢的却不能掩藏住那如火如荼的燎原之情。
  情根一种,再难挣脱。郎情妾意,神仙眷侣也是艳羡的。她自一心只有他,眼中再容不得其他的人。
  丰神俊秀的佳郎,郎情妾意的深情,你侬我侬忒煞情浓。小薛颇为不屑地挑唇轻笑了下,世间男女,但凡相恋,不论仙凡,总不外乎都是这些类似俗气的段子。她很不厚道地于梦里给了那对泛莲舟逐星于弱水之上的仙侣一个大大的白眼,心中暗言:“情爱男女最无聊,在一起消磨掉的甜蜜时光亦不过是做些两个人傻乐的傻事。”
  她想得深了,脚恨恨地跺了一下。
  这一跺,她就醒了。
  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却蓦然察觉到窗外里有人!“谁?”她急抓了床边的纱衣披风,摸了枕头下的防身利器抵在胸前。想了想,却觉得不对,自己的卧房是在二楼,却何来的窗外有人呢?
  蝉鸣声隐隐压抑在这漆黑的夜色里,昏黑里,视野由不可视物渐渐变得清晰。拿了火折子点着了灯芯。于那滚滚泼墨般的夜色里,一袭青衣素寥,静静立在虚空里。而那面容,眸眼的精致与梦境里那个仙子浑然便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只是那神韵,与梦里的那位却有些不大对。她突然失了声音,不能动弹,由着那抹身影踏夜而来,渐渐穿过她的身体……
  
  【第四回】
  雅茗轩里的摆设很简单,一道屏风,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摆着的是薛蝉衣平日里用到的茶具。
  小薛微微倾斜靠着窗边,桌上是刚刚泡好的茶水,于那蒸腾袅袅的水雾里看不真切一张脸究竟是何表情。
  “紫公子昨晚睡得可好?”她问。
  “好,好得不得了!”他笑眯眯地凑上前去,细细地盯着小薛的脸看,片刻,窥破什么般地诡秘一笑,指尖点上她毫不闪躲的鼻尖,虚渺着声音道:“不过,好像小娘子你睡的不大好呢。啧啧啧,看看,看看,都有了黑眼圈呢。不过无碍,我这有神仙水,给你一擦就白皙水嫩光彩照人!”
  眼看这话题便要扯远,小薛忙开口道:“呵,是呢。昨夜频频发梦,所梦之人之事,却是小薛生平从未遭遇之奇事。紫公子可要解释几句?”放下杯子,神情平静而冷淡地直视入他浓郁的碧眸旁妖娆而肆意地横生了两条浅浅金色眼线。
  纯狐素来重视血统,眸色的浓浅代表着不同的血统和身份地位,宫主曾经教过她,通常眸子碧绿极致不算什么,最是要命的便是目生金丝线络之人,往往地位尊崇非寻常可比拟。
  小薛轻轻捋平裙上的褶子,腕上的一圈五彩琉璃熠熠折射着清晨的曦光。平平的眉,淡淡的眼,似笑非笑地迎上那双碧眸,执拗地追问“堂堂纯狐神族的大公子,为何要戏弄薛蝉衣一介平凡弱女呢?破夜溯梦的把戏原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小薛贱若蒲柳却也是惜命的,紫公子可否放过小薛,还小薛一个夜夜安然一觉天光呢?”
  紫筑一手压住长耳躁动的身子,另一手支着脑袋,珠贝白齿叩咬着殷红的唇,你见他神思认真的模样好像他真的在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却不及片刻的功夫,只见一双碧眸闪闪,满脸堆着坏坏地笑,却偏一本正经的腔调答道。
  “不能。”
  “因为,你本不是惜命的人。若你惜命,你又焉能叫我放过你?”
  她面子上薄有愠色,嘴皮子动了动,“神仙渣。”
  做人的有人渣,那么这做神仙的自然也是有神仙渣。
  挨了人的训,他却也不恼,膝上趴着的长耳一直不安分地前腿后蹬,后腿前扑棱,妄想逃离被玩偶的悲剧。紫筑却兴致勃勃地一会将它的耳朵拧成个麻花状,一会松开耳朵打成个结状。
  默了默,方垂着眸子不似经心地回道“一来,繁凉做了好事,我不能落于他后。否则三婶娘定会偏心于他。这个可算作我紫筑的私心。”
  他顿了顿。猛地把长耳掉翻了个个,某兔顿时限制级画面地四脚八叉地露出个白绒绒的肚子,他恶作剧地弹了一指头,“呵呵”笑道:“再者,我从没见过中了曲月殇情蛊的人还能如你一样镇定从容,比如逛街啦,惹事啦,拾捡垃圾兔子啦。所以本小爷就对你来了兴趣,对你来了兴趣,就自然不能放着你稀里糊涂地死掉!而且……”他眸色黯了黯,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紫筑膝上的长耳依旧在孜孜不倦地挣扎,挣扎,顽强地挣扎,默念“松开偶纯洁的身子”一百遍,半晌觉得气氛不对,便扭着脑袋去看两人。
  长耳兴奋地一翕一合地鼓动着嘴巴,好奇地小心“咚咚”地往上顶,这是神马情况?它漏过了啥米紧要关键的镜头?眼前的情况是,紫筑依旧一脸登徒子色兮兮地望着小薛,而小薛则也眉眼怔怔,失魂落魄地盯着他。
  “诶?有奸情!”它一个兴奋没忍住。
  “咚!”当头一个爆栗,长耳委屈地泪眼汪汪,眸子水哗哗地望长空惆怅:“主人,主人,偶以后再也不为了胡萝卜就偷偷溜下凡了主人!呜呜呜!”
  
  【第五回】
  这“深情”一对视彷如过了几个亘古,薛蝉衣紧紧扣住自己的右手,强压住衣袖,那下面是一道如今已经深红的脉痕。神思飞掠,似白驹穿过罅隙,一个怔忡的时间便如翻书般将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走了遍。最后定格在一片如火荼毒般的妖红里,端端浮出个姿容艳丽却眼神倔强的女子。
  呵,南诏国巫柳漫堤。
  右臂上的红线越来越浓,诡异如彼岸上开的曼珠沙华,浅浅地攀爬过臂弯,至肩处,小薛苦笑了下。眼前这红犹如当日柳漫堤所穿的红色巫女服,红裳漫天,如风过血潮。她一手掐咒,一手释蛊,尖笑凌虐着她当日的耳朵。
  一字字,如沙粒般嵌入心头。
  “薛蝉衣,我知普天之下除了你家宫主,没什么人能羁绊住你。所以,这曲月殇情蛊,我是专门为你而制。红尘三千一瓢水,你泼空我的一瓢水,我索要你的一条命。抵算的清。”
  “我明白了,你原是为了夙夜……”心思蓦地透亮。
  三年前,薛蝉衣奉宫主之命踏足西蜀,本是一桩速去速回的事,却不想她那淡淡的眉眼,无端招惹了孔雀圣教大祭司的眼,从此进入心头再难除去。只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她当日便意思明确地婉拒了夙夜的一腔相思。一番话说的明白,薛蝉衣一身薄情寡思,男欢女爱这种情事,实不擅长。原本这事便也就结束了,却不料到这夙夜也是个痴情的男子,怅然之下便不知所踪,世间遍寻未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倒也令人唏嘘的很。
  而这柳漫堤原是一心倾慕他夙夜的,却端端因了她薛蝉衣,此生留恨。
  她止住腕上一点桃红,依旧神色淡淡看她,“人间自是有情痴,何关风与月?若是你想我死,薛蝉衣这命给你便是。”说完,转身破开柳漫堤的烟华幻境,毅然决然,毫无惧意地走掉。
  “薛蝉衣,此蛊无药可解!你便是寻去天池那姓秋的丫头也是无法子的!”身后是柳漫堤恨意不绝的声嘶力竭。湮灭在那漫天滚滚的妖红里,最后尽化作寂然。
  后来,她也曾试作努力地去了天池秋寂凉处,阿秋只淡淡瞟了眼那红痕便拍拍裙子起身便走。“红痕入脉,除非断脉重续抽换周身血液,否则,只盼神迹。”
  她头一次哭笑不得,都说她小薛薄凉,可若是跟秋寂凉比起来,这才哪到哪啊。故作委屈地皱了张脸,“你真的不怕我会死?”
  秋寂凉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句“正经找个人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情,再斩断那腻腻歪歪的爱,留着一颗伤残心,总好过你死一条命。你经营彩衣坊数年,难道真的没那风流倜傥的恶少年?”
  这便是誉满江湖的天池鬼医秋寂凉给开出的方子。
  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跟着就轻轻一戳戳在她的额头上。
  蹙眉,抬首。一张风流倜傥的脸上写满了不大高兴的有点恶趣味的神情,“不要发呆不要走神,小爷我在跟你说话。”
  “你的蛊必须要先动情再殇情,将一颗心伤的千回百转彻底死绝,情思寒凉之后方可吐出心头那一口不甘的血。可是,性子薄凉如你,一时半会却要去哪里找个这么神速就爱的死去活来,又那么神速被伤的彻底淋漓的?思来想去,却也是天助我也,好巧不巧这只馋兔子想开胡萝卜餐,我不过稍加利用便引的它跌落九天。到你身边想来你也察觉有点离奇吧。”
  小薛执杯唇边,眸子里的神情掩藏于一片漆色里不露一点痕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他神采飞扬地自述。
  “玉兔长耳伴随清漓仙子最久,所以清漓仙子爱的最炽烈的时候它在,清漓仙子被伤的最透彻的时候它也在。那段感情,便就是我用来解你殇情蛊的绝佳良药!”
  “至于你今晚所梦到的记忆,刚刚巧,那个时候位列仙班的一众老仙里,恰就有个落伽是我所熟识到可以翻检记忆的。”
  “我不要你救呢。”她拂去垂在额间的一缕头发,神情淡淡地仿佛轻轻用手一抹,那张脸便可以朦胧于一副烟水中。
  长耳竖起耳朵打了个机灵,开玩笑么?性命攸关这么重大的事情她怎么稀松平常成这个样子,类比等同性参照它长耳平日里没羞没臊地说我要去撒尿,或者是我要去噗噗,之类之类。它昂着脑袋看着对面那个神情淡淡的女子,那种让人想将她一把揽在怀里拼命的揉啊搓啊,然后恨恨地捏捏她的脸蛋说“为什么你不肯让人疼你呢?”
  而她只是用最淡漠疏离的语气跟你说:“我不要你救。”
  长耳小小的兔脑仁不大灵活却依旧利索的转动了下,这种性格奇特在它看来就是人格分裂的女子,除了眼前这位,仿佛、似乎、好像还有一位。
  是的,还有一位。
  譬如她的主人,寒泠宫的清漓仙子。
  
  【第六回】
  不是所有的传说都是事实,也并非全部的事实就是真相。
  玉兔长耳湿漉漉双红眼睛,蜷缩在某人怀里,兔耳朵平平地贴着身子,隐约觉得小爪子不小心蹭到了什么软软而鼓鼓的东西,正暗喜地准备再戳戳,却忽地听到白绫一声叹息,“不知道坊主最近怎么了?总觉得和平常不一样呢。可是,却又说不出来奇怪在哪里……”
  它猛地被白绫一拎开,伸出的小腿在空中扑腾扑腾扑了个空,放入溺水的兔子在拼命划水一样,样子极为滑稽。
  “小兔子,你知道么?”白绫的神情有点失落,她眼中的坊主,就好像月亮一样的存在,素洁美好地却永远隔着一层触碰不到的清冷,便是笑起来,也觉得少了几分亲切,这样的坊主,心里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坊主腕上的红痕她不是没见到过,吹花小主也问过她,坊主很平常地回答是划痕,只是划痕而已。
  白绫心细,坊主性子凉,往往越是要紧的事,面子上越是淡淡的。
  话说此次她送一位姑娘去蜀地孔雀圣教,虽说路上并没什么事,可回来之后坊主仍旧问了问她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原也不是罗嗦墨迹的人,便也利索地答了一切安好。
  例外的是坊主并未即刻遣她下去,只是静默地,沉思着什么,半晌。
  方及其艰涩地开口问她:“夙夜,还是没有消息么?”
  白绫记得清楚,那一日暖阁里燃的是紫束尾,初初平淡的没什么味道,却在末梢尾调曲折上扬,那大团大抹浓郁的气味盈满整个鼻腔,如生出尖尖的钩爪慢慢地往下延伸一点一点填满胸腔,闷得人心里涩涩的,像是要把人心熏得流出泪来方能作罢。
  当日夙夜对坊主用情至深,重所周见。只可惜那位大祭司有位顶顶痴缠的师妹,南诏国巫柳漫堤。那日柳漫堤闯入烟波阁,高傲如斯的女子却屈膝跪地,泪眼涔涔只为恳求她放过夙夜的一颗心。
  “我求你,莫要再纠缠夙夜了,好不好?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谁能想到那平素里身份显赫可睥睨南诏十国国君子民的国巫会有此刻这般泣诉,卸下惯装的不可侵犯,只是一介平常渴求情爱的女子。
  她白绫之所以看到这一幕是因为她当日一身血衣仍是直挺着追跟到烟波阁。她本是担心那姓柳的妖女会对坊主不利拼死也要护上一护,却不想看到的居然是眼前这般低三委屈的一幕。她不可思议地压抑住内心的震撼,默默地退了下去。
  彼时阁里也坐了宫主,宫主眼神闪着冷光口中是丝丝倒抽的冷气,一掌拍碎紫玉小几成八块,与那厅下跪着的女子嫣然冷冷一笑道:“莫说是一个夙夜,便是这天下的男子,对小薛来说,焉能抵上我晏折柳的一根手指?”
  柳漫堤闻此言,知道晏折柳是断不肯同意夙夜与薛蝉衣的,眼里陡然起了喜悦的光泽,继而将那热切切的目光转而盯住薛蝉衣。白绫在门外也听的心苦,只等着她家坊主说一句话。
  而那阁里的端坐的坊主始终僵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空空,这阁里寂静的彷如一秒一年,房子外面是暖暖倾泻的春光,却始终照不散屋里的那个人,心窝深处的疲乏。
  落落地,如鸿蒙初语,她开口道了一声“好。”
  这一好,便应承的是彻底放过。放过谁呢?谁知道呢……
  这件事因着关系到南诏国,便一直不为人知,是以外面人人只当坊主空负了夙夜的情愫,却不知道这情愫,于别人眼中是甘美的饴糖,于小薛却分明是恶毒的砒霜。
  白绫思绪怔怔,忽觉得手中微微一疼,低头,居然是长耳那货不知好歹地张开了三瓣嘴龇起牙齿咬了一口!她去看那牙印,浅浅的两三颗印记,浅浅的红,不觉又好气有好笑地揉了揉长耳的脑袋,骂道:“都说兔子急了才咬人,可我也没招你啊,怎么就咬起我了?真是糟蹋我平日里给你吃的萝卜菜叶了。”白绫佯装出个要揪耳朵的恶样子,又点点它的脑门,“莫不是被那紫公子欺负傻了?啊?小兔子,看,这印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后面的话她梗在喉头,脑海中如晴空破雷,轰然之后裂开一道缝隙,这缝隙慢慢地扩大,扩成一个无底的空洞,吞噬她一切的思维想力。她发癫般地笑起来,笑的太大力却把眼泪也笑了出来。
  坊主,你蒙骗我们的借口真真拙劣,是欺负我们这些不受过划伤没有常识的人么?哪有所谓的划痕会日复一日颜色只见淡转浓呢?
  或者说,是我们这些依赖你太久,久到已经相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下属们,太傻了呢?
  白绫知道此刻不是黯然神伤感怀的时刻,忙起身,长耳爪疾眼快地跳到一旁去。眯眯着一双红宝眼目送白绫离去,等着她飞鸽传书也好,鸿雁带信也罢,或者利索地放讯号烟花,总之它满脑子不厚道地想着怎么扮出最可爱惹人喜的表情,以准备在接下来陆续赶到的一干女子中讨得各种各样的好处……
  比如胡萝卜,或者是漂漂的小衣服……哇咔咔。某兔喜不滋滋地笑啊笑,乐极生悲它笑抽了嘴……
  
  【第七回】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繁华如梦的京都不真切地虚浮在这渺渺尘世里。小薛踉跄踩在松软的路上,身后是一声比一声焦急的呼唤,红绸,黄锦,白绫还有小秋和吹花她们。
  她目色迷蒙地回首望了望,眉心缓缓蹙成个结。如果不是白绫那丫头端地灵敏了些,通知了吹花,或许此刻也不会走的这么不安宁。她苦涩地浮起一丝笑,只将腕上的衣袖撩起来细看,那一条猩红此刻已然不安分地沿着早期攀爬至肩的路线又上了一寸蜿蜒至颈。如横了一枝怒盛的妖梅,冶艳而热烈。
  “你疯了!”强劲的力道从空气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里是强制压抑的怒意。
  紫筑一直隐了身子跟在她后面,且看她如何自救,却不想居然只是濒死的逃脱。他心头勃然而起的怒意越盛,这就现了身猛地抓住她,另一只手扬起在空中想甩一掌以掴醒她!他千辛万苦寻到的人,想保住的人,为什么偏偏她自己就一丁点也不爱惜自己的命!为什么她要一次一次对她自己这么冷漠!这么的不让人疼!
  她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并不是在飘香院。
  那一日柳漫堤扶着身后的一株杏树,纷纷扬扬如细雨般的杏花飘洒了她一头,打到身上,跌落至地上,她怔怔地想,若是她死了,是不是夙夜便肯对她正看一眼,而后与她温暖的言笑,心里进驻的地位?
  心尖苦涩地泛着泪,笑着饮了,便是毒酒,却也是那个夙夜的男子给的自己,又关那眉眼平淡如风的女子什么干系呢?
  杏花树梢落落走出来一个男子,风吹起他墨色的长发,半掩住艳丽绝美的姿容,皙白映出一副妖娆的画容。他持着不屑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她,唇畔浮起一丝讥诮:“男欢女爱自古有之,薄情寡爱也是自古即有。可这妒忌生恨如你这般没个尺准,却也真是罕见。”宽大的袖子迎风哗啦啦响,他抱着手,眼神深深地看向前方那渐渐远去的一点宝蓝,唇畔噙着一丝笑,“不惜命的美人薄凉如斯,呵呵,也叫本小爷开了眼。”
  柳漫堤跪坐在地上,全身瘫软地口中喃喃道:“或许,我只是嫉妒,嫉妒她可以寡薄,可以抽身三千情丝外,是不是?”
  软软的风,和着一树杏花在春光里慢慢摇曳开来,紫筑踩着落花,花雨打落在发间,点点粉色还来不及停歇又簌簌地坠落在地上,他只凝着眼神看着那中了淡淡一点蓝色消失的方向,眸中一股子执然,翩然追寻着那逝去的身影渐渐远去。
  满树落花,漫天的粉色,独了她柳漫堤一个人坐在花树之下,呆呆地,呆呆地,呆坐了好久。直至风干,花枯。
  
  【第八回】
  “你疯了!”强劲的力道从空气里一把抓住小薛的手,语气里是强制压抑的怒意。
  是紫筑。她笑了笑,“放开我。我不要你救。”
  “薛蝉衣,你给我听清楚!我不是救你,我是要你看清楚,从前的你,如何对的我!从前的我,又是如何对的你!我欠你的,我还你,可你欠我的,你也休想带着走!”
  “呵呵,请问,难道所有的神仙都有权利去决定一个凡人要生要死的意志吗?我但求安静一死,你为何与我纠缠不清?”
  “只因为我有必要让你知道你的前世!薛蝉衣,你上辈子原就是寒泠宫的仙子清漓,不然,你以为你如何可以让长耳撞见你?如何可以让我这么大费周章来救你!我只是要让你看清楚你的曾经,那些快活,和不快活……”
  他说她是清漓,上辈子。呵呵,不是很可笑么?难道他想说他原是天界四王子?还是说,他一直对自己说的所谓纯狐大世子,从来都是个假身份。
  暖暖的手拂过额头,灵台的意识渐渐模糊,可是却慢慢腾起另一种清醒。
  此次,画面里的人脸再不是上回梦境里的模样,女的赫然换成了她自己,而那男的却也诡异且离奇的变作了紫筑的脸。
  原来,四王子珹涟和碧蕖仙子清漓他们并不是一直待在天界上吹箫泛舟看星星,趁一次众仙去西天梵境临禅的机会,他携了她下了九天,去了凡界。
  原本就是无人问津的一个落魄王子,会有谁留意到他的去向。而清漓呢?她想了想,寻思着反正西王母去了灵山沐浴斋戒,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自己不过跟西王母告假几日,下凡玩耍一趟,足够了。
  之所以会驻留在九戠山,只是因为云端上看见一只濒死求生的兔子正卡在一只老虎的血盆大口下。
  这救下的兔子,便就是后来的长耳。
  “呀,不怕了不怕了,你现在安全了。看你活泼可爱长着一对长耳朵,便叫个长耳吧。”
  长耳瑟瑟发抖地睁开小眼睛,又瑟瑟发抖地闭上,然后很没出息地一歪脑袋昏死在她的怀中……
  第八回
  曲径碧草,幽幽竹屋。如是吾爱,幕天席地皆是爱巢。
  他于南桑下亲手采摘下为她簪上发畔的杏花,那粉红夹白衬着她娇羞的面颊犹比花艳。
  漫天碎星澄澈月色,他执她手,素月寒凉映着他眸色闪烁,情深意切与她指月盟誓道:“明月为凭,不离不弃。愿永好矣。”
  她也曾女儿家娇羞地问“你究竟有几分欢喜我?”
  每每都沦陷在他温热的唇下,耳边响着他那飘渺而呢喃的声音,如梦如幻地一遍又一遍说与她知:“余生所求,不过一人。得红颜若你,立死无憾。”
  南桑夜晚的风,徐徐而温柔地掠过门口的辟荔树。
  她精心点缀竹屋方圆,蜜蜂绕群花而转,香蝶扑蜜粉而来。碧色芙蕖,步步生。于那一水的夏意荡漾里蔓延出醉人的归意。
  屋内的家具俱是简单的陈设,不是法术演变而是他亲手绘制了图谱再手把木的制作出来。
  南桑下他们的竹屋落满片片的杏花,长耳打着滚儿在上面嬉戏,她坐在边上手持纺车,教周围的女子们纺纱织布,而他则出去与那些壮丁们开渠引水,灌溉良田。因他说,有她的地方便是乐土,而乐土定是要民庶富足,鸟语花香的。
  他自引为王,归聚了一干民众于身侧,渐渐那天生的王者风范再难掩抑丝毫。民心归属,便是王者天成。
  遍插逆柳弱扶风,她清水和露,横点出茁壮巨树一夜生成,居民们惊为神迹,果礼烟祭膜拜不止,她扶着树枝浅浅笑,天佑南桑,赐以明君。便就成了人人心中笃信的真理。
  南桑的风,吹过境北,染红漫山的红叶如火,他揽着她于这深秋出游,贴心地为她披上斗篷。“你身子寒弱,需谨慎些保暖才是。”
  她心里暖暖之余却总觉得这满目热烈灼灼里无端藏了丝衰像。究竟是自己多疑还是这冥冥中,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了不可更改的运转。
  一日,他外出。前脚刚离家门,紧跟着一只白中点碧的鸢鸟便缠着王母的信物来宣传了她上去天庭。
  原来,他们自以为低调掩饰的很好的日子,幸福的比那辟荔花蜜还要浓稠的秘密,早已落入了西王母的眼。而王母眼皮底下焉能容得下这郎情妾意,尤其,还是那个最是眼中钉的庶出之孽种。
  是了,孽种。一尾鲤鱼精巧得了天君恩幸而生出了这么个东西,居然妄想一争大位!哼,哼哼。
  灯火冥冥的暖阁,西王母端庄高坐,肆目凌视埋首跪在膝下的清漓仙子。和声道“抬起脸来。”
  她心神惴惴地依言。
  这九天里身份最显贵的女子,凤目斜挑,淬了火红凤凰花汁的殷红手指甲尖尖,似触非碰地滑过她的脸。操着九分慈爱的声音与她诱惑道:“漓儿,你想不想永入仙籍,免六道轮回之造化弄人?”
  是了。即便此生得了王母一滴玉液成了仙,却也难脱之后的劫灭,打入轮回重新历世苦难。谁又知道下一世的她是否就会投了猪胎草虫呢?
  看出她的心思,西王母微微颔首,美目深深,纡尊弯下身子,在她耳侧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倏地,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艰涩地在情爱与人生之间做出抉择。她想着他的恩他的情,念着自己的劫自己的苦。波涛汹涌一浪浪打过,终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
  这般拒绝之后,虽说心里空了一空,却转瞬又充斥着踏实,心里满满的杏花,洋溢着他看自己的笑。
  这样,便拒绝了王母递过来的橄榄枝,一腔好意顿化作怒海涛天,手掌五指重重打下,指尖划破她瓷白的面孔。鲜血涔涔。
  她是不悔的。
  但,并不代表他不。
  西王母笑意未褪,冷着调子与她道:“漓儿,你可要与本宫打个赌?”
  她抬眸,心里满满的不愿,还有着莫名的惊怕。
  
  【第九回】
  那日她从瑶池暖阁出来回到南桑竹屋后不久,凡间便出了件怪异得不得了的事情。
  九阳临空,烈日焚土。时正是凡间隆冬,大雪积山。那高温蒸腾融化了雪水成了水灾,而后便是溪河断流,土壤裂层。民众哀伤的面容一张张,模糊在眼前,与她最后一次见到西王母那阴恻恻的笑容,重叠,分开,又重叠。她捂住心口那个地方,隐隐,一粒沙石般地咯着痛。
  不过七日,短短七日,天地变色。
  巨大的辟荔树一夜之间枯萎的好似从来未蓬勃过,那枯黑的枝干上的焦叶经日头稍微一晒便就腾腾冒出烟来燃烧。
  人群里出现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自亘古以来,盘古开天辟地,双目幻变为日月,从来都是独一无二。而如今却有九轮这么多。民众们人力不可作为之后便是寄希望于那浩瀚而神秘的上苍。祷告苍天,祭拜四海龙神。不计代价地求雨,求天神庇佑。
  夜色苍茫,那隐去了灼华的九日浅浅地栖息在云栈之后,长耳气息奄奄地守着一片胡萝卜干子,继续绝望愤恨地望着天,要是眼神可以杀死人,那九个太阳早就被长耳的眼睛射下来了,哦不不不,太阳不是人,不是人。
  夜色刚起,四王子便驾了云朵直奔天宫谒见天帝。竹屋里的清漓已经唤了此地的山神蓬蒙前来商讨如何劈山引水,以解眼下干涸之急。
  莱蒙山下有地下泉,如果可以凿穿山基,便可取水,但是山基一毁,亦是一场生灵涂炭。清漓送走那一腔热血的山神蓬蒙便掩门苦思起来。抬眼看了看天色,四王子居然还未回来。难道天宫真要炼洗凡间,无可逆转?眉眼不由得深锁起来,长耳蹦蹦跳跳上她的膝盖,讨好地蹭了蹭她,直至她面上有了一丝笑容才温顺作罢。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耳朵,一道等着男主人回来。男主人俊朗不凡,才识过人定能想出好的办法!长耳笃信。
  珹涟回来的时候已是子夜,一声不吭地席地坐在屋前任那沉默而消瘦的脸深埋入那黯淡的月光下。长耳欢乐地蹦着蹦着想爬上他的腿,无奈小腿实在太短,身子委实太重,再来天生也没那个天赋,便就跟个雪球一样不断的做砸地运动,砸的大地“咚咚”响仍旧毅力不倒地勇攀高峰……
  清漓从屋里走出来,拿了把羽扇轻轻摇开,有微风阵阵,却都是暖意。满脸的疼惜,轻轻伏在他的膝头,看着他深深凝结的眉头,心痛地探出手去,点触在眉间,轻轻揉开。
  他默默地,默默地,天地间静默的只有他俩彼此的呼息和心跳声。
  半晌。
  他猛地抱住她,力道那般的大,大力到似乎想要折断她的腰。他在她耳边喃喃着“清漓,清漓,我不想,我不想啊。”
  空气热的很,没什么风,她却仿佛被寒风彻了个凉,犹拟了个欢喜的声音道:“傻瓜,跟着你,天涯亦是咫尺。我的心,你可明白?”
  长耳被压在中间喘不过气来,才刚刚透出个脑袋就看到这少兔不宜的场面,忙抬了个爪子捂住眼睛,然后小尾巴一掀一掀地跳进屋子里。它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聪明的懂得啥叫不做电灯泡的成人之美,却万万没料到,那一天便是它家男主人给它长耳最后的记忆。
  清漓被珹涟抱着,死死地抱住,仿佛要把她揉到骨子里去。她告诉自己,清漓,不要怕,不要怕,没事的,没事的。她告诉自己要相信他,要相信他们的日子。泛舟逐星不是假的,杏花簪发也不是梦境。他还对着这九阙之月盟了誓,明月为凭,不离不弃。
  明月还在,他也还在。他的手,他的脸,他的体温,都还在。而那颗坚如磐石的心呢?也还在的,在的……
  “我已与莱蒙山神勘测过着附近,莱蒙山下藏有地下水,且曲通四海,源源不竭。至于隐患问题,我也思索过了。莱蒙地基虽是不稳,但我们却可以取两侧偏凿出洞口放水,届时取西山故土填埋及时便无大碍。”清漓认真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昂着脸,眸子清澈得让人不敢去看。仿佛是告诉珹涟,又好似是谆告自己,她将脑袋匐在他的肩上,似娇小的鸟儿那般紧紧地熨帖着他,深情而笃定地说:“珹涟,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珹涟无言,许久,呵出一缕叹息。
  他捧着她的脸,看她那闪亮含泪的眸子,满脸的歉疚。轻轻地,小心地,为她擦拭去脸上的泪痕,继而是天旋地转的吻,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她的名字“漓儿,漓儿……”那般炽热的唇,用力地于那四片纠缠中透着互相要把对方啃噬吞没的决心。
  “漓儿,是我负了你,负了你……可是,可是,这天下,我却不能……”
  一手揽住佳人,另一手上注了灵力,缓缓用力,怀中人的身子便慢慢的软了下去。他泪流满面地看着她静好的面容,只喃喃道“对不起……”
  “人生可以放纵自己,但是纵过之后就该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放手的,有些人也注定是要牺牲的。不是为了一个自私,而是因为要成全自己。”西王母的话言犹在耳,字字如镂金砸耳。
  次日凌晨,晨晓方破天光。西风凛冽,他独自一人在这雪地里踉跄。那晚,他亲手将清漓击晕,搁置在这雪山之顶的洞中。心隐隐的痛,却终是被这鼓鼓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给冰冷下来。隔着纷纷的大雪,他远远的望见她守在洞门前面清冷着一双眸子将他望着。他不敢看她,觉得那目光不再是往日里熟悉的温柔,更多的是种逼迫。她用她的脸证明了她对他们爱情的坚定,却要让他也表个态度出来。可是,要他拿什么来证明?他如被千斤坠压着,不敢移动一分。
  王母许他的前程似锦,如花美眷。王母没有错,天地九律,三纲五常都是束缚他身份行为的钢索。捆缚得他不敢动弹,而她呢?她只是一株瑶池芙蕖,因得了王母那一滴玉液而幻化成女仙。不过是自己一时心动,与了她一衣衫蔽体的举手之劳。她回他软玉温香原是不错的,可眼下却不能因着那往事阻他前程!
  他,是天界王族的四王子!而她,此刻又是凭着什么冷眼将他瞪着?怨么?恨么?
  便是那一双眸子望着的时候,他已然将一切想的很清楚。大可以不那么卑微,即使日后觥筹交错灯红酒绿里将一把钢牙咬碎,也好过终日苦度于一间惨淡昏暗的窑洞里为当初的呆傻选择后悔不已。
  就算不是那般悲惨,可是,谁又敢赌?放手一搏毕竟属于胸有成竹的人。
  他珹涟赌不起,也输不起。
  于是,一切便已定下。
  他一手写下赤焰燃天决,一手扬起衣袖以遮目。西王母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在耳廓,盘旋不断。
  “如果,你将你与她恩情哪里交付便在哪里收回——这便算是善了。我只念你私逃下界只为了体民生、历情劫。你当慎重抉断啊。”几千年未曾给过他好脸色的西王母此刻突然现了一副慈母般的袒护之情。他心思动容艰难的时候,一念之差便在情色女人与权位青睐中做了个选择。
  当时的他哪里知道,那个女子,并非只是个女子这么简单。他舍弃的是他余下仙生万万年都不再能重获的——爱。
  当日他双目含深深情意,一手执她,一手指天对月明誓。
  明月为凭,不离不弃。
  纵是踏出世入下界,红尘滚滚翻几遭,也只求得与她白头偕老连理共渡余生。
  月有阴晴圆缺。尚不能将锦年素时付诸流年,昔日里那些刻骨铭心的话此刻湮灭于一片熊熊烈火之中。
  长耳跳着脚,吱吱乱叫,其实它是在喊“主人主人着火了!快叫男主人来救我们啊!”
  她一颗心于那熊熊火势里渐渐虚空,隔着漫天的火帘,灼人的热浪滚滚将她的眸子灼的发痛。虚空的那个地方满满的疼痛。
  心如刀绞。也不过如此吧……
  她抱膝而屈身在洞里,背靠着那冷冰冰坚硬硬的洞壁,无边的绝望如潮水将她一点一点淹没,好冷,好冷。
  她冷笑了几声,自怀中摸出一枚黑色丹丸痴傻的看着。
  那是西王母给她的辟火丹,如今才是赌局揭晓结果的时刻。
  她是输家,他珹涟又何尝不是呢?
  呵呵,呵呵。
  那日熊熊烈火燃烧半月之久,雪域燃尽终年不化之积雪后又将岩石灼黑。洞里的那位女仙,终是饮尽伤心泪,抱恨飞天。
  而遗留在世间的传说,却是一位名唤“长耳”的绝色美人为了躲避那个不知何处冒出的男子,而化身月魂飞离凡间。想当初,她不愿透露自己的仙号,世人便就恶作剧般地“盗取”她为那兔子取的名字“长耳”。而这“长耳”、“长耳”传的久了,便也就慢慢演变成美丽动听的“嫦娥”。
  这便是真实的传说。不是痴心的女子为守贞洁而一怒飞天,空留碧海青天夜夜悔恨。而是,呵呵。而是这般残忍的事实……
  梦境是前世的记忆,但最后那刻骨铭心烙印入骨髓的却是那漫天火红的熊熊烈火和她麻木不仁心如死的感觉……
  破魇。
  大口大口的喘气,克制不住胸口一团闷塞,来不及多想,只是跟着意识下地吐出,赫然发黑的血色里夹杂着深浅桃色的蛊虫。小薛面色难看地别过脸去,接过紫筑递过来的茶水漱口。
  一擦唇边犹存的血迹低声笑道:“上辈子原是你负了我。这辈子却又来招惹我记起。说是只为救我一命。呵呵。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怨你?”
  
  【第十回】
  瑶池水寒,云烟弥漫。雾气蒸腾里她跪叩在宝座之下,看宝座之上的那个人高高在上,眉梢眼角俱是直露无掩的笑意。
  堂下的她心已死,止水般不起任何波澜。唯独一件事她始终不明,想问个明白。
  西王母慈眉善目地逗弄着身边的那只三足金乌,抽了神轻轻地瞟了一眼伏叩在地的那个女仙。唇角上翘, “你看。你与本宫打的赌,你输了。”
  清漓不语。静静地将头叩得更深。
  “王母真的只是想让四王子失去大位这么简单么?”看着眸色得意异常开心的西王母,堂下的清漓蓦地开口。
  堂上那个妆容端庄神情圣洁不可侵的西王母手上一抖,手下的三足金乌背上则掉了一根金灿灿的毛。三足金乌脑袋上的毛根根直立,跟着冲那女子“吖”了声便猛地扑飞过去。
  鸟喙带着凌厉之锋芒直直戳向她前额的正中间。
  “阿乌。”西王母轻轻一抬手,空中便显了一根淡淡的白色丝线,一头在她手腕上,另一头捆在那三足金乌的脖子上。这一抬手再跟着一扯,那三足金乌便耷拉个脑袋悻悻地飞回她的身边。
  清漓松了口气。毅然挺直了背,一双眸子毫不畏惧地直视堂上。
  “呵呵”西王母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一边抚摸那鸟的脑袋一边看着松了口气的清漓,好像生了股子莫名的兴趣。与她娓娓道出一些她本来不会说的话……
  “你总算是我拎出来的,还算有点悟性。呵呵。君临天下?就凭他?简直是痴人妄想!本宫要的是什么?我要他仙生茕茕,孤独终老。终生不能得所爱,所爱必不能守终身!唯有这样,方解本宫对其母心头之恨!”
  西王母抓着玳瑁食碟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指骨间泛出冷冷的苍白。
  “呵呵。”清漓冷眼观这一切,她慢慢站起来,神色飘忽,浑然不在乎任何事物,踉跄行了几步,上前痴痴而笑。
  “清漓只有一个问题,当日瑶池宴会得王母一滴玉液成仙,今时下界众生历九日毒火焚空。是不是从头到尾,全部的全部,都只是西王母你一早设计好的一盘棋?”
  “是不是?”这般执着,想必心中早有了答案。
  西王母面色凝滞,怔了怔。瞳孔里除了深深的震撼还有着不可思议的少少微芒。默了几许,她缓缓绽出一个笑。
  “呵呵。你余下的仙生何其漫漫,尽管去猜,去想。”
  说完便敛了笑意,寒着张脸一挥手,着人领了清漓放逐去寒泠宫。罪名是妖颜为祸下界,九日焚空,民不聊生。
  清漓轻蔑地回头,挑着眉再看那个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女人--她微微侧着脑袋,垂下的眼睑,看眉毛轻轻皱起,说不清是沉思还是黯然。
  尘埃落定,繁花殆尽,薄凉夜水将时光渐渐染透,再一丝一丝将人捆缚,如死的寂寞。
  自此她便一人独守广寒宫。身畔清冷了两千年。
  那之后的两千年,他终是幡然醒悟、悔上心头。日日夜夜驾云飞上她广寒宫只为与她话当年苦衷,想一挽当年未了情。
  他苦苦哀求,只为见她一面。
  弥漫的云幕渐渐散去,他大喜。却在见到露现的那个人并非是昔日那个熟悉的倩影时肝胆俱灰。
  她赫然化作一株碧绿通透白花点缀其间的木樨树,与他遥遥相对。
  见一面都是心碎。
  他飞云行上前三尺。她便遥遥退后十丈。木樨枝繁叶茂,遮闭羞花只弥留点滴香气萦绕心头。
  覆水难收、旧爱难以重燃。
  他发了疯,拼命的行云越快去追赶她的身影,却只能是越来越远,直至树影模糊……
  “呵。”小薛幽幽地叹息,“这便是所谓的月宫桂树,和所谓的月宫男子?其实,不过都是杜撰,就像长耳所说,月宫有的从来都只有它和它的主人。而所谓的负心薄情,也都不是简单的一个钟意或变心。”她好一阵唏嘘。
  “我不明白。你是神仙,便是这蛊凡间多么棘手,于你们仙家也不过是一挥手的事,你何必要大费周章为我做这许多事呢?”
  紫筑顿时语塞。“这个嘛,这个嘛……”
  小薛眸子执着,探究着上前一步,他退一步她便再上一步,步步紧逼“说,究竟是为何?”
  紫筑窘迫无奈之下忽飘起邪恶一笑,眉眼弯弯,倾唇一点。便蜻蜓点水般地点在了小薛的唇上……
  浮起的潮红面色,怔忡间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却等回过神来,那做歹之人早已白日里匿去了踪影……
  “你个色神仙!”小薛气冲九天。“千生万世!你不死!我不休!”
  阳光一起,那方才还在地上蠕动作垂死挣扎的桃花色蛊虫,不等被奔过来的长耳大爪子拍死,便自己“哧溜”一声化作轻烟一阵。散去。不见。
  
  【真实的最终话】
  南荒紫竹洲,纯狐洞府。
  碧油油的稠衫,正摇了把金丝脉络裹翠玉扇骨的锦绸绘春水扇面,另一手懒洋洋地支在额头,遮住日头,仰着个身子晒太阳。这几日被落伽从锦安城抓回来在三叔面前告了自己一状,主要是埋怨自己不该拿他的梦中情人清漓仙子开玩笑!更不该胡诌什么清漓仙子转世之类的混帐话!落伽当时那个咬牙切齿地恨恨样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住同是天涯失爱人的三叔控诉自己这次临凡是多么的无组织无纪律且无道德!
  “我梦了三千年且还要一直恋下去的梦中情人清漓仙子哟!好端端的还在寒泠宫受那殇情之苦,却凭空就被他无端捏造成功投胎下世了……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这小屁孩子是越来越不受管教了啊!若是碧游公主在此,定是要打他个屁股三百下的!”
  得!这一提碧游公主,果然三叔心中永恒的痛又泛起,自己无端端便遭了惩罚,倒也没有打屁股三百下那么狠,只是不给出去这紫府方圆一公里……基本就是整个紫府带个后花园和思过崖了……
  紫筑叼了根狗尾巴草,甚是惬意地享受午后阳光,扇子不停,小风不断,却蓦地感觉面上一暗,抬眼。一只肥硕的兔子腚从天而降!不是长耳那二货是谁?
  长耳扭结个心思,看了他好一会儿,方默默道:“偶家主人说偶在凡间表现不好,要偶跟着你一起反思,禁足……还要偶问你一个问题,便是,为何你不直接了当解了那薛姑娘的蛊,却偏偏要又是破夜啊溯梦啊还有梦魇的……”
  紫筑甚是得意地眯起狭长眼睛,那两挑金色眼线在日头下金灿灿,衬着他一张俊秀的小脸。他咬着狗尾巴草,口齿不清道:“借你家主人一段殇情史,启封一段无爱蒙尘心,不是好玩得紧,曼妙得很么?”
  眼前隐隐浮现那宝蓝色女子倔强冷漠的面容上起的两抹酡红,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塌陷了一角,他笑得抽动双肩,心情大好地拎起长耳,好一顿蹂躏肆虐,嘴里念叨着“让你八卦!让你八卦!我才不信你家主人是个八婆呢!”
  长耳不绝耳的求饶声和哀求声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成为紫府萦绕不绝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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