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间

来源 :科幻世界·译文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ser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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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最卑劣的男人会被我带往不眠之泉,前往他们的绝命之所,前往那瀑布下、泉水中的我爱之所。我送上路的,只有那些满嘴污言秽语的恶毒之人,那些意欲谋权的富有之人,那些心懷怨忿、手握凶器之人。凭着白银秘藏地的只言片语,或是我那女孩般大腿的半遮半掩,我引诱着这些人从山中小镇司西拉,前往那林茂花香的野岭之中。
  或许我就能求得泉水女士的垂青了吧。
  当然,也就能顺带搜刮他们的遗物了。
  那天,正是旭日东升时分,小镇近郊的街道空无一人。同行的是个英俊男人,大我二十五岁;他嘴嵌三颗银牙,身佩镶金长剑和短匕,外加为了国王的荣耀在异国他乡搏命换来的一堆勋章。一年到头,这样的男人出现在这样的小镇也就那么一次,还得是夜市的时候。
  他正好遇见我提着一篮子花走在街上。我吸引了他的注意,冲他笑了笑;他还以为是他捕获了我的“芳心”。
  有那么一会儿,我犹豫着要不就跟他缠绵一晚,顶多趁他睡着拿走点什么,送他上路的部分就算了。他言行浮夸,举止傲慢,不过我挺中意他下巴的形状和眼中的热情。
  我们手挽着手,带着一捧雏菊离开了市场。
  “你真不是女工?”
  这样的问题,没啥合适的答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不靠劳动来换取金钱,我靠的是谋杀和抢劫。当然,我没法对他实话实说,也没法讲给那些良心让我保持着距离的、更加勤勉工作的朋友们听。
  我咯咯笑着回避了话题。男人们似乎喜欢看我咯咯笑的样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愚钝。
  他甩着鼓鼓囊囊的钱包,笑得有点可怕:“太多人钻钱眼里了。”好像我们这些人操心何以维持衣食住行很奇怪似的。“这是种一目了然的弱点;人们不理解的是,弱点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得趁它发展壮大之前,把自身孱弱的部分给彻底消灭,好比秋风扫落叶。”
  他肯定干过很多可怕的事情,才能赢得胸前这一堆嘉奖。多想想这一点,实施脑海里的可怕念头时,我就可以百无禁忌了。
  “我认识个地方,比旅馆里你的房间还要棒,“我说道。
  “只要你不是个女工,跟你在一块就没啥好丢人的。”
  “有这么一个和风滟潋的好地方。我们可以上那做些冲冲洗洗、快快乐乐的事情,只有林中小鹿才瞧得见。”
  “你好像挺熟练,”他说道,沉湎在我话语中,意淫着我沐浴的场景。
  是的,两次了。而他则会是第三个。
  “你也挺懂的,”我回道。
  “我要怎么称呼你?”他问道。
  “拉里亚。”
  “像个荡妇的名字。”
  “那不是挺相称的吗,”我说着,领着他向着镇外走去。我没有打听他的名字,因为我并不在乎他叫什么。今天之后,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用不上这名字了。
  他跟着我走上司西拉镇外边长长的下坡路。我向他保证路不远,这是真话。我们绕开主路走进松林,循着水声前进;从这个山坡下到那个山坡,走到不眠之泉高高的瀑布上方那水流平缓处,又下到了泉边飞瀑入水的地方。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引人入胜的瀑布,不眠之泉虽不能以壮观来形容,却另有其美丽之处。仲夏夜的余晖之下,瀑布顶处熠熠生辉,光芒之外的地方则愈发阴暗昏沉。
  我的猎物环视着周遭的树林,仿佛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会把他朝陷阱里带,可惜眼睛看错了地方。
  “你先请,”他指着泉水说道。他并不信任我;他是个可怕的家伙,但并未蠢到无可救药。
  我笑着除去衣衫,看看他又四下环顾。风儿带起泉水中的丝丝薄雾和一缕夏天的气息,我迈步走进水里。
  每一步,泉水都拍打着我的皮肤;每一步,泉水都会冲去我身上那贫穷、城镇以及工作带来的污秽——诚实的工作也好,违法的勾当也罢,都可以算是工作。
  不用说,他凝视着我。我也会这么盯着自己。我真美。
  趟到齐腰深时,女士出现了。她用她的人类手臂触碰我的大腿,伴游在我身边,用赤裸的胸部和鱼尾压在我身上。
  我们在水下热吻。我的舌头沿着她锋利的牙齿舔动,直到一滴血流出,进了她的嘴。我喜欢逗弄她,喜欢她饥饿的样子。
  我们交合着。剥光的男人站在岸上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
  “不眠之泉的女士,”我介绍道。
  无需赘言。从来都不需要我多说一个字。
  她从没给过我更合适的称谓。我叫她“女士”,是因为我总得找个法子称呼她。她有着自己的打算,不需要名字。
  美人鱼有着天生的魔力,比任何带腿的生物更加强壮。笑起来虽会露出满嘴洁白、锋锐的利齿,她淡褐色的眼睛却是光彩照人;阳光、风儿和水汽的拨弄下,她的头发色彩变幻不定;她的皮肤透出完美的浅咖啡色。但凡还能喘气的男人都会迷上她。
  他心甘情愿去了水里,我则悄悄回了岸上。
  没有惨叫声。只一口,就咬去了喉咙的绝大部分。黑红的血水溢过岩石,浸润着森林。
  一个人展现毕生所学时的画面总是很美。被我们谋害的这个男人,也许在战场上是很美的。趴在我身上和我颠云覆雨时,可能也很美。而女士,她在撕扯骨上肉时很美。
  只有最卑劣的男人该死。我有当盗贼的荣誉感,也得有当凶手的荣誉感。
  我找到他的腰带,掏出钱包里叮当作响的硬币。灼热的阳光下,我搜摸着他的衣服,拆掉缝在衣服下摆、裹在匕首上显摆财富的金线。我得找人把那些奖章给熔了。
  最后,我把注意力从工作转移到了水池。女士在远处的岩石上晒着日光浴,泉水已经不复混浊。她微笑起来,我大步走进水里,回到我的爱人身边。
  我印上她的唇,她则温柔回应,那柔情胜过任何两腿生物能带来的感觉。美人鱼的嘴唇贴上你皮肤的时候,时光会变得慢起来:瀑布的白噪声变成了低沉、安静的咆哮;山腰上倾泻而下的瀑布,每一滴水珠都清晰可见。   我的双脚在泉水中上下摆动,她的柔荑和软唇与我温存着,让我的呼吸忽快忽慢、忽急忽促。周围其他事物缓缓从我身边流过。
  随着最后一丝阳光照耀下来,我获得了令人心满意足的金币和爱意。
  “能让我跟你待一块吗?”我问。一弯镰刀也似的新月在星河之中冉冉出现。我没有告诉她我的计划,事实上,我担心她会劝阻我。
  她浸在及颈深的水中,我则侧躺在附近一块岩石上,脸偎在她的脸旁边。瀑布的轰鸣声撕扯着夜晚的静怡,但我仍能听到自己胸口那小鹿乱撞的声响。
  “当然不行,”她回道,“我伴水而生,与我一块只会让你溺水而亡。”
  “我不在意会不会没命。”我啜泣道。
  “我在意,”她说道,“到你华发横生、肌肤颓败的年纪时,我依然想要你隔几年给我带几个男人过来。”
  “你只想隔几年才见我一次。”我说道。
  “我们并非同类,“她告诉我,“没办法共同生活。”
  “若是有办法会如何?万一我不再为人了呢?万一我找到足够强大的魔法了呢?”
  “我爱你本来的样子,拉里亚,”女士道。她擦着潮湿的头发,避开眼睛贴在我的脸上。“我爱我们之间的这种情况。”她心存悲伤,但笑容依旧。
  “你在利用我,”我说。
  “也许是吧,但我也爱着你。”
  婆娑泪眼中,世界一片模糊。她尴尬地吻着我的下巴,像个初尝浪漫的男孩子。时间再度变慢;我意识到,无论她多么干净利落地用牙杀死那男人,他依然经历了相当漫长的死亡。
  他能死在女士的尖牙之下,这让我嫉妒了片刻。为何死亡、爱意、情欲和变化,在我们脑子里绑到了一块?
  随着她的手指从我的脖子轻抚而下,我变得冷静了,变得跟以前一样快乐。她爬出水面,尾巴变为双腿。我赤身躺下,她骑上了我的身子。时间再度变慢。
  我回到司西拉镇的时候,月亮藏进了云层,四下里一片漆黑。太阳已然安歇,镇子却热闹依旧。屋檐下的鹅卵石街上,来自全岛各处的商人忙着准备开店。我所在的这个镇子,一年里有五十周充斥着无聊和乏味,另外两周则会有全王国最好的货品和游人远道而来。
  夜市上有很多好活可干,合法的,不合法的,各种各样。不过钱包里的重量让我无需在意。我并非上这来找工作的,我是來找女巫的。
  一个疤痕累累的奶酪贩子切着一块刺鼻又油腻的什么玩意。我的胃提醒我,自打日头高照那会我就还没吃过东西。
  “我觉着他肯定是醉得一塌糊涂。”一句话飘进我耳朵里。奶酪贩子旁边坐着两个重骑兵,嚼着煎羊肉,把长兵器靠在胳膊弯里。他们用一种不知礼数为何物、也无惧隔墙有耳的嗓门交谈着。
  “王之五十骑从不放弃自己的任务,”另一人用非常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杀掉了王之五十骑中的一位。骄傲和恐惧在我的脑海中交相辉映。
  “他大概正忙着快活呢。要么就喝醉了,要不就快活地醉了。”第一个人笑道,“他会来这儿的。”
  我匆忙挤进人群,免得他们看见我的钱包和里边的勋章。我不得不谨慎一点了。估计没哪个钱商的胆子能大到敢收我的金币,金线可能也不行。随着流言四散——有个骑士被害——我的谨慎升级为了恐惧,引发的生理感受在我全身肆虐。
  没法委托钱商,那就只好去委托女巫了。
  我找到了她的帐篷,在叫卖假藏宝图的小孩和一个脸跟月亮一样坑坑洼洼的箍桶匠之间。夜市就是这样。
  人们管她叫“枯槁的”亨丽埃塔,虽然她帐篷一边的挂毯上写的是“尊贵的”亨丽埃塔。我不识字,不过曾听一个贵族小女孩大声跟她父亲念过。我曾一直觉得好笑,为何枯槁的亨丽埃塔挂在帐篷上的名字是错的。现在可就没那么好笑了。我开始明白,你得向世界宣告你是个什么样子,别人才不会拿自己的看法强加在你身上。
  “我有些硬币要给你,”我告诉亨丽埃塔。
  厚厚的帆布遮住了街道上的光线,只有火盆中挣扎的红色余烬照亮我们。一股跟这里格格不入的浓郁香味挠着我的鼻子。
  女巫干枯的皮肤上刻满了疲惫,看上去跟这个镇、这个王国一样老。亨丽埃塔的魔力全岛无双,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面容,却选择了保持沧桑。我喜欢她这一点。
  “你想变成湖泊、江河和海洋的造物?”她问道。
  我点了点头。
  亨丽埃塔皱眉。“不如我给你看看手相,然后请回吧。”
  我从钱包里掏出金币与盘着的金线,放在台上。哪怕在余烬的稀疏光线之下,它们也闪烁着光芒。
  “这样的咒语会耗尽我的魔力,至少两周都恢复不过来。这让我没法做其他生意。孩子,你的财富真不少,能买到这市场上几乎任何东西;但还不够买下亨丽埃塔两周的时间。”
  我点点头。早有预料。于是我把包里的勋章也掏了出来。
  她的眼睛变得炽烈、讶异、贪婪,又好像疑虑重重。
  “跟我再多讲讲,”她说,“你渴望变成什么?”
  “美人鱼。”
  “我可以给你鱼的尾巴和喉咙上的鳃;我可以弄尖你的牙,给你用来饮血的食道。但我不会用黑魔法让你永生,也无法让你拥有美人鱼的天赋魔法,让你能将你的尾巴变成行走的双腿。你将成为只能活在水里的生物。“
  我猜也没法十全十美。
  “告诉我,孩子,”亨丽埃塔说,“你跟不眠之泉女士讲话了?”
  我还以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如果亨丽埃塔认出了勋章,那她就能明白那兵士上哪去了。她会察觉我是罪魁祸首,这一点我原本就不存任何侥幸——但她会发现女士也参与了进来。
  “深呼吸,孩子,”亨丽埃塔说,“你的眼睛瞪圆了,满是内疚。没必要这样。我的生意仅限于揭示未来和过去的真相,不做告密的业务。“
  她站了起来——身形壮硕,像个弓着腰的女巨人——然后拉上帐篷的门布。光线和声响就此隔绝在帆布之外。香气似乎愈发浓郁,空气开始变得模糊。   “为什么?”她问道。
  “这有关系吗?”
  “是的。”
  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整理思绪。“因为我坠入了爱河,”我说。
  “所以你要放弃陆地和陆地上的生活?”
  “什么生活?”我问道,“为几个铜板去卖花?冒着生命危险整日偷钱?这已经是五年来我住的第三个小镇了。“
  “没了腿,你要如何逃离麻烦?”
  “我有整片海洋!”
  “行吧,”亨丽埃塔表示。“那就站起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我站了起来。
  “这么说,你其实是个男的?“她问道,语气不含褒贬。自从我换上了女人的名字和装束,人们迅速地把自己分成了三类:想上我的人,被我拒绝的人,以及单纯不在意的人。亨丽埃塔就属于不在意的那一类。
  “或多或少吧,”我回道。我很难把自己完全当作男人。
  “很快就无关紧要了,”她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条鱼。来吧,我们到水边去。我知道有条海湾应该能行。”
  “现在吗?”我问。
  “你开头不是挺执着么。”
  “我们不该先等到明天吗?这样我就能……我不知道,把其他事情安排好?”
  “陆地不是已经没有你眷恋的东西了吗?”
  没有这个词突然让我觉得有点过头了。还有荨麻和菲琪,两个跟我在马厩楼上共享一室的姑娘。没有我,她们能攒够付房租的铜板吗?还有菲琪看我的眼神。日月可鉴,我的心与女士同在,但我也喜欢菲琪看着我的感觉。
  “我会跟你在那儿碰头,”我说道,“给我……我不知道,一个小时就好。”
  “黎明第一丝光线刺破水面时,我就开始施法。”
  我开始从桌上拿起我的金币。
  “放下,”亨丽埃塔说。
  “怎么?”
  “留下金币,让我知道你是认真的,让我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你没有浪费尊贵的亨丽埃塔的时间。我得毁掉一些不便宜的东西来做准备。我不接受欺骗。“
  “海湾在哪儿?”我问。
  “不眠之泉的入海处。别迟到,孩子。法术生效靠的是它自己的时间,而不是你的。一旦我准备好了法术,不管我们怎么想,它都会在黎明时施放。”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香气让我目眩头暈,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帐篷,重归熙攘的人群。
  至少十几名身着板甲和镶甲的重骑兵聚集在前门附近。他们转过来盯着我,戟和长矛也跟着转过来对着我。我惊慌地逃开。空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息,亨丽埃塔的帐篷里的香火味和魔法仍旧让我昏昏沉沉的。
  “瞧见他跟个姑娘走了,”给镇上市场干活的一个马夫说道。
  我拉下兜帽,遮住女性化的头发,后退一步,躲回聚集的人群。
  “告诉我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那姑娘有多高,我就能把那个宝贝赫兰找出来。”讲话的是个满头灰发的老游骑兵,又矮又胖,眼中闪烁着怨意。
  赫兰。我谋害的男人生前叫做赫兰。无所谓。
  “怎么,”另一个士兵问道,“然后就能逮到他又在林子里跟娼妇鬼混?让他使劲睡吧,明早就能看到他了。”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放弃自己的任务?”游骑兵问。
  之后他们又吵了一会。人群渐渐没了兴趣,四散离开。我找到个吹玻璃的摊子,躲进了暗处。
  他们会找到女士的。
  他们会跟着我的足迹,走下山坡、钻进树林、寻到泉边,然后他们就会发现女士。她一身的魔力没法挡住一群骑士。除非她知道他们要来。
  亨丽埃塔可以先等等,我的变形术也可以先等等。我跑了起来。
  如果时间充分,我可以误导追踪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主意倒是有一两个,但时间所剩不多了。
  我走出镇门,穿过人群,仍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我走到树林边缘,钻了进去,再度跑了起来。
  这里没有直通的路,只有一条又一条的沟渠和鹿径。黑暗遮盖着整个森林。我没有迷路,因为已经去过一百次了。快到终点的时候,我滑倒在岩石上,膝盖摔了个大口子,但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我的爱人危在旦夕。
  我磕磕绊绊地走出树林,趟过瀑布底的水池。若不是害怕暴露方位,我真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如果她有名字的话。
  夜晚越来越冷,我硬挺着不让池水吸走我的力气。我穿过瀑布,进入后面的壁龛。磷光苔在潮湿的石头上闪闪发光。
  她正以双腿的形态睡在翘岩上。一看就知道,她这副形态是想要睡在我身边。不难想象,陆地是她的第一个家园,而水域只是她用来旅行的工具罢了。
  真不公平,她能走也能游,而我却只能二选其一,永远固化下来。真不公平。为了彼此相聚要做出的牺牲,对她而言明明易如反掌,却落到了我的头上。
  一般意义上,她很美。当你弄明白她们的生活以及身体的秘密语言,与她们一样了,你会发现她还是很美。她活了很长时间,见识了许多事物,开发出了如此多的美丽。认识她越久,就越能发现她隐藏着的那些美。
  “我的女士,”我低语着。瀑布咆哮之下,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的女士!”我高喊道。
  她醒转过来,抽动着,抖得像条鱼。一时之间她还不是人类。她从来都不是人类。
  “你回来了,”她说道,清醒过来,“这么快。”
  “他们来了,”我说道。
  “猎物?”
  “太多了,”我说,“重骑兵。是你……我们……杀掉的那男人的朋友。”
  她点点头。
  冷酷点的人——或者任何人——都会怪罪我的吧。
  “你是来为我赴死的吗?是来与我同葬的吗?”她问。声音中没有恐惧,也没有坚定的决心,就好像在问我天气如何似的。不,更像是她在触摸我、吻我之前的提问。她在征求我的同意。
  有那么一会,我极度想死在她身边,极度想亲吻她。毋庸置疑,我的生命很短暂,但大多数生灵的生命同样不长,单凭寿命长度可无法评判爱。   “我是来警告你的,”我说道,那股冲动开始消散,“我无意送死。我们得赶到大海去。”
  “一百年前,我选择了这池泉水作为周岁礼,这里是我的家。”她说道。
  “你可以再找个新的。”
  “你就是这么做的么?飘来飘去,四海为家?”
  “被人追捕的情况下,”我承认道。
  “我没法像你这样。我活不下去,就像你在水中没法不溺死。”
  “我想要个家,”我说,“我想要的家就是你。天涯浪迹又何妨,有你在就好。”
  “我没法像你这样生活。“
  泪水挣扎着滚落我的脸庞,还好瀑布冰凉的飞沫能遮掩它们。
  “能就这么一次吗?”我问道,“离开你的家?”
  “不能,”她回道,“留在这里更好些,你不觉得吗?享受彼此,然后奋战到死不是更好?”言毕,她吻住了我,我又有了无尽的时间来仔细思索。
  她吻我的时间似乎比想象的要长。当我挣脱她的唇时,听见远远地传来了撞击声,像重骑兵下坡的动静。
  我牵住她的手。我的武器只有一把小刀,不通任何武艺;留在这里,除了聊表忠心外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理由不逃走,不拯救自己的性命。但我没有放手。
  “我看见她们了!”有人高喊道,“在那儿!水池里!”
  “两个姑娘而已!”另一个人的声音回应。他还在讲着什么,不过后面的我都没听明白。
  我看不见他们。树林遮住了所有身影。
  我试图带女士离开,但是她抗拒了我。
  “我们打不过他们这么多人,”我说。
  “能行的,”她回道,“我们没法拦下他们,但我们还是能跟他们打。”
  伴随着浮现的雾气,他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着非常可怖。国王的白色盔甲带给他们幽灵般的外表,雾气和星光更增添了恐怖气息。他们的长矛是死亡,他们的剑是死亡;与歌里唱的相反,死亡是爱情另一面。
  我想要爱。
  我握住小刀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肾上腺素和冰冷的池水让身体变得麻木。他们挥着长矛逼近,嘴里喊着“快投降”之类的词,我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听见。
  长矛朝我刺来,女士一把抓住握柄,把持矛者拽下了水,却被另一支矛戳中了肩。暗紅色的血液在池中迅速扩散。更多的矛刺了过来。
  她的皮肤裂了开来,身体里边有什么断裂了。“你是对的,”她说,“我要去大海里。”
  我们潜进水底,一直游到池水变浅,再沿着小溪狂奔。
  跨越一根倾倒的木头时,我用左手扶着旁边的树保持平衡。一支箭射了过来,把我的手掌钉在树上。
  女士折断箭杆,我把手拔了出来。又一支箭袭来,射穿了我的斗篷。
  穿越的每一个障碍,都能让我们拉开一点和追兵的距离。在树林里,窃贼和精怪的速度胜过那些手执武器、身负铠甲的兵士。很快他们就彻底放弃向我们射击;再之后不久,他们的动静也听不见了。
  “他们知道我们在顺着小溪跑。”我说,“我们改道走,在雾里能甩掉他们。”
  “如果我没法待在自己的池里,那我就得到大海里去。你去雾里躲着吧,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行。”
  “不要,”我悄声道,用斗篷裹了伤手,继续向前走。
  我们抵达了另一个瀑布的顶端,溪水从这里飞流直下,涌入海滩。我低头看着黎明时分那万籁俱寂的深灰。大海就在这下面的某处,亨丽埃塔可能也在沙滩附近。还赶得上施法的时间。
  不过,要爬下去可真得要了老命。
  女士转过身,看向我的眼睛。她探寻着,想弄明白我在想什么。
  “这有个女巫,”我说,一边搂住她的腰,“会跟我在沙滩碰面。她说能帮我变形。”
  “变成海里的造物?”女士问。
  “对。”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跟你在一块,”我说,“不管用什么办法。”
  “那就放手做吧,”她说着,眼睛依然在我脸上探寻着,“与我同在。”
  是因为我不懂如何倾听,才听不到她话语中的激情吗?是因为她心里空空的,所以话里也空空的吗?又或者,她的激情太过深沉,以至于我怕到不敢去听?
  再无别的交流。女士跪了下来,径直朝悬崖边爬去。我只能垂着受伤的左手跟在后面。
  除了跟着,别无他法。我跪下来,寻找着立足点。
  一支弩箭射中了我的腿,我朝前一歪,摔进了浓雾与深灰之中。
  大海有着自己的冰冷,它粗糙、满是咸味,如山溪融雪一般能要你的命。我摔进这片冰冷中,意识清醒过来,但腿却不听使唤,温暖的鲜血从手上迸出。
  睁眼看去,根本找不到海面。
  我尽力了。谁都不能说我没尽力。
  大部分人可能会说,我这是咎由自取,可能还会再聊聊我行窃谋杀的事情;也肯定有不少人会说,这是因为我就是个怪物,永远都是个怪物。
  荨麻和菲琪可能会怀念我,特别是后者,对我的怀念也许不止我分摊的房租。不过,哀悼并不总是纯粹的煎熬,它同样也是生命之美的一部分。我的死,可能会让她们更美。
  我也救下了我的爱人。
  那位我不该爱上的人。
  海水灌进了肺里。明明是冰冷的水,为何却如此灼热?
  她以她的方式爱着我,我也以我的方式爱着她。我们本可以慢慢培养这份爱,我本不该如此痴迷。我本该继续找男人来喂饱她,再拿这些男人的钱反过来喂饱我。
  然而我却将溺亡此处。
  我合上了眼,反正什么也看不见。胸中如遭烈焰炙烤,睡过去至少就不疼了。
  意识开始下坠。
  我在海滩上醒来,女士正吻着我;胸口的烧灼感已消失殆尽。我不再溺水,这归功于她的魔法;我也不再痴迷,这靠的是我自己。   驼背女巨人似的女巫站在她身后,举着一块岩石般的水晶原石。雾气似乎在躲着她和那块水晶,周围的朦胧世界被隔出了一圈清晰的圆。
  “早上好,孩子,”亨丽埃塔说着,话语间带着点不寻常的傻笑声,“很高兴你赶到了。”
  “拉里亚,”女士唤道。哪怕我曾在死亡的悬崖边上挣扎,她还是面无表情。“我没事,”我说道。我没死,甚至可能连濒死都没沾边;这么算的话,一切都还好。我挣扎着跪倒,温柔的海浪拍打着我,身下是凉爽的海沙。
  “法术启动了,”亨丽埃塔说道,“破晓即将到来,而第一丝阳光将会射向这块水晶。若你心意已决,你需要做的就是站在它的光芒中。如此,大海母亲便会接纳你。”
  “先等等,”我說。
  “办不到。”
  “放下武器!“一个男人喊道,声音在峭壁间回荡着。
  随着他的逼近,一个拿着弩的身影浮现。女士猛扑过去,男人抬弩就射,没中。
  他从迷雾中跳进圆形范围,扔掉手弩,摸出把短剑。是那个追踪者。作为唯一能爬悬崖的,他肯定抛下其他人先赶了过来。
  “放下武器!”他再度喊道。
  女士向他持剑的手扑去,不过男人反应非常敏捷,朝女士一转身便避了开来。
  仿佛是一场舞蹈,双方的经验都丰富异常,难以迅速决出胜负。但他的后援随时可能出现,时间站在他那一边。
  他一剑砍中女士受伤的那边肩膀,鲜血喷涌而出,血色清晰可见。黎明转瞬将至。
  “是我杀了他!”我站起来叫喊着,“是我杀了那个我根本不关心叫什么名字的男人;我偷光了他从战场上搜刮来的每一个子儿!”
  有作用。男人把注意力转向了我。我一瘸一拐地靠近,停在他的剑刃范围之外。
  “我会一直活在陆地上,再干掉一千个跟他一样的男人,还要拿你先开刀。”
  “你可杀不了我,白痴。”追踪者说,“日头一落就吊死你。”
  水晶捕捉了破晓的第一丝光线,朝我射过来。我扑向追踪者,他本能地想躲,但让我撞到了腿,跌进了光线和法术之中。
  难以分辨的红色氤氲吞噬着他的身体,他惨嚎着,身上覆满了水泡,两腿开始融合,鳞片钻了出来。他惨嚎着,脖子一片片开裂,变成了血红的鳃。他惨嚎着,人的牙齿全化了沙,鱼的獠牙一颗颗拱了出来。
  女士夺过短剑,架在他喉咙上。
  “需要杀掉他吗?”她问道。
  “把他弄进水里吧,”我回道,“让大海母亲带走他。”
  女士和我把他滚过潮湿的沙滩,推进海浪。他的惨嚎停了下来,旋即失去踪影,带着诅咒去往大海深处。
  “现在怎么办?”女士问。
  剩下那些男人肯定会穷追不舍,我得离开镇子。荨麻和菲琪也许会跟我走,也许不会。我会努力劝服她们,就如以前一样。
  “我们会另寻他路,”我说。晨光熹微,天色渐亮。“我会日渐老去,然后隔几年给你带些男人过来。”
  “这就够了?”
  “足够了。”
  【责任编辑:龙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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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常常躺在妈妈怀里,听她给我讲故事。巨网在我们身下轻轻摇动,轻微得让人几乎忘记它的存在。如今,妈妈的舌头成了一团藤蔓,而讲故事的人是我,但那张网依旧在颤动。如果你知道如何去听的话,便能听见它依旧在诉说。  那么,请听我讲吧:我来到普利尼的铺子外面时,看到有只圆蛛织了一张绚丽的蛛网,上面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圆蛛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因为小虫子无论什么颜色、是肥或瘦,都成为了她的猎物。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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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叮!帕克的手作小课堂又开课啦!继铸剑和制弓之后,我们将学习铠甲是怎样炼成的。不开玩笑,老爷子可受过专业训练。由于在家里打铁噪音太大,被愤怒的邻居们集体驱赶,帕克逃到一家叫做“兰开斯特军械厂”的古兵器厂(没错,就是玫瑰战争中的红玫瑰家族,这个地方至今印着他们的家徽)。工厂收留了他,还准许他在厂里学做盔甲。所以,《甲胄之殇》中打铁的细节绝对出自老爷子的亲身体验。  可能也正因为这段经历如此神奇,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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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翅膀的阴影  杰瑞5-9753是见过大世面的,然而当军队的轿车将他送到无限之主在波托马克宫殿的入口时,他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发怵。现在他真希望自己有别的衣服可穿,而不是一身平时惯穿的运动衫。他把黄色的接触帽戴正,帽子里正在重播亚历山大上周的灵性宣讲。整理好之后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跑上台阶,代表二星军衔的补丁在肥胖的臀部轻轻抖动。  两个大块头女人站在阶梯顶端,她们隶属亚历山大新设立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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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艘飞船突然出现在折叠空间之外,船体两侧在漏气。舰桥上的船员们都还没注意到,船长金·道贝尔便看到了气体喷出的白边。她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屏幕,试图将整个沃斯特姆行星区域看作一个整体,想知道是否有进行全扇区扫描的必要,以确保即使有飞船未按计划轨道飞行,刚刚关闭的星域基地也不会被发现。  刚出现的这艘飞船离得很近。它遇上了麻烦。  墙屏是二维的,恰好在扫描附近空间的异常情况。这就是为什么她能看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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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一把射线枪的故事。至于什么是射线枪,只能说,“就是一种发射射线的枪”。  这些射线很危险。如果射中你的手臂,那手臂会萎缩;如果射中你的脸,你会瞎掉;如果射中心脏,你就会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它就算不上是一把射线枪了。  射线枪都是从外太空来的,而这一把的原主人,是一位驾着飞船路过太阳系的外星舰长。这艘飞船当时停靠在木星,准备从大气层中抽取一些氢作为燃料。但就在抽取时,船员们造反了——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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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我们漂泊在北太平洋的静谧洋面,确切位置并不清楚;因为,在这令人厌倦窒息的一个星期里,太阳一直被一层薄雾遮蔽。这层雾气仿佛就飘在我们头顶上方,正好遮住桅杆顶。  反正没有风,我们就放平了舵,任由船只漂浮,只留我一个人在甲板上看守。船员们——包括两个大人,一个男孩——正在底舱里睡觉,而威尔——我的朋友,我们这艘小渔船的船长——则睡在左舷船舱的小铺位上。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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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跟我笔下的角色玩,看他们在困境下怎么翻身。”  这句话来自K.J.帕克早年的一篇访谈。史诗奇幻作家差不多都有这爱好,把架空世界当成沙盒,把里面的小人当玩具。偏偏有一群读者就是喜欢围观,一边嘶吼四十米砍刀招呼作者,一边悄悄期待着作者再发几碗盒饭……  《钢之色》系列三部曲创作于九十年代。按照上面的行业标准,那时的K.J.帕克还是挺善良,几乎所有角色都活到了完结篇。但这不代表老爷子心软:毕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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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驶出了里斯本港口,高悬天际的炽阳下,旗帜闪闪发亮。牧师们以拉丁语嘹亮地颂出教皇的祝福,着甲的兵士从船头塞到了船尾,水手们蜘蛛般攀爬着桅索,朝着丢下工作、乱哄哄挤到明媚的山道上看船的市民们挥手。这可是无敌舰队,最为吉星高照、所向披靡的舰队,秉承上帝的旨意前去征服英国异教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说这番景象。奈何出港以来,东北风整整吹了一个月,刮得罗盘连一个刻度的方向都没法转;月底的时候,无敌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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