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Part 1
“哇——”
新生婴儿的哭声。
“宛如,宛如你别着急,孩子在呢,没事,什么事也没有,长得好像老爷……”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床头轻轻地说,“老爷……会喜欢他的……是个好漂亮的小公子……”
“孩子……孩子让我抱一抱……”生产过后的女人,睁大眼睛,伸出五指狰狞扭曲地抓向刚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抢走。
“宛如累了。”一个中年人冷肃沉稳的声音,“清虹,你好好安慰她。”
中年人负手站在厅堂外,有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垫了几层干净的软布,递到中年人手上,“师爷,小公子。”
中年人抱着孩子,轻轻逗弄着这个迟来的孩子,那孩子挣动了一阵,“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拼命挣扎。中年人叹息一声,缓缓举起了婴儿。
床上的女子尖叫一声:“姜师爷,宛如求你,宛如可以死,放过……放过我的孩子……”她护子心切,一下从床榻上扑下来,几乎跌倒在地上。
“宛如!”清虹紧紧抱住宛如,像中了蛊一样重复唤着,“宛如,宛如……”
“放开我!”宛如尖叫道,“他不是老爷的孩子,我不要他是老爷的孩子!你们放过他!放过他!”
“宛如。”中年人叹息的尾音萦绕在屋里,他没有把孩子摔下地,举起了孩子,放了下来,孩子暂时不哭了,落进了一个相对温暖的怀抱,那是清虹。中年人肃然“霍”的一声撩开衣裳的下摆,跪在凄厉的女子面前,“宛如,老爷在一个月以前,在白虹坡一役,已经……”他淡淡地道,“战死了。”
宛如骤然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中年人已经淡淡地接下去:“怕惊了你,所以没对你说。”
“老爷……战死……”宛如瞪大眼睛,痴呆一样重复,“不可能的,你骗我,你不要骗我。姜安,我知道你很会骗人、玩手段,可是不要骗我,我保证,”她挣扎着要磕头,“我保证以后不缠着老爷,我保证……老爷再也不会来听我弹琴……姜师爷……”
“宛如,”姜安的语气一如平时,“老爷在一个月前战死,遗体已经葬在落杨山,和天机堡的各位堡主葬在一起。他们是天机堡的光荣。”他撩着衣裳下摆,恭恭敬敬地给宛如磕了一个头,“小公子,是天机堡的延续,天机堡不能败。”姜安眼里既无太多悲哀,也无欣喜,只是抿了一下嘴角,“天机堡,是江湖第一堡,堡主历来为江湖第一高手,天机堡永不能败,败了,就不能立足。”
宛如紧紧咬着嘴唇,“你……你想说什么……”
“老爷在白虹坡败了,”姜安木无表情,“如果是其他人,败了,还可以重头再起,但是老爷不能败,他是天下第一,”姜安目中陡然射出冷冷的光,“败了,只有死。”
宛如毛骨悚然,慢慢地向后移,颤声说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她的后腰撞到了床榻。
姜安木然,“小公子……”他没有看清虹怀里的孩子,而凝视着宛如,“是老爷唯一遗下的孩子,姜安恳请宛如——把小公子——还给天机堡。”
宛如一股寒气从头直冒到底,“你要抢走我的孩子……”她拼命地摇头,“不……他是我的孩子,不是天机堡的,我只在天机堡扫地弹琴,我不给天机堡生孩子!不,你不能抢走我的孩子!”她呻吟一声,“他是我的……老爷留给我的……”
“姜安代天机堡上下九十五口人,谢过宛如。”姜安充耳不闻,放开撩起的衣裳,轻轻掸了掸灰尘,“老爷如果在世,会感激你的。”
宛如不答,过了好一会儿,惨然道:“如果老爷未死,姜师爷,这个孩子只能陪着我在后院扫地,是不是?”她突然大笑起来,“看来老爷死了,当真是我的福气……福气……”她避开姜安的手,在地上爬着,拖出长长的血痕,伸手向清虹。
清虹尖叫一声,踉跄三步退出了房门,宛如突然运起全身的力气,一头撞上门框,“咚”的一声……
五年之后——
Part 2
一 辇路夹垂杨
“得儿”一阵阵马蹄骤响,通向天机堡的道上,人马纷呈,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虽然天机堡主斐处尘在白虹坡一役与白虹人魔同归于尽,但是,天机堡的名声只有跟随着高涨,而没有跌落。
三十八岁的斐处尘留下了儿子,也许这孩子也会像天机堡的前几位主人一样,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天机堡是天下第一,巍然。五十年来,精确点,可以从天机堡第一任主人斐音算起,已经巍然不动六十七年了,尤其近五十年堡内英雄辈出,俱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风云。如此天机堡,即使只余孤儿寡妇,也叫人莫敢轻视,何况还有一个姜安在?
“公子的天机无极手,练到多少式了?”马道上,几骑并行,有一人的马并非最前,却隐然是众人之冠。五年,姜安的容颜未改,依然是稳然正肃的面孔,鬓边的白发,却多了不少。
“第十六式,璇玑。”姜安身边一位略施脂粉的女子回答,她本来容颜甚美,眉间颇有凌厉之色,可惜目带愁容,不免多了许多黯然伤神之感。
姜安眉心微微一蹙,“太慢了。”
有一骑落后他们两个半马身,赶了上来,“师爷,止处年纪还小,咱们不能操之过急,慢慢来,等他再长大一点,也许就会好起来了。”
那是位风姿绰约的白衣女子,年纪比前一位略略大一些,未及她俏丽,却比她宛然有贵气。
这两位都是斐处尘的夫人,前面那位是当年和斐处尘仗剑江湖,纵横天下的“照水剑”袁映,而那位白衣女子却是斐处尘的原配妻子,原是官宦之后,隐去姓氏,就叫做槐烟。
斐处尘本自风流,若不是早早死去,不知道要惹多少风流债,袁映和槐烟原有心结,但人既已死,共同调养止处这个孩子,却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止处的筋骨不好,再怎么教,也不可能成为一流高手。”袁映脸色有点鄙夷,“他没有处尘的天赋,性子又软弱,言大夫说了他禀赋不好,和她……她一模一样,师爷你想要他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除非你有办法找到绝世灵药或者绝代高手给他改变筋骨,否则,逼死他,也是个二流角色。”她的眸色冷冷,微掠了一下鬓边的头发,“天机堡出身,这样的武功,不如不练,这样的孩子,不如不生。”
“姜师爷总会有办法的。”槐烟安静的声音在后响起,“止处年纪还小,妹子莫逼急了他,他又被你吓坏了跑上我那里哭,我可真拿这孩子没辙。”她微微摇头,“这孩子没风骨,越是逼急,不出勇气,只有越逼胆子越小,越软弱而已。”
“那还不是她的功劳?”袁映冷哼了一声,“我就不信师爷会有什么办法,把这又没种又没胆的孩子,变成绝世高手。天机堡多少家传武学,到了这孩子手上,全部变了和钓鱼的竿子,扫地的扫帚一样,比划出去全没谱。若是我生的孩子……”
姜安似乎没在听,他突然勒住了马,往路边看去。
这是通向天机堡的马道,到此,已经转入了一条略小的草径。草径边有个水塘,水塘边一棵老柳,丝丝绦绦,颇有满头风韵舞婆娑的味道,老来风骚。几个孩子在树下玩耍,打着水飘儿。
几个小乞丐。袁映随着姜安的目光看过去,也跟着定住了目光,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倒吊在树上,晃啊晃的,剩下的四个蹲在岸边打水瓢,“哗”的一声笑,四块石片出手,居然其中有一片“噗噗噗”飘出去了十丈之远。
天机堡的人群都跟着姜安停下来,沉默了一阵子,姜安缓缓地开口:“大夫人,你觉得如何?”
槐烟瞧了那几个孩子一眼,“我不懂武功,但看这几个孩子眉目清明,不若止处懦弱。”她纤指遥遥一点,“那个孩子,眉目灵秀,应是可造之才。”
“夫人眼光了得,老爷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夸赞夫人的眼光。”姜安淡淡地道,“那孩子和公子年纪相若,又是乞丐,看来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槐烟淡淡一笑。
袁映却听得不解,“大姐,你和师爷……”
槐烟打断她,微微勒马,让马走上一个适当的位置,可以远远地看见那边的柳树。
她白衣委马,眉发安然,“有一种人,叫做替身。”她淡雅的脸庞在夕阳下笼着一层光晕,望之如静海观音,却听她说,“止处是成不了大器的,为了天机堡,他不能没有替身。”换了一口气,槐烟淡淡地说,“妹子武功了得,这些孩子能让你驻足凝视,可见确有几人骨骼不凡,是练武奇才,若是毁了容貌好好调教,止处要重振处尘的威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袁映这下明白,轻轻哼了一声,“一副白衣观音的模样,大姐,你狠起来,与姜师爷不遑多让。为了处尘,你真什么都敢做,连这造孽的事……”她突然笑了起来,“都定得下心说得出口,妹子真是小觑了大姐。”
“若造这一次孽可以换天机堡三十年太平,可保处尘威名,就是下地狱做阎罗,大姐我也认了。”槐烟淡淡地道,“处尘的威名事业在我手上,我是他的未亡人,我在一日,就要天机堡稳一日,兴旺一日。”
“为了处尘,杀人放火,你也做吗?”袁映斜觑着槐烟的手,那一双刺绣写字填词画画的手,纤柔依旧,十指纤纤,人到中年,一双柔荑不亚于少女,或者更有了尊贵,和安稳的味道。
“做。”槐烟淡淡地回答,回过头来,“师爷,自处尘死去之后,有多少人向天机堡挑衅?多少人寻仇?多少人诋毁辱骂?”她微微提动了马,马缓缓地前行了几步。
“挑衅的三百九十一人,寻仇的七十三人,辱骂诋毁老爷名声的,不可计数。”姜安回答,“天机堡号称第一,龙头已失,这些事在所难免。”他缓缓地道,“至少天机堡证明了,即使没有老爷,天机堡依然不可轻侮,这两年来,这些事情已渐渐少了。”
但是,如果止处不争气的话,这多少人仇恨、不屑、嫉妒、憎恨的天机堡,也许很快就会像很多年前的许多世家一样,星亮之后,快速湮灭消亡。姜安忠于老爷,槐烟深爱夫君,他们不允许,绝不允许。
袁映望着槐烟和姜安的侧脸,居然有些迷惑,这两人的神态很相似。居然和很久很久以前,被她和处尘击败的某些大魔头的表情很相似。
曾经认识的那个贤淑温柔的女子,只懂得一边沉默不会说话的槐烟,和当年意气飞扬向处尘挑战的姜安姜公子,都是她十八岁那年的梦。
一边,槐烟的白马缓缓地前行,脱离了天机堡的人群,走向水塘边。
五个小乞丐嘻嘻哈哈地玩耍,“小四,我和小五昨天去李员外家偷鸡,碰到了李员外家的母鸡下蛋,我蹲在旁边等那母鸡下蛋,结果大黄狗出来了,吓得我跑了连鸡蛋都没摸到一个。”
“笨死了,如果我去,我一定先把老母鸡抓回来,让它在这里下蛋,多下几个。”
有个小孩子没说话,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一边,突然间手一提,一条草鱼被他用柳枝设下的圈套套住了,“泼啦”地被他提了起来,“大母鸡已经抓不到了,等到我们长大,直接上馆子吃大师傅做好的鸡。”
“哇,小三你真厉害,今天又有鱼吃了。”一群小乞丐围了过来,“以后你去吃馆子,带不带我们一起去?”
“当然,我们是兄弟。”小三坚定地说,把草鱼放入了小四的箩筐。
“嗒、嗒”两声,一匹白马停在了他们身边,马上的女子乌发如云,白衣如雪,一缕子头发略略零散下来,她伸出白玉般的手,轻轻挽好,对着小乞丐们微微一笑,“我请你们吃馆子,好不好?”
小乞丐们防备地看了她一阵子,招招手聚集起来,议论。
“她是谁?观世音菩萨?”
“我说她是女狐狸精,怎么突然间冒出来了?女狐狸精长得漂亮都是骗人的。”
“她像很久以前寺庙里拜的仙女。”
“笨蛋,寺庙里不拜仙女的,和尚怎么会拜仙女?可能尼姑们拜吧……”
议论纷纷,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你长得好像我娘。”
槐烟嫣然一笑,无限温柔,“是吗?”
盯着槐烟看的是小三,他点了点头,补了一句:“我娘死掉的时候就是像你这么漂亮的。”
这孩子,看来不是一出生就做乞丐的命。槐烟凝视了他一阵,他长得眉清目秀,一股子灵气。看了几眼,槐烟微微从马上弯下身,伸出了一只手,“你想我做你的娘吗?”她柔声道,言语温暖,亲切得如一池春水。
小三有点犹豫,槐烟轻轻地御马向前走了一步,马背上的观世音和母亲混合的女人,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微笑,“你和我走吧。”
小三那一年五岁半,对着如此炫目的白衣女子,他迷惑了,但是他毕竟聪明,反问了一句:“你要把我和我的兄弟一起带去吃馆子,是不是?”
槐烟的微笑更深了,声音像天空飘过的飞天的伦音:“我家里的母鸡,比馆子里的好吃,跟我走吧。”
袁映远远地看着,嘴边的冷笑,也渐渐地变落成了微笑。
二 春豫灵池会
去了那位白衣女子的家,才发现她的家好大,有很多很多的仆人和房子,小四小五他们常常在房子里迷路,而且他们也只是住在一个叫做“灵池”的地方,据说是不能出去的。
进来了,每天都有母鸡吃,有时候小三也分不出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的。但是却一直都没看见那位像娘亲的白衣女子。
过了几天,很多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陆陆续续地进来,有些是白衣观音带来的,有些是个很凶的女人抓来的,还有的是给个冷冰冰的男人买来的。
有五六十个孩子,本来有这么多同龄的孩子在一起,必定玩游戏会玩得很开心,这里不愁吃喝,不必担心冷暖,但是似乎人人都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每当吃饱了饭,多数的孩子都坐着发呆,眼睛里流露着恐惧的眼神。
“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喂肥了吃掉?”有个孩子说,“我听说有些大人是喜欢吃小孩子肉的。”
“呜呜……呜呜呜……”有很多孩子已经哭了,“我要娘亲,我再也不逃走了……我要娘亲……”
“不会的,她那么像我娘亲,不会要吃我的。”小三心里这么想,突然站起来,“老大,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去捉蚯蚓。”
一个肤色有点黑的孩子也站起来,“小四小五,我们出去玩,小二,别哭,我们出去捉蚯蚓。”
“好哦。”一群孩子奔了出去。
“灵池”的范围很大,青山绿水,什么都有。五个孩子一转出去,到了一处栀子花丛旁边,叫了一句“好香哦”,刚刚开始要挖蚯蚓,突然小四“咦”了一声,“你们看。”
他指着东南方向,那是一颗梨花树。
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一身的白衣,手持着一柄竹剑,在练武。
梨花落雪,点点清白。
小男孩竹剑在手,有板有眼地比划着,他年纪太小,使不动长剑,这竹剑劈出去,却依然能使梨花斩风劈浪,遇剑则分。他“刷”的一剑刺出去,就吆喝一声,“上弦!”、“下弦!”、“锦弦!”、“断弦!”……
小小的身子,梨花影里,伏下跃上,劈点跳跃,煞是好看。
“他好看吗?”突然有人在背后问,因为语气温柔,所以也不太吓人。
“好看。”也分不清楚是谁回答。
“你们想不想像他一样俊俏?”背后的女子露出白衣的一角。
“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五个孩子终于定了神转过头来,瞪着背后的女子,“你不是……”
背后的女子笑得残酷,“我不是你们那观音娘亲,想要她做娘,你们要很努力很努力……”她突然白袖一抖,笼在袖子里的一瓶什么汁液均匀整齐地泼到了五个孩子脸上,她轻笑一声,“谁叫你们遇上的是观音的……鬼……”
“啊——”惨叫之声四起,很快地,屋子里也传来惨叫声,“我的脸……我的眼睛……”
“娘……娘亲救我……”
花丛中,衣白的女子笑靥如花,“叮”的一声把那瓶子往地上一砸,瓶子四面爆碎,溅了一地。看了一眼那边梨花树下悦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紧紧握着竹剑发抖的孩子,她摇了摇头,轻轻的叹息 :“若早知你要背负这样的罪孽,在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该要了你的命。”

Part 3
十四年后。
天机堡的“天机无极”斐止处斐公子出道江湖已经一年了,就像天机堡的前几任主人一样,斐止处人品卓越,武功高强,几乎一出道,就因为出色的人品武功,和出众的家世,隐约成为少年英雄之冠,令多少磨剑少年遗恨,为何与斐止处同生此世?
连甚少露面的雁行山光头大师,都打趣,“天机有了斐止处,必定风光几十年。”斐止处为人冷静稳重,甚少说话,和他意气风发的父亲大为不同,虽然没有到处留情,但芳心倾慕的如花女子也不在少数。
这一年是润七月,二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要在南枫红叶举行。
南枫红叶是个好听的名,其实就是丐帮在香山的总部,这次武林大会丐帮主持,听闻不少人笑话去吃百家饭,睡稻草席,逛乞丐窝,丐帮一怒之下自封了个风雅的名字。
自天机堡去南枫红叶,有相当的路程。
西风萧萧,黄沙漫漫,一人一骑在夕阳影里慢慢地走着,马是黑马,黑得精溜发亮,四肢修长,是一匹好马。马上的人一身青衫,单手握僵,放任马在官道上慢慢地走着。
他的身板修长,握缰的手看起来稳定有力,松开了一只手,又显得有些懒散。
“斐公子果然是名门之后,被老夫跟踪了许久,居然有如此耐性,至今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影子自背后移来,“二十年前武林大会,得胜的是斐处尘,二十年后武林大会,得胜的,难道就必定是斐止处?”
马上人轻轻,慢慢地呼了一口气,“斐止处并没有自称是二十年后武林大会的第一。”他平静地回答,没有回头。
“让老夫来瞧一瞧就知道……”
地上有一个影子,原先只是一个点,倏然成了一大片,“呼”的一声,轻微的劲风,撞向马上人颈后“风池”、“风府”、“天柱”三穴。
马上人陡然提缰,得儿一声,那黑马骤然笔直地奔了出去。马上人低头伏身,紧贴在马背上,三缕劲风破空而过,马上人伏身冲出去的同时,一低身摸起插在他左小腿外侧的匕首,回手射了回去,随即双手抱住马颈,低声喝道:“乌流,走。”
黑马微一发劲,远远驰去,一阵雷鸣骤响的马蹄声,人与马已经远去。
那柄匕首却“霍”的一声倒旋回去,老人三指点出不中,斐止处策马而去,他本已如影随形一跃而起,一掌抓向乌流的马尾,大喝一声:“且慢!”但是匕首冷飕飕打了一圈子,划向他的喉头,似乎早就算好了他一跃而起的反应。
老人立掌如刀,“呼”的一记掌刀击在匕首柄部,一口气一松,顿时微微一滞,止处的乌流何等脚程,这么微微一顿,就已经去得远了。
老人追之不及,老眉大皱,却听身边“啪啦”一声,半棵树倒了下来,轰然尘土枝叶纷飞,砸向他的头顶。老人大吃一惊,连忙护掌后退,他一闪避,那树结结实实地砸在路上,把整条路堵死了一半。
等枝叶落定,烟尘散去,老人眯起眼睛,夕阳下,一个东西在剩余的树杈上闪闪发光,正是被他击飞出去的匕首。
“斐止处,你果然够资格争那二十年第一。”老人的脸色似喜似怒,“就算是二十年前斐处尘也没这样对待过老夫!斐止处!老夫若能让你得了这二十年的第一,老夫就不姓楚!”
一匹黑马在逐渐黯淡的阳光下奔行,荒野萧萧,马蹄擦过干草的声音甚至比马蹄声更加清晰刺耳。风过耳畔,带起丝发飘飞,他一直双手抱着马颈,沉默地用怪异的姿势坚持着前进,贴着马身,清晰地感觉着马奔行的行动力,肌肉绷紧而又松弛,隆起而又拉开,马的喷息和温暖。
温暖……
马上人睁着眼睛,却没有看前方,他抿着唇,默然看着马蹄下不断过去的干草和尘土,似乎可以放任乌流奔去任何地方。
好静,夕阳……如血,却是笼了人背景的一团红血,映得芳芳草草全成了丝丝的黑。还有一只莫名其妙的怪鸟,咿呀一声颠颠地在红血影里飞过,凑不成那诗赋里的孤鹜,只是发人心寒的孤独。
“过了东篱……”马上人喃喃自语,“就是中篱,西篱……”他突然低吒了一声,“乌流,停一停。”
乌流喷出一口热气,小跑了一阵,慢慢停在道路旁的荒草滩上。
草滩边有摊积水,莫是前些日子下雨积的,黑黝黝的底,水面清晰如镜,纤毫毕现。
马上人缓缓支起了身,慢吞吞地从马背上下来,居然整了整衣裳,对着水面照起来。
水面清寒,映着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眉目清秀,肤色苍白,不像是经常在江湖上暴晒的武林人,像个规规矩矩读书的贵家公子,甚至,神态再斯文温柔点,有份明丽。他显然长得和母亲相似,他的母亲显然是个美人儿。也难怪,据说止处是槐烟槐夫人的孩子,槐烟温柔贤淑,当年美名远扬,止处有这样的俊俏,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年轻人的神态有些厌倦颓丧,和他斯文清秀的脸有些不符,对着水塘照了一阵,他理了理头发,把自己修整成更加端正稳重的贵公子,居然还拿了巾帕出来擦干净了鞋子,掸掉了衣服上的马鬃。
在他修整的时候,身后数十丈处的树梢微微一动,接着十几丈处的树梢又微微一动,簌簌的几声微响,落下了几片叶子,一个人影,鬼魅般地站在他身后,“有色为令从是。”
整理仪容的人停下手,平静地说:“辟是天名为明声,是为第三识止处。”
他背后的人缓缓靠近了一步,“三止。”
整理仪容的人站起来转过身,反问 :“有色为令从是。”
来人回答:“辟天名为空慧行。是名第五识止处。”
三止点了点头,来人是五止。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胖瘦,一般的容貌,一般的声音,若是两个人围着转上几圈,说不准都疑惑,他是谁?是不是我?我又是谁?是不是他?到底我是他还是他是我?或者,我们谁也不是谁?那又为什么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为什么又要分成我们两个?
“你受了伤,中篱伏击,师爷让我去。”
五止的声调和三止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五止的声音慵略冷漠清亮些,三止的声音慵懒低沉些,若不是两个人都开口,无法分辨这居然是两个人的声音。
“我去,他们知道我受了伤。”
五止沉默,沉默了一阵,才说 :“危险。”
三止笑了,“七止不灭,公子不死。”
五止又沉默了一阵子,倏然已经在他来的时候借力的菩提树下,“你去。”
三止敛起了眼神,沉定下气质,原本有些慵懒,却似乎刹那间成了高贵公子,走到乌流身边,顿了一顿,一提缰,乌流泼蹄而去,他不回头。
五止看着他走,扯起一块蒙面巾蒙住了脸,一股风带着夕阳最后的暖意吹来,蒙面巾风里飘荡,他动了动嘴唇说了两个字,却听不清楚,一眨眼间,他似来时一般,鬼魅般地消失。
四野空旷,夜风弥起,一阵阵尘土和热气四散,夜了。
一年前斐止处出道时,曾经做了两件江湖震动的大事,正是这两件事让他声名雀起。一件是在九道池大战九道真人,一件是将江湖上人人憎恨的“错刀”欧阳锉斩为九段。
九道真人性喜炼丹,为炼丹之术害死了不少人。而欧阳锉可就了不得,他有杀人的癖好,杀人之法越新鲜他越喜欢,他曾经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关在只能屈不能站,非常窄不能坐的小笼子里,看她不能站不能坐,半屈膝,慢慢凄厉哀号而死,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或者绑住人的四肢,叫人拿了大锯慢慢地把人锯成四块,他就坐着听人的惨叫,看人痛苦恐惧的神情。这等残酷的手段,早已经激起大多数江湖人的愤慨,只是有胆子触这魔头霉头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据说八年之前有个少年英雄上山挑战,被他抓住了灌了一肚子尸体蜡化的尸油,活活吓死。
但是斐止处上去了,虽然重伤而归,却是大败欧阳锉,一把火烧了他的杀人刑馆,连带着以前的受害者和欧阳锉本人都烧成了骨灰,连下地狱都亲亲密密,永不分离。
此战之后,斐止处只休息了一个月,就又北上长白,大冬天摘了东风里的“第一颗”,第一颗新鲜的包心白菜,送去给江南的彭老爷子祝寿,让老人家乐呵呵合不拢嘴,直夸小子有心,气倒了一干送百两金千两银的英雄少年。
也就在这个时候,天机堡十多年来训练的“七止”,只剩下了五止。
Part 4
乌流的马步奔跑得精细而稳定,三止单手握缰,他知道金银五妖用鹰隼追踪,他和五止在空旷之处一聚即散,五止轻功最佳,甚少留下痕迹,但是他仍然很小心。
很快就要奔过中篱,再过去,就要进入镇区,那就是半路上数度伏击他不成的金银五妖的老巢所在。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流星升起,他的嘴角略微抿了一下。
中篱镇很静,居然悄然无声,那些屋瓦殿檐似乎都是些虚伪假的东西,虽然在这里,却又不是充作它们平时的作用。他勒住马,乌流轻嘶了两声,停了下来,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城镇,学着京城对着大街左右两边对称建的房子,一溜过去约莫有四五十栋,街边一口井,井上吊着两个水桶。此时夜已黑了,这一溜屋子的影子定在地上不动,只把地上光亮的部分掩去了八分。
“出来。”斐止处简单的两个字。
寂静的城镇寂静,似乎斐止处面对的不是这个城镇里的人,而是这个城镇本身。
城镇的窗户里微微闪烁着蓝光,点点烁烁,是箭头,而且是不计其数的箭头,随着斐止处一开口,“霍霍”射了出来,“夺夺夺”在斐止处面前射成一段密密麻麻三丈长三丈宽的箭簇阵,这剑阵一射,除非斐止处的马能够一跃三丈,否则寸步难行。
一个女子缓步从中篱镇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容颜皎白,虽不算美,但也干净清秀,在这箭阵之后一站,颇不应景,“斐止处,今夜你别想出我东篱山方圆五十里地。”来人正是珍珠,一身黄衣,外披珍珠褂,大是珠光闪烁。
珍珠斜着眼睛看他,她的容颜不算美,但是神态妍丽。
此人在四妖的信中说已经受伤,但此刻丝毫看不出来,一身青衣干干净净,俊俏得有些似女子,却又一股端正的书卷气,适才的箭阵射在地上已经是示警,若是那数百箭都向他射来,这俏郎君还不成了刺猬一只?但是他神情安然,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
“金银五妖在公子眼里自然算不上狠角色,”珍珠嫣然一笑,“连武丑在公子手下都走不过一招,区区金银五妖,即使一拥而上,也不是公子五十合之敌。”她衣裙微摆,退后了几步,“但是如木牍含兄弟,或许就有资格和身份和斐公子动一动手。”
如木、牍含是慕容世家的表兄弟,斐止处听闻过这一对兄弟的名声,也是贵公子白衣翩翩的,出道以来,形影不离,也做过不少惊人之举,算得上后起之秀的佼佼者。如木牍含兄弟,为什么会和金银五妖搅和在一起?
斐止处单手勒马,乌流微微退了一步,陡然嗡然箭响,霍霍十多箭射左,十多箭射右,斜斜入地,把乌流的左右之路,全部封死。
“好箭法。”斐止处徐徐吸气,目光落在左边第一箭上,那支箭和普通箭一样,斜斜入地,入地三寸三分,但是这一箭,封死了乌流下一步的退路,正如奕棋,一个子落棋盘,便知道高低。
远处一栋阁楼的窗户缓缓打开,里面一位白衣公子,手持弓箭,犹未放下,眼睛亮亮的很是好看,微微一笑,大有斯文潇洒之态,“斐公子好眼力。”
“如木?”斐止处单手控缰,左手长袖垂下,状甚安详,“如木、牍含素是江南少杰之首,今日不知为何,却与金银五妖为伴?”
“啊,不是与金银五妖为伴,我们是合作。”慕容如木微笑,“合作……帮我们,找到你啊,听闻斐公子的大名很久了,一直无缘一见。”他的笑容温柔可亲,相信有不少女子倾倒在他一笑之下。
斐止处淡淡一笑,“斐止处不走江湖多在天机堡,如木兄也许贵人事忙,无暇到天机堡一叙,反而要到这地方来相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天机堡毕竟是天机堡,在天机堡,我们不可能有机会一战。”在如木所在的阁楼对街,有一栋相同的阁楼,阁楼窗户推开,另一位白衣公子临窗而站,“我们没有机会公平地一战,”他冷冷地说,“姜安不会让你输给我们。”
“金银五妖也不会让你们输给我。”斐止处安静地说,“难道如木、牍含兄弟所说的公平,就是如此而已?”
牍含微微一笑,笑容如冰冷傲,“如果你赢不了我们兄弟,”慕容牍含的眼神犀利如刀,“就算没有这三百五十箭士,斐止处,你也应该很清楚,你不同我们,你没有退路。天机堡是天下第一,你若赢不了我们,只有死,无论是在这里,还是不是在这里,都是一样的。”他负手而立,“你不能败,败了就得死,所以不要说我们兄弟俩卑鄙。”他冷冷地说,“你应该感激我们兄弟,若是你死在这里,至少还有个理由,和你爹斐处尘一样,说是为了除魔卫道死的,死也死得风光些。”
斐止处皱了皱眉,低笑了一下,“这么一说,倒说得我无话可说了。”他缓缓撩起衣裳,从马背上下来,轻轻掸了掸衣裳,卓然而立,“哪一位先行赐教?”
如木温柔一笑,“我来吧。”他缓缓举起了那弓,弯弓搭箭,对准了斐止处眉心,轻轻地道,“我要射你印堂。”他生得漂亮,这么轻轻一笑,有对月下花与美人的温情,但是他的箭尖,缓缓抬了起来,对正斐止处的眉心。手稳,眼神坚定,如木白衣搭箭,一阵冷风徐过,衣袂俱飘!
斐止处轻轻地在乌流颈上一拍,一声嘶鸣,乌流小步跑开,想是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场面。斐止处双手空空,就等着如木开弓。他眼里没有如木,只有如木箭尖上莹莹的一点!
如木的弓一点一点慢慢地拉开,牍含长眉耸动,眼神犀利得近乎凌厉,也牢牢地盯着如木箭尖的一点!这位表弟看似文弱温柔,一手“怒天弓”,却是霹雳霸道得令人胆寒。他见过不少次,如木一笑之下,一箭的霸道可以把人整个头颅射碎,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那“霍”的一箭,出箭的声音,就如苍天的霹雳,闪爆之后,支离破碎!
“吱——吱——吱——”长弓,与箭身的摩擦,细微的声音,此刻却分外刺耳,一方面灌注了如木的内力,一方面,是此刻万籁俱寂,虽然中篱镇埋伏着不少人,但是训练有素,一声不响,就似都僵在了黑暗中 ;另一方面,珍珠和牍含都凝神在如木的箭尖,珍珠微微有些颤抖,牍含纹丝不动,一双眼睛神光暴现,炯炯在如木的手指之上!
斐止处嘴边似带着微笑,也和如木一般带贵公子的气质,但他一双眼睛猝然闪烁的是深沉凌厉的光。如木弓弦拉开,拉到极至,牍含身上的衣袍微微隆起,竟是气劲流转,可见他对如木这一箭的期待。
正在这时,有个东西在眼角微微一动,斐止处眼角一掠,眉心一扬,陡然“霍”的一声震响,似碎裂了什么东西,他眼神没自珍珠那里收回来就闭目向左扑了过去。
如木这一箭内力罐透箭尖,箭到中途,已经箭身碎裂,这也是他“怒天箭”的奥义所在。内力逼裂箭身,他这箭中夹带可燃磷火硫磺,内力逼裂箭身,空气流入,外加内力之利,磷火引燃硫磺火药,陡然炸出一团火焰,这火焰分外刺眼,令人不敢正视,往往一眨眼之间,这一团霹雳闪电般的怒天箭就一箭自眉心射入,自脑内爆开,箭身爆裂成千千万万碎片,人死得惨酷无比。
斐止处闭目左闪,那怒天箭刺眼的亮光于他不受影响,随即他身子倾倒,左手在地上一撑,捷若灵猫地扑了出去。
正在这时,怒天箭在他背后爆炸,千万点流光闪烁,“砰”的一声,炸成一团光影,斐止处陡然睁大眼睛,低喝一声,五指疾抓,一把扣住了珍珠欲动的手,随即两个人顺势前滚。
怒天箭箭内火药不多,只是有如鞭炮炸裂,炸飞的箭身比之利箭更有杀伤力,一滚之间,斐止处背心已经赫然见了血。
如木一箭射毕,几乎全然不在乎第一箭是否射中,抽手拔箭,连珠箭发,斐止处抓人,前扑,翻滚,如木一连串长箭直射他咽喉、心口、小腹,“霍霍”之声不绝于耳,但是如木越射眉头扬得越高,牍含深吸一口气,身上流转的气流缓缓平息,反倒露出了一点笑意。
怒天箭颇耗元气,如木第一箭后就不再是怒天箭,这一串连珠箭,斐止处一连串轻巧的跟头翻了出去,一连翻出七八丈外。如木箭筒中长箭射完,最后一箭恰恰仍射眉心,斐止处左手扯着珍珠,右手轻轻一拈,右指食指、中指夹箭,拇指一搭,“咯”的一声,箭断。
“好功夫。”牍含冷冷地赞道。
斐止处右手仍然拈着那半截断箭,他这时才有机会透一口长气,缓缓举起左手。他的左手牢牢扣住了珍珠手里握着的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太危险,姑娘还是放下来吧。”
牍含目光一掠,如木“哗”的一声,笑颜灿烂,“珍珠姑娘,你这一手,不够意思。”
牍含“嘿”了一声。
珍珠脸色本来就白,此刻更白,她手里握着一个小竹筒。
竹筒的盖子已经打开了一半,珍珠的手被斐止处一手扣住,牢牢地压在半开的竹筒上,竹筒里有东西嗡嗡作响,一直盘旋着要飞出来,但是被珍珠的手掌按住,飞不出来。
珍珠脸色有些白,她右手被斐止处扣住,居然还伸出左手轻轻挽了挽头发,“如木你好不识抬举,我好心要帮你把这姓斐的留下来,你居然对他示警。”她手里扣着的东西,是苗疆盛名的蛊虫与黄蜂混养数年之后遗留下来的合物,将苗疆蝶蛊与噬人蜂往大水缸里一扣,五年之后开封取出,就是她这竹筒里的东西。这东西似蜂非蜂,似蛊非蛊,不知是蜂蛊互吞之后的东西,还是蜂蛊同生的怪物,有个名字,叫做“蛮蛰”。金银五妖之中,珍珠长于制作毒物暗器,她机巧之能的名声远远高于她的武功。
如木笑靥如花,他的确在刚才一箭出手的时候左袖一飘,箭尖略略一偏,“我不讨厌女人,更不讨厌毒如蛇蝎的女人,但是,”他微微一笑,“我讨厌女人的恩惠,什么女人的恩惠都讨厌。”
斐止处左手扣着珍珠的左手,抬起头来向如木看了一眼,他背心见血,轻轻掸了掸背心破损的衣裳,“如木公子风采翩翩,斐止处见了刚才公子示警之举,的确心存感激,但公子……”他挺直了背,那一眼望得正直,“好一个枭杰人物!”
牍含眉心微微一挑,不等如木回答,截口:“斐公子果然是知音。”一言未毕,他自阁楼一掠而前,在斐止处面前三丈落地,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划掌,比划成慕容家“并刀”之手,“慕容牍含领教公子‘天机无极’,请赐教。”
斐止处看了他一眼,“你……”他似有深沉的遗憾,但不知为何却未说出口。他本显得安静而无特点,只是个在攻击面前方显得灵敏的人物,但说出这一个“你”的时候,斐止处有一分淡淡的悲哀之色,顿了一顿,他接下去,“来吧。”
好一个能隐能忍的人物!牍含“并刀”之掌出,“并刀空有”,第一式揽胸击肋,他“呼”的一声运掌如刀往斐止处颈项揽去,随即一记沉肘,扎扎实实地从慕容家“并刀手”第一式开始打。斐止处低头前扑,居然也从天机堡震堡之学“天机无极”开始打。
拳风呼呼,人影交错,衣袂激荡,如木在阁楼上凝目远望,似乎这呆板之极的一招一式的过招,比之他刚才的那一箭要来得精彩。
珍珠手扣着竹筒里嗡嗡作响的东西,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否要再把蛮蛰放出来,望着斐止处和慕容牍含的打斗,她自认武功不弱,却看得一片茫然。
这样像喂招一样的比试,比之她想象的慕容兄弟要在武林大会之前整死斐止处,要简单却又复杂得太多了,她弄不懂这些名门公子的想法。
堪堪牍含一套并刀手打完,牍含倏然后跃,“斐公子果然是斐公子,”他脸色也不变一下,淡淡地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斐止处默然看着牍含刚才站立的地方,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仰天一笑,“好心机!好风度!”
牍含点了点头,如木远远一声轻笑,“斐公子客气了。”
珍珠皱起了眉头,只听斐止处掸了掸衣袖,也不招呼他的马,似乎打败了牍含就打败了一切,大步向前走,她清吒一声 :“弓箭手预备!”
“让他去!”牍含的声音几乎和她同时响起,他白衣如雪,一点尘土不沾,冷得他比珍珠更像中篱镇的主人。
“为什么?”珍珠呆了一呆,终于忍不住爆发起来,“你当我这东篱山是你慕容山庄的奴才不成?要如何便如何?我告诉你!”她一手扬起了那个竹筒,“本姑娘不欠你们兄弟什么,你们若不帮忙,就不要给本姑娘瞎指挥,当了这里是你们清高利落的名门府第!”她厉声道,“弓箭手……”
“等一等,”如木温柔的笑声依然动人,“莫着急,等一等。”
就在这时,斐止处已经走过了三丈箭阵,一转身,珍珠才赫然见到,他背心被怒天箭炸伤的伤口,那伤口不深,但是一片青紫,显然,那怒天箭上,不仅有炸药,而且有剧毒!
珍珠倒抽一口凉气,心底想笑,脸上却笑不出来,好一个笑靥如花的慕容如木!他先给斐止处示警,挑开自己要施暗算的底子,而后他故作恩惠,逼偏箭尖,让斐止处对他疏于防范,这怒天箭出,不是要把斐止处一箭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而是,像慕容如木的微笑一样,只需要温柔的一点伤就足够了。
因为箭上有毒!必是剧毒!真正的暗算不是自己的,正是来自这个好心示警的温柔公子,而且,是当面的,一对一的,光明正大的暗算!这比什么都可怕!
怪不得斐止处受了一箭,要反过来赞道:“好一个枭杰人物!”
如木只出手一次,牍含跟着出手,他别无目的,只是与斐止处印证各自家传绝学,非常简单,他毫无其他意思。只不过,斐止处已经中毒了而已。
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卑鄙,在江湖上,只有赢了就活,输了就死这种规则。
没有一个江湖人可以要求要在无伤无病的状态下才可以和人动手,面对最困难的情况而能赢,才是一个江湖人沥血的本色!赢不了就死,阎罗王不会理睬你有多少理由,可以让人辩解说:“我是因为不小心中了毒,我是又不小心生了风寒,最后不小心遇到强敌,他居然不守规矩要和我动手,结果我状态不好大败亏输,你放我回去下一次我一定割下他的脑袋来献给大王你当球踢……”
不公平,就是最现实的公平。
牍含有他良好的家教,一套掌法打完,知道不能赢,就收掌住手,淡然言败。
但是现实却是,斐止处中毒在身,这么一过招,毒入经脉,随血流转全身。牍含并非故意要造成这样的境况,即使是有故意,也是如木的算计,不是他的。
“慕容家的家规,救死扶伤,锄强扶弱,乃我武者本分。”如木倚在楼头微笑,“一二三,珍珠姑娘,我们已经看不见人了。”
他说的时候,正巧斐止处大步走过中离镇镇心,两边楼中的箭手不得命令不敢发箭。斐止处走过镇心,正处在弓箭手环绕的地方,而又偏偏如木已经看不见他了,他已经从阁楼那边走过去了。而自然,此时此刻,牍含站在镇前,离斐止处更遥远,自不算是,有什么人在他面前被伤被杀。
珍珠嫣然一笑,“怪不得斐公子要说两位好心计,好风度,害人害成这等手段的,珍珠在东篱山做了十八年山大王,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缓缓举起了手里的竹筒,对准遥遥的镇心,同时轻轻地笑,“原来害人,还可以害得很优雅,充满了让女人倾倒的风度……”
牍含闭嘴,充耳不闻。
如木只是笑,笑得有几分顽皮之色。
“射箭!”这边的谈话声那边已经听不到,珍珠一面说话一面留心斐止处走到了何处,他大步前行,似乎也知道自己毒发在即,走得很快,一走到珍珠预算好的地方,珍珠提起真力号令出口,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霍霍霍”一连串箭响,万箭齐发,都射向镇心一个人,珍珠人影一闪,追了过去,她唯恐箭射斐止处不死,要用蛮蛰做万一之用。
如木站在阁楼上闭着眼睛听着。只听他身后的一些房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接着珍珠一声尖叫,一阵更加混乱的声音不断,随即一声呼哨,马蹄声传来,如木很清楚地听到,有个人上了马,那马是好马,马步轻松地奔走了。
“啊——啊——”是珍珠的声音,她在惨叫。如木睁开眼睛,眨了眨眼,“他躲进了井里?”
牍含负手而立,并没有看背后中离镇的惨状,他嘴边含着一丝冷笑,尚未回答,又一阵马蹄,有四五个人骑马而归,见到眼前的情景大吃一惊,“五妹,五妹你怎么样了……”
一个人大步走到牍含面前,“怎么会变成这样?斐止处人呢?难道你们慕容兄弟在此,都会让他上天入地跑了不成?”
“五妹……所有的人都给我安静!怎么会这样?”
牍含依旧充耳不闻,冷冷地回答如木刚才的问题:“是,他躲进了井里。”
“然后呢?”如木叹了口气。
“然后,第一轮箭阵过后,他把一个东西从井里扔了出来,我想是井里的水桶,外面应该套了他的衣服。第二轮箭阵射中了那个水桶,然后他破开另一个水桶,当作盾牌,半个放身前,半个放身后,连人带桶一起跳了出来。”牍含背对着中篱阵,一切却好似亲眼所见,“第二轮射错,第三轮自不免少些信心,我猜斐止处跳了起来,第三轮绝无第一轮箭之霸气,他的木桶挡掉一部分,他自己挡掉一部分,只要木桶护住要害,他何等武功,皮肉之伤,岂能奈何得了他?过了从井口到楼房的距离,他一进了楼道,那些弓箭手们,有谁挡得了他?”牍含淡淡地道,“破开一条道,自前门打到后门,出门去招来马匹,就可以脱身。中篱镇自以为天罗地网,不过如此而已。”
“那……”如木似笑非笑,远远地瞄了金银五妖一眼,“珍珠姑娘……”
“那很简单,斐止处扣住她那竹筒如此久,难道毫无作为?”牍含淡淡地接着说,“他没有毁掉那个竹筒,必另有图谋,我想他传入内力伤了那只蛮蛰。想它再厉害,终也是只管在竹筒里的怪物,斐止处若有借物传劲之功,不难伤得了它,那东西既然受伤,千古毒物,必凶性大发,一出桎梏,自然是六亲不认,见人就咬的。”
“呵呵,”如木轻笑,“一个好对手。”
牍含点头,“的确是一个好对手,斐止处名不虚传。”
金银五妖的金妖过去看了珍珠的伤势,狠狠地道:“慕容如木,慕容牍含,你们妄称名门正派,眼见斐止处伤我五妹,居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如木自阁楼飘身而下,微微摇了摇手指,“我们兄弟只是‘听见’,并没有‘眼见’,连死伤都未看到,君子不耻道听途说,因此,算不得见死不救。”他与牍含并肩而立,两个人一般的白衣如雪,不染烟尘,如木轻轻地道,“莫要以为我慕容兄弟是你们请的助拳,”他笑了笑,“只不过我们想会会斐止处,恰巧,在你们这里遇见罢了。”
金妖气为之结,“可怜我五妹,她本与斐止处无冤无仇……”
如木啊了一声,无不遗憾地耸耸肩,“那都是你不好,谁叫你惹了这等人物?”他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不如你娶了她,这样你就安心了。”
“如木!”牍含眉头一蹙,拉着如木,顿了一顿,“告辞。”一掠而去,远远的,还传来如木的笑声,似乎对他自己出的主意颇为得意。
他若回头,必可见金妖一张脸青白交加,铁妖眉宇间凄凉的悲哀,遍地箭簇,满地鲜血,毁了一个山塞的名声和尊严,仇,只有越结越深。
没有实力,被他人讪笑,无人可以体会那种被践踏的悲哀,因为强者不屑也不必理睬,那些被踩在脚下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