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是少女一枝花的年龄，就在这一年，老天爷送给我一个长达十七年的马拉松式的礼物。它改变了我对“美”的认知，成为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那年，我十八岁，青春洋溢，很在意自己的容貌。不但衣着发型力求“水水的”，也颇讲究色彩款式的时尚搭配；辛苦赚来的稿费，并不都用来买书，也购置美丽的皮包、皮鞋和饰品。出门打扮免不了，嗯，镜中的少女看起来蛮漂亮的：双颊红润，直鼻梁，大眼睛，嘴唇线条优美，还加上一枚甜蜜酒窝哩!不忙，且取来“美容圣品”不透明胶纸，用小剪刀剪出弯细的月形，熟练地顺着眼皮一贴，哇，变魔术似的，原本亮晶晶的单眼皮眼睛顿时成了迷人的双眼皮，再抹上淡蓝的眼影……
　　坐上四十路公交车，一个小男生指着我哈哈笑：“你下巴那里有块圆珠笔油!”尴尬地看他一眼，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我右脸颊靠嘴唇的部位，出现了一片青蓝。仿佛是被人猛挥一拳，皮下淤血了。这块蓝印子初时浅浅的，然后慢慢地水墨画似的往外扩散，颜色变绿，甚至成为红紫色的了。同时在口腔里相应的部位，出现了血块，会肿胀、自行破裂、流血，暂时恢复正常后，又开始肿胀、自行破裂、流血。这样奇怪的症状周而复始已有一段时间，初时不以为意，迟迟不见改善，愈来愈严重后，爸妈不但紧张起来，我更是感到害怕。难道，年纪轻轻。就得了不治之症?而我，十八岁，花样年华才刚开始啊!
　　为了皮肤上的这块无名青肿块，爸爸带我跑了五家医院验血，又从内科、外科看到皮肤科，直到经由一位医生朋友的指点去挂门诊口腔外科，才确定是血管瘤，需由整形外科医生动手术切除。
　　但是这对我来说的第一次在口腔里开刀的可怕手术，不但没有治好，还使我原本完好的嘴唇受到损伤，而血管瘤也往下转移了。之后十年，青肿的部位逐渐蔓延到颈部，翻开多年前的相册可以清楚看到，我多了一个十分“肥美”的双下巴。尤其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影响血液循环，下巴至颈部更加肿胀青紫，口腔需用针刺放血，接着便是疼痛不适。我曾做针灸治疗，试各种中药，甚至密宗作法，求神问卜，可惜都不见效，除了等待适当时机动手术切除，只能暗自忧惧及在希望中祈祷。
　　第二次手术换了另一家大医院。这次手术花了八小时，伤口从右耳根沿颈部划到左边的腭下，长长的刀痕，有如上了一次断头台!然而病情依旧，血管瘤继续生长，尽管医生说是良性，但面对镜子，我真诚地祈求老天爷，一张脸丑点儿没关系，但能否让我少受点儿对未知恐惧的折磨?
　　第三次颈部手术是在三十五岁那年。第二次上“断头台”，同样的部位再重复划一刀，手术过后，我隐隐听见妈妈在轻轻唤我，声音似从山谷中吹来一阵微弱的冷风，当我清醒后睁开眼睛，一眼看到儿子惊吓的表情，听到他放声哭喊：“妈妈!”不改爱美天性的我从枕头下取出小镜子。镜子里有一张水泥色的脸，双下巴不见了，脸形改以不对称的倾斜，仿佛被刀削似的。但我由衷感谢老天爷，这一次是斩草除根，终结十七年来的病痛。
　　我今年六十岁，恢复健康以后，更珍惜生命中拥有的一切。朋友至今仍认为我很爱美，一点不错，一个真正对“美”有认知的人，是从“丑”和“痛苦”中淬炼出来的。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之中的心情故事。
　　记得当年我在整形外科门诊的时候，看到许多兔唇、腭裂、颜面伤残甚至畸形的病人。男女老幼都有，从外表看去，也几乎个个是可怜的怪物，我当下胆战心惊如遭当头棒喝：“桂文亚啊，你真的要感谢上天。你得的不是绝症，难看的也只是半个下巴，你还有健全的四肢和脑袋!比起这些平。日不敢出门见人的身心障碍者，是何等幸福!”
　　是的，我深切地理解及同情他们。在漫长的十七年中，我饱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但至少，还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一份合志趣的工作，一个和乐的家庭，读书写作，外出旅行，随心所欲。我在意的不是外形变丑了，而是变得更坚强更能面对生命中各种艰难的挑战。
　　外在的美真有这么重要吗?不。当一个人经过真实人生的考验，当一个人体会了还有比外在形式更重要的东西以后。他的内在将更质朴丰富。
　　就在不久前，途经忠孝东路捷运站，遇到一个不常见面的朋友，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以前的脸很歪耶，现在好一些了。”
　　我对他点头微笑，原想告诉他这已经不重要了，但随之一想，也没什么。曾经还有一位不知情的同事，在我第三次手术后向我求证：“传说你去日本美容啦?”一位医生朋友更是善意地建议我去做整形手术以改善缺陷。
　　我不会去整形。执意留下这明显的缺陷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真正的“美”，是透过不完美而来的，付出“美”的代价，让我上了一堂生命教育课，这是更有意义的收获。
　　“刀疤老桂”，是我给自己取的一个性格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