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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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朝敏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制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出版作品集《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遁走曲》等十部。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天涯》等文学期刊。小说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有文字翻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作品获得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六届《芳草》文学女评委奖和湖北文学奖。
  一
  上元节那天,扈娘约好能婆婆到江口弥陀寺去拜佛。
  庙村斜对面就是江口镇。天气晴好的话,长江就是一面明镜,与明媚阳光一起开阔视线,对岸景物便清晰地投射眼底,若是站得高一些,古镇高耸建筑的青砖黛瓦也隐约可见。有时在节气,站在大堤上,甚至能听见噼啪的鞭炮声,偶尔还能听见大人的争吵和小孩的啼哭。抬眼即见的地方,却因一江之隔陡生遥远。按说,乘坐乌篷船或者机帆船,一个钟头即可到达。可眼下,日本人占领了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所有地方,江口镇更是驻扎了日本军队,还垒砌多座碉堡严防死守。江口镇,还有相距不远的董市镇,都是长江中下游交界处沱江段岸畔的千年古镇,陆路水路四通八达,勾连南北融汇东西,湖光山色秀丽,氤氲温润气韵,风水嘉好。古刹横卧林际,禅院抱拥青翠,钟鼓经语频传,清馨余音连绵,参禅拜佛者经年不绝,声名浩荡荆楚,来往商贾络绎不绝。还有美国、英国、法国、荷兰等洋行商行加持,繁华景象自不待言。
  这都是往昔了,如今却都被日军占据,山河委顿,一派萧条。董市更是厉害,连金盆山这座千年大寺院也驻扎了日军精锐部队,驻扎部队不说,还被征为临时军火库,重兵把守,设置层层关卡,鸟雀都难以飞进,别说外人了。远近百姓拜佛只好偷着去江口镇。
  到江口镇现在可不容易,必须弯路去,先顺水而下,再上岸弯陆路。这距离就像一条直线外面多出了半个圆圈的弧线。
  扈娘和能婆婆清晨就起床,乘坐乌篷船,顺江水向下走,弯到一个名叫七星台的地方下船。
  七星台曾是孤岛的一部分。而时间的推移中,孤岛南北航道发生变化,三十年前,主航道还是南支流,现在,南支流地势变高,北支流的地势下陷,主航道偏移到北支流。江水冲击下,北支流的若干沙洲逐渐从孤岛分离,与陆地连接成片,这块地方就是七星台。但七星台靠江边的地方还有若干小沙洲,它们耸立于江水中,彼此隔水静静相望。春夏季节,沙洲上花红柳绿草长莺飞,野鸟栖息静立或翩跹翻飞,野鸭野兔黄鼠狼之类悠闲穿行自得其乐,动静之间倒影江水,互为镜像,天地为之开阔深邃。而江水枯索的冬季,雾霭沉沉,水天顷刻相连,灰蒙无涯,冷风横贯江面,水瘦洲冷,清泠幽寂弥生,一如回到洪荒年代。沙洲上除了粗壮枯索的杨柳,便是芦苇了。那些芦苇,只剩瘦骨伶仃的青白枝干,它们伫立水畔,或蔓延于沙洲上,接受江风和水流的冲击,毫不委顿,倔强地连成片,静候时光流逝,攒集力量而迸发丝丝绿意。
  渡船靠近一个小沙洲停穩,扈娘下船。踏上沙洲,人迹罕至的荒芜感便迎面扑来。
  快看,快看哈,那家伙在耍微波凌步。有人拍手叫喊。
  一个黑色影子从江面踏水飘来。岸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伸长了脖子,仿佛遭遇一双魔手,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丁点声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凌波微步,活生生地变成了现实。那个黑影仿佛长出翅膀,也许还在脚上装上了微型版本的船舶,几乎眨眼间,就从江心振翅踏行到眼前。可是,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无法看清这个黑影的相貌。快到岸边,他勾起腰身,收紧腿脚,纵身一跃,一个漂亮的白鹤亮翅,前后脚依次落地,却转眼间消失在视线外。
  众人反应过来,拍手叫好,还吹出口哨。扈娘和能婆婆面面相觑,她们互相询问:真的吗?刚才看见的是在唱戏还是在玩大把戏(即魔术,乡村俗称大把戏)?
  船老板热心地回答,就是真的,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了,那家伙还是一个少年伢子。
  行人被凌波微步的把戏鼓舞,兴奋洋溢在脸上,围成一团笑谈一会儿后,又哄地散开,各自匆忙赶路。能婆婆是小脚,走不快,扈娘拽紧能婆婆的手,带动她身体,穿过几个沙洲才上岸。能婆婆感慨,幸亏你扈娘犟着没有裹脚,要是裹成我这样,咱俩今天就走不出门。
  扈娘性情倔强出了名,儿时就拒绝裹脚。这在当时的乡村,哪能行?家里的老人打骂多次,不奏效,便来硬的,捆绑她的双手和双腿,强行裹脚。扈娘性格犟,人却机灵。假装口头答应,老人放松了警惕,她就瞅机会偷偷放开裹脚布片。如此裹了两三年,双脚一点不变。扈家老人恼怒,便把她锁在屋里,再次绑起手脚。扈娘早有准备,随身藏了剪刀,用嘴巴咬着剪刀剪开绳子,从窗户里爬出来,失踪了两三天。扈娘母亲到处找,三天后,在江边找到快要饿死的小扈娘,不由悲喜交加,多少改变了心意。带回家后,虽然表面上顺着扈家老人意思逼迫扈娘裹脚,暗地里却是放任。
  此际,妇女运动在荆楚一带蓬勃开展,办夜校教妇女识字,还排演新剧传播新思想,夜校在孤岛也办起来。孤岛深陷江心,环境极其闭塞,夜校一旦办起,不由红红火火,孤岛一半的村庄都办有夜校,展开普及新文化的扫盲运动,庙村虽小,却赶潮流,也办有夜校,地点就设在私塾先生杨四大的家里。如此规模下,孤岛的许多妇女和未成年人参加了农民夜校学习文化,传唱革命歌曲宣传新思想,排演新剧普及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的新观念,尤其反对妇女裹足,不但口头宣传,还挨家挨户去传达“松绑妇女双脚,停止残害生命”的观念。不仅一部分妇女受到较深的影响,还有一些未成年的孩子少年们参加夜校学习,也接受了新思想。
  这些人在识字学文化之余,组成队伍,在街头巷道和庄稼地传唱:妇女们,团结紧,革命也有我一份。姐妹们,快觉醒,为啥把脚缠得紧,坏了身体还要命。没参加夜校的其他百姓被歌声吸引,围拢来,纷纷附和,举起双手齐声高喊:学习文化,不做文盲,反对裹脚,追求自由。
  扈娘的母亲带着扈娘一起去杨四大的家参加夜校学习。聪慧的扈娘一下就着迷了,每天就朝杨四大的家里跑,识字学文化。说来奇怪,那些字词句,一经扈娘的耳朵和嘴巴,就种子一般落进心田,又马上抽根发芽茁壮成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田已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小树林,为整个人撑起一股崭新的精气神。她虽是夜校年龄最小的孩子,却又是最积极和收获最多的一个学生,不仅识字多,还学会了写字吟古诗。她知道古人珍惜粮食的诗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还会吟诵报恩的诗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那些赞颂品行高洁的诗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更是牢记在心。   知识启蒙了她幼小的心灵,小扈娘越发接受崭新思想。夜校针对残害妇女儿童的裹脚行为,专门组织了宣传小组,扈娘也报名参加,学唱歌曲,排练节目,慢慢地成为宣传小组的骨干小队员。
  扈娘的母亲是典型的农家女人,从来都是以父母之命为责任,也在当时受到妇女运动的影响,再加上自己的小脚带来不少伤害,深受其苦,见女儿扈娘拿命抗拒,又见参加夜校学习的扈娘反对裹脚的决心坚如磐石,更见接受新思想的扈娘做事太有主心骨,内心很受震撼,态度大为转变,由暗地里支持变成了明地。
  扈家老人奈何不了,却始终不松一口气。小扈娘反正不从,丢下几句话:我不当封建思想的牺牲品,我是我自己,要我裹脚,不如拿刀杀了我。这些有个性的倔强话,要扈家老人气得跺脚,终究奈何不了。扈娘的倔强到了五头牛都拉不回的地步,用庙村的话来说,就是“死倔”,却为她那双大脚取得最终的胜利。
  那双大脚为她带来不少方便,她拽着能婆婆的臂膀赶路,成为小脚能婆婆的拐杖。很快,两人爬到了大堤上。
  一个嬉皮笑脸的男子拢上来,咧开阔嘴,一颗黄黄的大龅牙戳到了嘴唇外。旁边的人一阵小跑,边跑边低声喊:快跑,维持会的二流子又来揩油了。龅牙男子见到扈娘,眼睛放出长钩子,朝扈娘勾起手指。扈娘不理,拉着能婆婆继续赶路。龅牙男子拦在她们面前赞叹扈娘美貌如仙,却被扈娘狠狠地剜了眼。他恼羞成怒,索要行路的铜板。
  扈娘气愤地回敬。就是走个路,还要向你交钱,土匪啊。
  龅牙男子拍手,哇哇乱叫。老子是维持会的人,也是哥佬会的,匪帮哥佬会——那可是厉害,不信你不晓得,快交铜板。说着,上前抓起扈娘肩膀上的衣服。扈娘骂他二流子,还拿脚踢。龅牙男子火了,伸出右手准备抡去。
  嗖的一声,弹弓打来的石子击向龅牙男子的右手,并削掉了小指头上的一块肉。鲜血喷溅到扈娘脸颊和眼睛上。龅牙男子反应迟了,也可能是陡然遭遇这一出,懵了头,几秒后才被疼痛和鲜血提醒,蹲在地上哎哟叫骂。
  扈娘拉起能婆婆的手,匆忙奔向大堤下面的田埂。
  扈娘走了几步,回头,人不由怔住。
  堤岸上一棵老杨树,枯枝森白,蒺藜似的簇拥一团指向天空。这团森森如白骨的画面还有更令人愕然的——树杈上坐着一个黑影,左腿弓起,搁在树杈上,被左手环抱。一顶乌黑的大毡帽遮盖了脑袋,而垂下的右腿摇晃出幽娴。黑影依然看得出身形轻俏,大致少年模样。就在扈娘转身的瞬间,那个黑影摘掉大毡帽,露出一张框有大黑眼镜的脸庞。说实话,那黑镜黑乎乎的,还超大,遮住他大半个脸庞,也衬托出他的瘦长白脸。但是,他的眼睛透过挂在鼻梁上的墨镜顶框朝扈娘看来,还调皮地朝扈娘吐出舌头。扈娘飞快地转过脸去,拉住能婆婆的手小跑。
  她们要先到七星台街上,找到卖酒的一个周姓老人,装好酒桶,一起拖板车沿着田间小路一路卖酒到江口镇。卖酒是掩护,要不,两个女将去封锁的江口镇,真没由头。那条小路横穿了两个地方的庄稼地,尽头刚好是三佛寺。扈娘的男人连生就是酿酒的,连家世代酿酒,日军占领前,长江沱江段南北的酒基本来自连家,这个周老头也酿酒,却总嫌自己手艺不到家,多半会用连家的酒曲。日军封锁后,周老头只好自己酿酒卖,但隔段时间就会想办法弄到连家酒曲,这不,今天扈娘亲自送来了。周老头兴奋,带上扈娘和能婆婆一起出发,朝三佛寺奔去。一路都是小路,而且还穿插在庄稼地里。不好走,但是安全。
  在三佛寺拜完佛,准备转去弥陀寺,却去不了,里面驻扎了日军。更不妙的是,公路上,大量的日军踏踏赶来,列队站在路旁。三佛寺的一个僧尼劝告他们别去弥陀寺了,说今天肯定有日军在路上戒严,要么是迎接日军重要人物到来,要么是迎接押送货物的军车到来。总之,被日军碰见,死路一条。
  遗憾下,拜完佛的扈娘他们原路返回。能婆婆的三寸金莲磨出了血,便坐在推车上,扈娘和老周头换着推。到老周家稍做歇息,洗了红薯,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肚子饱了,走路也快,顺利到达七星台沙洲林立的渡口。能婆婆擔心那个龅牙男子,典型的二混子,叮嘱扈娘,要是二流子又来纠缠,就给一个铜板了事。
  这是能婆婆的处事风格,慈悲为怀,不惹事,遇事尽量隐忍,极力化解大小矛盾。
  叫她能婆婆,并非她已经到了婆婆级别的年纪或者辈分,实际还是中年妇女。能婆婆本名能王氏,能是她自家的姓,王是夫家的姓,她是能家长女,在家招赘,故名能王氏。她腰背略微弓曲,一颗脑袋总是垂下脖子朝地面看。这是她长期敬奉佛祖菩萨的后果,可能也是她的姿态,进入中年的她弓着腰身来来去去。来去大多是两点一线,从她家到无忧潭山林上的庙寺。她去庙寺一般在早上,逢到节气除了早上还有晚上。“能婆婆”无疑是庙村人对她的尊称,全缘于她神奇的招数。什么招数?铺蛇皮扎针灸。把一张蛇皮铺在人的身上,蛇皮纹路对准人的经脉,再手持细长的银针扎下去,颤巍巍的银针扎成圆形半圆形或者八卦形不等。那些扎进去的银针仿佛长在人的身上,森林般地密集。针灸去痛去淤去疾。蛇皮针灸在能婆婆那里有固定的时辰,就是月挂树梢清辉满地之时。能婆婆口中念念有词,手持银针下去,针针到位。那些接受能婆婆神奇招数的庙村人,都说过蛇皮的银针凉飕飕的,身上的经脉顿时活络。
  能婆婆还有个绝招就是招魂。不是普通乡村里的喊魂,而是招魂……召唤那些游荡在野外的魂魄归来。“魂兮,归来”的召唤中,那些游荡外乡不知归途的灵魂就会被神奇地统摄,然后顺着召唤声回到庙村。
  招魂的时刻,很有仪式感。能婆婆挑个灯笼,沿着偌大的无忧潭走来走去,她弓着腰背,三寸金莲颤巍巍地飘忽在草丛中,抬高声位逼尖了喉咙,嘴巴慢悠悠地吐出清冷又尖细的唱曲。那声音简直是能婆婆形象的对立面,她面容有多沧桑,声音就有多清灵。少女般的声音啊。嘴巴开合间,能婆婆瞬间就把自己从中年送回少女时代。当然是瞬间,看看,那脸庞承接了清幽月光,孩童一样干净澄澈,反衬出微微光泽,而三寸金莲的双脚却轻盈飘逸。招魂的能婆婆不是孤零一人,后面跟着一些庙村人。男女老少聚在一块儿,跟在能婆婆后面弓腰排成两行,也抬高声位逼尖了喉咙歌唱:   皋兰披径呵,斯路渐。
  湛湛江水呵,上有枫。
  目极千里呵,伤春心。
  魂兮归来呵,哀江南。
  招魂不是能婆婆首创,而是能家祖传下来的习惯,一代代人传承。它于能家是招数,于庙村人却是礼仪习俗。庙村人对招魂深信不疑。无须怀疑,不仅不会怀疑,反而以此为荣耀。能以“魂兮归来”的呼唤唤回亡者的魂灵,那是深得古楚精髓的表现,是庙村人秉承古楚风俗证明自己是古楚后裔的重要方式。庙村人对能婆婆尊且信。
  能婆婆交代扈娘的话,扈娘再犟,还是要听,她重重地点头。
  果然,龅牙男子一见扈娘又围了上来。此际已近黄昏,天光倾斜,渡船也在收尾。错过这趟船,今晚就只能流落七星台了。能婆婆迎上去,主动掏出一个铜板递上,却被打掉。
  过河的客人快上船,天就要黑了,最后一班船啰,马上收渡。船老板的吆喝声传来。能婆婆朝扈娘努嘴,扈娘弯腰捡起,再加上一个铜板,一起递去。龅牙男子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捏扈娘的右手,扈娘躲开。他又伸手摸向扈娘的脸,那右手指尖缠了白布。扈娘退后半步,并耸起右臂肘,猛地撞向龅牙男子。嗖的一声,弹弓打来的小石子飞来,击中了男子右掌。
  二流子哎哟一声,蹲坐地上。
  扈娘拉起能婆婆的手就跑下大堤,然后上船。船家点开长篙,渡船驶离岸口。灰白的视线中,扈娘只看见大堤上那个二流子还蹲坐在地上,脑袋却四处瞧望。无疑,他害怕了。
  而拿弹弓的主人……扈娘看向那棵粗壮的大杨树。孤独的灰白枝杈蒺藜似的指向天空,再无那个轻俏的黑影。
  二
  傍晚时分,渡船靠岸。
  早春的星光扎破黯淡的天幕,漏出细碎繁复的银色,朝着大地倾泻。晚风带着冬寒,在寂寥的田野上卷起舌头呼叫,拂荡刺肌砭骨的寒冷。
  扈娘拽着能婆婆的手下大堤,直奔庙村。哒哒哒的声响传来,激烈的一阵响动后,又慢慢远去,庙村前的小路上漂浮着苍茫的灰尘。走近,一股混合了浓烈油烟尾气的复杂气味追着夜风散发开来。似乎有队伍经过,她们不由怔住。
  她们俩并不知道,日本鬼子刚刚来过庙村。那气味是小鬼子骑乘的摩托车散发的尾气,还有车队碾压土路扬起的滚滚灰尘味。
  庙村村口,影影绰绰地围了一些人,传来阵阵喧闹声。这不是庙村人的习惯。庙村人因为庙寺存在,菩萨佛祖千百年来安然端然于庙寺里,庙村人信佛敬佛,礼数历来周全,绵延一代代人,村风绝佳。若非紧急或者骇人之事,一般不会聚群喧闹。
  能婆婆双手合十于胸前,嘴巴轻轻蠕动,念念有词。
  清寒的夜风吹来拂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扈娘忍不住惊叫,恐怕发生了大事……难道遭了劫?
  日本鬼子下午来到了庙村,他们在村口看中汉白玉莲花底座上的石狮子,准备搬走,却被阻止,于是大开杀戒。
  在扈娘她们安全地从弥陀寺撤回,穿行在庄稼田埂小路返回七星台的时段,一队日本兵从江口镇出发,登陆孤岛,来到巷镇集合,然后分成几个支队,扑向附近村落。来到庙村的鬼子有六个人,他们本不是来庙村,而是前去旁边的村子——听闻风声,要去抓捕什么人。但到达目的地后,并未发现蛛丝马迹,立即返回,到庙村村口,却停好摩托车下来。因为经过庙村村口时,他们发现了宝贝——汉白玉莲花底座上蹲坐的一个石狮子。
  这个石狮子矗立于庙村村口,不知多少年了。栉风沐雨,霜华浸淫,颜色是黯淡了,质地却越发圆润。哪想,路过的日本鬼子一眼看上,连抓捕任务也不顾及,来到庙村村口,一起发力想搬走。
  能婆婆的老爹能孝纪正在村里溜达,看见几个扛枪的日本鬼子在搬青石狮子,便赶来阻拦。
  先是想以礼服人,就讲道理。道理在孝纪老人那里就是石狮子神奇的来历。汉白玉莲花座石狮子非寻常之物,传说佛祖骑驾五彩祥云巡游人间,经过此地,见江水泱泱,一处沙洲耸起其中,沙洲上绿树环绕,村落错落有致,寺庙古刹香火旺盛,风水嘉盛,眼睛为之一亮,又见庙村人一起跪地拜佛诚心可鉴,心生感慨,便扬手点下随后的小佛。小佛一躬身,化作一狮子,蹲坐一团莲花祥云下凡,落在庙村村口,佑护信佛拜佛的廟村人。
  日军带有翻译。翻译是个中国人,他长有一张马脸,不苟言笑,那张马脸越发呆板严肃。他将老人的话译成日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鬼子听了,先是一怔,面面相觑,接着摇脑袋,也是叽里呱啦地回应。马脸翻译较有耐心,慢吞吞地又译成汉语,日本鬼子说庙村落后贫瘠,这样一个野蛮之地不配享有佛祖派下石狮子佑护,而且指不定就会要莲花座石狮子遭受灾难,不如交由日本兵保管。他们会将石狮子带回日本,发挥佛祖恒久的佑护能力。如何带到日本去?他们的头头伊藤太郎,下个礼拜将去武汉开会,那里有他的乡党准备回山东滨州。而那个乡党呢,专门研究古物,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他来中国好多年了,痴迷中国的佛教建筑,这几年一直游走在中原大地,他听说孤岛庙村有宝藏,委托这些日本兵先来瞧瞧,果然发现了汉白玉莲花底座的石狮子,他们要带走交给教授。教授本月打算从滨州东渡扶桑回国,刚好带上这个莲花底座石狮子一起回日本。这才是白莲花底座石狮子的最好归宿。
  孝纪老人摇头,又说了一件事情。清朝时,庙村来了一帮匪徒,他们到庙村抢杀掠夺,还亵渎神明,抢夺一些佛家信物,庙村人誓死反抗。那些歹人疯狂砍杀中,一刀砍在石头狮子肩膀上,结果,那大刀一转身,反弹回去,一下捅死三个行凶者。
  这番言辞,日本鬼子倒是听呆,愣怔不到一分钟,一起放肆发笑,认为孝纪老人是在糊弄他们。
  两三个鬼子丢下手里的枪,一起去搬石狮子。孝纪老人着急了,扑上去,用身体护住石狮子。道理说不通,护在石狮子身上的孝纪老人苦苦哀求,求他们手下留情,不要亵渎神灵,否则将要遭受大报应。翻译忙不迭地译成鸟语,为首的一个身形魁梧的鬼子不耐烦这番言辞,一把推倒翻译,拔起腰间的大刀抡起,朝孝纪老人砍去。
  血液喷溅,而孝纪老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嘴巴却开始咒骂。日本鬼子狂怒,又在枪口装上刺刀,不断挥舞。刺刀刺进孝纪老人的左右臂、肩胛骨和大小腿,接着刺向背心。   呼呼流血的孝纪老人却黏在狮子身上,就是不下来。另一个鬼子着急了,掏枪射击。或许距离近了,子弹穿过老人背心,撞向坚硬的石狮子,发生反弹,又从老人被刺刀捅穿的肩胛口斜逸出,擦瞎了旁边站着的鬼子的左眼。
  顿时,疯狂的日本鬼子错愕不已。他们或许被孝纪老人说的事情被验证而害怕,或许时间已晚,或许根本无法搬动那个石狮子。总之,他们马上放弃,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
  一杯茶的工夫,能婆婆和扈娘赶到村口,见到死去的能孝纪老人。风中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道,夜色被星辰漂出灰白色,笼罩在大地万物上,哀戚和悲壮随着哭嚎加染,夜色凝重。越来越多的庙村人涌来。他们集拢到村口,齐齐低下脑袋,为孝纪老人祷告。
  星子眨巴眼睛,天幕深远不及。带着寒意的夜风加大了马力,吹起响亮的哨子。村里的大小堰塘潭水泛起波纹,以呜咽回应。
  这个清寒的上元节夜晚,星辰闪烁,月亮却隐没云层中,黑暗被夜风穿透,变得单薄。庙村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盏,他们跪在长明灯前,默诵辞别经,送别至死护卫石狮子的孝纪老人。
  扈娘先回家,与男人连生跪在长明灯前,敬拜春台上坐在青铜龛座上的檀木菩萨。敬拜完,连生骂了日本鬼子一通,又告诉扈娘,日本鬼子去年就来过孤岛捣乱,攻下了傅家洼子,那里驻守的国军都是川军,很有血性,死命抵抗多日,却因援军不至,人员死的死伤的伤,导致鬼子拿下了傅家洼子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好多村庄都毁了。扈娘虽然足不出户,但孤岛就那么大的地方,这事她也知晓大概——只是一句话“日本鬼子这些畜生占领了傅家洼子”,不知“拿下”的经过。一年后,陡然听连生说起,很惊奇,便问详情。
  算了,今天孝纪老人遭受鬼子毒手,我们先去能家为老人守灵,以后再说。连生说着就走到了院门口,见扈娘没跟上,招手催促。
  你先去,我收拾下屋子,随后就到。
  扈娘还有一件事,就是今天上元节到江口敬奉了菩萨和佛祖,还没来得及上庙寺去敬拜。庙寺在无忧谭边的山林上,没有具体的名号,顾名思义,就是庙村里的寺庙。然而,这样无名号的小庙,固然荒芜萧条,却也拥有悠远的历史。菩萨佛祖仙人,列位其中,或端立于殿堂正中,或静坐于房间一隅,或列阵露天院落,扈娘都拜过,但她最要拜的还是幽然静立一处空间的佛祖。每每与之照面,一颗心兀的安静。当然,她信奉、敬拜,仍旧有所祈愿。一个俗世的民间农女,免不了祈求佑护,并希冀佛祖圆满她的心愿。
  尤其今天上元节,这样一个灯火照亮阴阳两界的日子,生者要相聚,亡人要回家,魂灵要被激活更新……少不了菩萨佛祖的保佑助力。今天白天顺利,敬拜了能够见到的佛祖仙人,而晚上定然要拜她心中最为神圣的佛祖。本来,她与能婆婆约好了,返回庙村后一起上山林庙寺敬拜的。可遭天杀的日本鬼子却来庙村行凶,杀死了能婆婆的家父孝纪老人。
  今晚的敬拜,扈娘多了一项仪式,为走路的孝纪老人祷告,祈求佛祖惩凶罚恶告慰亡灵,祈愿亡灵安好。开祥运之肇端辟瑞气之安宁的上元节,因为孝纪老人而不同凡响。
  一九四三年的上元节夜晚,这灯火通明的时刻。阴阳无界,天地交合……
  约莫两个钟头后,扈娘敬拜完庙寺的佛祖,下山林,绕过无忧潭,径直去能婆婆的家。能婆婆作为能孝纪的长女,作为庙村通灵的先驱,她从见到老人的尸身后,就一直陪伴左右。她抱着老人上板车。那是庙村人送来的一辆超大板车,板车上面铺了崭新被褥,是庙村较为富裕的杨四大赠送的。庙村一个壮汉穿上白孝服帶头推车,同样穿白孝服的四个后生左右分开,列阵板车两边助力。每走一步,能婆婆就抛洒纸花一次。
  回家后,能婆婆亲自为老人净身穿衣戴帽。然后送进棺材里,为棺材封盖挂彩,扎鲜花青草纸条环绕。她换上孝衣,戴上孝帽,跪拜棺材前,为老人唱诵经书,守灵通宵。
  扈娘陪伴能婆婆左右,整个夜晚须臾不离。
  停尸两天,扈娘陪伴能婆婆两天。第三天清晨出殡,忙完后,一个上午又过去,扈娘才回家休息了半天。
  晚上,能婆婆要为孝纪老人招魂。这是全庙村人的大事,不独扈娘要参加,全庙村的男女老少都要参加。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说的是大概。上元节后的三天夜晚,月亮一天比一天清亮,若明轮,皎皎生辉。堰塘沟渠遍布的庙村,承接月光满地都是水银镜片,而清冷的夜风不知疲倦地吹来拂去,清明招摇。月明星稀的夜晚,身着白色孝衣的庙村人在无忧潭边仓库屋前的道场上集合,他们跟随能婆婆为亡灵招魂。
  沿着无忧潭,一身孝衣的能婆婆挑着灯笼在招魂的队伍前方带路行走,一步一唱诵:
  魂兮,归来
  ……
  三
  关于傅家洼子如何被日本鬼子占领的经过,扈娘记在心上了。不,应该说是——驻守巷镇的川军誓死保卫傅家洼子的浴血奋战的经过。扈娘给自己纠正。
  连生晚上卖酒回家,吃完晚饭,她就问这事。连生却抓挠脑袋,不好意思地支吾:事情就是那样,具体的经过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特别悲壮。
  连生只知晓一个囫囵梗概。一个酿酒卖酒的庄稼人,还不是在卖酒的途中听别人闲扯得到的丁点消息。连生说完,又解释最后一个词语“悲壮”,说是引用别人的话,他以前没听说过,但是一听见,觉得还是懂的,意思是……连生极力思索,寻找合适的词语。
  扈娘却点了点头。
  她也懂。一听到“悲壮”这个词,眼前闪现孝纪老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无论日本鬼子如何砍杀威胁,他就是不动,到死,那尸体硬是护在石头狮子上,似乎与石狮子融为一体。村里的男人一起用力去拉老人身体,无奈,老人黏在狮子身上,怎么也拉不开。他的女儿能婆婆哭嚎完,伸手去拍老人的背心,又去捏老人的手,喊道:爹,狮子被您守得好好的,谁也抢不走,您放心走路吧。她双手去抱老人,老人的尸身就松开了。
  老人的眼睛也没闭上,眼珠子骨碌碌的,似要瞪出眼眶。能婆婆伸手轻轻一抹,老人才闭上双眼。
  那就是悲壮的样本吧。若扈娘般的村野民妇,哪晓得悲壮一词是何物,但是,惨烈的事实就在眼前,那触动人心的词语顺应而生,盘根于脑海,等待主人的指认。这时刻说来就来。   孝纪老人的逝去无疑是悲壮的,浴血奋战的川军们为守住家园又如何悲壮……
  见扈娘一脸肃穆神情,连生答应她,他会弄清楚经过。连生走南闯北的,日军占领荆楚大地之前,卖酒不仅局限在孤岛上,还要去江北江南,听闻的故事自然多。现在日本鬼子占领了荆楚,封锁道路,连孤岛也被日本鬼子打来,卖酒就只局限在岛上了。不过,那傅家洼子的事情就发生在孤岛上,除了拘囿于庄稼地里的部分村妇,其他人大致都知晓。
  果然,第二天晚上吃晚饭时,连生就讲起了驻守傅家洼子的川军抗击日本鬼子的经过。那驻守的川军是某集团军一六一四八三团驻守——这是连生特意问,而且强记在心中的。那天,江面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到了晚上。大雾依然不散,一队日本鬼子军队乘机从董市一个沙洲上坐船驶入长江,向对面的傅家洼子驶去。黎明时分,敌船接近了洼子附近的芦苇荡,几个日本鬼子溜下船,潜进芦苇荡里,再从芦苇荡上堤,爬到堤上驻守的碉楼,干掉了值班的哨兵。然而,一个哨兵机灵,倒地一刻,扣动手里的机枪,发出了警报。
  恰好,孤岛自卫队巡逻到附近,他们听见警报,便鸣枪发出信号。驻守傅家洼子一代的川军听到枪声马上投入战斗。日军判断出驻军力量不够,不再隐蔽,一齐扑向江岸,首先与自卫队交锋。此际,雾气已散,天色敞亮。
  听到这里,扈娘担心地问道,自卫队……他们是谁?
  连生摆手,不高兴扈娘的插话,但见扈娘满脸都是担心,就做解释,自卫队是由村民自己组成的队伍,保护家乡嘛,我听说,孤岛上几个重要渡口所在的村组织自卫队,都是由信仰马什么主义的人带领,与国军不同,很有些区别,这些我没弄清楚,我清楚的是,日本鬼子欺负我们,很嚣张,占领了我们大半个中国,我们都是亡国奴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要拧成一股绳一起抗日,只要能赶走那些畜生,无论是谁,都是兄弟。嗯,傅家洼子的那些自卫队平常就被驻守的国军训练腿脚和枪法,还训练了作战策略和技巧。由于枪炮子弹有限,正规军队就教导他们打迂回战游击战巷战。这点,傅家洼子的自卫队比较顺手,常常冷不防就给日本鬼子一个措手也及的打击。这次全都用上。也是,那么近的距离,日本鬼子的枪啊炮的再好再多,却无法施展开来,加上他们不熟悉地形,一上岸,就招架不住了,这下,为驻守的国军准备反击赢得了时间。
  可是,日本鬼子也不傻,他们是精心准备了。后续部队正远远渡江而来。
  驻守傅家洼子的部队的头头姓徐,徐营长指挥沙滩上的前哨部队后撤到大堤上,躲进工事堡垒里。那些堡垒都建立在地下,他们等日军下船,就集中火力猛攻。听说——这个我听来时,讲述的人就强调他不大确定,但我觉得还是真的。岛上所有渡口都得到情报,配合徐营长的战斗,火力层层封锁,不让敌军继续强渡。
  江北的渡口得到情报,江南的渡口呢——要是日本鬼子他们从岛南过江打过来,可就是包饺子了。扈娘站起来,打断连生的话,叫道,满脸都是通红。
  瞧你着急的,你都能想到,人家专门打仗的还能不想到?连生白了扈娘一眼,又继续讲述:
  嗯,孤岛北岸南岸都布了防。但是日本鬼子狠毒,上岸的是军舰,送来好几百士兵,他们人多枪好,尤其是——扈娘你知道的,傅家洼子对面就是董市的一个沙洲,叫啥名?对,烟锅洲,就是说,递个烟锅,两个地方就连成一块了,那距离不叫距离,就在隔壁嘛。所以,烟锅洲上,日本鬼子架起大炮,轰轰轰,为登陆的军队掩护。登岸后,他们向守军发出猛攻,炸塌了好几个工事地堡,日本鬼子就是狠毒。哼,我们中国人也不赖,江防的炮兵出动了,对准敌方军舰和渡船猛烈开火,好几艘汽船中弹沉落,军舰就掉头跑了。可恨的是,日本鬼子居然不讲道理,又派来飞机扔炸弹,这下出了大拐,徐营长他们伤亡惨重,又无援军到达,逐渐体力不支,残部只能后撤了。
  日本鬼子乘胜追击,抢占了傅家洼子那里的村庄,赶走了村民,占据所有坚固的房屋,就是那种高墙大瓦的祖屋,大户人家的房子,房屋超大,还有院子,屋面都是青石或者青砖垒建,那个结实阔豁,就是大炮也轰不倒。日本鬼子们在屋内修筑工事,架上枪炮,当作战斗的据点,老天,这是要杀光烧光砍光的节奏。连生咬牙切齿的,还呸呸朝地上吐痰水。
  后来呢?扈娘轻声问道。
  后来……气死我了,援军就是不来,国军他们还是政府军,要我看,心思就是不齐,或许是我蠢笨,不晓得他们的意思。你说,都是自家弟兄,人家苦苦在前面拼命,还不是为了一个目的,人家的命快拼光,你们又晓得情况,居然迟迟不发援军,要我看就是不打算救了。幸亏那里有自卫队,那些汉子血热心肠好,关键是不怕死,帮残余部队周旋。据说,日本鬼子占领傅家洼子村庄时,一个二十来人的自卫队,死了大半,只剩下四五个人了,还都受了伤。惨烈,悲壮。那些日本鬼子不得了,在据点的砖墙上钻出许多枪眼,将据点迅速地更改为工事堡垒。飞机又来凑热闹,朝傅家洼子那里先扔炸弹,炸死炸伤好多人,赶跑了所有百姓,又朝堡垒里扔食物和弹药。
  可怜我们的人啊,逃不走,攻不下,就那样僵持了好些天。连生声音低下来,脑袋也垂下来,不停地耸鼻子。扈娘的心七上八下地乱跳,眼角溢出了泪水。连生抽了下鼻子,扔掉碗筷,去酒坊准备明天的桶酒。
  他不想讲了,讲不下去了。这些具体的经过,是他在巷镇卖酒,遇到一个熟人问来的。那个熟人是连生的老客户,而且就是傅家洼子的人,还是自卫队中的人,也是那场战斗中唯一活下来的自卫队成员。那位朋友叮嘱连生,故事可以宣传,但是不能说出他这个人,因为当下情况异常复杂。
  扈娘却跟到酒坊来。
  你一个种田的娘们,听这多干嘛,去去去,忙你的去。连生开赶。见扈娘不走,他陡然想起村里与日本鬼子死杠的孝纪老人。话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都是一锹土上的乡邻,刚才人还好好的,眨眼间就没了命,还是为了一座神物石头狮子反抗日本鬼子丢了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能不伤心不愤恨?这哪里是兴趣问题。
  连生就继续讲,唉,日本鬼子占领了傅家洼子和附近的村庄,兽性大发,挨家挨户地烧杀抢掠,连续八天八夜,八天八夜啊,地上全都是血,血都把堰塘和沟渠的水染红了。连生的声音在颤抖。傅家洼子那地方,我多熟悉啊,以前可是楚王室活动的地带,地下随便一挖就是宝贝,所以历朝历代都有挖宝贝的,结果在那里挖得到处都是坑啊洞的,整个地势就塌下去,洼地就这样得名。我呢,你知道的,我大前年卖酒,遇到一场暴风雨,就在大堤下面的一个土地庙里躲雨,哪晓得,暴风雨掀翻了土地廟顶梁附近的瓦片,暴雨冲进庙里,一个劲地冲击地面,结果冲刷出一个青铜边角,我刨出来一看,呀,一个宝贝……   连生停下来。扈娘点头。那个宝贝,就是一个青铜龛座,有些破损,但是形象完好。连生捡回家后,请村里的孝纪老人过目。孝纪老人捧在手里仔细琢磨,而后合上双手敬拜。他告知连生——那可是楚王室遗物,价值连城不说,还是信物,你有幸捡拾,说明你有慧根,恭贺恭贺。现在被两口子敬奉在春台上,青铜龛座上供奉一个檀木菩萨。
  物是人非,真是在眨眼间。扈娘感慨完,坚持问:作战的那些人都被日军打死了?
  连生飞快地答道,才不会,日本鬼子那些强盗狼子狗心,也杀不完我们中国人的,哼,保护我们家园的大有人在,现在全国大联合,只要是中国人,都联合起来抗敌,一条心,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些强盗赶出中国,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啊?
  连生低下脑袋,想了下,才接着说:我听说当时政府军组织了敢死队来袭击日本鬼子占领的砖墙屋(他们修改成工事,当作据点),就是准备炸了算了,那些砖墙屋可是好多年的老房子了,是祖房,明清时用青砖大瓦建造的,还有的是青石,廊柱都是金丝檀木,而且雕刻精细,多好的宝贝啊。如果炸掉,毁掉的不仅是房屋和家产,还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更重要的是,房子里面贮藏有千余包棉花和百袋粮食。那些棉花和粮食,有一部分是准备捐献给驻守石牌的抗日勇士们的。
  那咋办?扈娘鼻子呼出一团热气,一双杏眼快要瞪出眼眶。
  连生也附和道,是啊,这可是大难题,但政府军,就是所谓的援军吧,真就打算炸掉那些老房子,可是当时自卫队的人……唉,反正有人反对这个方案,还是强烈反对,方案就修改了。说是自卫队的人找到哥佬会,由哥佬会在沱江段攻击董市附近的岗哨,牵扯日本鬼子视线,这边的傅家洼子呢,自卫队的人,趁夜深人静时摸上屋顶,由屋顶朝下投手榴弹,哄出日本鬼子他们,再由政府军、自卫队和哥佬会的人联合攻打。
  那好啊。扈娘站起来,拍掌叫好。
  唉,主意是好,要是有援军及时赶来,可以打个胜仗,可惜啊,国军的援军就是没来。而日本鬼子他们及时发出信号弹,他们的援军天亮时及时赶来,机枪、炮弹、手榴弹齐来,武器好,人又多,可怜我们的人……连生哽咽,但他抹了下眼睛,翘出大拇指,叫道,英雄,我服,以后有机会遇到他们,我要送酒给他们吃,一文钱不收。
  扈娘嗯嗯,表示赞同。心中还是有疑问,连生说到了哥佬会。她马上想起了上元节去江口三佛寺拜佛时遇到的二流子,不要脸皮,还无赖卑鄙。那样的人,说自己是维持会的人,又说是哥佬会的人。扈娘皱眉,问连生,哥佬会不是黑帮吗?现在真的在抗日杀敌?
  连生恼怒了,狠狠剜了眼扈娘,接着又勾起右手敲桌子,大声说道,他们是黑帮,那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了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他们杀富济贫,尤其是日本鬼子占领我们国土后,他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打击侵略者身上,就是好汉,嗯,是……英雄。“英雄”这个词语,连生重重地发音。
  扈娘嗫嚅嘴唇,说道,上次我和能婆婆乘船先到七星台沙洲下船,上大堤后,就遇到一個二混子为难我们,他说自己是维持会的——连生不耐烦了,打断道,维持会的就是汉奸啊,当然不是好人,这与哥佬会有啥关系。
  可……他又说自己是哥佬会的……
  放屁。维持会的汉奸也配说哥佬会三个字?他那是借哥佬会三个字给自己贴金壮胆。连生一跺脚,吐了口涎水,再次生气地打断了扈娘的话。
  四
  这两天,连生挂念哥佬会了。扈娘对哥佬会的怀疑激发他强烈的抵触情绪,要他必须拿出什么事情来进行反驳。
  第二天晚上,连生卖酒回家,大言不惭,说他今天见到了哥佬会的人,还是哥佬会的老大三爷。其实,他这话注了大水分,遇见的人,他并不晓得是谁,反正看人家打扮,帽子眼镜子手套绑腿……典型的水匪模样,又听见同伴叫那人爷啊爷的,他就揣摩是哥佬会的三爷了。于是连生就鼓足勇气,挑着酒桶上前,准备请他们吃酒,无奈,那几个人警惕陌生人,也许还有要事办理,没理连生,径直离开了。
  那些人什么模样?扈娘问。
  有两个人都穿黑衣服,长得人高马壮的,又都戴有黑毡帽,其中一个戴有大黑镜子——他们叫墨镜,框住大半个脸。还有一个穿灰马褂,脖子围有黑围巾,瘦瘦的,读书人模样。他们来去匆匆,也只留下大致模样。
  哥佬会来孤岛办事,可见咱们这地方还是挺复杂的。连生感慨。
  扈娘想起什么,又问,咦,你刚才说,有同伴叫爷啊爷的,是你的同伴,还是他们中的某个人?
  连生一惊。扈娘机敏啊,的确,他能见到那些所谓哥佬会的人,才不是他连生的本事。而是他给那位朋友——傅家洼子自卫队唯一生还者(居然搬住到巷镇来了,开一间药铺子)送酒去,在朋友家门前遇到的。直觉告诉他,那三个人就是传说中的哥佬会。等那三个人离开后,他私下找朋友求证——那三位好汉是否是哥佬会的人,他很敬佩哥佬会,要送酒给他们吃。朋友含笑不语,但是愉快地接受了连生的赠酒。
  但是朋友有交代,连生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他,免得惹祸上身。连生满口答应,还发了誓,既是誓言,在自家婆娘前也要遵守。连生想了下,答道,人家的同伴,他们嘀咕时我听到的。
  恰恰就被你听见了。扈娘回应。
  他们一出现,说明情况复杂了,说不准会有大事发生,不说这些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都埋心里吧。连生感慨,岔开扈娘的话。
  此际是二月中旬,天气和煦,春阳普照。孤岛已是一派春天景象,田野里小麦青碧,路边沟渠的野花已撑开了花蕾。村口路畔、房前屋后的桃树梨树李子树粉红雪白,绚烂明媚至极。而夜晚,承接上元节的圆月,连续几天都是月满如盘,满地清辉。
  连生和扈娘刚刚睡下,却听见敲锣声和吆喝声。日本鬼子过江打来了,就是从庙村渡口登岸的,大家快点藏好。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枪炮声,浓烈的烟火味和嘈杂的喊叫声霎时炸开。整个夜晚好像马蜂窝被端掉,无数的马蜂嗡嗡嗡地争相飞出,毫无章法,乱成一团遭。   强盗真又打来了。连生一边叫嚷,一边跑出院子去观望,刚迈脚,又交代扈娘藏好自己。
  一个胖身影抱头跑来,见到连生,推了连生一把。还不找地方躲去,子弹都不长眼睛的,嗖嗖就夺了你的命。是胡麻子家的私塾先生杨四大。杨四大说完就跑掉。外面,乡邻都在跑,朝着无忧潭方向。无疑,他们都是朝山林上的庙寺奔去的。连生转身去拉扈娘。扈娘着急了,忙着收拾东西。
  轰,一颗子弹撞在院门的砖头上,院子塌了半边。连生呲道,命都快不在了,还要那些东西干嘛?
  两人前后跑出家门,随着乡邻奔向无忧潭。
  八卦形状的无忧潭,连接了整个村庄,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又明镜似的映射村庄周围发生的景况。靠江边的潭水一片火红,犹如烧开的铁水,其中,掺杂滚滚浓烟的火球,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下滚动,不断变形,告示江边正在发生的激烈战争。
  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快跑……
  快逃命,子弹不长眼啊……
  日本鬼子快打到村里来了……
  乡邻们一边跑一边吆喝。很快,乡邻都爬上山林,聚拢到庙寺。
  庙寺里外都是人。周围层峦叠嶂的树木遮蔽了烟火枪炮,将战火隔绝在另外的世界。黑暗下,清冷的夜风穿拂那些树木屏障,刷过枝叶,擦出唰唰嗖嗖声,又在林杪树梢飘零,岑寂霎时笼罩。
  年老的、幼小的、多病体弱的躲进了庙寺里面。庙寺大小殿堂挤满了人。但是,庙村人恪守菩萨佛祖安宁的习性,他们或坐或卧或站立,雕像一般,敛起声容,尽量静默。那些年轻力壮和正值盛年的男人及身体好的妇女选择在庙寺外面躲难。庙寺外的台阶和树林两旁,挤满了乡邻。他们穿着冬天的衣服,有几个还戴着棉帽,双臂抱紧自个身体来抵御寒冷。姿势不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还有的靠着大石头和庙寺院墙而小憩。
  岑寂的夜晚。岑寂的山林。岑寂的人们。
  很快,大家都明白了一个事实,日本鬼子这次从庙村对面的江口镇偷袭,越过国军的江上布防,乘着汽艇抵达庙村渡口。江上值守的国军得到消息,赶来抵抗,双方交火,一时枪战激烈。但情况看来,似乎日本鬼子不只在庙村渡口登岸,还有其他渡口,这下,大大牵扯了国军的反击力量。
  他们不是已经占领了我们这片地方?还要干嘛?连生问道。他的询问近似自言自语的嘟囔。话音刚落,一声巨响轰的在天空炸开,震耳欲聋,浓烈的烟炮味推动夜风袭来。乡邻受到惊吓,小孩不由嘤嘤哭泣,老人唉声叹气。连生旁边就坐的杨四大却站起来,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站好,踮起脚尖仰起脑袋观察,一会儿后,又垂下脑袋静听。浓烟渐渐散去,空气中的硫酸味也在淡化。杨四大煞有介事地说道:大伙儿别害怕,我观察了下,炮火越来越远了,估计打不进我们村里来,我看,日本鬼子主要是从我们这里上岸。
  上岸干嘛?能婆婆问道,她豎起双手,合十于胸前,念念有词。
  唉,现在形势挺复杂,日本鬼子一路从东打来,把国民政府逼到重庆去了,日本鬼子就想拿下重庆,可惜,打到我们这里,有个地方叫石牌,地势险峻,是我们军队阻止日本鬼子向西推进步伐的天然屏障,不过,日本鬼子他们武器和部队都精良,物质补给也充足,我们中国部队还是要做好防备,这不,咱们中国人齐心协力在长江下功夫,国军控制了进入石牌的长江水段,海军到处布雷,要日本鬼子他们吃了不少苦头,日本鬼子不服气,总想着突破。
  是啊,我儿就被派到进入石牌的江上排雷,可是辛苦,却也大有成绩,狠狠打击了强盗们,为父我胡麻子,为我儿又是担心又是骄傲。村里的中医胡麻子从人群里冒出来,接口说道。
  日本鬼子上岸干嘛?扈娘见他们把话岔远了,不由重复了能婆婆的问话。
  胡麻子答道,干嘛?日本鬼子野心大着,想借助我们孤岛这个地方打到南方去,不过从目前形势判断,还是在探路,还有可能,咱们孤岛人厉害,一直反抗日本鬼子,要他们烦躁了,就想找机会教训下,还有可能是在抓人……
  扈娘不大感冒胡麻子这个人,加上内急,不想继续听了,便站起来,朝庙寺外面的一片楠竹林走去。楠竹林不大,却幽深,她加快脚步走出竹林,竹林外,是一处山泉汇流的小溪,反射煜煜明月光。扈娘看见一块巨石,朝巨石走去。然而抬头时,却见溪流对面跑过一个黑影。兔子或者黄鼠狼?不可能,分明就是人影子。扈娘一颗心快要蹦出胸膛,便飞快地转身,钻进楠竹林,又跑出来回到原地。
  一夜过去,翌日上午,庙村安静下来。炮火熄灭,战争结束。山林里,鸟雀叽喳,清风推送,早春的嫩叶微微颤抖,水纹一样波折鲜亮的春阳,又在地面贴上铜钱般的光环。连生和几个青年后生下山林去村里探望。然后,飞快地跑上来。
  回家,日本鬼子他们离开咱们村了。
  吆喝下,庙村男女老少纷纷下山林,各自回家,准备忙春播去。一年四季的开端,趁着好天气,庄稼地里等着播种。
  胡麻子和杨四大几个人留在庙寺里,等村里人慢慢下台阶返回。他们站在寺庙外,相互唠叨,交换各自看法。日本鬼子没来庙村,估计会疯狂地赶往岛南。而巷镇乃至整个孤岛,小日本加强了控制,并进驻军队,还在巷镇布防,设置了乡公所开展日常工作。
  日本鬼子赶去岛南……肯定是重新估量了这个江心孤岛的战争位置,发现不能忽视这个屁大点的地方了,这地方虽然小得不起眼,但是地理位置独特,其优势不言而喻,它陷于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江水中心,与世隔绝,交通不便,出入皆是船舶,却是隐蔽好,还是长江南北最好的中转站。日军突破江北国军防线赶到岛南,只有两个情况了,为南下进攻湖南而探路,再就是抓人。想想,江北陆路被日本鬼子控制,而长江段却被国军海军控制。于是,陆路上,准备攻打石牌的各种军需物资,粮食啊生活用品啊枪支弹药啊等等,肯定会遭受中国抗日队伍的劫持调包,而为了劫持调包的物质能成功转运出去,陆路行不通,就会选择江心孤岛这个地方,利用它的特殊位置周转,转到抗日志士手里。
  这不,一个消息在庙村传开了。日本鬼子表面上气势汹汹的,其实虚弱得很,不堪一击,昨晚登岸庙村渡口,实际是为了找寻被劫持的物质。在江口镇,一批军需物资中午运送到弥陀寺时,遭受一支神秘队伍劫持,运送的日本鬼子被打死八个。日本鬼子很快得到消息,那帮神秘的劫持者,已经带物质从江上偷渡到孤岛,于是马上组队追赶。哪想,在孤岛登岸后,遭受国军和游击队的阻击,耽搁了一夜,最后连人影也没见到,别说那些物质了。   这样的消息可不是随便能听到的。但是,一大早,几个穿玄色衣服的男子上午来到庙村,鬼祟不已,说是奉命查找昨天来孤岛上的陌生人,在村里溜了一大圈,没找到人,倒是顺手牵羊拿走一些东西,离开时,要求村邻相互提防陌生人来搞破坏,遇见陌生人要及时报告,报告者将大大奖励,而隐藏消息的会杀头——说到这里,他们瞪起双眼,右手模仿大刀砍头的姿势,还发出砍头的咔嚓声。接着,连生出去卖酒又马上返回,因为道路不通,村界之间的路口都设有哨卡,进出均不允许。
  连生刚回到家,却有人跟随进屋里,并顺手关闭大门。
  是那位傅家洼子自卫队幸存的朋友,一身泥泞,衣服破烂。连生叫道:傅家福——是你?
  傅家福竖起右手食指于唇上,嘘了声,眼色朝外面眨巴。连生点头,又转身赶走围拢来的扈娘,要她守在院门口,不许外人进来。傅家福洗了一把脸和手,连生又端出一碗剩粥,傅家福喝下。
  出于感谢,他告诉连生: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家伙,一直在尽自己的努力做一个中国人的本分事,以前参加了傅家洼子的保卫战,能幸存下来,都是其他弟兄的命换来地,他必须为弟兄们报仇,昨晚在庙村……你们听见了,我们与侵略者展开了激斗,我也参加,现在被隔在这里,晚上找机会过江去。连生问,渡口那里肯定有日本鬼子守着,眼下谁敢开船?傅家福说,越危险的地方恰恰最安全,我和我的同伴联系好了,就在渡口汇合过江去。
  待到晚上,天色晦暗,下起潺潺小雨。傅家福叫道,天助我也。他冒雨离开。至于是过北边的江,还是到南边去,连生不得知。
  翌日凌晨,小雨停驻,扈娘去打猪草,看见一些人朝渡口边跑去,说是有人被杀死在芦苇荡边。扈娘跟跑去看,发现正是傅家福。
  她跑回家,拉住正欲出门卖酒的连生。连生丢了酒桶,和扈娘去江边拖回傅家福的尸体,并在山林里埋葬。扈娘问他傅家福是不是英雄,连生坚定地点头。
  五
  二月多霭,阴天的庙村,到了下午也是雾蒙蒙的。不光有雾,还有水气。庙村大小堰塘沟渠多,无忧潭又八卦一般将整个村子环绕,碰上早春天,水汽氤氲弥漫,然后腾起雾数(方言:沉闷压抑的意思)。沿着无忧潭盘亘绵延的山林呢,苍郁出一团昏聩,虚渺又深邃。
  扈娘猫身上山林,把自己消失在树梢林杪中。
  几乎是一口气爬到庙寺,才停住脚步喘了几口气。侧脸环顾左右,雾霭沉沉的山林静谧,黄鹂乌鸫喜鹊争相啼叫,随即引来八哥的学舌,一时,鸟声叽喳山林鼎沸。她抬脚跨进大门。霎时,昏天黑地的破败迎面扑来,脸上有些发麻,那是灰尘——掺杂了湿气的灰尘飞来并覆在脸颊上。扈娘眯起双眼,穿过大雄宝殿,拐弯,上台阶,再爬一段木头廊桥。廊桥吱呀吱呀作响,晃荡双脚。这木桥晃来荡去好多年了,晃掉多少春秋,也不见它塌掉,由着它吱呀作响去吧。伴随着吱呀声,扈娘不紧不慢地走过木头廊桥。再下台阶,朝右折去。
  右向是一间厢房,黑漆漆的,一若老鼠洞穴。厢房里也有窗户,因为房间长时间闲置,作为杂物存放点,窗户难得打开一次,导致空气缺少流通。湿霉气沉重,还有不少浮尘,这恰好阻止了探寻的脚步。扈娘踏进厢房,嗅鼻子再吐气,径直朝前走,拉开了厢房后门,跨出双脚。
  最近接二连三地遇到一些瘆人事情,必须拜拜那尊微笑大佛了。她仰起脑袋,睁大眼睛看去。
  那尊高大的佛像巍然于眼前,黑暗中泛出的金黄光泽扯亮扈娘的眼神。
  也怪,所有佛像都或卧或躺或立于大小房间,堆积一身厚尘腻垢,躲过尘世的风霜雨雪,唯独这尊佛像,毫无畏惧地(按照扈娘的看法,还应该是从容自若地)抿紧了嘴唇,微微发笑,站在这么一片空地上。这空地——怎么说?除了这个老鼠洞穴般的厢房后门,四围垒砌高大的围墙,出口都封死。就算没有出口,也不能称为密封,上面朝天空敞开着,所以,这尊佛像再隐蔽,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的隐秘矗立,便与世隔绝了。对,怕是那身金灿灿的鎏金引来垂涎眼色,也可能是那经久不谢的笑容所致,微笑佛引来不少争夺。于是,庙村祖先干脆就垒砌围墙,将这尊佛像从寺里的大小殿堂隔开,还封闭了毗邻的厢房出口,任其幽居其中独自逍遥。
  这封闭下的逍遥……哪朝哪代开始的?不晓得,也没人说起。这话也不全对,庙村大致都晓得,庙寺藏有一尊鎏金大佛像,很有年头,比村口蹲坐在白玉莲花底座上的石狮子还要古老,大致与庙村的历史一样久远。那种久远是美好的,好似初升的太阳,从抿紧嘴唇微微发笑开始,欢喜油然而生。一切尚待。而庙村人嘴边常常挂着的一句话就是:以后会好起来的。以后……一年年,一个个朝代,一派派天地,值得期待的日子令庙村亘古常新。庙村经历的大小灾难,洪涝、干旱、蝗灾、战乱……都没有要庙村消失。庙村人讲古,讲着讲着,眼睛就会朝无忧潭上的山林看去,眼神里迸发一股奇异的亮光,他们多半会说,咦,佛祖看着。他们说的佛祖,就是这尊微笑不已的鎏金大佛。那句话的含义丰厚,既在警醒,又有被佑护的感恩,还有绵綿如江水的告诫……真正的含义均在听话人的慧悟里。听话人神情不免恭敬,讲述者越发谨慎,关于佛祖的种种故事,时间加持的神圣感下,他们看重口业,情愿将许多话放在心里。也不是不说,而是少说,更多是以眼神传达敬奉感恩之情。公开议论……也有,而多数时候是点到为止。说与不说没多大关系,看看它,沐风栉雨不知多少年,却没缺角少棱,周身光滑圆润地披泽金光。这是天大的恩泽。令人欣慰的是,这样一尊鎏金佛像,竟然站在庙村。
  扈娘站在佛像下,神色肃穆地仰看。看过从前、昨天到今天。
  这是一座高大修长的鎏金佛像。但脸上经久不衰的微笑和垂目凝望的慈悲眼神瞬间就会击中凝望人的心胸,无由地带来亲近感。不知佛像性别。男佛还是女佛。从佛像高俊健硕的身形来看,应该是男性,但是飘飘衣袂和佛像微侧的姿态——尤其是满月似的圆润脸型来看,扈娘又觉得是女佛。男佛也好,女佛也罢。总之,佛像没有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严肃和高冷。她或他却微微扭过腰身,微微低下微笑在脸的脑袋,眼神朝下注视低于她或他的一切。还有,她或他的双手也不是木然呆板地垂下,而是右手屈肘朝上举起,左手朝胸前伸出,靠近了右手之下的肘关节——仿佛是那举起的右手的底座。   这个动作,扈娘当然懂,那叫拈花微笑。这“知道”不是扈娘的自以为,而是整个庙村乡邻的众所周知,尽管大家都没有讨论。而心照不宣的“懂得”下,庙村的德高望重者总会不由自主地仿做那个动作。是的,拈花微笑,幅度没那么大,仅仅一个表示。但大家都懂啊。
  拈花微笑的佛虽然静静地端然伫立于这个隐秘晦暗的小角落,却是实实在在地深入庙村一辈辈人的心中。既然大家不大以言辞议论,也就无法知晓那尊佛的名字了。
  还是给她或他一个名称吧。要不,长久拜谒的人也谈不上诚心了。
  拈花佛在上,扈娘诚心叩拜。
  心中祈祷的扈娘在拈花佛面前站定,垂下头颅,双手合十于下巴胸口,再拿眼睛望心胸。默默站立,默默祷告。沿佛像走了一圈再走一圈,又回到前面,正对拈花佛跪下,念念有词。
  万能的拈花佛啊,慈悲我祖,我敬你拜你,风雨无阻冰雪不止,一番赤诚苍天可鉴,请赐我们平安,赐予连家后继有人,香火旺盛,生命蓬勃……
  扈娘诉说虔诚,请求拈花佛眷顾自己一家平安,请求拈花佛能够赐福自己男人连生,延续连家的香火。说到“香火”,扈娘一阵心酸,心酸下的思绪雾霭似的,苍茫虚渺又混沌,笼罩周身的触觉。
  这样,扈娘忽略了背后拢来的人影。人影蹑手蹑脚地上前,再上前,靠近扈娘,陡然又停住脚步。他大概不会忽略黑暗中闪亮的佛像。那尊安静微笑的佛像提醒了他,他便惊讶了——惊讶下的呼吸不免加重。扈娘有所察觉,却又认为,此时应该诚心,不为外界搅扰。她不管,仍旧凝气凝神地叩拜。
  呼吸声消失,黑影转身离开。
  扈娘拜完,起身。暮色浸染,景物隐约,镰刀似的月亮冲破层层雾气挂上天幕,混沌的天色增添不少清澈空明。她退出那块地方,退到后面的厢房里,关上后门。
  刚出庙寺大门,一个黑影闪出,捂住她嘴巴,又拽住身体朝旁边的竹林丛中拉。出竹林,继续朝里面拉,将扈娘扔在一块灰白大石头上,黑影压上去。山林快要吞没飞雪似的月色,黑暗沉重,铁一般灌注扈娘的身体。大石头下面,一汪迂回流淌的溪流,静默地波折零碎的月色。
  扈娘拼尽全力反抗。无奈,黑影若山,而粗壮的大手伸开围来,右手压在扈娘反击的右手上。月色和溪流反射的零碎银光下,那六根指头的右手异常醒目。遭受袭击的扈娘脖子呼吸急促,动弹不得。急乱中,下垂的眼角瞥见一双黑色圆口的松紧鞋,松紧鞋里是雪白的袜子,鞋袜上面是绑腿。
  扈娘只听见自己声音,颤抖的求饶声叱骂声哭泣声,均不成型,全是碎片。终究动弹不得。
  急躁而细碎的窸窣声传来,很快就近在耳畔,是脚步声。随即,有人嗨了下,接着是一声鸟叫,斑鸠的喳喳声。显然,那是来者学的斑鸠鸣叫。身上的黑影居然回应,也是斑鸠声。来者穿过竹林,脚步轻而快,又马上停住——似乎愣怔,不由啊了声,接着跑来拉开黑影,低声训斥:你还是不悔改。话音刚落,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扈娘再次泪水奔涌。
  身上的黑影转身迈出一两步,又回来蹲下,右手拉上扈娘的裤子。扈娘忽然得力,狠劲地踢起左脚,却踢空。黑影轻快地跳过。随即,黑影与后来的人踏踏地跑出竹林。
  竹林外响起叽咕声。那个后来人的脚步轻飘,想必是单薄人。他三步并两步又跑回来,跳到扈娘身边,弯腰提醒:你快起来,找个地方藏好,日本鬼子上山林来了。声音紧贴喉咙,尽管语速快,却是字正腔圆。那人说完就转身,却没马上走,又着急地再次叮嘱,快躲起来,我们走了。
  踏踏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黑暗铁锅般扣下来,月亮消失一会儿后,再次冲破黑暗现出清秀面容,随即,又被天幕拢来的黑云遮蔽轮廓,慢慢地瘦成月牙儿。什么时候天黑的?兴许早黑了,早黑迟黑都一样,就是睁眼瞎,被人莫名欺负。扈娘摇晃着身躯,走进竹林,伸手扶向楠竹,身軀筛糠一般觳觫。
  果然,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通往庙寺的石头台阶回弹那些声响,揉碎了夜晚山林的寂静。整个耳际都是马蹄般沉重的喧闹,而胸腔也盘起马蜂窝。日本鬼子的强盗行为,可谓是恶贯满盈。前几天就在庙村村口盘算莲花底座上的石头狮子,杀死了能孝纪老人。还偷渡孤岛渡口,发生枪战……
  鬼子又来庙村了?居然在晚上爬上山林……
  扈娘眼前闪过微笑不已的拈花佛。心中喊了声“佛祖救我”,双脚便带动身体跑向庙寺。过大雄宝殿,过廊桥,一脚踏进黑乎乎的厢房。但那杂乱喧闹的脚步声却步步紧逼,就只能躲在厢房里了。厢房烂兮兮乱糟糟的,堆满了木板桌子类的杂物,到处都是尘垢,却拥有硬邦邦的黑暗。
  她猫身钻进竖立的破方桌后面。
  六
  夤夜时,浑身散架的扈娘潜回了家。
  连生开门,一把抓住扈娘的手,惊叫,你跑哪里去了?真不要命了,鬼子晚上跑我们庙村来了。
  扈娘瘫倒在连生怀里。
  连生伸手摸扈娘额头,手马上缩回,那额头似乎一块燃烧的炭火。他扶扈娘进厢房躺下,转身绞了湿毛巾搭在扈娘额头上。湿毛巾刚才还滴水,不到半袋烟的工夫竟然干燥。连生第三次搭毛巾时,扈娘醒过来,一双杏眼落满灯花,亮闪闪地戳着连生的眼睛。
  连生给扈娘喂上几口凉开水。开水湿润了扈娘干燥的嘴皮。扈娘嚅动嘴唇,重复着三个字,拈花佛。
  连生当然知道扈娘又偷着去敬山上的那尊佛像了。扈娘还给那尊佛像取了名字,拈花佛。中听,就是那尊佛像的名字。但这有啥子可说,男人无法启齿的……却被当作祈愿去求佛祖施舍垂怜,那样一脸微笑的佛,圣洁无比,怎么能说出口?
  拈花佛。扈娘舌头抵住牙齿,咬在这三个字词上,双眼星花乱蹦。
  别说了。连生吼道。
  日本鬼子……看上了拈花佛。扈娘一阵哽咽。
  鬼子?你遇到了日本鬼子?连生大惊。这么晚才回来,他们欺负你了……
  扈娘昏厥。不是真昏,而是假装,因为不知如何回答。闭眼昏厥中,她慢慢克制慌乱的情绪,整理好答案。   她上庙寺跪拜拈花佛,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于是就藏在旁边小厢房的杂货堆里。日本鬼子——听脚步声,也只两三个人,他们穿过廊桥,找到厢房,自然不习惯厢房里的黑暗和霉湿气味,便推开了后门,看见那尊拈花佛就止住了脚步。显然,那尊周身鎏金的拈花佛镇住了他们。好半天,他们没动静,可能就那样呆呆打量吧。打量一番后,他们拧亮了手电筒,用手电筒一直照看拈花佛,叽里呱啦的。一会儿,他们走出厢房靠近了拈花佛,却又没了声音,估计是在磕头作揖。然后三个人,还是两个人?一起哼唷哼唷地发力,想抬起那尊佛像。是啊,他们看上拈花佛了,就像看上村口的石狮子一样,打算占为己有,就去搬,终是无能为力,然后叽里呱啦一大通,又沉默好一会儿才离开。
  连生摇晃她的身体。她睁开眼,嘴巴机械重复——吓死我了,好怕人,再加上夜深着凉就惊吓成这样。
  扈娘编织了谎言,却也不认为是谎言。真是吓破了胆,也真是着凉发了高烧。只不过,心中总有抹不掉的恐惧,钻心入肺的恐惧,折腾心脏。那种惊悸串起针尖般的小锋利戳在日夜,快要掏空皮囊。曾经丰腴的鲜嫩皮囊,犹如漏气的泡泡一样瘪缩,逐渐枯萎凋敝。
  几天过去,扈娘瘦成了皮包骨,一对黑眼眶鬼魅般怵目,浑身虚乏无力,却忘不了念叨拈花佛三个字。也只有念叨了,她再不能去敬拜,也不想去了。去不了,却又忘不了,只好念叨不已,仿佛一刻不念叨,诚挚与恭顺就不到,拈花佛因此看贱了自己,从而带来无法预知的祸害。那么,不祷告不祈求,就是眼下的自己犯下的罪孽过错,如何得到清除洗涤?又如何求个性净体明?
  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体明,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
  扈娘是记得这个祷告句的。《楞严经》在庙村很受欢迎,《楞严经》里的念句好着,她一念就记住了,记住后,那些深奥难懂的句子意思就了然于胸。又哪里只有她——去过庙寺的人都会念这个。近处的庙寺也好,长江那边董市的金盆山也好,远处的弥陀寺水府庙也好,更远处的玉泉寺黄陵庙,更更远处的归元寺……只要大门还在殿堂院落还在,只要钟声响起,只要那低眉的菩萨还在,香火就会延续,一颗无着落的愁苦心就会被告慰。
  拈花佛。扈娘把这三个字种在嘴唇上,有意无意地吐出再吞进,再吐出,枣核般地对阵无法言说的心悸。快一个礼拜了……她觉得,自己挨了过来。
  连生却被无尽的枣核打出厌烦和担心。
  扈娘你病了,整天念念叨叨的,鸡子走症一样,要找郎中来看。
  病得起不了床,肯定要趁早看,却不能请村里的老中医胡麻子来看。胡麻子把脉听诊看个头疼脑热的身体病可以,看心病?没听说过。心病嘛,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神秘。他希望能请哥佬会的三爷来瞅瞅。
  哥佬会是长江对岸的一个帮会。什么帮?码头帮陆路帮杂七杂八的,打劫、玩票、抽陆地水上的路费,游手好闲又凶神恶煞,就是黑帮吧。可偏偏还会占卜问卦,这一招还偏偏技艺高超,名声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响亮。听说,整个荆楚地盘,豪绅官商甚至军界要人,婚丧嫁娶不说,就是起土筑屋,也要请他们占卦一二,决定宝坻。这下,哥佬会就更出名了。那能耐在廊间坊里,不是一般的响亮。但他们毕竟是黑帮,做事绝,手段毒辣,技法狡诈,这些混合后的面目越发狰狞,不亚于魔鬼。于是,哪家小孩子调皮闹哭,大人只要虎起脸说句“哥佬会来了”,小孩子马上噤声,牙齿打颤。可这黑帮自打日本鬼子来后,却也不那么讨厌了,玩起了日本鬼子的票,且是方向专一,专对着小鬼子干。日本鬼子的棉花啊粮食啊还有军火什么的,走水路被哥佬会调包,走陆路遭遇他们抢劫,最有意思的是,长江沱江段的海军也勾搭上哥佬会,强强联手,好几次在长江航线埋下鱼雷,炸掉西上攻打石牌的日军军舰,死里逃生的日军沿江而下,又遇到水匪偷袭,令日军的水上进攻进退为难。再来说哥佬会黑帮什么坏话,甚至诅咒他们,就不好意思了。人家目标清晰,就是抗日,打游击战神出鬼没,搞得小鬼子摸头不是脑,又是恨又是急,却终是无可奈何。哪里是黑帮?活脱脱的民间抗日组织。
  这样的帮会,还真能力给人瞅心病?
  废话。那哥佬会的三爷,人年轻,专管沱江段水路的,可有来历。听说,他聪慧,读过书,还跟许多人学过艺。以前不屑于做哥佬会少爷,在外面游荡,跟一个看风水卦凶吉的巫师做徒弟,深得老巫师喜爱,学到招数,很有几手,瞅心病一瞅一个准。哥佬会老爷被人杀死后,三爷就回来,玩起沱江段老大。
  这三爷神不见头鬼不见尾的,连生你想请恐怕没有能耐请到。
  嘿嘿,这你就不晓得了……傅家福你记得吧,他是傅家洼子自卫队的人,却跟哥佬会有联系。上次我去他家送酒,遇到了几个哥佬会的人,要我看,其中就有三爷。当然,人家身份隐秘,我想见却被傅家福拦住,但见不见,我的敬仰可要表现出来,就赠酒给他们。傅家福后来带话给我,说三爷喜欢我的酒,那酒香味道立马要他嗅鼻子,使劲地嗅。傅家福还向三爷介绍我们连家的酿酒历史。他三爷听了,啧啧赞叹:原来是连家的酒,连家酿的酒闻名大江南北。嘿嘿,他当即舀了一碗,仰头一口干完,又托傅家福把酒钱给我。我不要,要傅家福把钱退给他,说是我送给他们喝的。傅家福又捎口信给我,说他们感激得很,表示以后我连生有难处,招呼他们,定会帮我一把。这下,我真就请他瞅瞅你的病。连生得意地说道。
  连生这话注了水分,基本是编造。实际是,连生见扈娘怀疑哥佬会,生气着,一直想找机会证明下,而傅家福那天躲在连生家里,预感晚上渡江或者渡江之后会有麻烦,心中感激连生的帮忙,就对连生说过,以后遇到什么麻烦要找哥佬会,可以报上他傅家福的名字,哥佬会定会伸手相助。而为了增加信度,连生便编造出若干细节。
  扈娘听了连生的话,更是惊异。她相信连生说的,她没想到的是,连生与哥佬会有了交情,而哥佬会……相信下,扈娘内心五味杂陈。继而,强烈的羞愧和悲哀弥漫心间。
  连生家酿酒多年,祖传的手艺,连氏白酒在庙村在整个洲岛还有长江沱江段的南北都有名气。但乡村作坊毕竟是小打小闹,糊口而已。富足就谈不上了,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曾想,遇到了天灾,戊寅年(一九三八年)夏汛,长江水暴涨破堤,水淹孤岛,风水尚佳的庙村这年也没能避免灾难,几乎被冲垮一切。连家好多年经营起来的作坊垮掉,一大家子十来口人在这次洪涝中死的死伤的伤。洪灾过去后,连生祖父和父亲便决定,还是要继续发展酒坊,但是必须搬家。毕竟,酒坊是祖传的家业,丢不得。于是,戊寅年秋天,连氏家族搬到了松滋謀生。   连生彼时已经成人,正与扈娘暗地里相好。扈娘貌美聪慧,还有些文化,与一般的农村女人不同,連生当然喜欢。而连生因为家里并非赤贫,儿时跟着村里的私塾先生杨四大念过几天书,而那些年孤岛开展一些扫盲运动,他也陆续参加了几次,能识简单的字,还懂得人生大义,再加上连生为人忠厚耿直,扈娘便钟情他了。连家搬迁去松滋谋生,连生死活不愿离开。他的祖母年纪大了,认为一只脚都埋进土里,也不愿挪窝。祖孙俩便一起留在孤岛庙村生活。连生和扈娘这对年轻人相好,只能暗地不能公开,源于扈娘那双大脚——虽然妇女运动下,孤岛不少妇女接受了新思想,但真正落到实处的还是极少,而战乱下,妇女运动马上停办,裹脚行为又暗地里滋长,大脚总归刺眼。哪想,庙村遭受了特大洪灾洗劫,扈娘家的祖父母也死于洪涝,父母带着哥妹逃生到江北古老背,并在那里重新安家。扈娘也不走,理由与连生一样。
  次年,祖母去世,扈娘嫁给连生。小两口帮人家种点薄田,而连生继承祖业,继续酿酒。连生人聪明,对酒方和酿酒工艺改革,将以前的纯高粱酒改成苞谷与高粱糅合出酒,并燃烧经年芦苇,用大火熬制,出酒纯度高,辛辣味道掺和了丝丝清甜,酒味醇正,余韵悠长,大受欢迎。慢慢的,酿酒逐渐走上正轨,连氏酒酿几乎是庙村的一块牌子,闻名沱江段大江南北。每逢端午中秋盂兰盆节春节,连家酿的白酒基本供不应求。
  那哥佬会的三爷,应该算得上人物,跑江湖跑出名堂的大人物,路数多能耐大,名望也高,定然不会主动来连生家吃酒,更不会踏进家门来买酒。怎么吃?只有一种情况,连生挑两桶酒到路上,专门等来人物三爷,自己送上去。连生啊,耿直激义,听说了不少哥佬会抗日的事情,心肠就热了,挑着酒桶到处走,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等来了三爷。再说,连生自从在过长江的客轮上,被日本鬼子抢了酒桶,还当众挨了一个鬼子的巴掌后,就越发与抗日的各路人士亲近。
  妈的,我搞不赢小杂种,可我要酿好酒给打击小杂种的英雄们吃,他们才有力气替我们出气,杀光那些强盗贼子。连生满脸得意,眼睛放出钩子般的利光。
  他想请三爷来庙村,仅仅是为了给扈娘瞅病?扈娘拒绝了连生的建议。
  连生看见已经下床的扈娘,能够生火做饭能够洗衣喂猪,还能够扛把锄头下田。也就泯了请三爷来瞅瞅的心思。
  什么病,就是身心连着疼的难为情,想想都觉得难受。按照说书人的话,叫羞耻。说不出口的脸面丧尽的羞耻,恨不得嚼碎吞进肚子里,还请个大男人来瞅?真是——不如跳进无忧潭算了。扈娘这样一想,硬是咬牙站起来。说来也怪,一站起来,人就还过魂来,头不昏眼不花,也没有了夜夜噩梦。寻着屋外走了几圈,忙活家务,身体也逐渐恢复,饭量一天天见涨,看见吃的,嘴里就冒酸水。吃着吃着,黑眼眶没有了,皮肤馒头般白胖,浑身都热腾腾的。
  没请来三爷,连生却在晚上说起了三爷,又是卖酒路上听来的。啧啧夸赞三爷了不起,就是傅家福被枪杀的那些天,哥佬会三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江口镇劫持了日军军需,搞掉了护送军需的八个鬼子,接着过江偷跑来我们孤岛,从岛南送走了一些军需。
  军需是什么?扈娘问。
  军需嘛,就是那些当兵需要的……枪啊粮食啊药物啊衣服啊子弹什么的。
  扈娘哦一声,点点头。看来哥佬会从来就没停止过打日本鬼子吧,那真是英雄。扈娘在心中说道,英雄这个词语,她在心里再次过了遍。
  七
  扈娘喉咙时不时会冒涌一股酸水,肚子咕咕作响。她刚吃完饭,肚子里的酸水发酵般膨胀上涌,涌到喉咙口。还没有跑到后门,一堆秽物夺口而出。接着喉咙发痒,嘴巴合不拢地大张,肚子里的酸水遭遇推手似的上涌,又失控地飞出嘴巴。扈娘呕吐不止,吐完肚子里的食物和酸水,然后扯着嗓门干呕。
  扈娘摸肚子。她的手在肚皮上摩挲来摩挲去,突然停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庙寺院门外的黑影拢来,掳走自己到竹林后面,将自己扔到一块巨石上……不会这么巧吧。可是这呕吐……该死。扈娘的心悬在一个卡口,无从着落般蹦跳。要命的是,时间快过去四十天了,身体还不见红。
  扈娘开始又上山林。
  她在山林树底下寻来扒去,找到名叫“猪耳朵”的植物。猪耳朵绿油油的,叶片舒展,天生阔豁相,长在沟渠边水洼处,很是惹眼。一铲子铲去,便蹲坐在菜篮子里,“猪耳朵”还是没心没肺地豁开了笑脸。“猪耳朵”肥胖形若猪的耳朵,却并不是猪的吃食。相反,猪不能吃,若是吃了,屁眼会止不住地拉稀,叭啦叭啦的,拉出肚子里的所有东西,直至把肥猪拉得瘦骨嶙峋。扈娘洗净“猪耳朵”,用开水烫过,每日大口吃。的确灵,但人自然饿得没法,头昏眼花,走路都没力气,只好不停地补充食物,再接着拉肚子。
  毫无成效。猪耳朵烂在肚腹,化成腐殖,腐化肚子里的食物水分,却腐化不了那一堆糟糕的血肉。
  她跪在长明灯前祈求,去庙寺跪拜菩萨敬佛祖,吃香灰喝牛皂角汁,再就是寻着苦累活计耗费体力折磨自己,比如担水挑粪挖土犁田,连走路都是三步并着一步。还是白搭。五十天了,身体还是没来红。
  一个细雨淋漓的夜晚,扈娘跑去村东头能婆婆的家里。
  我能做什么呢?面对扈娘悲切的恳求,能婆婆苦巴着脸说,又仰起脸庞盯看那灰蒙蒙的雨帘,留下水褶子的侧脸。
  扈娘的眼眶顿时波泛水花。
  莫哭,我是说没有月亮我做不了事情。能婆婆劝慰,嘴唇抿了抿,又接着说,有月亮我也做不了,说来我那点本事,只是除灾祛秽——你的血脉有了延续,哪里是病灾?是喜事啊。
  我只能给你送恭贺,扈娘。能婆婆半闭眼睛,水褶子耷拉下来。瞬间,这个中年妇人走到她的暮年。
  连生很奇怪扈娘没日没夜地自我折磨。
  她本来也勤快,可不至于到处抢男人的活计做。哪里是做活计,简直是拿活计为难自己。就拿挑水来说吧,每天凌晨,连生会去无忧潭挑回两担吃水,前一桶水刚倒进水缸,扈娘就用盆子舀出,洗脸洗衣服洗刷家具灶台。连生不管了,丢了水桶冷脸走开。扈娘接过,还嫌空水桶碍事,竟然放了石头压在桶底,再到无忧潭担水回家。一个下午,连生见扈娘拿石头狠砸肚子,便上前制止,扈娘哑着喉咙说道,你真没发现……我身体一直没来红。   连生上下打量扈娘。扈娘胖了,而且饭量极好,但是经常呕吐。他顿时醒悟,脑袋被一个事实击中,然而自己遭受牛踢的身体不可能啊。他的心缩成一团,嘴唇哆嗦地问道,难道你怀……
  扈娘哭出了声,接着跑回房间里,关上房门号啕。连生愣站一会儿,心中马蜂窝一般稀烂。愤怒和委屈掏空了身体能量,接着,被清空的身体又呲呲的冒出熊熊怒火,要身体充血似的难受。他觉得站不下去了,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他要打人。
  连生挑起酒桶出门。但扁担前头鲜红的扎花硬是穿过阴暗的木格子窗户,戳痛了扈娘眼睛。
  他是请哥佬会的三爷去了?扈娘一惊,从床铺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出房屋,又拉住了挑桶扁担,请求连生回家,她有话说。
  连生顺从了扈娘。进屋后,扈娘张了张嘴巴,却半天毫无声响。她脑海杂草成堆一片混乱。真要对连生说出庙寺外那袭击的黑影?那黑影带来的无耻淫荡,淫荡下的种子萌芽出的罪孽?是的,罪孽。
  “罪孽”的沉重,压制扈娘的舌头和嘴唇。逡巡间,冷着脸的连生不耐烦了,走出房屋,又抬起酒桶大踏步出门。
  扈娘瘫倒在地。耳朵出了问题,一直有蜜蜂的嗡嗡嗡声,嗡声霸道,凌乱了视线。那从屋顶亮瓦投射来的昏黄光柱,以无限下垂的方式,从亮瓦倾泻,然后形成倒置的漏斗形状,匍匐于地——这被悬空的光线,竟产生奇异的效果,结束了阴暗与虚空。她的心为之一动。
  梯子。白孝布挽接细长的白绫。再爬梯子……上吊的扈娘顿时呼吸急促,很快她翻出白眼。但……连生抱下扈娘,就在扈娘垂落双臂的刹那。
  其实,连生已经出门,却感觉不对劲,于是返回。扈娘开门,扈娘开门。呼唤没有回音,他飞起右腿,踢开了院门,又朝堂屋里跑。看见吊在半空中的扈娘,他抄起放在墙角里的镰刀,爬上大方桌,一手抱住扈娘的双腿,一手挥舞镰刀朝白绫砍去。扈娘和连生一起滚在地上。慢慢的,扈娘鼻尖有了呼吸,她被连生抱到床上。
  你竟然耍脾气去寻短见,要是左邻右舍晓得,还以为我欺负你,我可不想背这个骂名,你再这样,我不如休了你。连生烦躁不安,丢下几句话,见天色昏暗,便去厨房忙活。
  浓烈喷香的柴火味道沁心入脾,唤回力气,扈娘深深地吸了口气。连生又回到房間看扈娘。见扈娘闭眼熟睡,放心准备晚饭去。扈娘瞅到机会,一骨碌爬起来,借着升起的星辰直奔无忧潭。
  无忧潭盘亘在山林下,在星辰寥落的夜晚,孤独又深沉,它黑黝黝的表面根本无法波及萤火虫般的星子。相反,它纵身而起,一口吞掉那寂寥的星光,又津津有味地反复咀嚼,嘴角溢出零星的白沫子。
  它的肚腹那么宽豁,里面都藏有什么呢?据说,潭底有一条通道,穿过无忧潭,穿过了孤岛,直达长江南北支流。庙村人容易消失,消失在地下通道,而后某天又神奇地回来。无忧潭里的精怪也多,有常年栖息潭水里的绿色神鱼,有修炼千年却拒绝成精的白蛇,有一座可敌对时光的庙宇的断垣残壁,还有……无数的尸体。无数的魂魄。无数的精灵。
  无忧潭怎么说得清楚?可它此时令扈娘可信可亲。
  八
  黑暗中。夜风灌起衣袂,也鼓荡出勇气。无忧潭真是她的归宿了。
  灌满夜风的扈娘再次站在无忧潭边,却远远地看见有人影踏踏而来。她只好藏在岸上的一棵老柚子树后面,等候来人过去。
  驾——嘁——哒嗒——哒——
  黑影很快走到眼前。扈娘拱身探头,瞪大眼睛看。不只人,还有白色的马。白马在深沉的黑夜晃出虚浮的白光,闪现出左右两边的人影。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影,头戴黑帽,一身黑衣服,在白马衬托下,身形还是清晰,粗壮高大,铁塔一般狠狠地压在扈娘眼皮上。白马左边的人影精瘦,身形轻飘,牵着马辔头一边走一边轻声吆喝。被有意克制的吆喝,紧贴在喉咙上,雨水般逸出,虽然细小,却圆润铿锵。
  这样的声音——一点熟悉感后,扈娘心头涌现一丝疑惑,耳朵却尽力张开。
  白马左边的瘦高个轻声说道,爷,这批货放到庙寺去,不见得安全,须抓紧时间送走。声音圆豆子般弹到耳膜。扈娘僵在原地,一颗心受到鼓捣似的上下扑通乱跳。
  就是这个声音。而从他们的对话听来,似乎是哥佬会的人。
  顿时,扈娘浑身发热,鼻子间的气息陡然膨胀,吁吁地煽动两翼。她伸出双手死死地抓在柚子树上。黑影和白马越来越近。扈娘肯定自己的看法,他们就是哥佬会的人。
  那个若山般的黑影,就是哥佬会的“爷”,是大当家三爷吗?不知,但——他吐出沉重的四个字,明天送走。
  黑影,被一团虚浮的白光分割的黑影走过老柚子树,绕到山林入口去了。扈娘手心全是汗,双腿不由打颤。
  难道是他……三爷糟蹋了自己,强加给自己不得翻身的罪孽?扈娘一阵慌乱后,又稳住了情绪。不大可能是三爷,一个哥佬会的老大,要是看上谁,犯不着玩那样下作的事情。
  本来,对那个坏蛋也无印象,除了右手是六指、脚穿白袜配黑色圆口布鞋,外加绑腿,衣着、相貌和声音,均是空白。那个人留下的只是一团罪孽的空气,昏暗、蛮横、浑浊。可另外的一个人肯定是证人,瘦弱的影子,雨击卵石的声音,还有轻快的脚步。错不了。尽管后来,他拉开黑影叱责并叹息,还两次提醒自己“快点藏身,鬼子来了”。可是,他的同伴却在他眼皮底下作孽,他的好心根本经受不住推敲。
  我应该闪身上去,抓住那个轻飘人,看他如何说?我不追究他,只求他给我一个真实答案,那个污辱我身体败坏我声誉的人是谁。扈娘闪身出老柚子树,加快步伐赶上前去。
  扈娘,你果然又跑这里来了。连生从后面跑来,一把拽住了扈娘。脸庞五官由于愤怒而扭曲。
  唉,这事头疼,我也烦得很,可怎么能怪你?都怪鬼子禽兽不如啊,我还不是受过他们的欺负,被他们抢了酒,还白白地挨了巴掌——连生一把拽过扈娘的胳膊就走。边走边说,回家吧,回家再议。
  连生几乎是拽着扈娘回家。到家门,他跌脚喊道:老子会报仇的。   扈娘只好交底。这样的孽种,嵌在血肉里,一天天榨取我的血水和骨骼,想想我都觉得臊,掐死自己都嫌不够,如果放这个孽种出来,只怕日后连累的不仅是我。
  就是扈娘不说,连生何尝不知?
  这样吧,明天我到巷镇去找些大药铺问问。连生咬牙说道。巷镇早就驻扎了日本兵,小鬼子在通往巷镇的路口设置了关卡,特别是上下堤坝的路口,还设了岗哨。当然,庙村也有中医,胡麻子家,但找胡麻子家去抓药,不等于给乡邻留下闲话?
  扈娘嘘了口气。连生是为自己找打胎药去的,若真是去找,肯定能找到,那么肚子里的孽种不日就会化成血污清除。
  翌日,连生一早就出了门。
  扈娘又陷入了焦虑的思索中。昨晚遇到的两个人可能是哥佬会的人,他们是那晚在庙寺外欺负自己的坏蛋吗?听他们的对话,牵马者是下手,专门为主子牵马探路的,平日须臾离不了主子。那么,被他称呼“爷”的那个就是主子了。主子是传说中的大当家三爷吗?三爷是大当家,想啥有啥,犯得着做那下贱事?要真是如此德行,又如何在这么多人前立威?而且,还被下人训斥“不悔改”——不可能是大当家三爷,扈娘断然否定。
  会是谁呢?
  躺着瞎猜,无聊,不如起床。扈娘提着篮子去无忧潭洗菜,洗了半天,一篮子的青菜都丟在了水里。她只好提着篮子上岸,遇见了能婆婆走来。能婆婆正从山林出来,她肯定是去庙寺烧香拜佛。庙寺?那两家伙昨晚不是偷偷上庙寺了吗?还用一白马托运东西。
  能婆婆又上了庙寺。扈娘招呼道。
  天天上,功课呗。能婆婆颠着三寸金莲弓着腰身,一刻也不停地走过。
  看来,庙寺正常。
  当然正常了,那两人上庙寺,还牵着马,可不是到庙寺去歇息,而是去藏东西。那白马托来的大件,估计秘密又危险,要先藏匿在庙寺,等待时机(听他们对话,似乎就在今天)再送到江南去吧。那两人也许还藏在庙寺里。
  念头一闪,扈娘提着空篮子绕过无忧潭朝山林走去。
  山林静悄悄的,晨曦挂在林梢,鲜嫩如出壳的蛋黄。扈娘抿下嘴唇,克制饥饿感,肚腹不依,叽咕叫唤不停。饿感铁锹似的挖掉身体能量,又挂上一个大吊桶,在体内荡来荡去。眼发花,身体也空虚,脚底好像踩了棉花站不稳。
  走不动了,她钻到竹丛,扒拉出刚抽出芽苞的竹笋,剥了笋衣,喂进嘴巴。没经过开水冲烫,竹笋发涩。吃了几个,又忍不住冒酸水呕吐。折腾一番,扈娘加快脚步,几乎一口气跑到庙寺。庙寺安静,只有风拂枝叶的哗哗声和各类鸟雀的鸣叫声。
  走进大雄宝殿,来回走看。东瞅瞅西瞧瞧,又迈脚朝其他殿堂和厢房走去。眼前灰蒙蒙的,那些佛像菩萨仙人,还有供奉他们的器具底座,还有大小不等的房间和顶梁,不晓得挟裹了多少尘埃。那些风尘吸纳表面的破漆,又彼此融出膏腴,丰厚其生命力,再在黑暗与寂寥中生长。还不够,又把黑暗寂寥融化成一块,分不清彼此了。
  扈娘转个大概,心中还是空蒙。她停下来,大吸了一口气,脚步又不听使唤了,带动了身体走向廊桥。经过廊桥,脚步又加快,直奔那老鼠洞穴般的厢房而去。厢房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眼前除了黑暗就是黑暗。扈娘却信步朝前走。
  她跳过几个横在地上的破箱子和木槽,寻到靠右的墙角,那里堆积了木板旧桌子的杂物堆。杂物上堆满了干草绳索和一些破旧僧衣,她掀掉,弯腰,伸手朝下面摸去。
  一个挑筐。再伸手朝前抓,又一个挑筐,又一个……总共四大筐。
  是昨晚挂在白马上托运来的。他们真会找地方藏,竟然藏到了这里。可见,他们早来打探过。扈娘极力瞪大眼睛打量。挑筐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站起来,左右逡巡一番,一迈脚踏在自己带来的提篮上,差点摔倒。她站稳,跳过提篮和杂物,走向后门,拉开了门闩。天光猛然扎来,打在脸上,眼睛一阵发虚。好久,她才适应那洪流一样的天光,然后吐出一口气。
  拈花佛反射蛋黄般的阳光,周身金光灿灿。那丰腴圆润的面庞及笑容吸纳了清新阳光,油漆似的光滑,刺痛了扈娘的眼睛。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于胸前。须臾,转过身再次回到杂物堆,弯腰瞪大眼睛瞧看挑筐,里面均是木渣和碎屑,木渣和碎屑里埋着装有拉链的塑料袋。扈娘顺手拉开拉链。
  白色的纱布。玻璃针管。尖细针头。柔软的棉团。那些黄褐色的小棍子,扈娘想,就是棉签了,打针之前蘸药水用的。还有一瓶瓶装满了白色液体的药水。盒子堆着盒子的就是害病人吃的药咯。扈娘翻过这些东西,漫不经心的,这些东西似乎毫无用处,她却不忍离开。她的手指再次落在上面。纱布、棉团看似无用,但用来洗刷碗筷和缝补衣服也可以。于是抓了纱布和棉花团扔进自己篮子。装着液体的瓶子,捏在手里摇晃,顺手朝篮子扔进两瓶。
  拉出另一筐,扒掉木渣碎屑,再拉开塑料袋的拉链。扈娘不由愣怔。
  锋利的小刀,被胶带裹着,大小不等。干什么?杀人吗——刀子当然是来杀人的,可是沾上医药之类的,恐怕不是屠刀了,而是用来救人的。它们肯定能切割病坏的血肉,还可以剖开身体取出多余的肉团……扈娘一阵激动,拿出两三把刀子扔进篮子。又随手抓出一些纱布和棉团,一些瓶瓶罐罐的,还有药盒。
  九
  一阵手忙脚乱后,扈娘站起来拉开后门,一只脚踏出厢房。她微微垂下眼睛,尽量不看跑到眼眶里的拈花佛。心中还是恭敬地祷告不止,边念边扣上门闩。黑暗溢来,铺天盖地,吞没一切。
  扈娘提起篮子,用脚挪了挪拉出来的两个大竹筐。想想,哥佬会的人,以前就是黑道上的混混,狠毒恶一样不差,而且是想不到的狠毒恶。这样一想,她害怕了,干脆蹲下身体,把竹筐朝杂物堆后面又挪了挪,再次盖上破僧衣和干草。眼前,漆黑若铁般结实。要不是仔细查找,还真难以发现什么。
  她提起篮子,飞快地奔出厢房,回到廊桥。
  虚浮的天光照耀着篮子里的东西,格外显眼。挎在右手臂上的篮子满满当当,有些烫手,还烫眼睛。扈娘一阵心虚,悔恨趁机飞来。那些东西只怕是祸害。念头甫一涌现,恐惧顿时堆满了胸腔。扈娘恨不得丢掉篮子,却又舍不得,焦虑无措下,扈娘潜意识催促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她提着篮子飞一般地走出大雄宝殿,走出庙寺大门。   光鲜太阳照亮周围一切。一切都是眼睛。扈娘的脚仿佛抽筋,她站不稳了,身体左右摇晃,一个念头却在告诫——必须找东西盖住篮子。
  她赶紧钻进林子里。猪耳朵肥硕,没心没肺地招摇绿叶。扈娘拔起一些,又丢了。要是遇到人,人家肯定会惊奇,拔这么多猪耳朵干什么?猪都不吃。
  真不行,再找。还是竹笋吧,堆一些在竹篮子,遇到别人询问,就有由头了,说是挖竹笋来了,吃个新鲜口味。光竹笋也不行,怎么盖得住那些瓶瓶罐罐?
  找芭蕉叶。阔大犹如巴掌的叶子,溪涧边石块旁大树下挨挨挤挤的,顺手就扯了好几大把,放篮子里正好遮掩。要是有人问,也好回答,菜园里栽了一些菜秧子,这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了,用芭蕉叶盖上菜秧子遮阳嘛。
  篮子满满当当,却是一篮子绿色。幸亏自己不贪,各个东西拿得不多,多拿的纱布和棉团,嘿,软乎着,就没放篮子里,全塞在衣服里面。
  扈娘提着篮子下山。因为衣服里塞了东西,走路就像能婆婆一样弓起腰身,脚步也不敢慢一拍,借着下坡着急地推送自己。
  哐,踏,脚步声传来。有人上山在爬台阶,是去庙寺。扈娘停下脚步,静听。脚步声中慢慢地近了,其中还夹杂鸟语般的叽咕,接着是干涩的笑声……越来越近了。
  慌乱中,扈娘跳进旁边的丛林中,躲在一块巨石后面。
  三个日本人,两个穿着军装,另外一个戴眼镜,却西装革履的。那戴眼镜的人,瘦小个头,已上了年纪,头发灰白,瘦脸褶皱丛生,就是西装革履也救不了他的苍老。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时不时地被他伸手抬起,反射出太阳的光亮。
  他们——还是那天晚上遇见的鬼子吗?他们来庙寺,是为拈花佛,还是藏匿在厢房里的几筐药物?
  扈娘在揣摩中送走了他们,接着,他们不见了踪影。扈娘闪身出来,回到坡路上,沿着石阶下山。走了一会儿,马上发现石阶拐弯处都有鬼子把守。扈娘只好重新钻进林子,再择路下山。弯来绕去,终于跌跌撞撞走到无忧潭边,不幸,潭边也有持枪的鬼子。
  扈娘慌忙又藏回林子里。
  中午时,隐约的枪声传来。扈娘啃了几个竹笋,忍着冒涌的酸水,又朝潭边溜,而山林响起杂沓的脚步还有鸟语般的叽咕声。
  扈娘蹲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感觉那些叽咕声如同沸水一样令人焦躁不安。杂沓声越来越近,想必是那些站在石阶边守卫的鬼子,还有那三个去庙寺的鬼子下山来了,他们兴许也听见了潭边枪声,奔着枪声去看情况吧。情况——难道是遇到了藏匿药品的那两个人?
  这大天白日的,他们又寻到庙寺来了?
  扈娘将信将疑。心中又期待是昨晚见到的那两个人,他们遇到了日本鬼子,还被鬼子教训。扈娘这样一想,不由兴奋。她心底认为,凌辱自己的多半是个被喊为“爷”的黑汉。自己无法报仇,却希望有人教训他们,这不,遇到了日本鬼子,他们的报应来了。但是,如此想法刚冒出来又被一个声音唬住——无论如何,他们可是与鬼子对着干的人,就是真正抗日的同胞,况且,欺负自己的到底是谁,并不能完全确定,反正不能为反抗鬼子的同胞受难而幸灾乐祸,要不,可是狼心狗肺了。愧疚下,扈娘啐了自己一口。
  到底是谁?满是好奇的扈娘提着篮子,悄悄溜到潭边。
  就在山林入口处,上十个日本鬼子,包括那三个上庙寺的鬼子,围拢一团,对着一个人。是谁?看不清楚,半躺在地上,估计是在挨打——扈娘想起刚才的枪声,纠正自己,那人肯定挨了鬼子的槍子,却没有断气,所以挣扎要起来。
  扈娘靠近再靠近,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探出脑袋。那个中枪的人看不见了,他肯定不会跑,因为跑不掉。那个人应该躺在地上,只不过是被围成一圈的鬼子挡住了视线。要么就是死了,整个身体落地断气。
  鬼子叽里呱啦一阵后,开始列队离开。分成了两个队列,一前一后。那三个上庙寺的日本鬼子呢,走在中间。戴眼镜穿便衣的那个老头,走路逡巡,心里挂着什么,竟时不时地回头望山林。他在回望庙寺吧,哪里又是庙寺,看他脑袋不时仰望,分明就是回看那微笑不已的鎏金拈花佛。不用说,强盗不仅看上庙寺村口的石头狮子,还看上了庙寺里的拈花大佛。
  许久,扈娘提着篮子走到山林路口,放开脚丫飞奔。
  那个顶撞日本鬼子的倒在血泊中的……是谁?
  扈娘刚刚收住脚步,人不由后退,接着,身体缩成一团。她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整个人也一下瘫软,晕倒在地上。
  是连生。
  连生去镇上却抵达不了。
  镇上路口都有日本鬼子。见到挑着酒桶到处晃荡的连生,小鬼子拦住他搜身。他们还是为前些日子江北日军军车被劫的事情,军需用品被人抢了,其中,医药用品一部分从水路消失。他们追赶没有抓到,封锁了所有渡口,尤其是加防岛南的渡口。但根据内线传来的情报,部分医药用品还未转移出去,那么,就在孤岛某地隐藏,江心孤岛成为防控重点。于是,被封锁的巷镇和路口,进去可以,但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连生去买药,到了巷镇遇到这事,哪里还买得成?只好打道回府。
  回家后找不到扈娘,问乡邻。能婆婆说,早上她从庙寺下来遇见了扈娘。连生一听就明白,扈娘准是上庙寺去了。
  平日上山林庙寺,什么时辰都行,想上就上呗。再说,庙村的人少有不上庙寺的,尽管时间大都集中在节气,或者某些特定日子,比如家中老了人,或者家中出现了凶兆,再或者家里有所求等等。可庙寺除了大雄宝殿的香火断续燃烧着,其他的殿堂厢房冷清清的,只有老鸹寒鸦燕雀。总体说来,上庙寺太寻常,而庙寺却也并未常被眷顾而热闹繁华。连生属于在节气上庙寺烧香的人。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回吧。
  听见能婆婆的话,连生心中冒出怒火。扈娘还去庙寺,她不是在庙寺附近被日本鬼子凌辱了吗?不记罚又去。接着,怒火冲天的连生又生出担心,扈娘连接几次寻死没有死成,难道她还想跑那里去灭掉自己——选择拈花佛,要那微笑大佛见证她结束自个的悔恨?
  如此一想,连生迈开双脚,急匆匆地朝山林入口处奔去。   山林入口的无忧潭边,却站着几个持枪的小鬼子。连生就慌了,慌乱中又兀地滋生愤怒。强盗们不要脸,又趁着扈娘上庙寺机会……邪门得很,还派兵守在山林入口,那可是我们庙村人地盘,他们凭什么?
  连生以前也恨小鬼子,却终究虚弱,把恨都埋在心里。而现在扈娘……连生眼前闪现扈娘忧愤不已一心求死的面容,胆子上来,淋油一般,被怒火烤炙,呲呲作响。
  是我庙村的庙寺,我怎么不能上去?连生恶狠狠的,对着那个拦住他的日本鬼子说道。
  小鬼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连生只听懂一个词语“八哥”。他们在喊八哥鸟雀吗?那八哥栖居在山林中,的确有许多,而且长得膘肥体壮,却生就一副大嗓门,聒噪得很,专门学舌,闹出不少笑话,也闹出不少误会。但这些不要脸的强盗们哪里是在喊八哥鸟?听听,这个词语硬邦邦地锉人,夹杂着蛮横霸道,肯定不是好话,就在骂人,就像泥腿子骂人。
  反正他们听不懂。连生梗起脖子骂道,强占老子的道还恶霸老子,有王法吗?
  他们难道听懂了骂语?还是——连生圆瞪的眼睛和红通通的脸庞以及翻动的嘴唇暴露了不敬?为什么要恭敬他们?就是不敬。不过,没必要这么脸红耳赤的,应该慢悠悠笑眯眯地回怼才好,要他们心安理得地受骂,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讨好他们。这样才有效果。连生有些后悔自己的着急表现。
  嗖,一颗子弹瞬间飞来,说时迟那时快,子弹嵌进右肩的肩胛骨。连生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热乎乎的血从捂着的手指缝间漫涌而出。连生被那波涌的热血吓住,他用手按在肩胛骨上,忍不住一阵委屈。这是什么世道,妈的,他们小鬼子凭什么就占道不许我上山林上庙寺,明明就是他们先骂人的,我还不能回敬。没得王法,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禽兽不如。
  丢人的是,眼角竟然湿润,泪水涌淌出来。连生心中责骂自己胆怯,又暗暗使劲,极力忍回窝在眼眶里的泪水。他嘘口气,弓起上身,呸呸吐几口涎水,满腔怒火地回敬这些王八羔子。
  完全就是当地土话,但那腔调和面色出卖了一切。小鬼子不可能不明白。旁边跑来了几个小鬼子,轮番甩给连生几个大耳光。连生被打得晕头转向,又遭受一番脚踢,不由蹲在了地上。小鬼子们相互一望,然后抱着枪哈哈大笑,笑声聒噪放肆,比老鸹子的声音还难听。
  蹲在地上的连生微微仰起脑袋,咬紧牙关,骂不绝口,但他死也不放松捂在肩胛骨上的手。他有些痛恨自己,不过就是想弓着上身以免伤口的血液涌出,一再憋着气,但在遭受小鬼子抡巴掌时,肚子忍不住放出两三个响屁。刚刚停下来的笑声,再次爆发,越发放肆聒噪。瞧瞧这些日本鬼子,似乎被鬼按住了笑神經,他们竟然个个前俯后仰,还有一个小个子,狂笑着蹲下身体,双手丢了枪扑打地面。
  笑死你们这些王八蛋也好。连生心中咒骂,又忍痛吐出一口涎水,以示反抗。
  噔噔噔,从山林跑下一些鬼子,接着,又下来三个,其中一个戴眼镜还西装革履的。
  他们上庙寺去了?扈娘呢,人怎么样?连生周身收紧,呼吸急促。小个子鬼子笑够了,爬起来,对着连生又是一番拳打脚踢。
  戴眼镜的小老头上前,止住行凶的小鬼子。他蹲下来,朝连生递来一颗沧桑的脑袋。你,是上,寺庙?
  这小老头分明就是日本鬼子,却八哥一般学说中国话,尽管说中国话,功夫还未真正到家,半生不熟的,舌头短了一截。
  庙寺。连生纠正道。
  眼镜老头噢噢点头,重复下“庙寺”,又问,干什么?
  连生火了,这日本老鬼管得宽,我们庙村人上庙寺,还要你来问,你这个王八羔子,倒鸠占鹊巢反客为主了。
  你上庙寺,干什么?小老头声音严厉有加。
  啪——旁边一个鬼子伸出枪托打在连生捂在肩胛骨伤口的手上。剧痛下,连生一阵眼花,歪倒在地上。
  十
  扈娘醒来,发现在自己家里,马上,她忆起连生。
  她跳下床到处寻看,家里没有连生。于是,寻到院门外。隔壁的香草从院子那边递来声音,你家连生在胡麻子家看病,噢,你过来,你的篮子还在我家。
  扈娘想起篮子里的东西,着急了,折身去香草家。香草正忙着喂猪,要扈娘去堂屋大门旮旯里拿。
  一眼瞅见门旮旯边的篮子。上面的芭蕉叶有些萎了,卷起了边角,刚好塌住篮子下面的东西。看来没有人动这个篮子。扈娘在芭蕉叶下扒拉,摸到竹笋和竹笋下面的瓶瓶罐罐。她陡然想起身上的纱布棉花团,一摸,还在胸脯和肚子间。
  提起篮子飞快退出,边走边谢香草。香草提个葫芦瓢,闪身出来,外凸的眼珠鸡眼似的鼓动,语气很般配她的身材,冲出她的厚嘴唇,撞击扈娘的耳膜。扈娘看你每天都哇哇地吐个不停,是不是怀上了?
  啊哈,你脸都红了。香草跑出来,上下打量扈娘,又快言快语道,有些出怀了,还敢一个人上山林?
  香草的声音招引出她男人赵旺旺。赵旺旺从牛圈跑出来,身上还沾有枯黄的稻草,鼻尖上挂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使他的黧黑四方脸越发黑不溜秋。赵旺旺瞪起双眼嚷道,连生……有后了?说罢,朝地上吐出一大口涎水,又抬起满是愣怔的脸庞。
  赵旺旺与连生同龄,加上隔壁处隔壁,两人关系不错。但是,两个男人成年后,同时喜欢上漂亮的扈娘,扈娘的美丽众所周知,身形丰腴,五官却是清丽,皮肤雪白,一双杏眼黑亮如漆。扈娘漂亮,还特有性格,八九岁反对缠足就取得胜利。孝纪老人曾预言,扈娘以后定是响当当的女将。大脚扈娘长大后,出落得水灵又大气,赵旺旺痴心扈娘。而扈娘只对连生有意,连家却因为扈娘的大脚拒绝扈娘,可他们俩偏就犟着好下去。赵旺旺见状,便死心,答应了媒婆一直牵线的香草,香草一直为这事而耿耿于怀。
  赵旺旺却总觉得愧疚连生和扈娘,源于大前年春耕发生的事情。两家一起借来胡麻子家的牛忙农活,先帮赵旺旺他们家耕地,连生过来帮忙。不知什么原因,那头牛突然发狂,气势汹汹地朝赵旺旺抵来。赵旺旺吓呆了,愣怔不动,连生反应快,一把推过赵旺旺,自己却被发怒的牛脚踢倒。那牛提起右前脚踢向连生身体,不偏不倚,正好踢在连生命根上。赵旺旺反应过来,扑向发怒的牛,狠命拉住牛的鬃毛,连生滚爬到一边,而赵旺旺却被牛反踢一把,摔倒在地。旁边几个男人跑来,合力止住发怒的牛。赵旺旺在家躺了几天,没事。连生却落下不育症。赵旺旺愧疚,一直把连生的情记在心里。香草却认为赵旺旺心里还记着扈娘,总是不舒服。   见赵旺旺被扈娘怀孕的事实怔住。香草得意了,接过赵旺旺的话:可不,看扈娘那肚子,每天我听见她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说呢……又转过脸,挑起眉毛问扈娘,你胆子真是大啊,明明知道日本鬼子会来,却一个人上山林。
  扈娘哦一声,提着篮子讪笑回家。
  篮子里的东西都在,可见,还没有被人发现。幸亏自己不贪心,要是再多拿点,说不准就闯下大祸了。扈娘放下篮子,拿出身上藏匿的东西,抬脚朝胡麻子家走去。
  胡麻子大名胡道敬,是庙村的老中医,世代行医,有些偏方,还算高手。胡家是大族,而且是富康之家,在整个孤岛都有名气。胡麻子这个人怎么说?与他的医术差不多——都不好评价,说好吧,分明有些奸猾,说坏吧,有时还能发下善心。扈娘不大感冒胡麻子,却也只在心中嘀咕。反正人家医好了一些乡民,就是救了人的命,这一点扳回他不少名声,如此,找他看病的就多了。至少,庙村的老少,遇到头疼脑热都会找胡麻子,医得好的就是胡麻子功劳。医不好,胡麻子也不忌讳自己不行,建议送到镇上或者城里去。
  连生正被几个汉子往板车上抬。说子弹还嵌在肩胛骨里,胡麻子没办法取出来。如此,只能送到镇上去看。
  他是不是快不行了?扈娘抓着胡麻子的双臂问道。
  胡麻子戴个瓜皮帽,肥得像个石磙。却被扈娘晃得前后颠簸,不由大口喘气。他稳住自己,推开了扈娘的双手,说,是中了枪啊,子弹嵌进了皮肉,很严重,要不,我会请人送巷镇去看?没办法啊,要取出子弹还要消炎。
  去不了。扈娘说道,日本鬼子你们都看见了,凶狠若恶霸,看我家连生中了子弹怎么放他去?再说,连生是中了鬼子的子弹,人家肯定不敢收,胡老先生,还是有劳您想想办法。扈娘说着跪下。
  胡麻子咳嗽起来,清了下嗓门,弯腰拉扈娘起来。扈娘却要胡麻子先答应再起来,要不,她就跪死在这里。
  咳,你这是放踹,不像话……唉哟,惹来了乡邻们,起来,我试试看。
  扈娘站起来。胡麻子吩咐人抬连生回到先前的床铺上。刚到床铺,又喝令止住,转身问扈娘,日本鬼子不会来我这里吧?
  不会,不会。
  你说话谁能相信?胡麻子朝扈娘瞪眼,要人抬出连生。
  连生不会放在你家里,回我们自己家吧,不过,有劳您去我家给连生看病。扈娘站起来在前面引路。她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还在重复——快送回我们自家去,有请您胡老先生上我家去治吧,答应的事情不要反悔,要不,我天天到胡家闹。
  胡麻子被扈娘请到他们家,人一进屋,就说,挨了枪子,可是大灾大难,我没那么多的讲究,治疗很简单,恐怕要连生受苦了。
  怎么治?
  先取出子弹再说。
  怎么取?
  你找一把小镰刀来。
  胡麻子竟然用小镰刀在火上烧,准备切开伤口再取子弹。扈娘一听,头皮发麻牙齿打颤,心中暗骂,你胡麻子真是当我家连生是畜生了,亏我们喊你先生。她狠狠地摆手,接着,转身去关自家窗户院门,说自己有看病的东西。
  胡麻子以为扈娘开玩笑,但见扈娘脸色沉静从容,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家真有看病的东西?扈娘点头,转身去一间厢房里提出篮子,一样一样地拿出篮子里的物件。
  我的祖宗,这,这……胡麻子惊得直跳脚,眼珠瞪成黄豆。接着,他飞快地跑去关闭院门,又跑回,关闭了堂屋大门。他嘴巴抖动,失声问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我晓得扈娘你不简单,哪晓得你这样高滑(俗语,不可捉摸的能干),这些东西,恐怕就是镇上——不,城里医院也不见得有。
  扈娘不作声,把东西推向胡麻子。
  胡麻子缩回双手,咳嗽一声,道,我不清楚来历,不能用,我要回去了。胡麻子提脚走路。
  别,别,请留步,胡老先生……扈娘惊慌得赶忙跳到胡麻子跟前,虚着声音哀求。
  从哪里弄到的这些宝贝?胡麻子又咳嗽声,厉声问道。
  捡来的,我家连生早上出去卖酒在路上捡的——你别问了,我们一家的德行,庙村人都晓得,肯定不是偷的抢的,真就是在路上捡来的,你还是抓紧时间给连生取子弹吧。
  胡麻子眯起黄豆般的小眼睛想了下,又抬起脑袋看了眼春台上坐在青铜龛座上的菩萨,点头,又拿起装满液体的瓶子凝视半刻,还凑近了鼻孔闻,道,好,捡得好,还齐全,消毒的也有了。说着,吩咐扈娘守到院子门口去,好好守着,谁也别放进来,哪怕是亲娘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进屋,我好专心地取子弹。
  扈娘早关闭家里的窗户,听话地守在院子大门前,充当起看家护卫,坚决不放任何人进来。其間,的确有些人来家里买酒。任他们敲门呼喊,扈娘充耳不闻。不过,双脚受不了大脑的控制,时不时去房间看看胡麻子。
  天已黑定,胡麻子就着两三盏煤油灯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取出了肩胛骨的子弹。连生醒来过又疼昏过去。接着胡麻子要扈娘穿好针线,给连生缝伤口。
  胡麻子专心,忙个大概,才坐下。扈娘跑进跑出,已是汗流浃背,腿脚发软发虚。那胡麻子也不用说,早是大汗淋漓。胡麻子洗手时交代,恐怕连生失血多,还要补血。
  怎么补血?
  还用问?赶快去我胡家抓药。
  真是麻烦胡老先生了,你说需要哪些药补血,你说了算,我也走不开,胡老先生回家派人送来,我一起结账。
  胡麻子点头,右手抓起药箱,人却不走,手指着床上的连生,叹气后又说,你都看见了,可不是小功夫啊,我老胡哪止尽力,可是拼了命。
  扈娘明白胡麻子的意思。他家开药铺行医,历来牙齿深,何况连生这挨了枪子的身体,不是三两个钱就能打发地。没有办法,谁要人家会看病?现钱有是有,却没几个,扈娘想了想,跑到房间,捧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双翡翠镯子,说道,这是我亲爹娘离开庙村时留下的,说是给我的嫁妆,也是我家最值钱的物件。
  胡麻子推回,说,贵重了,承受不起,再说,这是你的爹娘留给你的物件,我收下了,还不得被庙村人骂死?   翻译眨巴下金鱼眼睛,却眨巴出更多的白眼。甩扈娘巴掌的仁丹胡子听了马脸翻译的话又叽咕不止。
  马脸翻译看了眼扈娘,问道,伊藤太君问你,你拜的什么佛?还需要你晚上去偷着敬,看来你真是在糊弄伊藤太君,死到临头了。
  扈娘失声叫道,拈花佛——你是中国人吧,那佛一脸笑容,一直被放在一边,就是图个清静,不想被搅扰……我修行不够,还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将,但我恭敬拈花佛,就晚上偷偷去拜。
  马脸翻译叽咕着给日本人传话。
  拈,花,佛?
  马脸翻译旁边的伊藤太君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汉语发音。他的声音缓慢却满含惊喜,人中上的仁丹胡子一抖一颤。看来,他对“拈花佛”很感兴趣。他的双眼钉子般盯住扈娘。扈娘陡然想起,这个仁丹胡子她“见过”,不过是用耳朵“见”的,他曾随同另外两个日本人去庙寺——那天,自己受辱后,躲在老鼠洞穴般的厢房里,两三个日本人穿过厢房去看拈花佛,还咿呀发力,打算搬走拈花佛。其中,肯定有这个仁丹胡子,要不,他这个日本人不会一下就听懂“拈花佛”,不仅能听懂,还能怪腔怪调地发音。
  甩扈娘巴掌的日本人名叫伊藤太郎,他是驻守孤岛巷镇的日军头头。本来困在水中央的孤岛上百无聊赖,却发现这个孤岛神秘且物产丰饶,尤其是古楚留下的宝贝多,而庙村里的一座寺庙更是藏有罕见的拈花佛,令他兴趣大增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伊藤太郎上前,揪住扈娘领口,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日本话。马脸翻译不时转动他的脸庞,左看下仁丹胡子伊藤太郎,右看下扈娘。
  伊藤太郎语速逐渐缓和,又说了一大通鸟语。在他稍稍停顿之际,马脸翻译插话翻译,全是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拈花佛的?
  给我们讲讲——哦,不,你先说说,你敬拜拈花佛为什么要偷着去敬拜,不都是佛祖吗?这可要我们觉得蹊跷了。
  你们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晓得拈花佛?他们都晓得,还是你一个人晓得?
  你能否告诉我,拈花佛为什么锁在那样不见天日的小旮旯里,这是否说明,他在你们这里并非受到欢迎,甚至被你们唾弃。
  ……
  好多为什么。扈娘脑袋糊满了糨糊。她愣怔在那里,微微张着嘴巴,看着翻译翻动他的金鱼眼左右晃动脑袋。
  她哪里知道那些为什么。她只知道,拈花佛也是佛祖,自从她知道庙寺起,就知道拈花佛了,那佛祖不知待在那个地方多少年了,仿佛天生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偷安一隅微笑凝望。但谁也没有跟她讲起过这尊佛像的来历,当偶然撞见心生震撼,回家跟家人说,家人交待她要恭敬要常常礼拜。与连生成家后,跟连生说起,连生却说早晓得,后又跟香草模糊提过,香草连声附和,明显也知道。甚至,她还跟能婆婆和孝纪老人说过,他们也知道。看来,拈花佛,庙村人都知道,是心里的知道。似乎一说口就吵闹了那尊佛祖,就是冒犯大不敬了。她扈娘去敬拜,说实话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怀上孩子。不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她认为只要自己诚心敬拜,就会有收获。
  在连生被牛踢了身体后,扈娘敬拜拈花佛就有了专一心愿。这尊佛像的微笑,总是瞬间就落在心胸,要人精气神为之一振,心情不由开阔愉悦。说来,拈花佛就是赐予众生欢喜的佛祖。这个欢喜,无边无际,自然还包括了无法言说的欢喜,当佛祖怜悯祈祷人并为祈祷人的忠诚感动,自然会满足他们的愿望,譬如无法延续生命的愿望。而这个隐秘的愿望只能为佛祖所知,也只能一个人偷偷敬拜了。
  伊藤太郎歪着脑袋沉思下,说道,听上去有些道理。他朝扈娘挥挥手,又叽咕一阵。扈娘不知其意,愣站着不动。翻译靠近,低下马脸,低声呵斥,还不快走,伊藤太君放你一马了。
  十二
  拈花佛救了扈娘。日本人随即离开。
  你这个婆娘运气好,本来太君要带你走的,幸好我们晚上还有任务,要赶到岛南去抓人,否则可有你好受的。翻译在日本鬼子排队离开时,扭头对扈娘又补上了一句话。
  王八蛋二狗子,扈娘骂道,转身跑回家。
  连生听完扈娘讲述晚上的遭遇后,疑惑地问道,他们,这次没,没……那个你?
  哪个我?扈娘接口道,马上反应出连生说话意思,脸色微微一热,跳将起来,你,你……眼泪啪嗒滴下。
  连生伸手捶下脑袋,叹气道,唉,我是担心,这日本鬼子就是疯狗,现在三番五次地跑我们这里庙寺为什么?
  两人沉默下来。
  他俩都明白,日本鬼子三番五次地跑庙寺有目的,开始主要是为庙寺里的拈花佛,以为寻到了宝贝,后来发现哥佬会人员的踪迹,提前在庙寺埋伏,却还是被他们知道消息跑脱了。
  是哥佬会三爷他们?连生问。
  不晓得,我听见有人称呼其中一个黑汉为“爷”,肯定是哥佬会的人,至于是不是三爷,我不确定。
  是他们。连生点头,表示肯定。看来,哥佬会他们实在聪明,竟然在我们庙寺藏东西……我懂了,难怪这几个月以来,哥佬会老是在我们庙村出现,原来是有目的,只可惜,这么稀荒的庙寺却因为那尊鎏金佛,嗯,就是拈花佛,招引来了小鬼子这帮强盗,咳,拈花佛啊拈花佛,整日笑不离脸,一看满心欢喜,可现在哪里给人带来欢喜……连生说到这里,似乎觉醒到,一个凡生议论佛祖太犯忌了,赶紧吞回后面的话,竖立右掌在颌下,连点三下头。
  扈娘却恍惚出神了。连生肯定其中有三爷,但扈娘心中却有个声音提醒自己,那两个人就是自己在庙寺外受辱遇见的两个人,但欺负自己的“爷”不会是三爷,否则,旁边那个人不敢斥责他“还不悔改”。
  睡吧,不说了。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老是偷偷跑到庙寺去,却三番五次地遇到麻烦,哪怕你偷些药品回来,我也觉得那是哥佬会从日本鬼子那里劫来的稀罕物品,肯定大有用处,你却抱些回家,就是坏事。你要吃一塹长一智,少惹麻烦多些清福,以后不要再上庙寺了……除非节气吧。
  你刚才说,哥佬会三爷他们前几个月就来过我们庙村?
  肯定来过,他们为了抗日哪里都会去。   扈娘眼前闪现庙寺外受辱的一幕。那个凌辱自己的人,还有后来出现的提醒自己躲藏的轻飘人,他们不是偶然闯入山林的,他们一定早就到过山林和庙寺,为藏匿东西探路找地方。按照连生说的,从时间推算,似乎就是那两人。想到这里,扈娘脸颊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动了下。肚子里又不安分了,示威般地拳打脚踢。扈娘心胸涌起一阵烦闷,脑袋也疼痛起来。王八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扈娘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道,脸颊发热发烫,为了遮掩,她赶紧撮嘴吹熄油灯躺下。
  你见到的三爷是怎样的长相,你能说说吗?扈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嗨,一身黑衣服,头上戴有黑色帽子,有时鼻子上还挂个大眼镜子,手上也戴着手套,不过,那模样真是英雄样,人长得高大结实,打起小鬼子来肯定是毫不含糊。
  扈娘在心中叹口气,又问,连生你说,日本鬼子真就见过哥佬会三爷吗?
  三爷啊,神龙不见首尾,他们小鬼子想见也见不到。连生哈欠连天,声音也虚弱得狠。但说起三爷,连生还是有精神。
  你还是人物了,比日本鬼子都清楚。
  咋不清楚?跟你说啊,日本鬼子封锁那么严,可三爷陆路水陆,江南江北地,却来去自如,为啥?都靠他神神道道地会算卦,你可没听说——算卦的人都把真面容藏起来了,示人面容今明个个不同。
  也是。扈娘叹口气,心胸气恼不已。看来,那天傍晚在庙寺外,看不看见那个王八蛋的面孔,实际无多大意义。怎么说?如果真是……他经过庙村躲进庙寺,后来又隐藏在庙寺外面的山林里,难道还是以真面容示人?可就掌握的细节来看,多半不是。但不管是谁,欺负民女就是坏蛋。
  十来天后,连生活动自如了,除了不能肩挑背扛的,基本看不出是负伤在身的人。因为不能肩挑背扛,也就不能如同以往到处游走卖酒了,闲在家里,很是遗憾这些日子的耽搁。
  有什么老叹气的,七八天时间还能赚个元宝回来?運气好,碎银散角罢了,运气不好呢,甚至口粮都赚不回来。扈娘劝慰他。在她看来,现在好好养伤调养好身子骨才是大事。要愁的还是自己肚子里的那坨肉,奈何不了。
  连生啊,我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想起来就要我痛不欲生,不如拿刀刮下这坨肉。说着,扈娘拿起放在连生床头的小刀。那是扈娘从庙寺偷回的手术刀,被胡麻子用了,取出连生肩胛里的子弹,就被连生收拾好,一起和子弹放在他床头的椅子上。
  连生抢过,吼道,胡闹,这事不要再提了。
  扈娘全身筛糠似的抖动不已。
  我也是烦着,可是拿不掉咋办?眼下去报仇,只有死路一条,但肯定会有机会。你呢,也是被小鬼子欺负了,三番五次寻死,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要我们庙村人来看,要来的挡不住,孽缘善缘都是缘,既来之则安之,你说是不是?
  扈娘咬唇点头。庙村人几乎家家信佛,这连生所说的……可是,以后这个家庭就会多出一个人儿,这个人儿怎么说都是扈娘心头的肉,却与连生呢?
  你真不在意?
  连生摆手,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他抬眼看扈娘,是另一个话题了,胡麻子的小妾新添女儿,今天中午宴客,要扈娘准备礼物庆贺胡家弄瓦之喜。扈娘努嘴,说,谷堆里的鸡蛋鸭蛋,还有自家现成的酒,怎么都不涩人,你去吧,耽搁不了你的伤口。
  算了,你去,肯定有和盛戏班子来祝贺,你不是喜欢小艳秋的戏吗?今天好机会,我守屋成全你。
  十三
  扈娘约好隔壁的香草一起到胡麻子家送恭贺去。
  胡家院门高大喜庆,大门两侧的对联甚是惹眼,扈娘也认识那些字。旁边走来杨四大,她们双双驻足,向杨四大问好。杨四大是庙村的私塾先生,后来被胡麻子请到胡家专门教育胡家子女。庙村人历来重视读书人,因而杨四大在庙村地位高,但他不倨傲,为人处世小心翼翼。
  香草央求杨四大念对联听,杨四大看向扈娘——他知道扈娘识字不少,而扈娘却朝杨四大点头,杨四大便说,恭敬不如从命,又慢条斯理地念道,左联书:千金不换喜庆杏芳初满月,右联书:百贵无比乐得幸福贺佳年。香草赞叹对联好,又说胡杏芳这小人儿以后有福气。杨四大朝香草竖起大拇指。扈娘开玩笑道,说不准,你香草以后还会与杏芳那小人儿有缘分。
  香草享受扈娘的话,顿时哈哈大笑,笑完后又自语,要说,我家那小子蛮不错的。香草的儿子赵叙,长得虎头虎脑,人却机灵乖巧,人见人爱。香草两口子很是宝贝他。
  扈娘想起今天要感谢胡麻子医好了连生的枪伤,又想说两句吉祥的话,便拉杨四大到一边请教。杨四大低下他肥胖脑袋,右手卡住双层下巴,沉思一会儿,朝扈娘一阵低语。扈娘频频点头,右手食指在摊开的左手掌心写写画画,再鞠躬致谢。香草好奇地打听他们俩叽咕什么,杨四大则眯起眼睛,右手扬起,说道,有请,香草和扈娘。
  两人随着杨四大走进院子。大院子里又有三进院子,人满为患,特别是第二个院子,本就是搭建的戏台,一楼二楼房里廊间和院子里都是人。戏还没有开始,戏台却早就布置好,家业班子也准备停当。万事俱备,只等吉时开演。
  香草人机灵,捏着身段鳝鱼一般滑来滑去,先是带着扈娘问安胡麻子和大太太,又给二太太和小姨娘分别请安,再上贺礼。上贺礼时,弄清楚了胡麻子大儿子胡志平没回来。
  香草跟扈娘叽咕,想回来也回来不成,他儿子是大名鼎鼎的抗战人士,要是回来,岂不是白送给日本鬼子,只怕胡麻子一家也逃不脱。你说胡志平抗日,胡麻子到处宣扬,他就不怕被小鬼子抓走?
  扈娘马上接口,谁会去告状?我们庙村都信佛,就没有卖国求荣的人。香草哈地一笑,鼓起双眼上下看扈娘,还伸手摸扈娘肚子,说,你怀的肯定是丫头,不过不像连生。
  这话打脸。扈娘拉长脸颊,瞪了眼香草。
  香草指头弹弹扈娘脸蛋,女儿装扮娘啊……哦,小艳秋。扈娘顺着香草的指头看去,装扮艳丽迷人的小艳秋,被众人簇拥,在掌声和欢呼声中款款落座于旁边的筵席。
  提前开席咯,戏班子还急着去江陵赶场。   香草拉扈娘找靠近戏台的座位坐下。胡麻子走上戏台致辞。一身老红的绸缎,满脸喜气。他端着酒杯致谢亲朋好友近邻,文绉绉的答谢辞后,一声“开席”,鞭炮炸响,胡麻子仰头吞下酒水。
  从抢席吃饭到吃完看戏,香草和扈娘就一直赖在座位上,生怕被人抢去座位。中途救急上茅厕,也是两人轮换着去。
  酒席撤下,瓜子茶水上来。汉剧《贵妃醉酒》开演。小艳秋迈动莲步,袅娜着腰身上场。看她头顶珠花,一身袭地华服,顿时,迎来如雷的掌声喝彩声。小艳秋星眼如漆,启动红唇咿呀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
  全场安静下来,只有那鲜亮若晨露的声音,在院子里回漾。它晶莹圆润又透明,慢慢地吐纳崭新簇簇的阳光和空气,氤氲在宾客周围,令人熨帖舒服。
  小艳秋且唱且舞,抛着水袖伸来缩去。扈娘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看。在小艳秋一个倾身抛袖的动作中,扈娘垂下眼睑,目光顿时凝滞。半遮的幕布后面,坐着一排琴师。那个着长衫拉京胡的,在整个琴师中那么瘦颀轻飘。是的,轻飘飘的突显出来。
  很像他——不只像,几乎就是他。那种单薄的文气的瘦弱,就像一株莲从水草地里拔擢而出。若真是他,另一位呢?也在这里吧。
  扈娘瞪大眼睛,那些琴师无一不是老的弱的,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那个黑汉。尽管她从来没亲眼看见过其人,可是她能确定,他们都不是。
  再找找看。
  扈娘调转开眼光,从台上到台下,慢慢打量。那密密麻麻的脑袋,全都仰起来,还瞪圆了双眼紧盯戏台,且聚焦于戏台上且歌且舞的小艳秋。扈娘眼睛一阵昏花。按照扈娘的推论,那个人是个“爷”,来胡麻子这里,理应是贵客。贵客就应该正对着戏台的那桌。
  扈娘站起来,挤到一个合适地方,朝戏台下面的正中看去。都是些老人。他们淡定许多,要么微微仰头欣赏,要么手敲桌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还有的吸纳着细长烟锅,把小艳秋当成了下烟好味。这些老人,他们脸上的褶子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犹如水纹一波一波地漾开。
  都不是。扈娘疑惑了,不是说哥佬会的头头们喜欢变换面容吗?兴许那个人就坐在人群中,只不过遮掩了真面容。
  可是,这毕竟只是胡家弄瓦喜事,没有日本人,现在所有眼睛的中心还是戏台上的小艳秋,他有必要?
  仔细瞅瞧一番,扈娘再次确定,那正对着戏台的客人,没有她要找的人。抬起目光朝二楼廊柱后面看去。正对着戏台的那个桌子,全是女眷。但,扈娘眼角瞟到头顶上面走廊斜拐角处的胡麻子。胡麻子一身红,亮眼得很。即使扈娘的眼睛偏到不能再偏,也能看见胡麻子。而那旁边的人呢?
  走到戏台背后再看。黑色的廊柱右后桌,坐着一个戴礼帽穿黑衣胖墩墩的男子,他给扈娘一个半侧身。礼帽压得较深,留下一片阴影,遮掩那个胖男人的面容。她的心莫名地乱蹦。
  难道他就是那个“爷”?
  她决定上去看下。一把抢过旁边经过的丫头的水果盘,说,我帮你送上去。丫頭着急喊,哎,是两个姑娘的,她们口渴。扈娘递给丫头水果盘,去膳房,重新泡好新鲜茶,再抓花生和瓜子入盘,转身爬楼。她心中已记好杨四大给她建议的贺词,再在心中过一遍。她将当面致谢,感谢胡麻子给连生医好了身体,扈娘代连生以茶敬酒,恭祝胡家新添人丁弄瓦之喜明珠入拿增辉彩悦,祝福杏芳姑娘钟灵毓秀幸福无比。扈娘很满意那番得体说辞,端好盘子上楼。
  爬上楼,端着盘子的扈娘刚走过一个茶桌,后面的那个礼帽男子却站起,迎面走来。黑色的长衫黑色的礼帽很是压眼睛,扈娘不由缩回自己打量的目光。就在礼帽男子快要走到跟前时,扈娘的心抖动起来——天,礼帽男子黑色的圆口布鞋里,洁白的棉布袜子刺刀般扎进扈娘的心口。
  扈娘瞪大双眼看向擦肩而过的礼帽男子,却只看见他右脸上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凛冽又恶霸地缠在右脸上,似乎等待时机蜇人一口。而双手……被垂下来的长袖遮掩,哪能看清?
  男子下楼,背影很快消失了。胡麻子也走来。
  端着茶杯的扈娘趁机表达连生的祝福。胡麻子拱手致谢,要扈娘先放桌上,他送走客人再来喝。扈娘却跟上胡麻子问道,胡老先生是送哥佬会……胡麻子侧身,厉声打断,胡说,是和盛戏班子班主,他们马上演完,要赶到江南那边的江陵去。
  和盛戏班子在沱江段有名,常走乡串户地演戏,来庙村也是常事。那瘸子班主还信佛,一来庙村,就到庙寺去拜佛。庙村人大都不陌生瘸子班主。胡麻子却说那个脸上长有蜈蚣瘢痕的黑汉就是班主,这不是睁眼说瞎话?扈娘摇头分辩,班主不是瘸子吗?
  正因为腿脚不便,所以奔波劳累之事才交给副班主,这个副班主难道还要给你行礼结交相识?胡麻子很生气,嘴上胡子一翘一翘的,脸上的麻子呢,苏醒的蛇般裂开了嘴巴,醒目又扎眼。
  胡麻子转身而去。
  扈娘顿时泄气。那个戴礼帽的刀疤脸不是她要找的人,而是和盛戏班子的副班主。
  但那双穿洁白棉布袜子着圆口布鞋的双脚,那么眼熟。可圆口布鞋里套棉布白袜子的人,也太多了,就是一般人物的普遍行头。
  戏演完了,和盛戏班子一行车马在庙村人的围观簇拥下离开庙村。
  那匹高大的灰白色的马拉着装载了货物和小艳秋的车,迈开蹄子哒哒在前面开路。灰白马匹下,轻飘的文弱男人,牵马吆喝。吆喝声小,却不陌生。剩余的人呢,几个女将和一堆货物坐在敞开的马拉板车上,跟随其后。再后面是男人,那个戴礼帽的粗壮男人,也就是副班主吧,拱手(居然戴上黑色手套)作别胡麻子后,夹在人群中不再回身。
  可惜,那匹马不是白马,而是灰白色的,还带有斑点。不过,在那两个黑灯瞎火的晚上,眼睛捕捉到的颜色,灰白色几乎等于白色。唉,反正分辨不清。
  只有轻飘文弱的男人,他能被扈娘万分确定,就是牵马人,就是那晚的见证人,还是晚上去庙寺藏东西的人。现在,他仍旧牵马,轻声吆喝,可马空着,那个骑马的人呢?   戏班子走了。扈娘和香草也回家。香草一路夸奖小艳秋的美丽和好唱功,进而推测小艳秋在戏班子里的地位可能最高。
  再高也是卖力卖艺的,还能高过掌权的班主?扈娘反驳。
  嘁,你离开那会儿,我听人议论,那小艳秋可是风云人物,会唱戏演戏还会应酬交际,就像花蝴蝶,好多人捧着她,当官的黑帮的经商的,嘿,这样的人儿,班主奈何?
  也是。扈娘想起那个所謂的副班主,越发怀疑,兴许他就是那个“爷”,用戏班子身份保护,又周转去江南那边的江陵了。那个会演戏作态的小艳秋,跟他们是一伙。等离开庙村,说不准,那个刀疤蜈蚣脸男人就骑马了,一路飞奔到江陵去,那帮人反正不会单纯地演戏吧,折腾惯了,一天安稳就受不住,要的就是东奔西跑才快活。
  十四
  跟连生拉杂讲述完胡家喜宴上的奇遇,扈娘提着镰刀准备下田割麦子。
  庄稼地很远,与村庄是分开的。连生在后面推独轮车跟上。你真是有福都不会享,这身体还没完全好啊。扈娘叹息,赶紧接过车子,把镰刀递给连生。
  哪晓得,他们两口子刚刚出门,村子里却响起了枪声。接着,是杂乱的奔跑和狂呼声。
  日本鬼子来了——
  然而,麦田里那盛大的金黄和一望无际的麦浪遮掩他们的视觉与听觉。哪里又只有他们?金黄的麦浪中,那些挥舞镰刀或者推车装麦子的庄稼人,都在抢着大好的太阳收割麦子。这样好的天气,时间不会长,随后就是梅雨季节。
  扈娘抢过连生手里的镰刀,双刀在手,弯腰收割。麦子齐整地斜躺在地上。连生堆摞,再捆绑好放在独轮车上。他有些后悔,这独轮车太小,装不了几捆,应该向香草他们家借大板车来。
  独轮车装满,堆得如山高。连生推好,准备回家。他打算返回后换上大板车再来,来回两三趟,麦子就差不多收回家了。
  砰砰——麦田里响起清脆的枪声。一队骑摩托车的日本人闯来,停好摩托车,端着枪下来,分别跑跳进麦田,叽里咕噜地乱喊乱抓。接着,一个人——扈娘认得,就是马脸翻译,站在摩托车座椅上面,拿起话筒喊话,要庙村的人全部回到村子仓库屋前去。
  仓库屋在无忧潭最北边,是一个轧棉籽的仓库,许多年了。仓库屋前是一块大空地,是道场,逢上节气用来招魂,农忙时节可供庙村人打麦子晒棉花所用,有时也被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用来召集村人开会议事。
  鬼子先是朝田野放枪,砰砰枪声下,庙村人纷纷走出了庄稼地,随日本鬼子的车队离开,朝无忧潭般的道场走去。庙村人走在前面,不是走,简直是跑,被鬼子逼着跑。小鬼子的摩托车就跟在后面,他们放慢了车速,不时地朝庄稼地乱放枪。这样的架势,谁还敢躲在麦田里不出来?
  连生和扈娘前后紧跟,相互鼓励不要害怕。
  晚霞若血,斜铺在天际,又慷慨地抛洒在庙村的山林和山林下的无忧潭上,晕乎乎地洇染玛瑙色泽,晃荡人的眼睛和心思。
  仓库屋前,站满了庙村男女老少。胡麻子一家显眼,因为家里过事,衣服簇新鲜艳,一些客人还没离开,他们被带到仓库屋前站下,站成一堆。旁边庙村的乡邻,哪怕是杨四大一家人,也有意无意地与胡麻子他们保持了距离。
  庙村乡亲,今天喊大伙齐聚这块空地,是皇军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是大大的良民,不会违背皇军“和睦相处,共建大东亚共荣”的意愿,更不会肆意为难皇军,所以召集众乡亲问话。前些日子,一些刁民匪党,偷袭我们皇军在长江西上石牌的军舰后,遭受皇军激烈阻击,招架不住,潜藏到孤岛,据说是潜藏到古老封闭的庙村。是哪些大胆刁民勾结了匪党呢?我们线人收到情报,就是曾经在沱江两岸为非作歹的黑帮,称为“哥佬会”,哥佬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其手段毒辣凶狠又千奇百怪,楚地百姓无不恨之入骨,他们可谓众矢之的,其帮如今四分五裂,也是理所当然。其中陆路一帮弃暗投明归顺了我们皇军,水路一帮呢,一小撮隐匿江湖,剩下的那些亡命之徒,勾结国共两党,尤其是新四军……咳咳,还成立了所谓的特别纵队,专与我们大日本皇军作对。咳,这叫以卵击石,会有什么好处?没一点好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家听好了……我代表皇军宣告,他们死期临近,只不过时辰未到而已。
  马脸翻译长篇大论,说到这里,估计是说累了,右手捂住嘴唇不断地咳嗽。扈娘与连生的手握在一起,紧紧捏了一下。小鬼子们果真是查哥佬会他们来的。
  马脸翻译继续说,好吧,我们的意思已经明显,长话短说。特别纵队呢,不知天高地厚一再挑衅大日本皇军的威严,水上骚扰不说,又跑到陆路抢劫了皇军运往宜昌的军车,又不敢正大光明的,尽玩些下三滥手段,通过水路运到孤岛,再运往江南去,或者就是绕个圈子运送到石牌去。这是公然挑衅皇军威风,是大不赦,皇军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出他们,找出他们抢劫的物品,然后处罚,以儆效尤。
  马脸翻译旁边的仁丹胡子也就是那个伊藤太郎,鼻子嗯嗯两声——可能实在等不及或者忍受不了翻译的冗长讲话。马脸翻译知趣地做了个请讲手势。伊藤太郎耸起一张狰狞脸,拿眼扫视一番,便叽里呱啦地说起鸟语,说一句停顿一句,马脸翻译忙不迭地进行翻译。
  大意是,得到可靠消息,特别纵队的人异想天开,把抢劫到的部分物品窝藏在庙寺,等到皇军赶来,他们却提前转走了物品。更狡猾的是,他们调戏皇军,并没有真正地转运走赃物,而是把赃物继续放在庙村里。我们刚才搜查了庙村所有房屋,一无所得,看来他们又偷偷运走了。
  他们当时究竟放在庙村哪里?肯定不会选择露天。那么,古老而闭塞的庙村近来风气大大的坏,也出了同党,暗地里勾结这些歹人,与皇军作对。现在,有谁知情,可以马上举报,皇军一定重重奖赏。或者自己出来主动交代,皇军绝不追究责任,也要重赏,否则——伊藤太郎等马脸翻译说到这里,举起右手朝天鸣枪。
  砰砰砰。枪声突兀而清脆。庙村所有百姓不由齐整地后退一步,并低下脑袋。
  全场鸦雀无声,偶有急促的呼吸声和吞咽口水声。此际,残阳若血,倾斜庙村的林地水塘和植物,逐步浸染渗透。苍茫的雾红色莽撞地解构了视线,连附近的山林也染霜似的深远。而老鸹聒噪的鸣叫一阵赶着一阵,伴随它们夸张的振翅扑腾声,异常刺耳。也不见得是真正的老鸹在叫,很有可能是学舌鸟八哥发出的声音。八哥子,哈——隐藏在树梢林杪的灰黑色家伙,随着天气日益暖和,越来越多了。它们在庙村山林怡然自得地发出鸣叫,而那也是学舌的重复,然而,就在那学舌的重复中,八哥子领受到一股气壮山河似的浩荡气魄,越发频繁地学舌其他鸟鸣。   扈娘突然想到,那个人,被胡麻子介绍说是和盛戏班子副班主的那个粗壮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哥佬会的人。三爷吗,还是侵犯自己的人?这些她说不准,但是,传说三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易容的他和他手下的人混进了戏班子,名义上是来给胡麻子祝寿,实际就是通过唱戏做掩护,转走了日军正在搜查的军需物品。这样一想,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一些蹊跷事便理通。扈娘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大有可能。
  那么,胡麻子的家就是窝藏点了。
  扈娘听见自己哦地叫出了声,赶紧闭紧嘴唇,右手颤抖着,有意无意地挨了下连生。连生轻声咕哝,别怕,又没我们的事情。
  胡,胡麻子。扈娘低声跟着咕哝一句。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些秘密——几乎称得上天大的秘密,可能被自己懵懂地破解了。她为这些破解惊叹又心生狂喜。那个人,凌辱她种下罪孽的王八蛋,尽管留下的就是羞耻,连具体的施恶面目都空缺,犹如一团浓厚的黑烟,只有笼统的黑,黑到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还是会昭昭于眼前。他的恶呢,不会黑烟一般飘逝而去。
  连生勾起手指,用指甲尖刮了下扈娘。扈娘懂,他在提醒自己——扈娘此时任何多嘴,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何况,她一个村野之妇,又晓得什么,瞎猜而已。
  伊藤太郎开始在人群中晃荡,不时扬起右手,右手晃动刺眼的刺刀,以攻破那些缄默至上者的心理。翻译这个二狗子,颠着屁股跟在伊藤太郎后面,拉长了马脸叫嚣。
  其实,我们早收到了证据,不过想考验下庙村的村风与忠诚。古老的庙村不是一直烧香拜佛,奉行善德为上吗?可偏偏就有人勾结匪党,与皇军为敌,还吃里扒外出卖好人,真是辱没了庙村风气,也辱没古楚王室遗址的好风水,不怕天打雷劈?
  马脸翻译的三寸不烂之舌,一下就搅糊涂了扈娘。她怎么感觉,这个二狗子现在说的话与先前说的话不那么相同呢?要说,都是谄媚巴结日本人的话,但他后面的问句:辱没了庙村风气,也辱没古楚王室遗址的好风水,不怕天打雷劈——扈娘难过地低头,下巴快触到胸口。二狗子翻译简直就在责骂扈娘自己。
  扈娘。伊藤太郎突然张开嘴巴,憋着中国话喊叫,仁丹胡子揪成一团,使面相增添不少狰狞。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晓得的?扈娘茫然而慌张地抬起脑袋。
  伊藤太郎瞪眼再上前一步,逼近了扈娘眼睛,狠着语气说道,是——你?
  恐惧的扈娘嘘了下嘴唇。心中揣测伊藤太郎知晓自己名字的缘由。这个缘由,不仅因为他本人与扈娘的遇见,还另有他人介绍。是的,那个人朝伊藤太郎指认过自己。谁呢,会在伊藤太郎面前指認自己……扈娘想起自己从庙寺偷来的物品,心中慌乱,又垂下脑袋。
  连生。伊藤太郎又一侧头,仰起脑袋,用中国话喊道。
  连生瞪大眼睛迎接伊藤太郎的挑战,微微应答了下。伊藤太郎的仁丹胡子一阵抖动,显然,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庄稼人也跟自己谋面过,不只谋面,还有交集——抗争过,挨了枪子。
  伊藤太郎瞪圆眼睛看连生,一动不动,好半天后,嘴唇嚅动,发出低沉冷硬的声音,是——你?
  然后,伊藤太郎点头。眼色眯缝出轻蔑而锋利的刀片,刮过连生与扈娘胆怯的眼睛余光。说来,就是这么巧,伊藤太郎这个日本人总共来庙村两三次,却偏偏与他们两口子都谋了面。伊藤太郎从乡邻那里问来的名字——乡邻是谁?是隔壁的香草,多半是她。
  还有更巧的事情在后面。伊藤太郎退出人群,站到仓库屋前的台阶上。叽里呱啦地说话。翻译一句一句道来,我们刚才搜查到纱布和消毒酒精,还有手术刀——这就是匪党从皇军那里抢劫来的物品,现在出现在庙村,说明了什么?大家心中明白。
  后面站着的日军捧出纱布、棉花团,还有瓶装酒精与手术刀。
  扈娘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一盆冷水泼醒了扈娘。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连生怀里,两人都是湿淋淋的。周围除了小鬼子就是二狗子翻译。
  庙村的乡邻都回家了。
  冰冷刺骨的水刺激扈娘,她想起连生刚刚愈合的伤口。一个激灵后,她站起来,伸手去拉连生,连生坐了起来。扈娘定睛一看,刚才倚靠在连生怀抱时,脑袋刚好挡在肩胛骨那里,也挡住了迎面泼来的冷水。
  连生伸手拍下扈娘,低声安慰,别怕。接着又回头怒声吼道,你们日本人满口仁义道德,却不张眼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这些荷枪在手的军人,竟然跑到我们庙村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你们知不知道——前几个月,她受到……你们的欺负?
  扈娘跳将过来,双手拉着连生的右手摇晃,想阻止连生不要再说话。
  马脸翻译把连生的话翻译给伊藤太郎听,接着又把伊藤太郎的话翻译给连生听。说扈娘和连生果然大大的狡猾,至于连生为什么挨枪子,连生你自己不清楚?冒犯皇军的结果。而扈娘呢?不就是前几天晚上在山林路口遇见她偷上庙寺,那时皇军正在追赶从庙寺偷跑出来的匪党,却被扈娘诓了,说跑掉,哪里跑掉了,分明就是商量好藏匿起来了。说什么欺负,刁民泼妇,是反咬皇军一口。
  连生一听马脸翻译的话,就瞪大了双眼,接着,挣脱扈娘的手臂,站起来,大声叫道,你们这样是倒打一耙死不认账,我们还遭受你们污——扈娘心中乱糟糟的,却在此刻只有一个想法,立即阻止连生说出小鬼子凌辱自己的事情。
  不能说,千万不能说,说出以后,她及连生,恐怕都会丢命。自己丢命不要紧——试想,她只要不离开人世,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离去,就会巴巴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如果庙村人晓得,连生家的孩子是一个日本野种,连生将如何立脚做人?扈娘感觉到刀割心尖的疼痛。还有,这本是莫须有的事情,现在对质恐怕会惹来大祸。
  你们,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扈娘爬起来,跳到连生前面,怒气冲冲地问道,我家连生被你们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枪,没有任何怨言,已经够意思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大大,狡猾。伊藤太郎上前,挥舞右手,准备甩给扈娘一个巴掌,却被扈娘灵巧地跳过。伊藤太郎老羞成怒,看了看落空的巴掌,吼道,同党,杀。   连生知道,此时来硬的,必然会白白搭上两个人的性命。他拱手劝道,误会,请听我家扈娘解释。
  扈娘一一说出,自己晚上去拜拈花佛却偶然看见藏匿的几筐药品。当时并不晓得就是药品,只认为纱布与棉花干净柔软,可以拿来洗刷碗盘还可以缝补衣服,而那个小刀呢,小巧锋利,适合在外走乡蹿户地卖酒的连生携带防身。于是就偷拿了一些回家,没想到连生刚好与你们日本人冲突,被你们打枪,这些偷来的药品就派上了用场。因为觉得好,不免贪心了,那天晚上就准备趁着拜拈花佛的机会再偷些回来,哪想,遇到那档子事情。
  可能解释顺溜,几乎是信手拈来,看不出编造的痕迹。伊藤太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没有否定,也没有继续询问,而是站着没有动。
  扈娘与连生眼睛紧紧对了下。两人有些放松。
  谁,谁帮助你们取出的子弹?伊藤太郎突然问道。
  我请的村里老中医胡麻子。扈娘说完,又马上补充,他要走我家一个青铜龛座供奉的檀木菩萨,那是我们连家的祖传宝贝。
  马脸翻译叽咕说给伊藤太郎听。噢。伊藤太郎边听边点头,眼睛闪现出一道金光。他又叽咕一句,翻译却没说成中国话,而是跟着叽咕。伊藤太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马脸翻译低声用中国话说,太君对青铜底座很有兴趣。伊藤太郎不住地点头,眼睛看向山林,一副神往的样子。扈娘才注意到,天色已晚。
  好,你是说你看见匪党骑马走出了无忧潭?伊藤太郎收回视线,突然侧脸看向扈娘,又问。
  扈娘点头。
  那么说,你认得那些匪党。
  认得吗?迟疑间,扈娘看见两个小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分别走向自己和连生。他们要教训自己和连生?或者他们已经抓住哥佬会的人——不可能,抓住了还来庙村干嘛?或许,要带走他们夫妇俩关进大牢去。
  认得,只要他们出现,我一定认得。扈娘慌忙答道。这不过是着急下的敷衍。因为在她看来,她再无机会遇见那两个人,而小鬼子也没能耐抓住他们。
  十五
  两个日本鬼子拽住扈娘胳膊朝前拉。
  连生不管了,跪下求情,请求日本人放了扈娘,说扈娘已经是有了身孕的人,行动不便,再说她也说了实话没有欺骗皇军,还望皇军高抬贵手放过她。
  小鬼子架住扈娘准备拽上摩托车。
  王八蛋们,你们简直没有王法了,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我跟你们拼了。连生扑上来,悲愤交加。夜风轻缓,漂泊着月色,朝着空中散开又弥漫。连生用愤怒烘焙出的牙白和眼色犹如萤火虫,不懈地冲洗着眼前的淡泊。
  連生被枪托子打倒在地,那枪托子刚好打在右肩胛骨,一股温热的鲜血喷出,溅在扈娘脸上。伤口撕裂,连生万分痛苦地卧倒在地,缩成一团。扈娘奋力挣扎,拱起上身,爬到摩托车座边沿,泪水涟涟地求饶道,放了连生吧,他身体有伤,我们都是良民,真没有欺骗皇军,我说的都是实话,再说,我也跟你们一样憎恨那哥佬会他们……
  伊藤太郎举手制止正在行凶的小鬼子,饶有兴致地请扈娘下来说话。
  哥佬会,你知道?
  扈娘摇头,但见伊藤太郎眼露凶光,又点头。他们就像皇军所说的,手段毒辣无恶不作,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却因为拈花佛……扈娘喉头哽咽,她不得不说实话了。
  拈花佛。伊藤太郎惊讶地重复,眼睛直愣愣地盯看扈娘。这个村野之妇,颇有姿色,在星空低垂的夜晚泪水涟涟无限柔弱,却令人感觉这分明就是一个假象,她如此哀切地求饶倾诉控告——可是要人感觉遥远若头顶的星空,根本不及,谈何信任?
  她吐出的字词,都足以要伊藤太郎马上收回他的不耐烦,耐心下来,拿出时间与这个女人交流,而非马上诉诸武力,否则一无所获。这个女人,瑟瑟发抖全身溃败,一点也看不出是在假装,眼泪与鼻涕混在一起,在鼻子和下巴上滴淌出晶亮的雨线,偏偏她又觉得害羞难堪,使劲地吸拉,反而赋予这条雨线动感,雨线滑稽地跑进她的嘴唇。这样看上去,她愚蠢得很。
  假象。伊藤太郎否定眼前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柔弱样子。
  毫无疑问,她对拈花佛很感兴趣,说不准还知晓一些有关拈花佛的秘密。伊藤太郎晦暗的心胸顿时一片明朗,仿佛夜风拂来星空的光泽。看来,她还熟悉令他们日军头疼的特别纵队,而那个叫三爷的——他已经多次听到这个名字,据内部消息,三爷就是特别纵队的队长,最近就在孤岛活动。
  你继续说。伊藤太郎眼睛眯缝成一条直线,催促道。
  怎么说?扈娘鼻子突然吐出一股巨大的气泡,气泡随即被扈娘伸来的右手捻破擤在地上。扈娘感觉周围的小鬼子们都架上了枪托,扳动了扳机,随时要取她的性命。
  只能说下去了。那个令人一头撞死也得不到宽恕的耻辱。那慈悲却又神秘的拈花佛,脸上挂有从不凋谢的笑容,他(或她)就是欢喜之源。于是,扈娘就乞求欢喜,而她最大的欢喜莫过于怀上孩子,她希望自己的诚心能打动拈花佛,她能做的就是虔诚地匍匐在拈花佛的脚下,日日叩拜祈祷,哪知道,那天拜完拈花佛,刚出庙寺,却被一个黑影掳进旁边树林里……扈娘喉咙灌了水银似的沉重,她说不下去了,肝肠寸断喉咙发肿,声音和胸口的气流混搅一起,鱼吐泡泡般翕合着嘴唇。
  继续说。伊藤太郎眼神流露出一股奇异的光亮,他抿紧的嘴唇微微上翘。翻译刻板而吞吐的译音中夹杂伊藤太郎呲呲的笑声。不怀好意又万分享受的呲呲笑声。
  地上的连生蹦将起来,朝扈娘大声呵斥:你疯了,不是说是被日本鬼子欺负——扈娘双眼迷蒙,嗫嚅着嘴唇摇头,我骗了你,根本就不是小鬼子,那个黑汉可能是哥佬会的某个头目。
  你扯谎,凭什么说是……你,你这个疯婆娘,竟然颠倒黑白。
  当时,日本军队真的是来到庙寺了,就是伊藤太君他们一行人来找拈花佛,还没有到庙寺却被哥佬会下面的人发现,于是就跑来通风报信,提醒我藏匿起来。我当时也不晓得他们是谁。后来,后来,遇到他们偷藏物品,又运送走物品,被伊藤太君追赶,那个黑汉还被人喊“爷”,我猜想,可能他就是哥佬会的某个头头了。   伊藤太郎满意扈娘的说法。扈娘这个女人,竟还有如此事,竟然就在庙寺外被一个黑汉偷袭……还有那个黑影,眼前这个女人怀疑是哥佬会的头头,不就是三爷?嘿嘿,被追剿的三爷,真是不折不扣的土匪,行事如此快意不究罪恶。急功近利的伊藤太郎心中浮荡甜丝丝的滋味,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服。
  他不禁侧头朝旁边黑漆若屏障的山林望去。苍苍莽莽的山林墙壁一样横亘眼前,只有林木,还是连成一片,参差不齐却焊接出一整块铜墙铁壁。庙寺被遮蔽其中,不露丁点棱角。而那里面的庙寺,庙寺里的大小佛,那个令人神思恍惚的拈花佛,此时在黑漆漆的屏障里声息不变吧。
  这地方闭塞古旧,时间比外面慢了许多,生活枯燥无比,却又神秘得很,伊藤太郎而心中霎时产生一股说不出来的好感。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普通不过的农妇,足不出户目不识丁,虽有个性,看上去滑头,终究还是胆小怕事。
  一切都是机缘。而机缘……伊藤太郎脑海闪现那尊微笑不已的鎏金佛像。那身灿烂金光,全是福音,不知值多少钱,不知会换来多少辈的荣华富贵。呵呵,庙村人无缘享受,只好单独放在一边啰。伊藤太郎心中升腾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他觉得,那高大的鎏金拈花佛站在如此狭窄贫瘠愚昧的土地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是对如此神圣之物的大不敬,应该东渡扶桑,去站在自己的岛国上。
  他挥手,然后带领队伍离开。
  十六
  扈娘和连生回家后,连生拒绝扈娘给他重新包扎裂开的伤口。他太气愤扈娘的胡言乱语,十足的栽赃,于是恶狠狠地吼道,你怎么能够讨好小日本去诬赖好人?连生朝扈娘点出右手食指,因為气愤,手指在颤抖,而他的脸充血一般潮红,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
  没,我说的就是实话,哥佬会抗日不假,英雄大有人在,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不排除下三滥的人混在里面。
  还有理了?连生伸手,挥向扈娘脸庞,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经久不息。扈娘没躲让,也没辩解,只是右手捂脸。连生呸了声,抬起右脚,踢翻一把竹椅,又踢断一条竹凳子。
  房间的灯花左扭右扭,在地上跳跃出恍惚的斑点,随后被黑暗吞没。
  天麻麻亮时,胡麻子跑来了,他给连生带来几包草药,要扈娘马上捣碎敷在连生伤口,说是怕发炎感染。扈娘告谢。胡麻子嗯一声,却没有走的意思。扈娘沉默,陪站一会儿后,去厨房忙碌,胡麻子竟跟到厨房。扈娘返身回到连生床边,胡麻子又跟上来,问道,扈娘莫非真的认识那些……日本鬼子要抓的特别纵队的人?
  她认识什么,尽是胡扯。连生大声叫嚷,一张黑瘦脸拉得老长。胡麻子赶紧摆手,说,莫激动,伤口要紧,有话好好说。
  村野之妇,别指望她嘴巴说出道理来。连生连连叹气,朝地上吐一口涎水,又道,就是太爱占便宜,看见藏在庙寺里的东西竟然偷回家来,这下可好,惹出祸端来了。
  嗨,还不是也救了你?胡麻子也叹气。
  胡老先生早知道,也不提醒她。
  我,唉,老糊涂了,反正只要能看好病,就不管东西哪来,这年头,不问来处不管去处,少句话比多句话要有福气,话说多了不好,往往祸从口出啊,是不是?
  连生扯起喉咙喊道,扈娘你好好听着,胡老先生说得就是好,这年头,要保平安,就甭多嘴,祸从口出。
  连生满脸怒容,眼睛瞪得箩筐大。胡麻子满脸凝重之色,坐着岿然不动,倒是眼色,在下垂的肌肉中绷拉出刀刃般的凌厉。
  才懒得管你们与和盛戏班子的事情。扈娘心中哼了下,嘴巴吐出三个字“不多话”,退出房间熬药去了。
  胡老先生您放心吧,我们不会多话的,更不会乱说。连生摆手,他还想再睡个回笼觉。胡麻子叮嘱连生按时吃药换药,保证他不出五天一定愈合。告别时,又叮嘱扈娘,他给的都是紧俏药品,是感谢连生和扈娘一家人的好情意。
  他才没那么大方,所作所为无非就是笼络和警醒。扈娘很懂。
  安顿好连生,扈娘出门,准备拾掇昨天割的麦子。
  能婆婆绕过无忧潭出现在扈娘眼前,她定是从庙寺下来。看见扈娘招呼,昨天还是从日本人手里脱手,你不简单。
  扈娘苦笑。
  能婆婆右手在胸前作揖道,我替扈娘咱们庙村人都向佛祖菩萨请了福,咱们庙村历来就是福地,强盗们会有报应的。
  扈娘心情稍稍和缓,却不无忧虑地想到,恐怕是非已在庙村满天飞了,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唉,肚子里的孩子……扈娘用能婆婆的话安慰自己,庙村是福地,以后有时间化解。而时间又是什么?
  是诚心,是日复一日地礼拜,是对照佛祖菩萨的慈悲垂首望心。就像能婆婆一样,拜着说着想着看着,她突然就不一样了,她会给身染小疾的众生铺上蛇皮,再沿着蛇皮纹路扎上银针。她还会在特殊的日子给召回远走他乡的魂魄,魂兮,归来。她怎么会是普通人呢?是在普通人之上普度肉身的灵者,她的话不可不信。
  扈娘头脑缤纷,决心一下,胸口澄澈静穆。
  十七
  麦子收进粮仓,棉花已经挂果。夏季来到,连生伤口彻底恢复。令人振奋的是,石牌战争,中国人民成功阻止了日军西进步伐,打乱了日军侵略计划。但是,小日本的嚣张气焰还是不减。
  其间,胡麻子隔几天就会来家里。要么提着中药,要么空手,查看连生身体,交代扈娘注意什么,同时也给有孕在身的扈娘一些建议,饮食要以清淡为主,平时多喝开水,小心着凉,万一身体发热不要着急,还是多喝温热开水再兑上点醋,可以杀菌,晚上呢,最好一人一床,要早睡早起等等。
  扈娘心中充满了感激,点头不迭,表示一一牢记在心。等胡麻子告辞,扈娘免不了送到院门,感激地表示,自己不是乱嚼舌头的泼妇,也不是不明是非的薄情寡义者,要胡老先生尽管放心。
  胡麻子摆手,意思不是那回事情,等扈娘张口再说什么时,胡麻子招手径自离开。
  下次来再下次来,还是这样。扈娘又找机会保证,还是被胡麻子制止。
  扈娘不想再说什么了。可她揣摩,胡麻子这么频繁地来自己家,殷勤备至,还不就是为了稳住自己,封住自己的嘴巴。   连生完全康复那天,扈娘主动请来胡麻子,杀了一只老母鸡炖汤,她还请来能婆婆作陪。能婆婆万分推辞,终究拗不过扈娘的诚挚恳求,颠簸一双小脚来了。能婆婆进来就在堂屋的樟木菩萨前烧了三炷香作揖,然后落座,再无话。胡麻子提了一包红糖、一袋红枣和几棵天麻,要扈娘和连生受宠若惊,他们接过致谢不迭。
  胡麻子大概忌讳陪客,看只有能婆婆,显然放心。
  告辞时,他丢下一句话,日本鬼子叫嚣不了多久,铁定滚蛋,庙村人可要管好自己,因为好日子在后头。
  庙村进入了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屋檐台阶,轻拍枝叶连绵的山林,慢涌出潮湿和懒散。烟雾般的缭绕之气,沿着无忧愁潭徘徊,又蒸腾,水面若画,山林顿远。
  庙村人大都蛰居家中。或邀三四人围成一桌玩花牌,或砍下屋后竹子劈出柔韧纤细的竹条,去编织篮子和箩筐,或叼着烟锅放牛牧羊于江边,或挑起银针纳鞋绣花。悠闲得很。
  晚上也有消遣,纷纷涌向杨四大家里。
  杨四大家里历来热闹,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涌向他的家,然后开展起一些活动。以前有农民运动讲习所、妇女解放团,还有江南纵队、游击队、挺进队等等。那些人总会带来与众不同的想法观念,教给庙村人,开化没见过世面的庙村人的脑袋,有时还帮庄稼人种田和捕鱼。庙村不少人识字,就是这些人的功劳。劳作、识字外,还排演节目,宣扬“人人平等,不要做奴隶,要做主人”的思想,鼓励大家“打破旧世界,建立当家做主的新世界”,号召大家“团结一心,赶走侵略者,夺回我们的家园”。这些人热情且稳重,还特有智慧,善于处理一些棘手问题,即使遇到扭成乱麻的家务事,也能三言两语开化当事人。他们到庙村,基本住在杨四大家里。杨四大也读过书,有学识,却寡言少语。
  杨四大的家是个带天井的三进房屋,现在住有三人,他们两口子和他的老妈。杨四大有两个儿子,分别在外闯世界,大儿子在江北那边一个叫安福寺的地方参加了抗日游击队,但又听说不在人世了,而小儿子到南方做生意去了。有人问杨四大两个儿子情况,他却说:儿大不由父,出了门,就像鸟雀振翅飞天空,我们也不晓得具体情况。总之,杨四大这个人口风紧,为人也敦厚,虽是胡麻子家的儿女老师,却无倨傲之气,对庙村人一视同仁。他的话,庙村人也都信了。杨四大常说,管人家咋咋的,咱们庙村人守住自己的日子过,能赚点钱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的意思是,他的家来那么多的人,闹起这些那些运动,实际是因为他家房屋大,儿子都在外面,与其空着,不如租给那些人住,赚点钱。
  这话要扈娘现在听来,将信将疑,很有可能……扈娘摇脑袋,心中笑道,这年头,谁都怕惹事,少一事,自然是福气。
  这不,这段时间,杨四大家里来了拍楠管的艺人,将一些天南地北的事情说唱出来。故事精彩,尤其是外面刚发生的真人真事,要人大开眼界,还要一颗心备受鼓舞。尤其是他们拍唱的“连三英雄传”,先是凝神屏气地听,而后拍掌叫好,再跟着流泪哭泣,全场人都激动不已。
  活生生的抗日英雄啊……周连三是枝江安福寺古老背人。他组织了抗日救亡队伍,叫连三部。周连三管理部下有方,只求抗日不许扰民,征款只找大户,不许侵犯中小人家,违则责骂处罚。军纪也严明,战斗只许前冲不许后退。如此要求下,周连三部队勇敢精锐,严重打击了日军锐气,他们深得群众拥护。周连三抗日有头脑,除了正面作战外,还化妆单独活动进行抗日。而他手下弟兄也是,混进维持会,潜伏下来,弄到情报,为周连三通风报信,也为周连三队伍连连取胜埋下伏笔,还为周连三来去自由提供诸多条件。日军便许下承诺,拿下周连三脑袋,奖励五千大洋。一些汉奸想破脑袋去抓周连三,终究不得。周连三面对汉奸的迫害,不躲避,反而正面相迎,在枝江宜昌县两地大肆开展锄奸活动,杀死若干汉奸,要汉奸膽战心惊。一时,民间称呼他为“周大胆”。周连三配合国军夜袭古老背鸡子山等日军据点,端掉日军据点,大受军民欢迎。就在周连三配合国军同心协力快要赶走日军时,彼此发生了矛盾。起因是,周连三部队下的士兵不守纪律,不按时站岗,被国军训斥,发生口角,结果引发两支队伍大冲突。国军不再支持周连三部队,周军被迫退出古老背,在西陵峡一带孤军奋战,一度被日军包围,被迫接受“收编”,他假装投降。日军进攻母猪峡时要他配合,他连夜放走部队,自己带领十二人留下,其中十一人惨遭日军活埋,徒留他一人存活。他在母猪峡附近又拉起抗日队伍。一九四三年初,周连三缺少弹药孤立无援,设法与西北方夷陵一带的国军联系上,越过重重封锁,赶到土门灵宝杨家洞,身体不适,上吐下泻,被迫停下休息。此际,他手下一个分队长叛变告密,引来日军,日军纵火烧死了周连三。
  既鼓舞人心,又要人万分惋惜痛恨。庙村人被周连三的故事感染,也激发了抗日豪情,一时齐声呐喊,保卫家园,赶走侵略者。
  庙村人听上了瘾,扈娘也听上瘾。晚上忙过事情,便去杨四大家里听流浪来的楠管艺人说唱。
  胡麻子家也热闹。他家这些天也来了一帮人,每天晚上围坐一块,敲打铙钹锣鼓拉起胡琴,说唱围鼓子戏。围鼓子戏没有拍楠管要求多,就是一行人围着一张桌子,边说边唱,说唱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次,扈娘先去杨四大家听楠管,第二天又跑胡麻子家去听围鼓子戏。
  围鼓子戏,就是把舞台上的汉剧改革,形式上不再拘泥于舞台,而是搬到寻常百姓家里,内容上注重唱说,并就当下热点时事说唱评议。规格自然是简单不能再简单,但优势也一目了然。观众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跟着胡诌几句。这样互动下,围鼓子戏就热闹了。
  扈娘开始无法割舍杨四大家的楠管,跑去胡麻子家听了一回,同样上瘾。围鼓子戏说的也是外面的时事:沱江段的海军埋鱼雷炸掉日本军舰;石牌英雄拼死抵御日军进攻;一个神秘人士发动百姓,组成的抗日组织名叫猫子会,偷袭陆路日军哨所,炸毁公路防止日军陆路进攻;长江黑帮“哥佬会”夺取日军轮船上的物资……全部都是活生生的英雄事例,鼓舞人心。
  小日本占领我们的国土家园,必须受到狠狠的打击。扈娘听得解气,精气神也是倍增。   杨四大家的艺人拍唱的是“敖尚华的故事”,这可是周连三抗日的续集。周连三的精神在荆楚广为流传,他部下的敖尚华,一度投靠了日本人,是日军“密侦”,但目睹周连三的英雄壮举后,幡然醒悟,弄到三份“良民证”绕道奔赴国民党第六师部,提供情报,并亲自带路,连夜袭击了日军一个营部。有人问他原因,敖尚华说,他之所以回到抗日路上来,正是被周连三不怕死的抗日精神感动。敖尚华又成为国民党第六师部的密探,多重身份下,经常通报敌情,沉重打击了日军。
  扈娘听得热血沸腾,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心中认定,凡是犯贱作恶的,就会受到报应,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十八
  炎热的三伏天,日本人又列队来到庙村。
  扈娘在梅雨季节听围鼓子戏得来外面的消息。这些细雨淅沥的日子,小鬼子可没闲着,忙着把抢来的新鲜粮食,比如小麦啊菜籽啊芝麻啊什么的囤积一部分,又北上输送一部分。输送时却一再遭受抗日分子的袭击。有哥佬会干的,有国民党海军干的,更多的却是一些名目不清的地下人士干的。小日本受到袭击,恼羞成怒,一再加强水上和陆路的防卫,还多次搞突然袭击抓捕一些抗日人士,忙得脚不沾地。
  难怪许久不见小鬼子跑庙村来。
  现在又来,估计他们又闲暇了。这次来了一个小分队,其中领头的还是那三个人。一个是伊藤太郎,一个身着便装的戴眼镜的瘦小老头,还有一个是马脸翻译。
  他们骑着摩托车而来,自然,庙村人都晓得了。
  他们把摩托车停靠在无忧潭边的仓库空地上。派一个持枪的士兵守候,其他人都上山林去庙寺了。
  抓人?还是又得到什么情报搜查什么东西?庙村人低头窃窃私语。香草从无忧潭边洗猪草回来,遇见扈娘,低声交代,他们的狠毒大概你也见识过,还是赶快回家,你儿子赵叙在家等着你,千万别惹出麻烦来。香草吐吐舌头,提着湿淋淋的篮子一路跑回家。边跑边回头说道,你一个大肚子,也赶快回家待着,再被他们逮着,可不是一般的苦头。
  扈娘回家,掩上院门时,心头冒出一个疑问——这么大张旗鼓地来庙寺,若是抓人,恐怕人还没有爬上庙寺早就泄露了情报,小鬼子他们有这么蠢笨?他们径直上山林奔庙寺,绝不是抓人来的,多半又是为了拈花佛。
  这么多的佛像。他们偏偏看中拈花佛,那个满脸微笑的欢喜佛祖,周身鎏金,黄灿灿地惹眼,当然是无价之宝,怎能不引起他们的贪恋?恐怕不只贪恋那身鎏金吧,还有那微笑不已的欢喜。扈娘心中波涛翻涌,随即茫然。纵然是欢喜的,可到底不是众生凡体的欢喜吧,拈花佛不属于这个俗世,却赐予众生清明,要众生于清明中获得欢喜。这都不是最终目的,说到底,拈花佛是在点拨众生,点拨众生什么呢?扈娘前思后想,都找不出那个词语,就在抬头看春台上的菩萨时,她抓住了那个词——“慧悟”。
  能婆婆和她的老爹孝纪老人都说,庙村不同于其他地方,就是同一个孤岛上的其他村落,也无法比拟——怎么比拟?说这话时,孝纪老人就摇头,哼哧着鼻子呼气,右手剧烈地摆动。能婆婆跟着点头附和。孝纪老人接着说,庙村是古楚圣地,得先祖精神之精粹,又接佛祖菩萨的佑护,地杰人灵,民风淳朴,历来祥瑞,庙村人自与其他村落的人也不相同,咱们庙村人慈悲为怀,懂得感恩,也懂得造福。
  庙村人对此深信不疑。就拿小日本占领孤岛的事情来说。镇上和路口都有日军驻守,还设置了岗哨。可庙村恐怕不行。首先是它的地形,被一个偌大的八卦形的无忧潭贯通,村庄就在无忧潭附近散落。守住村口不见得就能守住整个庙村。这地形非人为而成,而是上天的安排。归根结底,这份运气还是因为得到了佛祖菩萨的眷顾。
  而那些强盗,他们竟然看中了拈花佛,还想占为己有。扈娘仿佛看见他们贪婪肮脏的眼神,浓痰似的粘在拈花佛上,玷污圣洁的佛祖。气愤的扈娘双手举在胸前,垂首,眼看心胸,口中念念有词。
  一切群生,不知常驻真心……扈娘念起罪孽超度的楞严咒。《楞严咒》是咒中之王,能婆婆曾说过,持《楞严咒》还须戒体清净、净口常素,住菩萨戒。吟诵时,上空一切神圣经过此处,都会住云合掌静立,直至诵咒结束。释迦牟尼佛祖讲《楞严经》的缘起,是他的弟弟受到了女人的诱惑。
  扈娘心中兀的飘拂来一片乌云。她现在的状况,念诵《楞严咒》合适吗?即使不是现在的状况,她还是没有资格。
  但那些淫秽的猥琐的贪婪的又恶毒的目光,黏糊在拈花佛上,扈娘就觉得天快塌陷下来。她没有资格,可她是地道的庙村人,庙村人得宜庙村的风水宝地的喂养,懂得感恩,念经拜佛就是日常功课。从这方面讲,对于污秽不堪恶毒不堪的入侵者,她还是有资格去念咒语的。
  扈娘念叨着,感觉身体被抽空一般轻盈。那些云,隐秘的祥云正在扈娘身边萦绕盘踞,而扈娘在云之上。
  小鬼子跑下山林了。
  隔壁的香草一声吆喝,砰的关闭院门。扈娘正在菩萨前吟诵《楞严咒》,她沒有动。不是没有听见香草的吆喝,而是她必须要念诵完第十遍。第十遍刚刚开头。扈娘坚信,念完十遍《楞严经》,那些罪孽深重的入侵者会得到重创。而那尊微笑佛制造的欢喜必会恒久不绝。
  香火缭绕,三炷香火竟然在扈娘抬眼凝望的刹那烧到尽头。刚好十遍。就这么巧合。也不是巧合。扈娘在心中纠正,义正词严的。我佛面前,没有巧合,只有机缘,而机缘就是……扈娘心头迷雾一般说不出那些词语。反正就是无畏无惧,还是乱中取胜。
  噔噔噔,整齐划一的步伐,居然没有远去,而是越来越近了。
  扈娘准备去关院门。
  关不成了。两个身穿屎黄军装的小鬼子扛着枪站在院门,他们前面还是那个瘦高个的马脸翻译。马脸翻译穿着滑稽,上身是月白对襟褂子,下身着屎黄军裤,裤子还扎在短靴子里。说实话,这么热的天,跟在小鬼子后面屁颠屁殿地跑来跑去地,脚都不透气,不晓得几多臭。扈娘耸耸鼻子,闪身一旁。
  你跟我们上趟山林。马脸翻译还是那样,说话毫无表情。
  干什么?   你跟着去就是,有你问话的份吗?翻译声音冷硬,金鱼眼快要鼓出眼眶,马脸更长更加滑稽。他在着急,还在气愤。旁边两个小鬼子端起枪托,眼睛直愣愣地盯看扈娘。扈娘努力地镇定慌乱的心胸,说道,去就去,我一个女将,手无寸铁,还值得你们动枪?
  话语轻飘飘,却惹来旁边一个鬼子的反感,枪托砸在扈娘肩膀上。生疼,扈娘不由迈开脚步。既然免除不了,只有跟着去山林。
  当然,是跟着他们上山林的庙寺。
  扈娘跟在鬼子们的后面,穿过无忧潭,到山林再爬山林台阶。果然,一口气爬上去,爬到了庙寺。
  开始,扈娘心头怀揣兔子般嘣嘣乱跳,心口发虚。但,小日本人持枪并非把自己架在中间,而是一律走在前面,完全不把扈娘当回事。扈娘的心才渐渐落实,也慢慢悟出,小鬼子带自己上庙寺,恐怕不大会刁难自己。
  那么,喊自己上庙寺又是为拈花佛了,可自己与拈花佛有什么关系?还是他们在拈花佛身上发现了什么。总之,稍微冷静下来的扈娘又给自己盘起万千乱麻。
  小鬼子带领扈娘穿過庙寺大雄宝殿,经过咿呀作响的廊桥,到了黑咕窿咚的厢房里,速度一阵缓慢。接着,厢房后门洞开。
  天光洒落,眼前一亮,金黄的拈花佛掉入眼底。他或她那么旁若无人又自由自在,抿紧了嘴唇,却微笑不已。那副欢喜模样不可能不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即使与拈花佛相遇千百次,可常见常新呵,每一次相见,都是点化。扈娘眼神一时迷迷瞪瞪,看着拈花佛忘记迈脚。
  扈娘。一个蹩脚的呼唤传来。是站在鎏金拈花佛下的伊藤太郎。
  扈娘才发现,拈花佛下,不仅站有伊藤太郎,还有两个日本士兵,再就是着便装的瘦小老头子。那个干枯的戴眼镜的老头扈娘不陌生。那老头摘下眼镜,吹口气,又重新戴上,似乎扫了眼扈娘。
  这些强盗前后立于拈花佛下,如此矮小,单薄,晦暗。青天白日下,他们不出声,扈娘一时发现不了他们。
  山风吹拂,风过竹林树梢的唰唰声渐行渐远。阳光灿烂,却被绿墙似的山林过滤,在地面留下斑驳轻俏的光影。
  扈娘被一个鬼子推了下。一个趔趄,跨过厢房后门,站到院子里,又被推了下,被推到笑眯眯的伊藤太郎跟前。扈娘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而瘦小老头子猛然闪身扈娘跟前,眼镜后面的眼珠子黄豆一般鼓瞪。扈娘低下脑袋。
  拈花佛基座上,竟然都点有香火。三支一簇的香火分开,环绕基座四围,它们燃烧快到尽头,灰烬上是稀渺的烟雾。扈娘还看见,眼前两个日本人的膝盖有泥巴。他们到底下跪并敬奉了拈花佛。
  扈娘不禁吐出一口气。
  你为什么吐气?伊藤太郎咿呀一句后,马脸翻译在旁边问道。
  佛就是要凡人来敬奉朝拜。扈娘合掌于胸前,垂首鞠躬。我们庙村的老规矩,天天敬奉日日朝拜,佛才赐福我们。
  可是他们很少有人来庙寺。
  敬佛讲心诚。若是心不诚,就是天天跪拜在佛祖菩萨的脚下,也是白费功夫。若是心诚,就是与佛祖菩萨远隔千里,也是真正地敬拜。我们庙村人都知道,我佛在我心。
  伊藤太郎和瘦小老头这两个日本人一对望,相互点头。似乎满意扈娘的回答。
  你给我们说说拈花佛。瘦小老头说道,接着又介绍他自己。我叫梅津子,痴迷佛家文化,近年来受到伊藤君邀请,辗转于长江沱江段,没想到,小小的庙村却如此神奇,竟然藏匿一尊拈花微笑的佛,你说说那个笑佛。
  拈花佛,就是拈红尘之花,释然一笑,而欢喜顿生。生是什么?先人说,生就是源头,才有生生不息——扈娘抬头,眼色一扫,遇到伊藤太郎钉子般锐利的眼色,慌忙移开,又解释,其实我也不懂,但是我们庙村的先人多次说,我就记下来了,他们说,我们庙村不简单,从楚王那里走来,是楚国的后裔,传承了古楚王室的礼仪,讲究心口合一还讲究魂魄,所以庙村的风水好,就像酿酒一样……嗯,酝酿出青山秀水善德慈行,凡人再来看山水看人情,就会心生欢喜。我们先人说欢喜,用了一个比方,就像云雾遮绕一样久久不散,长此以往,就会隐隐约约地散发千古征兆,然后……然后什么呢?
  扈娘不晓得如何说下去。不是她没话说。这些话不过是重复,一辈一辈人传下来的古话。祖宗的话,她自然烂熟于心,只是这些话,来自外夷的听者能懂吗?她眼睛隐约捕捉到马脸翻译磕巴的言辞,而伊藤太郎和梅津子不时地对望还交换眼神。
  扈娘住口。而聆听的日本人,不仅仅是伊藤太郎和日本老头梅津子,包括旁边的士兵,无不迷瞪着眼神愣怔发呆。
  你说的什么意思?枯瘦的梅津子咕哝道,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一番,又戴上,然后掩口咳嗽。
  没有意思。扈娘摇头,其实她只知道拈花佛要拜,拜了就会心安,心生欢喜,至于意思,她才懒得管。有无意思,意思几何,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可是她被逼着说了,都是重复先人的话……唉,就是那些意思。扈娘做了朝拜姿势。说,我佛,赐予我们凡生欢喜,我们只有朝拜。
  好。梅津子翘起大拇指,然后凑近伊藤太郎耳畔叽咕。马脸翻译勾下他的脑袋,没有译成中国话,而是保持沉默。
  他们说什么呢?反正是关于这个拈花佛的。大概受到扈娘启示,那两个日本人面向拈花佛一阵叽咕后,又下跪敬拜。
  千真万确,他们也敬奉了。
  然而,一声尖利的哨子声划疼了耳膜。扈娘刚刚松懈下来的胸口再次揪紧。
  那些站在外面的士兵噔噔噔地跑步而来,挤进了厢房,又拥挤在院落里。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围拢拈花佛,然后放好枪,挽起袖子,一起蹲下发力,准备撼动拈花佛。
  哪里是敬拜,而是看上拈花佛,想搬走。果真是贪心,想占为己有,造孽。
  扈娘的心一阵乱颤。
  这是大忌。没有一个人晓得,起码还没有谁说过,哪怕是传言也没有,关于这个周身鎏金的拈花佛为什么就站在了庙寺,还静悄悄地站在厢房殿堂后门围拢成的一块小院落里。那么,没有传言,就是天生。天生如此,欢喜不断,这就是天意,还是天理了。天理就是天大的理由,任谁也无法违背。可他们不懂,竟然要搬走拈花佛。   这不是违背天意吗?
  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扈娘的雙手合在一起,竖立于胸前,垂下脑袋,嘴巴开始念念有词。现在,唯有咒中之咒的《楞严咒》才能制止,才能对付这帮痴心妄想为所欲为的畜生。
  果然,那些汗流浃背,双腿打颤的小鬼子,无论如何发力如何使劲,也是枉费。那尊佛纹丝不动,旁若无人自由自在地制造欢喜。
  伊藤太郎吼道,八格……叽里呱啦地一大通。后面的话扈娘不懂了。
  马脸翻译挥舞右手,冷硬着声音说道,扈娘,立即停止诵经,立即停止,否则开枪——伊藤太郎举起右手,右手握有手枪。
  扈娘闭嘴,还忍不住后退一步。
  到底是目不识丁的女人,还是怕。马脸翻译讨好地说道,又翻译给日本人。扈娘当然怕,换作谁也怕,无缘无故的,被枪恐吓,谁不怕?
  扈娘还是听见自己胸中的念咒声。
  你,来搬拈花佛。梅津子突发奇想,抬起右手指向扈娘。
  扈娘被小鬼子架着来推拈花佛。扈娘许久没有伸手,背后却挨了枪托子,一阵钻心的疼。大肚子撞在佛像上,背后还挨了一脚,里面的孩子不依了,也在拳打脚踢。
  就当我抚摩你吧,万能的悲悯的佛祖。扈娘伸手,艰难地弯下腰身,双手抱住佛像,又使劲地推,却如蜉蝣撼树。
  伊藤太郎上前,挥手,意思是要扈娘下去。扈娘突然明白,梅津子要她抱推拈花佛,可能是认为她有魔法,或者自己知道什么机关。
  梅津子弯腰查看拈花佛,又跪下,摘下眼镜,瞪大一双发黄的眼睛打量。似乎发现了什么,要士兵刨开泥土。士兵没有工具,用手刨,却刨得鲜血淋漓,只好转身下山去找铁锹镐之类的工具。
  早已过了吃午饭时间,扈娘身体发虚,头昏眼花。梅津子站起来,拍拍手,叽咕下。马脸翻译挥手,要扈娘下山林,去找些吃的来。扈娘转身,后面紧跟来两三个士兵,一起去村里找食物。
  庙村一群妇女和男子来到山林庙寺。当然,是被鬼子逼来的。妇女都提着篮子,篮子里是自家的饭菜,她们被小鬼子押着送饭菜来了。男子则扛着铁锹、镐,还有挖铲来到庙寺拈花佛前。
  一下,这个四围有围墙围拢的地方挤满了人。高大的鎏金拈花佛下,人群乌泱泱地挤在一块,晦暗、笨拙,仿佛树洞里冒出的一群蚂蚁。
  一队日本士兵退出。
  庙村的女人匆忙收拾好空碗篮子,弓身悄悄离开。扈娘却不允许离开,只能站在拈花佛一旁。饥肠辘辘,她浑身无力,站不住了,便坐在台阶上,尽量把双腿下压,保持一个跪拜的姿势。
  铿锵铿锵。庙村男人光着膀子,流着油汗,抓紧时间挥舞双臂,臂膀一上一下地在佛像底下挖,铲,敲——
  没有用。那么深的底座,还是铜铸的,锹铲挖掘半天,根本无法延伸进度。底座周围的泥土渗出了水,开始是丝缕,后来是一股一股的泉眼,汩汩涌出,浸湿了泥土、砂子和佛像基座。
  铿锵铿锵铿锵,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基座就是不见底。反而,那些工具渐渐脱了楔子,或者折断。
  伊藤太郎叫停,又要庙村男人一起发力撼动。佛像纹丝不动。
  黑暗铁锅一般扣压下来。寂寥的星辰在黑锅中折腾,闪烁稀邈的微光。晚风飒飒,漫卷山林,余韵袅袅,犹如江面泛起万千波浪。寂静浩大而深邃。而庙寺里老鸹的鸣叫刮出碜人耳皮的回响。
  八格——八格——八格——小日本人的叫骂短促却滑稽。那是学舌鸟的杰作。伊藤太郎听见,仰起脖子听一会儿,觉得满足,忍不住笑了,仁丹胡子不住地抖颤。
  这拈花佛是至尊宝,可是挖不动也憾不动,为何?梅津子与伊藤太郎两人脸上均冒出油汗,脑袋挨一起又一阵叽咕,两人宣布停止。然后列队,站在拈花佛下,弯腰敬拜。一声尖利的哨子响起,队伍一齐转身再离开,然后走出了庙寺,再列队下山。
  夜风在山林中回旋,送来隐约潮湿的林木香。
  日本鬼子噔噔噔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终于,彻底消失。黑暗若海,游弋的山风推移那些零碎的星光瓦解沉重的黑暗,在地面投影山林树木和庙寺建筑的部分轮廓。
  而拈花佛寂然肃然,只是矗立的地面一片狼藉。寂静中,男人们又举起铁锹,一起埋好佛像的底座。再一起离开。
  扈娘站在原地,垂首叩头作揖。
  扈娘,扈娘。外面传来连生的呼喊。他定是卖酒回家后,听了香草的话,一路寻来的。
  十九
  两人回家刚刚吃了晚饭,院门却被敲响。隐忍含糊的敲门声,生怕有谁听见似的。
  谁呢?
  胡先生来我们家了,稀客稀客。连生开门叫道,却被胡麻子一把拉进院子,伸手捂住连生嘴巴。
  进屋说,进屋说。胡麻子脑袋在院门外左右探两下,然后关上院门,拉着连生两步并着一步地跨进堂屋,又轻手轻脚地关上大门。
  生意来了,你们家的酒和酒糟我都要,包括木桶,酒糟两桶,不装满。说着,胡麻子从口袋掏出一包银元,放在连生手里。
  这是干什么?乡里乡亲的,我便宜卖,哪里需要这么多钱?连生推辞,双手左躲右闪。银元掉在地上,砰砰地蹦跳滚落,声音清脆悦耳。
  小点声。胡麻子着急地抓起银元,用手绢包好,再次抓住连生的右手,一双大胖手将银元和连生的右手握住。听我说,我买下两大桶酒,还有两桶酒糟,木桶先借,保证还你——连生啊,你也别问我买下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就是买酒和酒糟,我们一家老小爱吃,亲戚也爱吃,还专门要吃你连生家。
  连生望着唾沫乱飞的胡麻子,一听见自己的酒如此招人见,就乐开了嘴巴,眼睛也眯成一条线。他扭头喊道,扈娘——又被胡麻子打断,叮嘱,小点声。连生一边点头一边笑答,小鬼子早离开了庙村,怕啥子,咱做正经生意又不偷不抢的。
  扈娘从厨房跑来。
  快给胡老先生端一瓢酒,顺便带回家吃,明天的两大桶酒归他了。
  胡麻子笑嘻嘻地捧出手绢,递到扈娘手里,说,不是白要的,是全部买下,要送到儿女亲家那里去,难得他们张口要,还点名是你们连家的酒,特别申明还要酒糟。   扈娘见连生没有表态,就顺手把手绢里的银元搁在饭桌上,转身时被胡麻子拦住。他说晚上挑两桶酒回家,明早来挑酒糟。
  扈娘迷惑不解地看向胡麻子。
  酒和酒糟分别两桶,要新鲜,今天晚上你们酿酒出的酒糟,气味浓烈啊,保证熏死人。
  要得要得。连生点头。扈娘挑来两桶酒。
  连生,明天你可以在家睡落心瞌睡了,千万别出家门——也别让谁谁看见你待在家里,懂我的意思吗?胡麻子慢慢地问道。
  连生点头。
  你还要记住,千万别跟谁谁说我买你家的酒和酒糟的事情。胡麻子敛起笑容,严肃地叮嘱,他的右手拍拍饭桌上鼓胀的手绢。那意思明显得很,买卖事情,各自遵守原则。
  连生还要客气,准备把手绢还给胡麻子,却被一旁的扈娘拉拉衣袖。胡麻子挑起酒桶摆手告辞,又特意叮嘱,可记住我们说的。
  放心,放心。
  好,我走了,明早凌晨,有人来你们这里担酒糟,你们只管给他就行。我走了,你们不送,轻点声音关门。
  翌日,天还未发白,胡麻子说的人就到连生家来挑装了酒糟的木桶。来人戴一顶大草帽,压住他的脸颊,看不清面容。但扈娘挑开窗帘,紧紧地盯看担起木桶离开的背影,身穿灰白褂子的轻飘身影有些眼熟。她一骨碌爬起来,风风火火地跨过门槛叫道,喝杯茶再走吧。
  那背影似乎怔了下,还是没有转身,甚至木桶也没有放下。稍稍逡巡,便举起右手摇摇,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还是轻飘的,而且故意压低压扁嗓门发出的声音。
  多谢。
  扈娘还在分辨,轻飘背影担起木桶跨出了院门。连生知道扈娘在打探来人,咕哝句,不认识最好,再说你想认识,这天色也看不清楚。
  扈娘回屋套好衣服和鞋子,丢给连生一句话,我跟去看看。说着,挺着肚子跨出门槛。连生上前制止,管他们的,你看的越多知道得越详细,恐怕越没有好处。
  扈娘不理,跨过院门,却不见了人影。
  连生脑海再次闪现来人的影子,也觉得似曾见过。但他懒得分辨清楚,这年头,有什么清楚不清楚的,买酒的都是客,随便好了,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再说胡麻子他们总归是在抗日,自己支持胡麻子不也是抗日?扈娘爱看看去,她一个村野妇人,谅她看不到什么。
  扈娘尾随在那个灰白背影后面。
  轻飘背影走到一丛竹林边停下,嘴巴打出一个喑哑的口哨。马上,一个推着木板车的男人出现。木板车上放着两个大酒桶。男人也是戴着大草帽,一身黑衣服,身形却粗壮无比。他的绑腿和脚上那双洁白的线袜子若刀刃一般刺亮扈娘的眼睛。扈娘闪身一棵树后。
  真是他们。一直搭档在庙村出现,尽管没有露出清晰面容,却也被扈娘渐渐“熟悉”。
  粗壮的男子大概是哥佬会的“爷”,他接过酒糟担子。接着蹲下,双手扒拉,从竹丛下面扒出一个包袱,又抖出一捆东西。那东西黑乎乎的,居然用粽叶和油布裹着。粗壮汉子三下五除二去掉粽叶油布,似在查看里面的东西——扈娘又靠近一步,倾起上身,瞪大眼睛,幸亏此际天色微微发白。棕黑色的棕叶包裹的竟是……那黑亮的洞口煞是惹目,是枪。扈娘的心一惊。眼睛刚刚眨巴过,粗壮汉子把大块的粽叶和油布重新裹上,放进了酒糟桶中。接着又蹲下扒拉,扒出一个包袱,还是许多粽叶包裹的东西,却包裹得严实紧密,而且比刚才的还要大。是什么?扈娘看不清楚,却同样被藏进了另一个酒糟木桶。
  两人马上弯腰挑起木桶,放在木板车上,再推车离开。
  扈娘冲出来,却不想被脚底的金银花藤蔓绊住脚尖,人扑倒在地,弄出了响动声。两人着急推车赶路的人,明明走远,却还是被扈娘绊倒的脚步声惊动,交相回头。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谁呢?接着又说道,看好脚底下的路,别把人走没了。
  扈娘屏住气息。静默中,黄雀和乌鸦一唱一和,晨风吹出竹叶轻微的哗啦声。寂静中,两个男人对望一眼,便推车离开。他们脚步生风,瞬间便消失了身影。
  虽是平常的绊脚,却要扈娘觉得肚子生疼,浑身散架,一时爬不起来。她耳边尽是那低沉的声音:谁呢——看好脚底下的路,别把人走没了。
  愣怔的扈娘俯在原地,整个人被抽取血水似的软绵。慢慢的,天色青白,太阳露出轮廓,晨曦如剥壳的鸡蛋一般鲜亮,接着,蛋黄与蛋清剥离,阳光说不出的清新晶亮,照在人身上舒坦万分。血水又回到体内,扈娘爬起来,拍拍双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连生见扈娘一幅丧气模样回家,笑着打趣,难道遇见仇家了?
  扈娘抬起眼睛,眼色與连生的眼色碰撞一起。连生似笑非笑的模样转瞬即逝。瞧他鼻子和眼角都微微上翘,明显的捉弄人。他是故意这样问的?还是就跟在自己后面,也发现那两个出现在竹林丛下扒拉的男人,然后猜出是哥佬会的人?兴许他又以为那个黑汉就是“三爷”。
  扈娘的心情有些溃败,但连生又递来询问的眼神,她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说道,什么话,我跑出去,人家早没影了。
  连生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扈娘。
  我看啊,胡麻子是借我们的酒打掩护。连生敛起脸色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但他又举起右手捂在嘴巴上,一副反悔模样。
  扈娘明白,连生并非捉狭自己,而是他有所怀疑,却又怕惹祸,说话就没以往那样干脆了。
  二十
  下午,日本人骑摩托车又来到了庙村,他们径直来到连生家门前,砰砰砰地敲门。
  连生准备去开门,扈娘却跑来拽回连生,要连生藏起来。因为胡麻子买酒一事蹊跷。而连生也想起胡麻子的交代——呆在家里不露面,现在小鬼子来到家里,预感大事不妙,便跑出后门,朝门后的树林躲去。
  扈娘打开院门,发现还是伊藤太郎他们。
  你是一个让人忘不了的女人。马脸翻译递来伊藤太郎的话,冷冰冰的,却又要人的身上霎时爬满了虫子般的不舒服。
  马脸翻译冷硬的眼神充满了轻蔑。
  扈娘心中无由地抗拒,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二狗子一个。扈娘眯起双眼,敛紧脸皮,又把眼睛微微斜睨,还给马脸翻译一个空洞却又极其说不出味道的眼色,虽然眼神匆忙,但颇具杀伤力。   马脸翻译果然受到了震撼,他伸出右手捂鼻,哼声,自我介绍道,我叫蒋原回,就是庙村斜对面的七星台人……那里,很多年前与孤岛是一锹土,现在也是沙洲多。
  二狗子一个,还什么蒋原回?还扯七扯八说那么多,不知羞耻,扈娘回敬,不过是在心中。
  你男人呢?
  果然问到连生。扈娘用蚊子般的声音答道,卖酒去了。
  哦,我们今天抓住卖酒的匪徒,说是你们庙村人,我们有请扈娘随我们到巷镇去看看。伊藤太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马上,两个士兵上来,架住扈娘左右胳膊,拽上摩托车。嘟嘀,摩托车发动马达,跑出仓库屋前的场地。扈娘在车座上上下左右地颠簸,五脏六腑都因为扯拽而挪出原位,喉咙里翻涌着一股聚拢来的流质,酸而胀。她在庙村人的注目中,随着嘟嘟快跑的摩托车一晃而过,很快就被拉出了村子。坐在摩托车上的扈娘恶心万分,身体俯在车座边沿,张嘴,一堆秽物夺口而出。
  小日本人不管,丝毫不减速,在土路上颠簸不停,弯来绕去。扈娘也不管了,俯在车座边沿,哇哇作呕。
  到了乡公所,扈娘心胸已被呕吐清空,连黏液也被呕吐干净,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一下摩托车,人就歪倒在地上。
  翻译——不,名叫蒋原回的二狗子伸手拉了扈娘一把,低声说,还是站起来好好配合吧,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一定要说实话,要不白白挨打,何苦?
  扈娘爬将起来,期期艾艾地挪步,走到房屋里,扶着房间里的廊柱大口喘气。伊藤太郎很严肃地摇摆脑袋,人中下的仁丹胡子一抖一抖的,眼睛上下打量扈娘。扈娘,跟我来。
  你,你先给我一杯水喝。扈娘叫道。
  一个士兵递给扈娘一杯温水,扈娘接过,一饮而盡,然后跟着伊藤太郎穿堂过屋,又下楼,朝地下的房间走去。
  居然还有地下室。一股阴风扑来,竟有些刺骨。接着,传来阵阵鞭打嚎叫。扈娘明白了,这里是关押和审讯的地方。
  扈娘被吓住。那些吊起来的血肉模糊的人,耷拉着脑袋,惨不忍睹,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浓稠的血腥味令人恶心,还要人心痛,野蜂般蜇人皮肤,接着钻进血肉里疯狂啃噬,扈娘难受极了。她想不看,却由不了自己。那些残酷惨烈的画面自己长了脚,一个劲地朝眼睛里飞来。赤膊着上身的日本士兵又举起了鞭子,啪啪地甩去,蟒蛇般上下飞舞,浓密的热乎的血腥味到处喷溅,犹如蟒蛇吐出的蛇信子扑向扈娘。
  眼前一黑,扈娘倒在地上。
  冰凉的冷水泼向扈娘,一下再一下再再一下,扈娘醒来。她被一个小鬼子拖坐起来。扈娘睁大眼睛,努力把断裂的思维系上先前的记忆。蛇信子般的血腥味涌来……扈娘一仰头又看见,栅栏隔开的房间里那些血肉模糊的人,他们身上有苍蝇在嘤嗡,有的人在痛苦地呻吟,有的人僵硬着一动不动。还有一个房间里,日本士兵挥舞鞭子甩出血雨点。
  扈娘又耷拉下脑袋,瘫倒在地上。
  晕血症。蒋原回对伊藤太郎解释,通常孕妇反应最强烈,弄不好有可能窒息而亡,她——这个扈娘看上去很严重。
  扈娘被拖到楼上的操场。还没有来得及用冷水泼,扈娘醒了过来,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合不拢,彼此咯呲打颤。扈娘双臂交叉,环抱自己,极力抵御那莫名的寒冷。接着,日本士兵押来两个男人。
  扈娘垂下眼睑。
  那两个男人一个黑塔似的粗壮,一个单薄白净。正是清晨来家里挑酒桶的那两个人,就是哥佬会的那两人。
  看来,小鬼子还没有用刑。他们两人除了身上一些泥巴外,看不出伤口血痕。也许不,考虑到扈娘的晕血症,所以给他们整理了下。
  扈娘,抬起你的眼睛,仔细看看。蒋原回传递伊藤太郎凶狠的吩咐。
  扈娘眯缝起眼睛,果然就看见两人脸上的血口。两个男人怔怔地盯看浑身湿透的扈娘,眼神既遥远又陌生。但那个文弱的男人明显地晃了下身体。随即,她的眼色打向旁边粗壮的黑汉。
  奇怪,他脸上的蜈蚣似的刀疤呢?扈娘一阵恍惚,似乎不大确定记忆了——在胡麻子家见到的黑汉脸上有没有刀疤?应该有的,可是眼前的男人却没有,难道是记忆出了问题?她甚至觉得,眼前的黑汉比胡麻子家见到的刀疤黑汉还要高和壮。就在迟疑间,黑汉旁边的轻飘男人恢复了刚才的愣怔模样,还轻轻叹息了下。
  扈娘,他们是——伊藤太郎问道。
  黑汉挑起一张惊讶万分的黑脸,瞪大眼睛看向扈娘,嘴唇动了动,又闭紧,接着垂下眼睑。扈娘下意识地拼命摇头。接着,两个士兵推出一辆木板车,又从车上搬下两个木桶挑在肩上走来。两个木桶在他们肩膀上摇来晃去。
  你认识这两个木桶?伊藤太郎又问。
  我男人连生的,早上他挑出门了,怎么跑这里来了?扈娘爬起来,瞪大眼睛问道,突然又恍悟一般,是,是你们——她的手指在眼前的人前画了个圈,落在反绑双手的男人面前,继续问,太君,是他们……两个强盗抢了我家木桶,是不是?我家连生呢?
  扈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跳将两个男人面前,抓住黑汉衣服,眼睛似要瞪出来一样,接着又去抓看汉子的右手。黑汉却把反绑在身后的右手握成拳头。扈娘掰不开那个拳头。黑汉些微迟疑下,兀的呼吸急促,又后退一步。
  士兵呵斥“八格”,拉开了扈娘。
  扈娘抖索嘴唇,问道,你们,你们把我男人怎么了?赔,赔我男人。扈娘举起拳头,又提脚踢打两个男人。
  八格。伊藤太郎敛起声色,走上前,伸脚踢向扈娘。扈娘歪倒在地上。肚子里的那团肉不想忍受,终于不耐烦地造反了,在肚子里乱踢乱打。被铁锤重击的疼痛,钳制了身体,喉咙似被一双大手卡住,窒息感下,她张大嘴巴呼气。
  八格,你,你这个女人,大大的狡猾。
  扈娘不管伊藤太郎的叫骂,匀好气息,侧脸看向那个黑汉,断续着声音喊道,你,你们这些强盗,造孽啊。
  二十一
  扈娘被扔上摩托车,卡在车座。摩托车排着队嘟嘀作响地跑回庙村。庙村黑灯瞎火,只有摩托车上的车灯灯笼般照亮通往庙村的道路。呼呼的夜风鼓成大包袱,冷不防就甩到人身上,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出拳打来,要人无法承受,会不由一个趔趄。   这哪里是夏天的夜风?
  狗吠声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幽远。嘟嘀不止的摩托声中,那闻声而动的看家狗估计已经一路传递开日本人来到庙村的信息。
  庙村的黑,比以往夜晚都要沉重。
  日本人径直去了扈娘家。连生开门的刹那,扈娘一个箭步上前,声泪俱下。你回家了,那狗日的强盗抢酒就随他们抢吧,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连生愣在原地,不晓得扈娘唱的哪出戏,但见扈娘蓬头垢面满眼惊恐,而眼神分明又在暗示什么。连生的脑袋飞快地过了遍扈娘的话,瞬息明白,扈娘遇到大事情了。他哦哦着含糊应答。日本鬼子却不耐烦,分别给了他们夫妻俩一个枪托子,又跑进厨房和酒坊砸了稀巴烂。酒糟架子断裂,酒缸破了,地上满是酒糟和白酒,淋漓一片,滿屋都是刺鼻的酒糟味。
  家当全泡了汤,这年白干了。丧气的扈娘哭喊着坐在地上,骂起强盗,说是那帮强盗抢了连生的酒惹下麻烦,却偏偏要连生和自己来担当,没有王法了,强盗该死。
  扈娘在给连生传话,告诉他——早上来挑酒的男人被日本人抓了。连生唉一声,去拉扈娘,低声说,我晓得了。
  小鬼子围来,拽起他们,用枪押着,朝无忧潭仓库屋前的场地走去。到了场地,夫妻俩惊讶地发现,庙村老小几乎都被小日本人请来。真是发生了大事。什么事情?两人目目相对,却是沉默无言。
  场地中央有燃烧的大火把。大火把举起熊熊烈焰,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火把飞出白亮的火星子,将光亮一再扩散。火把正前方,站着两个反绑了绳索的汉子,左右都是举枪的小鬼子,枪口顶在两个黑汉的后脑勺。
  看来,那两个汉子早上买酒的事情被日本人发现,一定抓住了什么把柄。那两个人……连生拱起脖子仔细瞧看。日本人在仓库屋前挑起两个汽灯。这是从胡麻子家弄来的,据说是英国汽灯,比一般的马灯好看还要亮堂。
  连生倒抽一口气。那个长相文气的瘦弱男子,早上来自家挑酒的,难怪当时眼熟,以前见过……连生再一偏眼,嘴巴一时合不拢了。那个粗壮高大的黑皮肤男子,就是在傅家福家里见到的,似乎就是传说中的三爷,而且,他还吃过自己的酒啊。看来,那个瘦弱男子就是他的帮手,似乎叫师爷,是的,傅家福叫他师爷,据说他们是哥佬会的主要人物,在荆楚一带活动神龙不见首尾,怎么这次……唉,小鬼子恼火他们,一直想教训他们,更想抓到头目,却苦于没有见过真容,加上他们还会乔装,又灵活机动手法多,小鬼子自然难以得手,可到底还是抓到了,还两个人物,遗憾。
  扈娘被日本人押着,拉到人前。
  伊藤太郎一阵叽呱,蒋原回跟着翻译,说是眼前这个名叫扈娘的一家人通匪,专门给匪徒提供便利,与皇军作对,良心大大地坏,今天早上……
  蒋原回一口气交代完扈娘和连生的事情,又摆出木桶在众人面前,表明证据确凿,还特别申明扈娘做戏,欺骗皇军,罪加一等,又说出前几次扈娘与连生两人在山林入口与皇军作对演戏,就是与匪徒勾结,转移匪徒从皇军那里抢劫来的物资,罪不可赦,这次皇军会重重地惩罚,以儆效尤,给庙村人警示。
  说着,一个士兵推搡连生,又从后面朝他的腿关节处踢去。扑通,连生跪在伊藤太郎面前。旁边两个日本士兵举起枪托子左右打向连生,连生无法躲闪,鲜血喷溅,人昏厥在地。
  被小鬼子死死抓牢的扈娘挣脱不了,只能哭喊着求情。
  没有用。连生的额头在渗血,下巴也在渗血。腥热的血液飘荡在风中,扈娘眼前一黑,人顷刻失去了知觉。很快,她醒来,却不是冷水泼溅醒来,而是自行苏醒。或许,她担心连生被打死,只有唤醒自己。
  真是冤枉。醒来的扈娘胸口都是惧怕与疼痛,右手抬起,指向站在后面人群中的黑汉,呜咽道,就是你,哥佬会的人,还是头头,跑到我们庙村,到庙寺里作歹……扈娘喉头发紧,一下噎住。
  连生也被冷水浇醒,听到扈娘的哭诉,发出一声惨叫,阻止道,扈娘别、别乱说。旁边的小鬼子朝连生横来枪托子,连生趴倒地面。
  一把上了刺刀的枪托子朝扈娘抡来,刺刀上跳跃着火把的烈焰和汽灯的白炽光亮——扈娘的眼睛被刺疼,胸口满是恐惧,她急忙后退。终没完全躲过,刺刀挨到了她的后脖子,顿时鲜血喷涌。而枪托子仍在逼来,她步步后退,泪水滚滚而落,喉咙呜咽,惊恐下,嘴巴说道,别打我,我说——枪托子停滞,刺刀快要点到鼻尖上,晃得眼睛发虚,脸颊肉打颤。
  扈娘说,前段时间的晚上,用白马转运藏在庙寺里的东西的,就是他们俩,而且年初,在庙寺外欺辱我的畜生……我怀疑就是他,他连累了我们一家人,不得好死啊。
  那个高壮黑汉抬起脑袋,身体轻颤。很快他呼吸急促,眼睛凸出,嘴巴似乎在咕哝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人却不由朝后退了下。
  他是哥佬会的三爷?伊藤太郎走上前,问扈娘,右手指向那个被绑的高壮黑汉。蒋原回跟着译成中国话。扈娘犹豫不决。伊藤太郎厉声呵斥。蒋原回跟着厉声呵斥:问你话呢,扈娘,赶快回答太君,要不吃不了兜着走。
  扈娘点头,很快又摇头。但伊藤太郎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似乎在笑。蒋原回也跟着笑,再干咳下,说道,这下大获全胜,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抓到哥佬会的三爷,太君可以完美交差了。
  小鬼子排好队,架着那两个男人上了摩托车,嘀嘟着离开庙村。
  庙村人低头离开,谁也不说话,彼此眼神空洞,表情漠然。躺地上的连生似乎僵死,肩膀还在汩汩地冒血。扈娘跑过来,呜咽着喊连生,却被连生猛的挣扎起来推开。
  滚蛋。他的声音虚弱,却恶狠狠的。
  扈娘咬下嘴唇,又问道,你以前请三爷吃酒,可否看见他右手是六指?
  你……你这是要出卖好人啊。连生踹了她一脚,愤然离去。
  接着庙村人低声咒骂汉奸叛徒,又有人朝扈娘吐口水,更多的人用满含愤怒的眼光盯看扈娘。他们相继离开。
  胡麻子夹杂其中,经过扈娘时停下来,唉声叹气,低声说造孽啊。最后走的是杨四大,他经过扈娘也停下来,似乎想说啥却没作声,然后朝连生伸手,想去拉他。连生拒绝,不耐烦地催促他走,接着口中却不断地咒骂扈娘。杨四大左右手交握互搓,连连叹息,又被连生赶走,便嘀咕道:小鬼子滑头,别太为难自家人了。连生提高声喉,再次不耐烦地喊了声滚。杨四大离开。连生又骂扈娘是疯婆娘。   连生和庙村的乡邻,均抛弃了扈娘。
  扈娘独自守着连生,却捱不过饥饿。肚腹里的孩子完全狂躁,在肚子里拳打脚踢,闹腾不止。扈娘眼前发昏,只好先回家,朝后脖子抹了点盐水,又绑上布条,再胡乱吃了点东西。
  天气热腾腾的,她担心还躺在仓库场地的连生,跑去看了几次,却遭到连生厌恶的驱赶。她想了想,转到胡麻子家去求情,要胡麻子劝说连生回家。哪里想到,在胡麻子那里吃了闭门羹。
  扈娘悲愤地说道,胡老先生是最晓得内情的,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吧。
  傍晚时分,连生回家。扈娘迎上前,讨好地一笑,却被连生极其厌恶地瞪眼回应。扈娘嗫嚅嘴唇,解释,我不说出哥佬会那两个人,日本人怎么也不会放过我们……特别是胡麻子一家,说来都是胡麻子联络……
  连生伸来拳头,捶在扈娘肩膀上,扈娘疼得蹲下来。
  出卖乡邻,你看那么多的戏,不晓得最可耻的人就是求荣告密的小人,你告的是谁的密?如此轻易地卖出抗日的哥佬会不说,还打算卖出胡老爷子一家,就是活脱脱的汉奸啊!
  没,我正是为了不牵扯到胡麻子才说出了那两个人,再说,他们已经被抓,我早上看见他们在酒桶里藏了枪,还有其他东西,鬼子肯定当场抓获,我指认与否,都改变不了什么。扈娘牙齿咬在嘴唇上,眼眶里泪水点点。她终于没有忍住,热泪奔涌,喉咙塞了鸡毛似的不舒服。她只有张开嘴巴继续申辩:我算告密?是那两个人先冒犯我的,我难道不可以为自己讨下公道?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哭泣,喉咙一放开,哭泣声就不管不顾了,身上的热血也快要沸腾。我心中有气,不管胡麻子在做什么事情,我们帮了他的忙,而我们得到什么?我们被抓了,他关心吗?他不闻不问,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是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堵我们的嘴。
  连生再次被激怒,扬起右手,用力地甩出一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令房间停止一切响动,包括扈娘的哭嚎。扈娘双手捂在脸上,垂下脑袋,身体却止不住地觳觫,脸上的肌肉也弹跳不已。
  连生跑去厨房喝了粥,又烧水洗澡,然后上床睡觉。吹灯前,他一字一顿地警告扈娘,胡麻子和哥佬会做的是国家大事,是行大义,所有与他们作对的都是卖国贼,卖国贼都会得到清算,石牌战争我们打败了日军,小鬼子一点好处也没捞到,他们肯定会被赶出中国。
  第二天凌晨,胡麻子又跑家中来,看扈娘一眼,把连生拉一边,叽叽咕咕,眼睛还不时地环顾四周。扈娘心中又气又好笑。院子和房门都关闭,看什么看,无非就是防自己,担心自己听见他的话。
  胡麻子叽咕一番后准备离开,走时居然找到厨房里忙碌的扈娘,笑呵呵地招呼,又压低声音道,小鬼子为非作歹长久不了,我们现在怎么做,以后都会有评价,辛苦你家连生了。说罢,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退出厨房,再掉头离开。与刚才叽咕扯闲的样子判若两人。
  扈娘心中纳闷,左思右想,实在理解不了。但他后来一副讨好自己的模樣,倒是心情舒坦不少。她现在总算明白,关于一些秘密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至于胡麻子跟连生叽咕的事情,她懒得问了。虽然懒得询问,可心中还是有个底,就是胡麻子看中连生的忠厚耿直,选中了他来帮胡麻子的忙。其实,连生这样的庄稼人,除了酿酒和下田种庄稼,还真不大会其他事情。
  三天后,日本鬼子又呜呜地骑摩托车来到庙村,带走了连生和扈娘。扈娘一再反抗,询问原因,却遭受枪托的撞击。而连生一脸沉默,乖乖地顺从了小鬼子,关门锁门,再拉扈娘爬上摩托车。
  一路缄默不语。不像连生的性格。他这么顺服?完全换了个人似的,或者,他已经料到自己会抓?
  扈娘被抓进去后,发现以往的好运气再没有了。被询问被鞭子抽,挨巴掌和脚踹,身体一出血,肚子里的胎儿就乱蹦乱跳。身体会瑟瑟抖颤,心口似乎遭遇了一双大黑手按压,气就接不上了,呼吸紧促,就像蒋原回所说患了晕血症一样昏了过去。其实,她哪里怕血,以前连生受伤,流了那么多血,她也没晕倒,但是,随着孕期加长,再加上被拳打脚踢,身体真就忍受不了那些鲜血。
  二十二
  这次等她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牢房里。
  牢房里不止她,还有一个女子。女子浑身是伤,手臂和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蜈蚣般的凸显,而脖子上的伤口还是深红色。身上蓝白花相间的棉布旗袍裂出口子,还有泥巴沾染,却也遮蔽不了她的文雅气质。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正在燃烧的一个小火把,晶亮灼目。
  女子见扈娘醒来,递来一个温婉的笑容,接着递来一碗水。不完全是水,碗底沉淀了一些米粒。
  扈娘一口喝完,感激地回报女子一个笑容。
  女子名叫苏海荣,是宜昌人。她来董市办事,却在江边渡口被日本鬼子抓了,小鬼子说她是共产党。她极力否认,日本鬼子就把她抓到渡船上,送到孤岛上的乡公所拘押,严刑拷问,她仍不承认,然后被关进地下的这间牢房里。
  扈娘不知晓共产党,但似乎也不完全陌生。她依稀记得,连生曾跟她说过这个词语。那时的连生一副神往表情,言辞都是赞叹,他还强调,共产党信仰的是马什么主义,日本鬼子最怕的就是共产党人。于是,她顺口问道,共产党就是专打日本人和恶霸强盗的好党?
  苏海荣笑了,然后点头,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兀的绽放圣洁的光华。
  不知怎么,扈娘一瞬间想起那个圣洁微笑不止的拈花佛。扈娘又问,他们冤枉你了——还是你真就是共产党人?
  苏海荣没有回答,而是扯到扈娘被抓的事情上。我知道你名字,叫扈娘,就是庙村的一个种地的农妇,孩提时参加妇女解放运动,能识字,还挺有个性,追求自由,誓死都不裹脚,后来与连生自由相爱,为了自由和爱情,一切都可抛弃,精神可贵。
  这番话有一些新鲜词语,扈娘不是太懂,却觉得那些词语闪闪发光,要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笑了,接着,又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晓我们?
  因为你们普通却又不简单,我还知道,你平时本分老实地种田做家务活,为人处世特有正义,你被乡邻冤枉了,但是你心中却万分痛恨日本人,你巴不得自己去抗击日本人,却又无奈自己没有能力,是吗?   扈娘毫不犹豫地点头。
  苏海荣继续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有点骨气的中国人都是如此想法,正常不过。我们个人的力量太小了,但是我们联合起来呢?苏海荣抓住扈娘的手,眼神热烈,熠熠生辉。
  不知怎的,扈娘的心头突然豁亮,全身被注入清流一般而焕发勃勃生机。她再次点头,重复一个词语“联合”,而眼睛紧紧望着苏海荣的嘴巴,并兔子般竖起耳朵。
  我们受够了被人任意宰割随意欺辱的日子,我们的家被烧了,我们的土地被毁了,我们的亲人死的死伤的伤,你看看,我们的家园满目疮痍——就是到处是伤口的意思,你懂吗?你肯定懂的,但是我们不灰心,也绝不会低下头颅,因为我们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我们一定会赶走那帮强盗贼子,夺回我们的家园。说到这里,苏海荣的右手握成拳头举起来。怎么战胜?不能仅凭一腔热情蛮干,我们必须发挥智慧,最主要的是我们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才能形成排山倒海的力量,把侵略者赶走,消灭那些侮辱欺凌我们的恶霸坏人。
  扈娘不由站起来,张大了嘴巴,眼睛热烈地看向苏海荣。而苏海荣微笑着重重地点头,郑重地说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到,而且为期不远了。
  扈娘顿时感觉一股气在身体里游动,它搅和了血液,血液逐渐升温并沸腾。她不由睁大眼睛挺直了脊梁骨,许多话被搅和,涌向喉咙,不由问道,我们怎么样才能拧成一股绳?要是有一个好领头羊……
  苏海荣再次抓紧扈娘的手,重重地点头。
  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个挎枪的士兵和蒋原回跑来。士兵打开牢房门,拖出苏海荣。苏海荣被拽到牢房门前,挣扎着问道,昨天刚刚暴力审问了,今天为何又提审?
  小鬼子拿起枪把——蒋原回却及时地朝那两个鬼子做了一个制止手势,还赔着笑脸拱起双拳。小鬼子收回枪把。蒋原回捂嘴咳嗽下,眼神却四处张望一番,再放低声喉,语速极快地答道:我们抓到一个人,他供出宜昌共產党人名单,而且……蒋原回说到这里,近一步,再次放低声音,他说他自己是与你在董市码头接头的人,认识你。
  苏海荣轻蔑地一笑。叛徒,却也愚蠢得很,我会认识他吗?单方面的指认能叫作“认识”?
  日本鬼子带走了苏海荣。
  扈娘脑海里还在回放刚才的细节,一遍遍地回放。苏海荣的话生根似的,不停地在耳际回响。
  苏海荣这次提审后,再没回牢房。
  她被枪毙了?或者换了地方审问坐牢?扈娘一阵焦虑一阵心疼,却也无奈。时间慢慢挨过了四五天,遇到一个机会,送饭时,值守的士兵不在,一个老头径直送到牢房里。她便鼓起勇气问那个老头子。
  毕竟是中国人,还是孤岛人,老头子四下张望一番,告诉她,那姑娘活着,但是硬骨头,死不承认,也不害怕,结果被打得浑身是伤,好几处骨折,就被送到医院去了。
  扈娘在牢房里多了一件事,就是为苏海荣祈祷。
  半个月后,扈娘被释放。她走出牢房时,鼓足勇气,向站岗的士兵打探连生的消息,无奈,士兵不理睬。
  走到乡公所大门,遇到蒋原回。扈娘仿佛看见救星一样扑上去,请求蒋原回告诉她连生的情况。蒋原回拉开她,又后退一步,右手捂在嘴巴上,用极小的声音慢腾腾地说道,连生已经承认,他就是帮助哥佬会与共匪,还与国民党军队联络的中间人,他能耐好大,竟然借助卖酒传递信息,双面间谍啊,你家就是联络点……
  脑袋发昏的扈娘傻傻地打断蒋原回的话,反问,你说的什么话?
  蒋原回背起双手,提高声音道,连生通匪通共,还与国民党军队联络,破坏皇军行动,特别是临死前,疯了一般,扑倒皇军士兵咬断他脖子上的动脉,要士兵死掉,罪加一等,已经被枪毙。
  扈娘全身发软。倒下的瞬间,伊藤太郎走过来,而蒋原回另一句话还是传进扈娘耳朵——感谢你提供消息,及时举报了连生和哥佬会,皇军给你自由,以资奖励。
  扈娘醒来,已经是夤夜。夜晚冷得刺骨砭肌,冷飕飕的夜风吹醒了她。何况有身孕,身心都是伤痕累累,感觉整个人都悬在鬼门关上。她给自己鼓气,一颗心稍微安稳,耳边再次响起蒋原回的话:连生通匪通共,还与国民党军队联络,破坏皇军行动,还咬死日本士兵,已经被枪毙。
  她扯开喉咙,仰起脖子,悲愤地喊道,连生——
  门口值岗的一个小个子士兵跑来,左右看下,骂了几句,又悄声道,大姐,你别再闹事了,赶快回家吧,否则会丢命的。士兵是中国人,还未成年,是当地维持会抓来的小哈喽。
  扈娘不管,只是哀哀哭泣。小个子士兵左右为难,骂了几句,又低声道,大姐,看你这样子,肯定不打算活了,可为嘛又在牢房里招供你男人——你别瞪我,我是好心,你再这样胡搅蛮缠的,我只有打死你,否则我就会被日本人弄死,大姐你看……
  扈娘陡然明白,连生说不准在死前耍机灵讲了条件,为保护自己,说是自己供出他。扈娘肚子的孩子又在发狂,那么强盛的力量,唤醒扈娘的求生意识。她泪水涟涟地爬起来,却无力站稳。旁边的士兵又看下左右,噔噔跑回门房,又跑回扈娘身边,一边推搡叫骂,一边掏出两个窝窝头放到扈娘手里。他用急切的声音说道,求求大姐了,赶快离开这里,否则我真死定。
  咬了几口窝窝头,扈娘晃荡着身体离开。
  直至天明,扈娘才慢慢走回家,轰的一下倒在院门前。早起担水的赵旺旺,看见挺着大肚子的扈娘,浑身满是血痕地卧躺在院门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便惊讶地询问,扈娘你没事吧?
  扈娘摆手,又伸手去推门。无奈,院门是被连生锁上的,而钥匙在连生身上……扈娘泪水又出来,瘫痪在地上。
  你家连生呢?赵旺旺不住地问。他看扈娘开不了门,又只好反复问连生怎么没有回来。扈娘大口喘气,哽咽道,他回不了,被小鬼子杀死……
  赵旺旺吓得丢了水桶,蹲下来,继续问,他被小鬼子杀了,为什么?接着又问,你怎么……好好回家了,连生却没有?
  扈娘摇头,扬起右手指院门上的锁,嘴唇嗫嚅出两个字,求你……   赵旺旺找来一块大石头砸掉大锁,推开院门,扶扈娘站起来。
  赵旺旺,你这没出息的东西。香草闪现眼前,厉声呵斥。赵旺旺吓得赶紧丢手,抓起水桶跑开了,马上不见了人影。但香草的罵声不断:臊死自家男人的狐狸精,卖身求荣的二狗子,卖国的女贼,害死了连生,还有脸回村里……
  二十三
  浑身是伤的扈娘进家门后,喝口水,稍稍清洗下,又吃了一些剩饭。不行,身体还是虚弱,双眼发花,坐也坐不稳,肚子更是饿得擂鼓响。她支撑起来,去烧水。开水倒进碗里,又加进红糖,不等冷却,捧起碗喝。身体稍有了能量,便坐下发呆。
  她不能再坐下去,出门去胡麻子的家。
  路上又遇见了赵旺旺。扈娘本想感谢下,却见赵旺旺退避三舍似的,便装着没看见径直走过。接着,遇见香草,香草又一顿叫骂,招引来乡邻。
  围观的乡邻听说扈娘举报了连生,导致连生被杀,又亲眼见证扈娘举报了哥佬会,顿时群愤激昂,纷纷翘起指头责骂。骂声中,唾沫飞溅,还有几个人对着扈娘拳打脚踢。
  马上,打闹声形成一个磁场,吸引来更多的人群。香草看见越来越多的乡邻拥挤来,越发劲头十足,跳上一块石头,告之大伙,连生和这个婆娘都被小鬼子抓走,但是,连生却被日本人枪毙了,而这个婆娘好端端地回家了,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婆娘又告密她家男人才保全她自己?
  庙村人历来没有起哄看热闹的习惯。但是,听说忠厚耿直的连生竟然死了,还是被扈娘举报地,被小鬼子枪毙,不由紧紧围拢,听香草义愤填膺地控诉。几个妇女受到香草的鼓动,纷纷指责扈娘的不义,激烈地批判扈娘的卖国求荣。指责批判下,就带出扈娘出卖抗日的哥佬会的事情,带出哥佬会的事情,就又说到扈娘当众诉说她自己遭受哥佬会的凌辱……
  多么不齿啊,扈娘我们算是看你走了眼。
  扈娘啊,你这是不忠不义不洁,辱没庙村村风辱没连家声誉。
  原来是畜生做派,扈娘你以后在村里怎么做人?
  瞧你肚子,原来就不是连生的血脉,还真有这样没有廉耻的人,只是可怜老实的连生啊!
  什么遭受哥佬会的凌辱,就是诬陷,帮小鬼子坑害我们,那肚子的孩子,分明就是承欢小鬼子的结果,孽障啊。
  看你平日为人清白,哪想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太不受说了。
  扈娘这是在败坏我们庙村的好声誉,你就是我们庙村的千古罪人。
  ……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辱骂和殴打。唾沫、棍子、石块、拳头、脚踢,箭镞一般齐齐射来。扈娘想退退不了,想进也无路。刚刚垒起的能量顿时瓦解,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任凭箭镞乱射。但指责打骂更加凶猛,拳打脚踢轮番上阵。
  哎哟,这是在做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大肚子婆娘,菩萨看见恐怕要生气。
  能婆婆走来了。她的声音软绵却意外奏效,场面顿时得到控制。能婆婆一手抱着香火,另一只手竖起在鼻翼下面,嘴巴念念有词: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体明,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
  能婆婆,扈娘真不是好人,坏得很,专门害人。香草在分辩,接着得到几个妇女的附和。能婆婆却道,你们打搅我祈祷菩萨,好不识趣。
  人群沉寂,也慢慢松散。
  能婆婆搀扶起扈娘,又道,小鬼子为什么抓他俩,又是谁乱嚼舌头通风报信的……咳,不要乱猜乱说,看看扈娘都是两个人了,你们疯子一样打她,就是害两个人的命啊,按照菩萨说的,以后要索还,你们都忘了?
  人群快要散光。
  能婆婆搀扶扈娘准备回走。扈娘坚持不回,要去胡麻子家。能婆婆不解,问扈娘,胡麻子会给你主持公道?扈娘却说,胡麻子有办法收回连生的尸体。
  连生真……走路往生了?能婆婆询问的声音凄切。
  扈娘点头。见能婆婆脸色悲戚而沉重,她嗫嚅嘴唇,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但是,悲愤快要撕裂身体。终于,她抖索嘴唇,说道:前几日,胡麻子来家里找过连生,叽叽咕咕的,后来小鬼子就来了……那天——扈娘眯缝起眼睛,似乎把她自己重新置放在那天的场景中——那天连生看起来一点也不慌乱,好像知道日本鬼子要来,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了,我猜想,应该与胡麻子有关。
  你去问胡麻子吧。能婆婆建议。
  不问,问胡麻子他会说吗?他那天避我如同避瘟,肯定不想要我知道。我找他只要他帮忙收回连生的尸体。
  能婆婆摇头,再转身离开。
  如扈娘所料,胡麻子态度极其冷淡,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扈娘要求。他的答应却要扈娘恶心愤怒。瞧这个麻子说的话——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的,这与你是谁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如何,连生是在为国家做事,为国捐躯,是中国人都要起敬,他的尸体包括哥佬会的,我就是豁了命也会捞出来。
  说完,胡麻子做了一个送客手势。
  扈娘悲愤地离开胡家。心中却骂道,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满口大话虚伪到家,你这么能耐,为何当时还要找连生帮忙,你说豁了命都会捞出尸体,怎么人活着时候不见你豁了命去救?
  气愤中,扈娘隐约觉得,她和连生这次遭遇,糊里糊涂的,却在胡麻子盘算中,难道是胡麻子一手安排好的?
  猜想终究是虚妄。扈娘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二十四
  在家躺了几日,身体慢慢恢复元气。
  这几日颇不宁静,不时有乡邻跑来闹事。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的倒很少,多半是为连生来烧纸的。胡麻子想办法捞出了连生尸体,却不告诉扈娘,径自在庙村无忧潭边的山林中埋葬。还是能婆婆颠簸着小脚来告诉扈娘的。
  扈娘跑去山林,尸体已经下葬,只有一座新坟。坟前竖立一块木排,上书着连生名字。扈娘跪倒地上,边哭边细想这大半年来的事情,恍觉如梦,心中悲怆,满脸泪雨滂沱。
  不知什么时候,胡麻子也来了。他站在一边,一直沉默。见扈娘哭哑了声喉,站一旁的胡麻子慢慢走近,安慰她节哀保重身体。扈娘问,你不是说还捞出了哥佬会那两人的尸体,他们葬在哪里?   胡麻子怔了下。扈娘又问一遍,而胡麻子似乎没听见,转身离开。
  扈娘回家,能婆婆跟着赶来,说是商量为连生招魂的事。扈娘凄然一笑,不由自语道,连生的魂灵能听见呼唤吗?
  能婆婆毫不犹豫地点头。扈娘跟着点头,又拱手,全都委托给能婆婆了。
  黑夜来临,夜空几颗寂寥的星子在黑云中沉浮,似乎瞌睡人的眼。但那只是假象,扈娘和能婆婆来到潭边站定。月亮从黑色的云层里钻出,镰刀似的月牙儿钩在黑沉沉的天幕中,清瘦而熠熠生辉。无忧潭上,一阵夜风吹拂,霎时波光粼粼,霜华披地。
  能婆婆挑个灯笼,沿着偌大的无忧潭走来走去。她弓着腰背,三寸金莲颤巍巍地飘忽在草丛中,抬高声位逼尖了喉咙,嘴巴慢悠悠地吐出清冷又尖细的唱曲。那声音简直是能婆婆形象的对立面,她面容有多沧桑,声音就有多清灵。少女般的声音啊。嘴巴闭合间,能婆婆瞬间就把自己从中年送回少女时代。当然是瞬间,看看,那脸庞承接了清幽月光,孩童一样干净澄澈,反衬出微微光泽,而一双三寸金莲却轻盈飘逸。
  扈娘跟在能婆婆后面,弓腰前行,也抬高声位逼尖了喉咙歌唱:
  皋兰披径呵,斯路渐。
  湛湛江水呵,上有枫。
  目极千里呵,伤春心。
  魂兮归来呵,哀江南。
  ……
  歌声随着夜风在庙村里拂送。波光粼粼的无忧潭水面又将它波折、回漾。自然的复音,穿过黑暗染色的夜晚,穿透肉身。
  扈娘跟随能婆婆后面,悠忽感觉身后有呼吸声,还有轻碎的脚步声。她微微侧下脸庞,发现身后有好几个乡邻跟随。他们身披白色麻衣,微微勾下脑袋,为连生招魂。而波光粼粼的潭水对面,也站着一行人。白色影子,透明人一般,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却均微微垂首,低声附和。不管扈娘是如何的一个人,而连生是得到乡邻公认的好人,他死于强盗们手下,他以他的方式抗击了日本鬼子。他值得祭奠。连生的魂魄当然值得歌之吟之呼之唤之。
  这不是礼仪,而是执念下的信奉——信任古楚故地存在魂灵,相信魂灵不死,它能上天入地,与万物相融同在。它将与信的人发生共鸣。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山林回荡,潭水波折,夜风推送。寂静的庙村里,仿佛浮现连生的声息,他轻声喊道,扈娘……
  扈娘不由热泪长流。
  终于,走完了无忧潭。能婆婆回家了。那些隐约的人影也逐渐掉头离开。无忧潭水面,月光浮照,明暗交融,亘古的岑寂刹那弥漫。
  扈娘抱来连生的衣物,在坟前燃烧干净。又哀哀哭泣一会儿,却不想回家,便晃荡着去山林庙寺。她脑海完全没有意识,就是脚步带动身体,一步步机械行走。在庙寺里坐到浑身发冷,肚子又遭受孩子的踢打,扯动一颗心跟着疼痛。闭眼坐了一会儿,才下山回家。
  二十五
  能婆婆跑来一两次,她不放心扈娘,相约扈娘过月半一起上庙寺祭拜。
  在以往,扈娘肯定答应。现在……扈娘心思渺渺,总是难以集中思绪去想一些事去做一些事。
  能婆婆问,不拜了?连生才走路啊。说着,能婆婆的手伸来,但并未挨到扈娘,而是在扈娘的肚皮上方,隔着虚空做出抚摩的手势。你孩子……好好的,真是大缘分啊,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都断不了孩子来到这世上的路,你说这是不是菩萨在眷顾你和连生。
  缩回手的能婆婆望了眼扈娘,发现扈娘还是那样恹恹不振,干脆挑明了话,七月半,多少还是一个节气,菩萨看着我们啦,你性情明慧,拜佛也是日常功课了,怎么就……何况连生刚刚走路。
  扈娘摇头,眼神空茫,却说道,能婆婆拜佛这么多年,也深得一些悟性,我求教下,拜还是不是讲究心诚?我这些天困在家里,很疲倦,懒得下床也懒得出门,可是我的心没有一天没有一个时辰离开了庙寺……我在心中敬奉佛祖,这不是礼拜吗?
  能婆婆点头。然后站起来,弓腰垂首,双手合十,嘴巴念念有词。
  扈娘脸上浮现一层血色,一丝微笑萤火虫般隐约闪烁。她喊了声能婆婆。能婆婆抬起头颅,道,扈娘不是简单的扈娘,心胸透明,连生这个往生者会在那边保佑你们娘俩的。
  扈娘嘴角歪下,眼角闪过一丝迟疑,她拿不准能婆婆这个通灵人的话,到底是在随便拿话安慰自己,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真实所想。能婆婆不可能不知道外面已经煮沸的谣言——说扈娘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还是她承欢小鬼子留下的孽种。她的双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神情溃散。
  能婆婆干瘪的嘴唇毫无血色,却轻巧地吐出莲花般的语言。不就是一个信吗,信就是缘,缘就是信,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何罪过?这小家伙多了不起,再多再大的磨难都断绝不了来到扈娘你们家的路,连生不也接受了这小家伙?这是你们的信缘因果,佛祖心愿,扈娘你说说,这是不是你和连生修为的结果?
  修为?扈娘的心中埋下这两个字。她当然相信能婆婆刚才的一番解释。连生为人忠厚耿直,人缘好,做事从不失手,哪里是他能耐大?而是修为所致,能拥有如此修为的人,还真会埋怨扈娘?连生开始不理解,为肚子里的孩子而苦恼厌恶,他最终理解了,孩子不是他的血肉,却与连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联系,所以连生阻止自己寻短见。想到这里,扈娘心中一阵感激。她不知道应該感激谁,孩子,还是连生,还是点拨的能婆婆。都有,但最终感激的还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虔诚心愿。
  一个字,信。它贯穿了扈娘的日常举止,以往、现在还有以后。
  扈娘坐直了身体,清晰地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调皮。她下床,目送能婆婆离开房间,走出院门,然后消失踪影。
  二十六
  七月半过去。
  中秋过去。
  接着,阳历年到来,正是阴历十一月底。
  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扈娘肚子绞疼,仿佛锥子在撕裂身体,估计产期来临。她不晓得如何应对,剧烈的疼痛中,爬起来烧了开水,注满了大木盆,放到房间,再回到床上。一番劳作后,羊水流出,疼痛加剧,她在床上开始打滚。   能婆婆居然来了。她是来串门,还是真通灵知晓扈娘早产而来?不得而知。能婆婆在院门听见扈娘的嚎叫,就啪啪地拍门,还尖着喉咙喊扈娘。扈娘忍住疼痛下床,艰难地挪步到院门,打开了门,人就倒在能婆婆怀里。
  村里几个妇女听见扈娘的嚎叫和能婆婆的呼喊,也纷纷赶来。她们七手八脚地把扈娘抬进房间的床铺上。扈娘刚躺下,身体出血,血液一股股地冒出,失控一般,是大出血。鲜血喷涌而出,源源不断,倒掉一小盆,眼看另一盆血水又要满,而血流不止。血液吓坏了那些妇女,其中一个自告奋勇地要去找接生婆,却找来了胡麻子。
  对于妇女生孩子,胡麻子显然不擅长,倒是搭脉预见了下,说不碍事。人站在原地,清清嗓门,接着说,扈娘啊,你还是听我说,别看小日本骄横嘚瑟,结果呢?我儿胡志平他们去年六月真就守住了石牌,切断他们进犯重庆的道路,还发起反攻,现在日本鬼子可丧气,战线到处吃紧,我们岛上的乡公所已经撤退不少兵力。
  能婆婆不耐烦了,说道,扈娘在生孩子,你来了看不好病,反说一些打仗的话。叹息一声,又道,胡麻子,你要说应该跟连生说去,这时候就说去,告诉连生,小鬼子快败了,到处吃紧,扈娘今天给他承后了。
  胡麻子站起来,右手撸下下巴的胡子,哈哈笑了。笑完又说,我是要跟连生去说的,只是还不晓得孩子是闺女还是小子?说完就离开。离开后不久,胡麻子家的下人又提来一篮子鸡蛋,表示祝贺。篮子刚刚放好,房间就传来了嬰儿的啼哭声。
  下人在外面道恭喜。能婆婆挑门帘闪出脑袋。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劳驾你回去告诉胡麻子,扈娘添了千金,娇滴滴地,麻烦他赶着去告诉连生,把喜讯都告诉连生,连生会在那边乐个够。
  下人嘿嘿发笑。
  能婆婆瘪着嘴唇又道,当我不晓得你发笑的意思?跟你说白,是你家主子胡麻子刚才来求信的,你回去不送信,误了事,说不准误来……下人赶紧弓腰作揖,连声唤能婆婆,然后告辞退下。
  忙碌安定。能婆婆给扈娘煮好鸡蛋叮嘱扈娘趁热吃了。扈娘眼眶发热,喉咙发紧。她不能假设,如果能婆婆不来这里,她扈娘和这孩子能否挺过这一关?能婆婆眨巴着眼睛,低声道,你不要太贪心,不会是要我来喂你吃吧?扈娘笑了笑,坐起来,端起热腾腾的碗,大口吞吃鸡蛋。能婆婆今晚的话特别多,又问,你怎么不问我恰好就来你这里?
  扈娘点头,重复能婆婆的话。
  我看这雪比往年来得早,就想到你家棉花好,想请你送我一床新棉被,厚着脸皮来你家,就遇到好事,我说你娘俩……真能给人带来福气。
  扈娘喝完糖水,扬起右手,指向靠窗户的木柜子。喏,那里面有两床新棉被,是去年年前打的,还没用上,能婆婆你想要,就抱一床回去,只当我感谢你的恩情了。
  能婆婆摆手,抱出一床棉被,拍打两下。扈娘,明早我就上庙寺为你家丫头祈福去,你总要告诉我这丫头的名字。
  抱着襁褓的扈娘朝窗户外看去。飞扬的雪花在窗户前如流萤飞舞,犹如星辰闪烁。渐渐的,那雪花长大了,曼舞空中,相互追逐,发出孩子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兀的要人的心头一亮。
  这雪真是亮眼。
  能婆婆见扈娘半天不出声,再次催她。
  扈娘想都没想,就说,小雪。
  能婆婆侧过脸,跟着看窗户,咕哝,好亮眼的雪。
  孩子就叫连小雪。扈娘说道。
  二十七
  旧历年底,孩子刚刚满月,还是雪天,扈娘就带着连小雪上庙寺祭拜。大小佛,各个房间角落,一个不落统统拜到。
  最后拜到鎏金的拈花佛。
  佛祖从容地站在那里。深情专一的微笑从不凋谢,不管风霜雨雪,无论日月沧桑。那金黄色泽的周身,分明有些年华痕迹,却被雪花映衬得光洁朱润。这从远古走来披星戴月的佛,总是亘古常新。
  扈娘抱着连小雪,心胸一时澎湃,慢慢又归于岑寂。她仰起脑袋凝望那尊抿紧嘴唇微笑不已的佛像,久久地仰望。小雪在被窝中拱动,她才想起,女儿尿湿了。于是跪下,抱着连小雪叩首。
  她突然醒悟,拈花佛是怜悯她的,而且赐予她空前绝后的大欢喜。她不是求承后的欢喜吗?而现在连小雪带着扈娘的血脉来到世上,开辟她的血脉之路,以后,她和连生的生命就会江河般深远广阔。
  这正是拈花佛对一个绝望女人的承诺。
  欢喜不止。
  想到这里,她眼眶湿润,俯下身体敬拜。连小雪似乎享受这样的温暖,在被窝中一动不动,配合母亲完成深沉的仪式。
  出庙寺时,遇见伊藤太郎和着便衣的梅津子。扈娘躲闪不及,与他们两人迎面碰撞。扈娘低头,加快步伐。
  伊藤太郎却叫道,扈娘,你好。
  扈娘不得不站定脚步,但也不转身不侧脸,就那样抱着孩子站在雪地中。天空飘扬雪花,有些稀拉,仿佛春天的柳絮,若有若无,落到地上即融化,但分明已是雪了。星星点点,璀璨绽放,间或亮堂眼睛。看样子,不出一个时辰,这山林就会拢上空蒙无涯的白色。
  扈娘,你不知道我们是谁?伊滕太郎叽咕一句日语,声音有些严肃,他是在生气地逞威风。他怎么能不气愤?遇见堂堂的皇军,扈娘一介草民还如此作态,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伊滕太郎听见自己鼻子呼出的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右手不自觉按在腰间挎着的武器上。
  身旁的梅津子摘下眼镜,拿出手绢擦拭,再戴上。他轻轻咳嗽下,充当翻译,说完又示意伊藤太郎不要轻易发火冒犯。
  经过他们两人的扈娘转过身体,看了眼他们两个人,又低下了脑袋。
  天气冷,我孩子刚刚满月,只怕冻坏了,所以着急赶路。扈娘解释的声音又细又弱,仿佛路边遭遇雪水的衰草。
  哦,恭喜你,添了人丁,要是你家男人……他叫什么名字?对,连生,要是还活着,恐怕就是完美的家庭了。伊藤太郎的眼睛钉子般钉来,喉咙却发出鸽子般咕咕的笑声。
  这是一大通日本话。但是,旁边戴眼镜的梅津子却翻译好,说给扈娘听。这个老头子不是军人,却在战争中来到中国,一直辗转于荆楚大地,说是痴迷楚国文物,近两年来还来到与世隔绝的孤岛,守在孤岛上不走,说白了就是贪恋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然后想办法偷走抢走,强盗本性,与伊藤太郎他们没有区别。接着,梅津子又传来伊藤太郎的话,你当时说是哥佬会的“爷”欺负你,却不大承认是三爷,为何?   你们真见过三爷?扈娘突然问道。
  伊藤太郎和梅津子相互看一眼。梅津子叽咕一下,伊藤太郎哈哈一笑,饶有兴味地反问,你觉得呢?
  扈娘想了下,说,三爷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因为他专门惩恶扬善,他有这个能耐……这样的能耐下,怎能轻易地要我们这些凡人一睹真容?
  伊藤太郎听了梅津子的翻译,不高兴了,皱眉说道,我们抓到了他,你也辨认了,他欺负了你,你却不分黑白为他辩护,可见你荣辱不分。
  扈娘冷下面孔,沉默以对。
  三爷没来找过你?
  扈娘仰起脑袋,惊异地说道,您真以为那个黑汉就是“三爷”,就当他是,反正我也不认识,只是,那个黑汉不是已死了?
  上面有人替他说情,再者他招供出巷镇的联络点,还有你们一家这个联络点,我们就放了他……扈娘,你很狡猾,又在耍什么把戏……要是再被我们抓住,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我们跟他联系?扈娘反问一句,然后固执地摇头,表示否定。
  伊藤太郎反感地摆手,生硬着语气说话。梅津子低声翻译,我很瞧不起你们中国人,遇到事情就推诿耍赖,不见担当,反而相互咬来咬去,你招供三爷他们,三爷他们又招供你们,现在你又否定……不要再狡辩了,你家男人连生都承认了,所以我们枪毙了他,但我们也讲究仁义,答应连生的要求,看在你是个孕妇的面子上,放你回家。
  扈娘怔住。雪花放开了手脚,斜斜扫在身上,眼前蒙蒙。
  你是去拜拈花佛了,是吗,扈娘?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要在这么冷的天带着你的孩子去拜拈花佛?梅津子抬头朝上四望,然后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僵硬着舌头问道。
  我们都拜佛,庙村就因为庙寺得名,庙村人都是把拜佛当作日常功课,我孩子刚刚满月,而今天又是旧历年最后一天,我带孩子拜祭佛祖,拜祭庙寺里所有的佛,也包括拈花佛,一一拜到,感谢他们的眷顾,为来日祈祷福禄寿,这有错吗?扈娘慢吞吞地吐字,眼睛始终看在地上。
  可是只见你来拜那个周身鎏金的佛像……哦,你叫他(或她)拈花佛,为什么?梅津子递来的眼神鹰隼般犀利坚硬。
  扈娘慢腾腾地抬起脑袋。此时,襁褓里熟睡的孩子醒来,扯起喉咙大声啼哭。清脆嘹亮的哭泣声炸在寺院中,又在耳边敲打,仿佛银铃被清风推送而碰撞出的悦耳之声,要人的心顿时万分柔软。伊藤太郎他们似乎也被那天籁般的哭泣声而击中,一副心魂出窍的模样。扈娘安慰着哭泣的孩子,声音顿时绵软柔和,满脸堆出灿烂的笑容。
  先生,您三番五次地来我们庙寺,肯定不是来看看景色散散心的,而是有所求,您求的就是那鎏金大佛,嗯,拈花佛,您一见到就忘不了。那身鎏金,黄灿灿的,代表了富贵。那挂在脸上的微笑,长久不衰,看见的人就会心生欢喜,多吉祥。富贵吉祥,谁不想拥有?您也不例外。说到这里,扈娘看了眼他们。
  梅津子嗯嗯点头,右手推推眼镜,然后朝前伸出,做了一个请扈娘继续讲的手势。
  所以,先生在我看来也是信佛之人,恐怕您的佛理和悟性不是我们凡人能比的,我如果争辩什么,就是在鲁班门前耍斧头,只怕惹您笑话,可是,您听听孩子的哭声,这冷寂天里,它听来多有生气,您不觉得心头一热,心情就好了?这就是欢喜,而这欢喜正是我拜祭拈花佛的结果。要我说,诚心被佛祖看见,佛祖才会眷顾我。而我就要来感恩,心要更诚,礼数要更周全。
  说到这里,襁褓里的孩子,停止了哭泣的孩子又扯起喉咙喊出嘹亮的声音。扈娘抱着孩子安慰,又解释,先生,孩子餓了。
  梅津子点点头,然后朝扈娘弯下腰。接着,侧过脑袋,朝伊藤太郎叽咕耳语。伊藤太郎看了眼扈娘,点头说道,你走,扈娘。
  扈娘急匆匆地迈脚,下山林,又绕到连生坟墓,上香烧纸。她在心中说道,连生,我带连小雪来看你,小雪给你磕头作揖了,现在我们有了后人,她将要传承我们的声气,那么,我们只不过暂时分开,魂灵终究会遇到,从长远来看,我们就是在一起。
  大雪鹅毛似的纷纷扬扬,刷子似的擦洗天地之间的虚空和虚空下的大地。天地由此开阔而厚重。鹅毛大雪堆积地面,很快就在大地上站稳了脚跟,又层层堆积,附物成形。洁白的大一统世界,脚底松软,眼眶里全是豁亮的光芒。
  蹊跷的是,下庙寺回家的扈娘发现,自己的家被人放火烧了。到底是大雪天,放的大火应该不好烧,可是房屋就是壁子屋,用石灰和芦苇秆,再夹杂一些砖石混合建筑起来的房屋,即便雨雪天,着火后也烧得快。就在扈娘去庙寺的时段,壁子屋烧塌一半。
  灰烬遍地,满目皆狼藉
  扈娘已经没有眼泪,抱着女儿呆坐。小雪竟然酣然入梦,她将女儿放进床上被窝里,开始收拾残局。赵旺旺刚从外村回家,见状慌张跑来,先是愣怔,再唉唉叹气,又跺脚,还呸呸地无声咒骂。扈娘沉默地收拾残局,他跑过来帮忙,被扈娘拦住并驱赶。
  房屋莫名被烧,的确要人哀伤。而哀伤何尝不是时刻伴随?多一分又如何?如此一想,心中不免庆幸,还有一间房屋没有塌掉。
  容身足够。
  二十八
  晚上,胡麻子找到扈娘家里来,竟然带来一把银质长命锁,很大方地送给了小雪,作为小雪满月礼物。
  扈娘推辞不接。胡麻子这样大方出手,还是在辞旧迎新的晚上,怎么想来都令人匪夷所思。
  到底有何事?扈娘省略客套,直接问道。
  咳,遇到难事了,我们胡家……小鬼子已经弄清楚我儿胡志平……唉,终于来了,我们不能守在庙村等死,今天晚上必须往南河那边赶去。说到这里,胡麻子拱手作揖,朝扈娘行礼。
  扈娘很疑惑。您家儿子被强盗们发现?不是他特有能耐,您也不大避讳他布雷抗日打小鬼子这些事的,怎么今天——
  胡麻子显然反感扈娘的顺口话,厉声呵斥,不要乱说。
  扈娘惊醒,的确,这些话有是非嫌疑,还在幸灾乐祸。她沉默下,继续说道,你们逃命就逃去,找我……我帮不到你们。   扈娘啊,我们胡家祖祖辈辈都在庙村生活,不知多少年月了,你们连家也是,俗话说,乡里乡亲,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尤其咱们两家彼此知根晓底,而我和连生,说来还是缘分啊……这个不多说了,彼此都心知肚明。我老胡一家大小都敬重连生的忠厚大义,自然也佩服扈娘,你们是怎样的人,别人不清楚,我老胡可是心中一片澄明。胡麻子抬起眼睛,看向扈娘的眼神定定,脸上的麻子也舒展不少。
  难得听见胡老先生这样说我,过誉了,不过我真有事情要请教胡老先生,连生被小鬼子——
  胡麻子挥手打断扈娘的话,时间太紧了,你心中明白,我也不解释,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抗日,即使有分歧处,也可以彼此谅解,再说你也是宰相肚子能撑船的人,连小鬼子他们都摸不准你。我们此番逃命不晓得要多长时间,有请扈娘搬去我家居住,看看,你这壁子屋都被人放火烧成这样,哪里能住人?何况丫头才满月,再说,我那老房子好多年了,不能就那样空着,还有大量的药材,需要搭个人气看着,要不都浪费了,多可惜。
  我懂胡老先生的意思,就是要我住在你们胡家,在你们没有暴露前打个马虎眼。扈娘语气冷下来。实际胡老先生可以留下胡家下人看护的,哦,杨四大也可以的,他是胡家多年的私塾先生,您却请我——您是觉得那些人知道胡家的一些事情,有一天被抓到可能不好。
  哎,是这个意思,其实你去我们胡家,彼此都是成全,我家什么都是现成的,对你们娘俩是好事,再说,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胡家做事胡家担,不会连累到扈娘你……要是连生在,他肯定会答应。
  胡老先生不要提连生,他被亏欠太多。扈娘皱眉,然后咬唇思索一会儿,答应了胡麻子。
  胡麻子催促扈娘马上就去胡家,放下一串钥匙,又拍拍桌子上的银锁,边叮嘱边转身告辞。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老胡一家进城走亲戚去了。
  胡老先生,我还有事不明白,哥佬会的那两个人没有死?是不是你们拿连生换了他们的命?
  胡麻子怔了怔,摇摇手,说,你这是瞎话,关于哥佬会——你管多了,与你无关。说着,人已经走出大门。但扈娘跟上来又问,他们的人在哪里?胡麻子看了眼扈娘,摇头叹息。我哪里晓得哥佬会行踪,他们什么人,再说,你当时说的也是模糊话,究竟抓到三爷没有,日本鬼子肯定明白,他们说是就是,自我邀功罢了。说完,胡麻子就离开。
  扈娘简单收拾下行李,抱着孩子就去胡家。吃惊的是,胡家院门大开,挑起的大灯笼红彤彤的,喜庆得很,里面也是灯火辉煌,但人去屋空。这么快,胡麻子一家就走了?扈娘疑惑地走出院子,站在屋檐前的台阶上,放眼看去,只有冷风飕飕扫来,扫来黑乎乎的树影房屋影子。
  胡麻子指定自己會看护他家的。说不准,他们一家老小早就过了南河,留下他一个人在后面。谁晓得呢?总归是他们逃命去了,不得不抓紧时间。嗨,逃命——谁在要他们一家大小的命?是小日本?还是……扈娘的脑海满是疑惑,理不出头绪,不由摇头叹气。老胡说得对,有些事情,反正不知道,不如更彻底一些,统统都不知道,片鳞半爪也不要,空白比混沌更好。
  扈娘哄睡连小雪,来回跑了几趟,收拾清楚,便在胡家安顿下来。
  这胡家,的确如胡麻子所说,吃穿所用,一切现成,而且均是在自己家之上。有些东西——生活用品吧,自己平生都没有见过,而且丰足。自己娘俩紧闭大门足不出户三个月也没有丝毫问题。如此好条件,又拒绝不了,不如安然接受。细心的扈娘在胡家转个遍,惊讶地发现,胡麻子从自己家里请来的青铜龛座供奉的檀木菩萨没看见,他们肯定被胡麻子带走了。说来,胡麻子还真是宝贝青铜龛座供奉的檀木菩萨,连逃生也不忘带上。
  这些日子,除了上庙寺,扈娘足不出户。她忙得很,照顾小雪,还要酿一些酒,不过比以往少了许多,除了酿酒,还要喂猪,还要修葺被烧的壁子屋。能找到帮手的就是能婆婆,请她照看小雪,自己去江边砍伐芦苇,捡拾一些砖头。说实话,这不是女人干的活,与力气大小没有关系,还有经验和技巧在里面。扈娘很为难。
  正月初五,村里来了玩采莲船舞狮子和耍大把戏的一行民间艺人。杨四大很熟悉那帮人,忙前忙后地招呼。那群人也懂规矩,在抵达庙村的第一天,就上庙寺敬香拜佛。
  在杨四大的带领下,他们找扈娘租房子住。不是租胡麻子的家,而是租住她的残垣断壁。
  扈娘很吃惊。
  杨四大的理由却充足,这帮人跑江湖玩杂耍,节假日也要放弃与亲人团聚的机会,也是穷得没饭吃,人都是规矩人。这些艺人虽无现钱,但是租扈娘的屋肯定要付报酬,报酬不是财物,而是帮扈娘修好房屋。但是他们这些天的茶水和早餐(食物他们自己提供),扈娘包干。
  合适。扈娘揽下了活。
  也就四十来天的时间,房屋差不多修好。
  那些人干啥呢?他们白天到处走乡蹿户地舞狮子玩采莲船,然后休整一两天,休整的日子就是帮扈娘修葺房屋。这些人做事靠谱,丢掉扈娘砍来的芦苇,不用芦苇建造房子,而是找来石头和砖块修葺。这也不是问题,长江边多的是砂石,还有大块石头,差的就是水泥,这可要花钱去买,也不好买到。
  能干的杨四大不知从哪里弄来几袋子水泥,也贡献给扈娘。扈娘坚决推辞,固然她急需,但是这么重的人情她还不了,不如不接受。
  杨四大解释,也不是他家的水泥,而是有人听说了连生的事迹,很受感动,认为他了不起,又听说扈娘房屋烧了,就发动一些人,一起筹备了这些水泥,委托别人送到我家门前,具体是谁?我不晓得,我是一大早打开门,就发现水泥和纸条。我不过多了一道手,转交给你罢了。扈娘你看,这么多好心人的心意你成全不成全?
  扈娘还在犹豫。杨四大又说,我反正都送来了,要我再搬回去,我这个老胖子没那个力气。说完拍手叹气。扈娘想了下,既挑不出任何毛病也反驳不了,就收下了水泥。
  扈娘隐隐觉得,这些水泥还是与居住她家的艺人们有关。她就多了心眼,注意他们的举动。这些人白天表演,晚上若是没有下雨,也不歇,去长江边拖砂石。扈娘偷偷地尾随其后,也去江边,躲在芦苇丛后,或者巨石后面,发现奔向江边的拖车里居然藏有东西。他们到了江边,假装挖石头。接着,江边靠近一艘机帆船。于是,他们将拖车里的东西转移到船上,机帆船匆忙朝对面七星台的方向驶去。这一发现,让扈娘的疑惑更深,又继续跟踪。   他们有一次傍晚去岛南的江边拖石头,扈娘跟在后面走,从庙村到岛南,要弯好几个村庄,她脚底都走出了水泡。那晚,月色如钩,却在漆黑的天空划出亮口,散发熠熠银辉,投射地面,犹如给地面撒上一些细碎的盐末。跟随他们到了岛南一个名叫留莲尾的地方,他们走下大堤,走在芦苇丛中的一条小道上,然后停住脚步,四处查看。扈娘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听见两三声鸟叫声——尽管逼真,却脱不掉模仿的痕迹。两个人闪身出来,轻拍双手,还撮起嘴唇发出尖利的哨音。那两个人正在等候,与艺人们汇合,一一握手,马上转身,从芦苇丛中推出两辆独轮车送给他们。独轮车蒙盖了油毡,看不清楚内容,但清瘦不发光亮的月色仍旧照出那辆车的沉重。他们接过,再在油毡上面加石头,回大堤。这次他们不走来时路,而是沿着大堤下面的土路走。
  艺人们拖回扈娘的家,取出石头后,还不歇息,又推上独轮车赶到村里的渡口,交给一艘正在守候的乌篷船接走。
  他们果真不是真正的艺人,但,是什么人?
  再一个黄昏,跟踪他们到岛北水流,发现对面有渔划子驶来。下船的人,身形婀娜多姿,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走近他们,也逐渐靠近躲在芦苇丛里的扈娘。女人在笑,还微微地摇起右手无声地招呼,浑身却洋溢着青春朝气。眼熟,扈娘瞪大双眼看,一颗心霎时乱蹦乱跳,她伸长了脖子,极力稳住自己。女人更近了,满月形的面容光洁圆润,眼神热烈。扈娘眼睛一亮。
  真是苏海荣。但她不是……难道苏海荣逃出来了?惊喜下,扈娘挪下脚步,想上前相认,但直觉又告诉她不合适。可是错过这个机会,也许她们再无见面的机会了。就在犹豫中,苏海荣与那些人握手说话,然后又转过身。扈娘目送苏海荣爬上渔划子,接着,渔划子飞快地驶离江岸。
  能与苏海荣一同做事,他们这群人肯定是好人,是抗日救亡运动的英雄。她觉得,这些人,不同于胡麻子所说的任何人。
  这样说来,杨四大似乎也不是简单人了。
  那些人离开庙村时,留给扈娘修葺一新的房屋。
  天气一暖和,扈娘就带着小雪忙庄稼。下田免不了遇见乡邻。乡邻与扈娘现在隔膜,虽不再露恶相,却也恢复不了从前的友善。他们终归是认定了扈娘的不洁不忠,再加上扈娘这样住在胡家,似乎是她耍手段甚至撒泼的结果。他们与扈娘保持距离,眼神岔开老远,明明就在眼前,却彼此不见。香草不同,看见扈娘就气呼呼的,瞪眼呸呸,还不算数,还上前寻茬几次,扈娘置之不理充耳不闻。香草的儿子赵叙看见小雪,到底是孩子,他丝毫没有受到香草的影响,总是亲近小雪。而小雪见到跑来跑去的赵叙便会欢笑不已。赵叙总忘记香草的惩罚,上前逗弄小雪,逗一次挨打一次,挨打一次又逗一次。
  二十九
  三月初,庙村已是春暖花开。
  日本鬼子骑摩托车列队又来到了庙村,据说这些队伍是从长江对岸过来的。进村之前,村里的人仓皇逃窜。能婆婆正好与抱着孩子的扈娘从庙寺下来。扈娘见状,把小雪交给能婆婆,自己下山林,一路小跑回到胡家。她模糊地感觉,日本鬼子此行目的就是来抓胡麻子一家人。能婆婆不知,在扈娘转身走时,要求扈娘一起回庙寺或者山林里藏起来,扈娘解释,她必须回到胡家,否则,庙村人都可能跟着遭殃。
  正如扈娘所想,小鬼子在村口停了摩托车,端着枪,直接冲进胡麻子的家。打砸翻抢,发现一无所获,便围住了扈娘盘问。
  胡麻子一家去了哪里?
  为什么一家大小出走好几个月了还没有回来?
  胡麻子为何请你来他的家里居住?
  你到底是什么人?
  ……
  问题多,扈娘依次答来,胡麻子一家只是请她看护房子,他们一家大小进了城,说是走亲戚去了,至于为何还未回来,她的确不知道。此外,均是摇头。
  她不是拒绝回答,而是的确一无所知。
  日本鬼子不信,便分头去各家各户搜查,抓来庙村乡邻,赶牲口一样赶到无忧潭边仓库前的场地上。稀稀拉拉的人群,多以老人和男人为主。女人和孩子大都藏了起来。还有两三个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但香草被抓来了,虽然抓了泥巴糊在脸上,掩盖了她的面容。
  蒋原回和伊藤太郎前后赶来,出现在场地。伊藤太郎的目光停留在扈娘身上。扈娘,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年来,庙村的行动几乎都涉及你,这到底是巧遇还是……伊藤太郎说到这里停顿。蒋原回紧跟着翻译成汉语。
  扈娘摇头,我真不明白你说的,你们抓我究竟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搞清楚。
  伊藤太郎陡然提高音量,喊道,扈娘,你不要以为我们都是木瓜脑袋。
  场院兀的安静,但急促的呼吸声分明萦绕在大家的耳际。
  我感覺你像个谜。伊藤太郎右手支住了下巴,眼睑下垂,似乎在用心思考如何去破解要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
  好了。伊藤太郎双手拍下巴掌,眼睛扫过场地,脸色紧绷。有谁知道胡麻子一家去了哪里?能提供线索的人,皇军大大有赏。这次蒋原回还没来得及译成中国话,一直沉默的梅津子却代办了。说完,这个枯瘦的老头还补上一句,我虽是日本人,却是一个中国通,别耍小聪明糊弄我们。旁边的蒋原回眨巴金鱼眼睛,嗯嗯点头,又重复梅津子的最后一句话:别耍小聪明糊弄我们。
  伊藤太郎背起双手,抬高脑袋,眼睛再次扫过会场。整个场地却鸦雀无声,村民们的眼神都看向地面。
  大大的狡猾,你们。伊藤太郎说着,气急败坏地换成了日语。蒋翻译抓住伊藤太郎说话空隙进行翻译,无非都是一些威胁的话。
  终于,伊藤太郎开始咆哮,叽里呱啦的,并举起手中的枪,朝天空鸣放。蒋原回的翻译也跟着咆哮,再不说,皇军就要杀人以示教训。说着,蒋原回的眼色扫过扈娘,说道,扈娘应该知道一些情况,连生被枪毙前曾经承认他是破坏皇军活动的主要分子,还咬死皇军士兵,不就是你举报的?你知道得多,统统说出来,免得害了百姓。
  一时,下面的人仰起脸庞齐齐看向扈娘。   你做的事情不要连累我们大家,胡麻子一家人逃走,留下老屋,村里这么多人,还有他的亲朋好友,唯独选中了你住他的家,你肯定要了好处,却给我们带来祸害,你自己承担吧。
  是啊,扈娘千万不要连累我们。
  扈娘你自己跟他们说去,不要把我们牵扯进去。
  不要害我们,我们可不是你家男人连生,任由你欺负,再说,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你真就狠心拖累我们?
  ……伊藤太郎再次举手,连放几枪。空中掉下一两只乌鸦,它们落在地上,涌出黏稠的温热的鲜血。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人群纷纷后退。伊藤太郎又开了枪,却是朝场地射击,场地炸出一个洞穴,又飞起土块灰尘。
  下意识后退的扈娘看见伊藤太郎准备把恐吓变成现实,内心一再鼓励自己不要害怕。她用苏海荣的话激励自己,不要懦弱不要蛮干,要动脑子用智谋。冷静了下,她脑海兀的闪现一个念头——胡麻子一家离开孤岛很长时间了,小日本鬼子才跑来搜寻,难道鬼子真就蠢到没消息?再说胡麻子是个精怪,历来不吃亏,干啥子事情都会盘算清楚,他不可能没准备。心中一想,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而且,这次集中全村人威胁,搞得声势浩大,看似咋咋呼呼的——细究来,因为这些村民根本就不是小鬼子要盘问的真正对象,换句话说,如果真要抓胡麻子,与其在这里花费时间,不如直接去胡麻子的亲戚家仔细盘问去。
  她想了下,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说道,伊藤太君,请您住手,放过庙村的乡邻,我们也是老相识了,正如您所说,您带领的日——皇军来庙村活动,我都被扯上,但都是无缘无故,你们肯定明白,我一个乡野村妇,手无缚鸡之力,没本事去做你们认为的那些事情,说来,他们与我一样——扈娘转身,伸手指指围拢在一起吓得双腿打颤的乡邻——真就是一些泥巴腿子,与你们要找的人和事毫无关系,你们这样打啊杀地,只怕一无所获而且坏了名声。
  你嘴巴很硬。伊藤太郎眯缝起眼睛,侧脸饶有兴致地瞧看扈娘。他停顿下,又问,你说说,胡麻子为何请你帮他看护房屋?
  扈娘摇头,很快又答道,他选中我看護他的房屋,是因为愧疚我——但这只是我的感觉。
  感觉?伊藤太郎眯起眼睛问道,右手摸了下仁丹胡子,又接着叽咕。蒋原回及时译成中国话。胡麻子害过你,对不对?
  扈娘沉默不语。
  梅津子却干笑几声,感觉最不靠谱,做事可不能凭感觉,我还感觉你太像共产党人?真的,非常感觉……梅津子脑袋偏向伊藤太郎,叽叽咕咕的。
  八格。旁边的伊藤太郎挥手打断梅津子正在兴头上的话,五官狰狞,语气凶狠地吼叫。梅津子摇着脑袋译成中国话: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共产党,只要被我们抓住……他瑟起牙帮子,右手做了一个砍头动作。绝不通融,更不会姑息,死了死了。
  蒋原回上前一步,走到扈娘面前,压着梅津子的话音说道,扈娘,你听清楚伊藤太君的话了吗?太君他们对待共产党就像国军曾经的态度,宁可错杀也不会通融。
  梅津子呵呵干笑下,接过蒋原回的话问道,扈娘你接触过共产党吗?或者你向我们提供你知道的共产党人,我们肯定就是朋友了,一切好说。梅津子又朝伊藤太郎一阵叽咕。伊藤太郎严肃地点头嗯嗯。
  扈娘心中剧烈地乱跳,她不知为何心跳,只有极力稳住自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梅津子右手伸出,抬起扈娘下巴。扈娘不知哪来的勇气,退后一步,摆脱了那讨厌的手和目光。她极其平静地说道,您今天的言行,我实在搞不明白,也听不懂您说的什么党。
  梅津子和伊藤太郎一阵耳语,然后一起抬头看向道场。场地上,那些受到惊吓的人群一如噤声鸟雀,他们全都低垂脑袋,一派衰容。
  而扈娘不像以往那样慌乱恐惧,换了一个人似的,她面容平静,显得引人注目。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伊藤太郎上下打量,然后盯住扈娘凝视山林的眼睛,再顺着扈娘的视线看向山林。
  春天的山林,草木葳蕤,佳木秀而繁阴,翠绿的屏障中环绕着杏花粉、桃花红。它们得益无忧潭之温润水汽而早发,顶起似雾若雨的花海,在翠绿的屏障中撑出高低起伏的绚烂,又倒影清澈的潭水,在灼灼阳光中令人目眩神迷。风过处,花香散发,似有还无。
  这哪是山林?就是楚国的锦绣山河。
  伊藤太郎贪婪地大吸几口春山空气,眯起眼睛再次看向那片灿烂的山河图,又抿嘴,吹出一声口哨。他看见了山林,还看见山林中的庙寺,庙寺中安于岁月与尘垢的大小佛像,被藏匿于一角的鎏金大佛。许久,伊藤太郎收回了视线,转身坐上旁边的一辆摩托车。
  扈娘,你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女人,既然主动投案,就跟我们走一趟。
  三十
  扈娘依旧是在一个夜晚失魂落魄地回到庙村,但刚到村口就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发现扈娘的是香草一家人。他们从外村走亲戚回家,刚到村口看见一个人昏死在地上。是扈娘。香草眼尖,一眼认出。
  是扈娘,她又回来了。
  赵旺旺和赵叙立刻蹲身去看,发现扈娘只是昏死过去,准备相救。香草却阻止,走吧,少惹麻烦。
  要不是她,日本人说不准会刁难我们全村人……赵旺旺摇头,继续说,说来,还是扈娘出面救了你。
  快背走,小雪这段时间没有看见她娘,嗓子都哭哑了。儿子赵叙大声嚷道,使出蛮力去扶扈娘,赵旺旺跟着搭手,背起扈娘。香草在旁边低声责骂,又伸手阻止赵家父子相救,却被儿子赵叙推了把,倒在地上,心中酸楚委屈,于是忍不住哭泣。
  别引来了别人总归不好,我送完扈娘就回来接你。赵旺旺一边叮嘱一边背上扈娘就跑。赵叙回头喊了声娘,也跟着跑掉。香草气吁吁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恶声道,还回来个屁,我在家等你们两爷子回来算账。
  赵旺旺父子俩背着扈娘到胡麻子家,看见里面黑灯瞎火的。昏沉沉的扈娘抬起右手,朝自己家的方向指,嘟哝回家。赵家父子又转身,跑到扈娘自己家,在院子门前放下她。扈娘坐在地上,右手打向院门。
  吱呀一声,院子门打开。赵旺旺拉赵叙躲在旁边,看到院门伸出一个脑袋。原来是能婆婆。赵叙刚要张嘴,赵旺旺赶紧捂住儿子嘴巴,又拉儿子慢慢退到黑暗中再离开。   能婆婆摇晃扈娘。里面的小雪又在哇哇哭泣,于是转身去抱连小雪。连小雪的嘤嘤哭声有些发哑,但气壮山河。扈娘慢慢地扶着门框站起来,喊了声,我回来了。
  总算回家,好了,我们回到屋里再说。能婆婆一手抱小雪一手搀扶摇晃着的扈娘走回院子,又关上了院门。
  扈娘喝了粥,有了力气,却依旧对能婆婆保持沉默,就这样沉默地坐躺在床上,眼神茫然,一副魂灵出窍的模样。连小雪哇哇哭泣也没引起扈娘的关注,能婆婆叹口气,只好抱起小雪走到一边去。
  半晌,扈娘下床,慢慢走出房间。能婆婆迟疑地跟上,喊了声扈娘。扈娘惨然一笑,我不会死去,我是去庙寺。
  说着,扈娘跌跌撞撞地出门。
  浑身酸疼的扈娘一步一步地迈出脚步,迈得艰难吃力,好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丝毫不能停下来,停下就是加重身体的罪孽。十来天坐牢,而后受到凌辱,罪孽深重,她一定要找地方去腾空去净化,否则,丝毫不能放过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地走过无忧潭,上山林。
  山林黑黢黢的,深沉的寂靜吞没了一切声响。走在山林中的扈娘,仿佛一脚掉进黑暗中。越近庙寺,越能听见黑暗中的细微声响,黑暗在庙寺周围挖出一口深井,深井里不时传出遥远的模糊的声音,等待有心人去发掘,去捕捉……曾经的过往,喧腾与传奇。
  扈娘脑袋始终朝上,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某点。她的双脚却一步一个准地踏在石阶上,毫无虚落。此时,她熟稔黑暗,不需要光亮,只需黑暗,浓重的黑暗,被寂静濡染的黑暗。黑暗中,一切安稳。被黑暗压实的山林填埋空虚的心胸。闹腾的心胸慢慢平稳。
  庙寺永远向她敞开怀抱。但是肉体沉重如山堆满了污秽积垢。这污垢是那个名叫梅津子的日本老头带来的屈辱,她想起就会颤栗……
  被抓后,她又被投进以前坐过几天的牢房里,再次遇见了苏海荣。苏海荣也是第二次抓捕。果然,正月里见到的那个年轻女人,正是与帮助自己修葺房屋的那帮艺人联络的苏海荣。首次被抓后,苏海荣凭借钢铁般的骨头和意志,再加上有地下工作者周旋,在叛徒身上做文章——要他改变了口供然后再击毙,苏海荣被释放。
  这次是她在孤岛一家药铺传递情报时当场捕获,估计再难得出去。她干脆向扈娘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
  宜昌被日军占领前,她是一名教师,在工作中接触不少进步人士,参加了进步活动,两年后,加入了共产党。日军占领宜昌后,经组织安排,她借助教师身份,来到董市一带,继续开展一九三八年以来的“民先”活动和“青救”工作。所谓“民先”,就是“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简称,她利用教员身份,在群众中发展队员,成立了“民先”枝江分队,并联合先进组织办起先进刊物、集会演讲、演唱抗日歌曲、表演街头剧、创办壁报,参加各种抵抗日军的活动。“民先”工作一九四三年以来在长江中下游一带轰轰烈烈地开展,宣传共产党提出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并将同仇敌忾的理念深入百姓心里。而“青救”工作是指“中国青年救国团枝宜宣传团”工作,广泛发展枝江地区所有的进步学生,运用演讲、话剧、歌剧、油办刊物等在城区和农村宣传抗日救国活动。“青救”工作也是一九三八年开始的,后来一度停止,但现在被苏海荣及其战友重新发展起来,成为组织民间抗日群众的主要方式,极大地团结了一切群众。可是,董市是日军占领区,刚发展起来的两项工作都遭受镇压,苏海荣便改变方式,在荆楚沱江段开展地下工作,发动群众抗日,并为抗日工作传递情报筹集抗日物质。而一九四四年正月,利用孤岛地处长江中心的地理位置,周转物质,转移抗日队伍。随着日军加强防控,也牺牲了许多同志。为了教训日军,一个周前,为了配合衡阳会战,队伍在孤岛南岸对面的松滋渡口集合,端掉了渡口的岗哨。随即,大批日军相继赶来,却遭受埋伏在岸边、田野里和岛南的同志的二次包围,被击毙不少。此次行动狠狠地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日军便加强了防备,他们从江北调来一支队伍驻扎在孤岛,其中多是伪军,这些伪军很复杂,有不少是从游击队等地下抗日队伍投奔日军的叛徒。
  你这次被抓,实际就是叛徒出卖了你?扈娘问道。
  正是,我与孤岛巷镇的慈恩堂药铺联络时,几个小鬼子突然赶来,里面的小伙计当场指认了我。我记得,那个伙计掏出一张照片,说了一句话,那就是苏海荣,跟照片一个模样。我那张照片是在宜昌照相馆拍的,当时是为鄂西大会战造势,我们排演了戏剧为国民党海军助威,而我是主角,贴出海报宣传,没想到外传到孤岛巷镇。
  扈娘心中一动,问道,那个小伙计姓啥?她之所以问,是因为,整个孤岛的药铺,实际都与胡麻子大有关系。胡麻子虽然人不在巷镇,可是他的实力强,孤岛大小药铺都与他脱不了关系。可惜,苏海荣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扈娘又问,你后悔吗?就这样被不知名的人出卖?
  苏海荣笑了,朗声道,从不,相反,我很为自己骄傲,我的青春都献给我的家园和土地,我一直都在为故土而战斗,有何后悔?我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渴望生活有尊严,渴望没有凌辱没有侵略,而像我这样的人,何其多?他们为之付出了一切,尤其是在前线殊死搏斗的勇士们,每天都在拿命搏击,与他们相比,我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值一提,但我也不看轻自己,为了夺回家园,为了当家做主,我必须战斗,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扈娘热血沸腾,一股激情灌满胸腔。眼前这个年轻美貌的城市姑娘,居然一直为抗日而战斗。她说的话,讲的道理,扈娘以前从未听说,可是一旦听说,扈娘觉得,那些话居然棉苗似的在心中生根发芽,浑身都庄稼拔节似的焕发勃勃生机。扈娘夸赞苏海荣是英雄(这是连生多次称赞有能耐的抗日志士的词语,扈娘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词语)。
  苏海荣摇脑袋,说,我只是千千万万抗日分子中的普通一员,做了一个中国人力所能及的事情,要是这次能够出狱,我会更有战斗经验,可惜……
  扈娘插嘴道,这次真的很难出去吗?
  苏海荣笑了。扈娘问她怕不怕?苏海荣摇头,接着叹息,参加革命,随时都有死掉的可能,我不怕死,只是可惜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有做,担心自己不能亲眼看见侵略者滚出中国。   扈娘抓住苏海荣的双手。一定会出去的,你这么聪明,而且,我希望以后能跟着你做事,我家男人连生被鬼子打死,我要报仇,我要为抗日贡献自己的力量。我们约定,我们出狱后一定要见面。
  苏海荣点头,并说,好,咱们一起战斗,赶走侵略者。
  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苏海荣沉思一番,与扈娘约定,年底,她若活着,一定会来庙村找扈娘。当然,她工作忙,而且身不由己,尤其是风险大,可谓朝不保夕,如果年底她没来庙村——苏海荣说到这里,停顿下,然后笑笑。扈娘知道她要说什么,马上摇摆脑袋,说,我就去找你。苏海荣嗯声,继续说,扈娘如果真记得这个约定,要找到我,可以去董市的金盆山去找一个中年男人,他在里面负责卫生,名叫韩立国,身材胖胖的,右嘴角有颗大肉痣,人称韩师傅,他是我的……老师。
  十来天后,扈娘被梅津子带走,遭受强暴。两天后,她被释放。
  受辱的身心似乎有记忆。她一想起就觉得暗无天日,而黑暗中的庙寺分明怜悯她,以缓缓游移的夜风抚慰,以那澄澈如水的又无法名状的声息清洗,以浩瀚无方的沉静气场贯穿。
  黑暗是一个大水池,而庙寺就是一堆熊熊篝火。被侵犯的肉体,既然掌管不了肉体的疆域,不如交由水与火。洗濯和炙烤,都是重生。扈娘跪拜在地上,脑袋出奇的宁静,一些想法在心中滋生。她看得见那些想法,却无法说出口。这哪是一个村妇的想法?简直是癫狂的谵妄的,可是,这些不重要。因为,她已经感受到,屈辱远离,而宁静袭身。
  这是个舒服的黑暗时刻。
  她熟门熟路地奔向拈花佛,似乎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也抵达了归宿。黑暗中的拈花佛隐隐散发光泽,而那明亮的微笑罩向她的眼睛和脸庞,顷刻,又如温暖的大被子罩住她周身。她无力倒下,或者说,她放心地卸下一切,包括她自己,她的过往和肉身。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瞌睡虫爬上眼睑,双眼皮快要搭在一块儿,而浑身都散架一般。她歪倒在佛像脚下,沉沉睡去。
  睡眠那么好,拯救了她自己。
  年底,扈娘没有等来苏海荣。春节前,她借助去金盆山拜佛机会到了董市。刚下码头,就被值岗的日本人强行阻拦,只有返回。后又找机会去,而日本人依然在董市各个交通路口和码头实行戒严,均未去成。
  乙酉年(一九四五年)二月上旬,她躲在一辆拉木材的货车里过江,再随着木材货车闯过封锁的两道关卡。随后,在玛瑙河边下车,爬上金盆山。
  董市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好几年了,作为日军南下侵略的转送物质的中转站。昔日香火旺盛的金盆山不再是佛家圣地,而是成为驻扎特工部队和堆放军需物资的地方。彼时,日军已在后撤军队,金盆山里的驻军减少了许多。扈娘顺着玛瑙河爬山林,到了金盆山。寺院门前,仍有扛枪的士兵把守。
  她在寺庙外面的山林里左右逡巡,沿着寺庙外围走了好几圈,筋疲力尽时,坐在庙门口斜对面山林的一棵大樟树下发呆。却看到一个男人拖垃圾车从寺庙大门出来——胖胖的中年男人,但是草帽遮蔽了他的脸颊。一阵狂喜,夹杂了几丝疑虑的欣喜给了她胆量,她鼓足勇气,轻声叫道,韩师傅。
  谁?男人抬起脑袋,又摘下帽子。嘴角边的一颗黑痣异常清晰。扈娘从一棵大树后面闪身出来。
  果真是苏海荣的老师韩师傅。
  韩师傅带扈娘绕过山林中的一条小道,绕到庙寺后面,打开侧门,穿过食堂,从侧边过道进入一个房间里。
  两人简单交谈。扈娘顿时泪流满面,苏海荣已经去世。
  苏海荣这名奇女子一年前还是想办法从孤岛乡公所逃出来,不久怀孕,但还是在沱江段坚持抗日活动。而十天前,在转移截取的敌军军需物资时,被敌人发现,她和丈夫因为熟悉地形,便留下来,掩护其他队员撤退。他们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终因寡不敌众,被日军开枪打死,留下一个半月的孩子。那个女婴,暂时托放在董市老正街的育婴堂里。
  三十一
  从甲申年(一九四四年)四月开始,驻守在枝宜的日本军队陆续后撤,兵力一天天缩减。
  乙酉年(一九四五年)初,孤岛主要码头,如巷镇码头、付家渡码头、庙村码头,曾经显赫的岗哨人去楼空,成为一个摆设。但是虚荣的日军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在岗哨上架起用卷帘卷成的圆筒,冒充大炮吓唬群众。日军狐假虎威留下的笑话还不少。几个小鬼子押送孤岛苦力,运送一袋袋的“子弹”上船,准备送到对岸的董市和江口去。上船时,苦力不小心跌倒,摔掉肩上扛着的麻袋,而麻袋里的“子弹”纷纷滚出来,哪里是子弹,全都是细小的卵石。这件事,被孤岛群众传为笑谈。
  日军要败了,小鬼子要滚蛋了。孤岛上,欣喜沸腾的消息春风一般传送。
  一个和煦温暖的日子,胡麻子一家也回来了,回到庙村。
  回来那天,颇有气势,三匹高头大马分别拉有三辆大车,鞭炮阵阵,尘土飞扬,一家大小喜气洋洋,一路又受到非凡礼遇。村口站有一行穿着像模像样的官员,正鞍前马后地恭迎胡麻子荣归故里。村口汉白玉莲花底座上的石狮子披上大红斗篷,两棵粗壮的杨柳树上还扯起一条鲜艳的横幅,横幅上书写:欢迎抗日英雄胡志平高堂爱国贤士胡道敬回到故里。
  当然,是杨四大念给乡邻听的。他的声音平淡,不像以往提到胡麻子就充满了敬畏之情。
  鞭炮还在轰轰炸响,火星子腾闪,炮屑烟尘炸得到处都是,硫磺味浓郁,令人鼻子發呛。庙村村民拥挤在村口欢迎胡麻子一家。
  扈娘手牵连小雪,怀里抱有一个小女孩,名叫连无霜。很快,香草的儿子赵叙也挤到身边,牵住连小雪的手。他呼啦啦地逗弄了下连无霜,然后说道,这下好了,你们一家可以不再去管胡家了,两边跑太辛苦了。
  连小雪太小,却喜欢热闹,伸长了脖子张望。赵叙干脆把连小雪背起来。扈娘低声道,小心你娘打你。赵叙撇嘴,我不怕,她奈何不了我。扈娘叹气。赵叙又道,婶婶一家人都是好人,两个小妹妹乖巧又漂亮,我娘不服气才乱嚼舌根。
  扈娘抱着连无霜回家。连小雪也被赵叙送回家。   晚上,胡麻子登门造访,提来一些礼物。他感谢扈娘的热心照看,眼光扫过小人儿无霜,眼中出现惊疑,嘴唇却抿紧。
  噢,我也是顺手看下,不过,倒是学会了识草药,大体能辨识药性,感谢胡老先生给予我机会。扈娘垂下眼睑,一脸疲倦,再也懒得说话。这段时间,胡麻子离乡后,人事变更,的确留下了一些疑惑,现在他返回,自会慢慢弄清楚。至于清楚多少,是天意,也是胡麻子自己的事情。扈娘想起胡麻子当初请自己去看护胡家庭院时说的话:胡家与连家多年乡邻,彼此知根晓底,连生与你的性情,我最是懂得也信任……大意如此吧,可真与假,孰辨?扈娘没有一点把握。
  嘴长在人家身上,心在暗处,奈何?
  扈娘啊,以后这日子还长着,抗战快结束了,可战争还没结束,恐怕这天下不安稳的日子还有,要我说,你可要看着路走,还要守紧嘴巴。我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无忧潭边的坟地给连生说了些话,也烧了一些纸钱,还敬了香,连生真是好人啊。
  胡麻子转身离开。
  扈娘坐在煤油灯下发怔,脑袋又空又麻,却被什么扯着疼,而心胸又犯堵。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去庙寺。多年来的习惯,胸口受堵就去庙寺。
  庙寺比以前更加破败,那几尊佛像更加沉默。而稍微小一些的,却不见踪影。毫无疑问,被日本鬼子掠走了。这些年,古老的庙寺被小鬼子瞄准,他们有事没事就来庙寺,看中的东西,只要搬得动没有不拿走的。
  这只是小意思,小鬼子最想劫走的是那尊周身鎏金的拈花佛,可惜他们搬不动。这些强盗,真是狠毒恶霸,坏事干尽——扈娘心口一紧,脑海就闪现出枯瘦的梅津子。她实在不愿去想那地狱般的时光,便极力忍住浮腾在心口的影子,蠻力拦阻光影的浮现。
  扈娘,说说庙寺吧,它这么不起眼,却装了那么多的宝贝——说着,梅津子打开一个包袱,双手捧出一件东西,递到扈娘眼前。
  天,竟是那个青铜龛座和檀木菩萨。
  当时,胡麻子救了连生的命,青铜龛座和檀木菩萨被他强行请走了,如何又落到了梅津子手里?
  梅津子似乎看穿扈娘的想法,哈的干笑下,解释,这是我找伊藤太郎买来的,伊藤太郎是个军人,一介武夫,不懂这些,但他晓得青铜龛座是楚王室的信物,价值连城,当然要抓到自己手里。呵,伊藤太郎当时的表情太有意思,一见到青铜龛座和檀木菩萨,眼睛竟然发出绿光,接着就一把抓起来抱在怀里,死死地抱住,太可恶了。他懂什么?只晓得把它占为己有再卖了换钱。可恶至极。我本人是专门收藏东方古董的文物专家,我一辈子收藏文物研究文物,懂得文物的脾性,它们就是历史留下的痕迹,是古人生活的见证,它们落到不懂行的人的手里,就会消失文物的价值,文物就会面目全非——这些话,你一介民妇不可能懂得,总之,我绝不能让绝世宝物落在一介武夫的手里,便向伊藤太郎买来,他可是从我手里赚了不少钱。
  扈娘心中一凛。当时替胡麻子看家时,她就发现,胡麻子家里并没有青铜龛座及檀木菩萨。原来到了伊藤太郎手里,只是——是日本人抢来的,还是收到的贡品?
  梅津子又说,庙寺真是好地方,竟然藏有那么多的文物,村口的汉白玉底座上的石狮子,我仔细考证过,竟然是唐朝留下来的宝贝,啧啧,大唐宝藏,我的天,太要我惊叹了。庙寺宝贝更多,尤其是拈花佛……哦,拈花佛,为什么撼不动它,因为它代表了生命,又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有了它才有庙寺,也才有你们庙村,是不是?
  梅津子瘦骨嶙峋的手臂揽过来,扈娘左右躲让逃避,还忙不迭地反抗。梅津子便握拳砸向扈娘脑袋,扈娘晕了过去。他拿绳子绑住扈娘手脚,并将她丢在宽大的榻榻米上……
  黑暗的山林台阶上,有些夜雾,发湿发霉,朝着人身体浸淫。扈娘一阵恶心,忍不住张嘴倾吐。胸中再次空虚,那光影不依不饶,再次浮腾。那把老骨头散架后,倒在扈娘旁边,呼哧喘气。但他那么有兴致,端起旁边的茶壶,用嘴巴咬住壶嘴,咕隆饮茶,每啜一口茶水,就会眯起眼睛做陶醉状,再张嘴大呼一口气,仿佛茶就是他的生命之源。他那把老骨头又撑起衰朽的肉身。茶壶见底,他端坐,再次烧茶。茶水沸腾,水雾缭绕。他给扈娘沏上一杯,亲手递至扈娘唇边。
  喝下这杯红茶吧,潘湾老红茶可是源远流长并留载史册,味道纯正,气息芬芳,它能活血养气,还能通脉润肺,可惜你们这帮蠢民却不晓得享受,暴殄天物啊,可惜。
  扈娘把脑袋扭向一边。
  梅津子收回茶杯,递到他自己唇边。嗯,我们不说茶了,还是继续说拈花佛。拈花佛,微笑佛,心生欢喜,生命不止,这佛像的根扎在庙寺里,自然动弹不得……咳,天示我也,我有些明白了——梅津子突然站起来,面色红润,双目放出光。我完全清楚了,要搬走那个鎏金的拈花佛,除非……梅津子侧过他那满是褶皱的脸,目光炯炯地看向扈娘。
  闭眼的扈娘感受到那锐利若刀片的目光,不由敛紧眼皮。
  哈哈,梅津子仰首干笑,顷刻,又恶狠狠地说道,毁掉庙寺,拈花佛自然就能撼动。
  庙寺不能毁,你们也毁不了……扈娘喃喃自语,又强撑自己快步爬台阶。是的,为了抢走拈花佛,日本鬼子是找过机会来炸庙寺,却总是半路而回。有一回是遇见抗日力量的抵抗,将他们在山林中打得抱头鼠窜。还有一回,日军带着炸药来到无忧潭边,摆好阵势,哪想,好端端的天气下起了弥天大雾。遮天蔽日的浓雾下,伸手不见五指,别说山林中的庙寺了。连番遇到挫折,伊藤太郎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再接着,日军撤出了孤岛。
  庙寺总归是神奇的。扈娘就这样捱过,拜佛,抚养两个女儿,日本人节节败退……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庙寺,站定。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有条不紊。
  黑暗中的佛,在眼角中露出模糊的棱角,他们慈悲不减,面带微笑,低眉看心,不为红尘所动。
  三十二
  乙酉年(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九月九日,中国战区日本投降代表于南京向中国政府在投降书上签字,至此,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取得全面胜利。   沱江段的村庄和城镇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一派红彤彤的喜庆色彩。孤岛的渡口和路口,还有田塍阡陌都挂起红灯笼,彩条和小旗帜迎风飞舞,喜洋洋的气氛浸染在空气里。而庙村村口的汉白玉底座上的石狮子披上红绸子,石狮子的下巴扎有一朵硕大的鲜红花朵,而石狮子左右的两棵大树扯起条幅,条幅上书写:同仇敌忾驱倭寇,不忘国耻当自强。
  杨四大他们没事就守在村口,给村邻乡亲们念那个条幅。
  十二月中旬,庙村人被通知,全村人马上集合开会。村里乡民,从耄耋老人到吃奶婴孩,一个不漏地集合在无忧潭的仓库场地上,参加重要大会。
  孤岛乡公所的几个领导身穿灰色中山装,端坐主席台,主持召开庙村在抗日期间的行为甄别大会。
  大会分为两个议程,一是表彰抗日英雄胡志平高堂爱国贤士胡道敬。胡麻子被挂上大红花请到主席台前接受嘉奖,并做了激情昂扬的致辞。第二个议程就是清算汉奸卖国贼。
  主席台上的中山装分别说话,有一两个照着一张纸念,说是宣读文件。接着,另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走出主席台,站在主席台前,他清了清嗓门,做即兴发言,控诉汉奸卖国贼滔天罪行,言辞慷慨激昂,一下点燃了会场气氛。
  主席台两侧的群众跳出来,挥舞拳头狂呼:
  打倒汉奸淫婆扈娘。
  血债血偿,扈娘卖国求荣必须偿命。
  汉奸婆子不得好死,要她抵命。
  ……那是从外村涌来的人群,他们激情高昂,有力地激发了整个会场的气氛,掀起一片狂热。越来越多的人群涌来,跟着高喊口号,会场顿时一阵喧哗。“打倒汉奸婆扈娘”的喊叫声震耳欲聋。
  安静,请大家安静。主持人站起来,挥舞右手喊道,请大家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放过民族败类,下面我宣布,公审大会正式开始,必须清算汉奸扈娘犯下的罪行,并进行游街示威以儆效尤。
  扈娘耳朵萦绕着万千蜜蜂,嘤嗡嘤嗡地扎着耳朵和眼睛,眼前的世界在慢慢倾圮。终于,脑袋轰地炸成废墟。两个女儿放声哭泣,却被人抱走,似乎是能婆婆,还有赵叙。马上,两个男人架住了扈娘,往前面的台上拖。
  香草上前吐口水辱骂,接着两三个妇女跟着起哄,手脚并用地殴打扈娘。绝大多数的庙村人神情一片木然,既不拢上前也不离开,就杵在原地,木着表情,似乎木偶一般。但是,香草尖利着喉咙高声喊叫,庙村人,你们都知道扈娘承欢小鬼子不说,还诬赖哥佬会,更恶心的是,出卖连生害死了她男人,她犯下的罪孽一笔笔地摆在眼前,难道你们忘记了吗?
  香草的声音炸弹一般炸在庙村人群众。顿时,两三个庙村人被鼓动,也不再沉默,喧闹起来,涌向扈娘咒骂。
  杨四大站在后面,他和人群保持一定距离,一直沉默。很快,沉默的人群被按了按钮似的吵闹起来,整个场地都快沸腾。而杨四大仰起脑袋,嘴唇嚅动,似在说什么——哪里说话,而是怕事似的,一个人慢慢后退,不住地后退。他要逃跑吗?还是……
  情绪高涨的人群淹没了杨四大。
  人群中,佩戴大红花的胡麻子最为显眼,双手交握胸前来回搓动,圆硕脑袋左右摇摆,嘴角连声叹气。慌乱中,扈娘扯起喉咙朝胡麻子呼喊,胡老先生,你不是说最知晓我们一家的性情吗,你给我们证明,我们不是汉奸,是抗日的,我家连生……
  胡麻子跑到主席台前,扯开喉咙说话。他的话却要扈娘几乎昏厥。罪有应得啊,你做的那些下三滥的事情都明摆着,卖国求荣最是不耻,你认罪吧。
  浓痰。拳头。脚踢。木棍子。铁钎。粪水……
  插有汉奸两个字的木牌子绑在扈娘背后,她被两个国民党军人架着游行。但是她昏厥了,几乎没有意识。只晓得恶臭、疼痛、忧愤,随后是麻木和空洞。她被拖出庙村,接着被拽上一辆卡车上。
  卡车风驰电掣般来到巷镇。人山人海的街道上,扈娘被人押着游行街道。
  打倒汉奸卖国贼,清算卖国贼罪行。
  血债血还,为抗日英雄和惨遭毒手的无辜百姓伸张正义。
  還我无辜百姓性命,清算卖国贼罪行,以命偿命。
  ……
  口号波澜壮阔,犹如汛期洪水迅速高涨,形成泛滥之势,一波一波地涌来,发出冲破闸口似的震天咆哮。滔天的浪柱轰的朝上蹿起,又卷起浪头劈头盖脸地打来……淹没双脚,淹没腰际,淹没胸口,再淹没到脖子。
  扈娘一次次耷拉下脑袋,又一次次地被冷水便桶尿盆泼醒,再次接受唾液、浓痰、拳头、脚踢、木棍子、铁钎、粪水……
  她再次休克。
  三十三
  醒来,发现躺在一艘破木船上。一股浓烈的水腥味伴随呼号的夜风渗进五脏六腑。
  船上有昏暗的煤油灯,灯花四处飘摇。江风打起响亮的呼哨,猛烈地奔跑撞击,快要掀翻木船。木船荡漾着灯盏,灯花左右舞蹈,晃荡中,阴冷风时时灌来,洗劫室内温度。
  原来是在行水路。但怎么就到了船上——她已离开庙村也离开了孤岛,那么两个女儿连小雪和连无霜呢?
  扈娘顿时一激灵,弹坐起来。躺在被窝里面的两个女儿,睡得正熟,而窄小的房间再无他人。扈娘张开嘴巴,没有发出声响,倒是跳下床铺,推开舱门。
  门两侧站着的两个黑汉闪身而出,挡住扈娘,说,你安心休息去,这里安全得很,保证你们娘俩不再受批斗,你也不会蹲监狱了。
  你们是谁?扈娘哑着嗓门问道。
  呜咽如泣的江水在身边回旋,绵延不绝地响着,澎湃着。江风猛烈地灌来,扑打在身上,纠缠起裸露的皮肤,扯起伤口的疼痛。仿佛有一把锥子凭空锥进了皮肉,陡然降临的剧烈疼痛唤醒已经麻木的心灵。白天的记忆便纷沓而来,复活似的争相浮现。
  审判、游街、批斗、侮辱……扈娘眼眶感觉到被泪水压挤的疼痛和沉重。炽热的烧灼感也在眼眶周围肆虐。她不是没有预感,可还是觉得突然,要人防不胜防。而且她那时认为,自己这次死定,令她万分心痛的事,此番死去,耻辱在身,还留下两个幼小的女儿,以后她俩该如何面对?悲愤中,扈娘模糊的泪光中依稀看见一双大手不停地晃悠,又向她招手,似在操纵她的视线。她瞪大了眼睛看,几乎能看见命运的纹路。冥冥中的宿命,那么不由分说,黑白不分又不可抗拒。多像异常突兀的暴风骤雨啊,来得迅疾猛烈,又要人匪夷所思。   想想吧,胡麻子的话,一会儿冠冕堂皇,一会儿推心置腹,一会儿又虚假无情,一会儿又胡搅蛮缠。真要追究,多少是真话,有多少是假话?可胡麻子是背后的操纵者吗?他故意陷害扈娘一家人,害死连生,还要谗奸扈娘——为何?扈娘无法确定,却不能不怀疑,否则她原谅不了自己的愚蠢。无论怎么说,她开始就没信任过胡麻子,又如何去检讨并相信自己的愚蠢?
  祸不单行。
  这些到来的灾难……扈娘摇摇脑袋,躺回船舱里的床铺上。管他们是谁,离开那些侮辱已经足够,好歹女儿跟在自己身边。女儿——想必也是他们抱来的,他们是熟悉自己的。也许不,就是听人说——难道又是胡麻子安排下的这一切?
  扈娘听见自己鼻子的嗤笑声。还真相信胡麻子的好心,是他安排人挽救自己?得了吧,如果真是这样,他早就在自己遭受冤枉时上前佐证了,不仅没帮自己,还投井下石。不想了,女儿就在身边,这样的乱世,守一时也许就是一世,再想就是枉费,不如安心休息。
  要来的,要面对的,等明天吧,总有见分晓的时刻。
  拂晓时分,扈娘被叫醒下船。
  扈娘一只手抱着无霜,另一手牵小雪走下船。一路有三个男人护送,全穿棉袍,戴着棉帽。她惊讶地发现,前面的穿黑衣服的男人背影异常熟悉。粗壮,高大。另一个男子长得瘦颀,他感受到扈娘的打量,回头朝扈娘微微一笑,并说,请叫我马师爷。若雨击卵石的细碎不乏铿锵的声音刚刚落下,他便转身,与粗壮黑汉加快脚步。
  真是他们,他们真的没死。扈娘不由加快步伐,却徒劳,追赶不上他们。爬上大堤后,她和两个孩子被塞进一辆牛拉车里,而那三个男人纷纷上马。白马嘶鸣,哒哒马蹄响彻耳际。
  牛车在早上赶到一个望不到边际的湖泊。一个黑影飘在水上,走起凌波微步飘来。小雪和无霜看呆眼睛。眨眼间,黑影飘到水边,收腿提脚,展开双臂,大雁一般纵身飞起,接着,轻巧地落在眼前。他摘下脸上的面纱,清瘦脸上满是笑容,接着吐出舌头搞怪。小雪和无霜不由哈哈大笑。
  扈娘也惊叫道,是你……我们认识的,就在一九四三年上元节七星台江边的大堤上,嗯,二流子欺负人,你出手相救。
  在下水上漂,很荣幸再次见到扈娘姐姐。年轻男子拱手自我介绍。
  马师爷在一旁补充,这小子因为小时候练过武,轻功好,尤其擅长水上凌波功夫,故绰号水上漂。小子功夫好,为人处事也机灵,是我们哥佬会的得力干将。
  水上漂羞赧一笑,又吐吐舌头,朝小雪和无霜招手。两小女孩子受到鼓动,马上踉跄着脚步奔向他。水上漂左右手分别抱起小雪和无霜,一纵身飞到船上。扈娘倒吸一口气,又点头叫好,再跟着上船。
  这次,扈娘得到答复,这个湖泊名叫边湖,后面还有更大的湖泊,叫草埠湖。扈娘自然知道草埠湖,以前属于长江,而后所在的大小洲岛与北方陆地连在一起,湖泊也就从长江脱离出来,成为内陆湖泊了。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吧。
  扈娘多少明白了,她遇到了草埠湖的水匪,就是哥佬会他们。而那个走在前面一直不曾回头的汉子,就在昨天来到孤岛救了自己和两个孩子。他不是别人,似乎就是和马师爷一起到自己家挑酒而后被抓的黑汉。
  他们果真没有死,因为连生,从日本鬼子手里逃出并活了下来。可终究只是匪寇,流窜于草埠湖一带,可谓脾性难改。那么,这个人大概就是在庙寺外欺负自己的混蛋了……扈娘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虽然她没有力气再鼓起腮帮子,但是,一个人的恨怎么能够消失?恨得牙齿咯咯响,日夜响在脑海和心间,提醒自己别忘了耻辱。
  扈娘加快脚步,走到已坐在船舱里的黑汉面前。终于,黑汉与扈娘面对面了。脸上蜈蚣似的疤痕异常扎眼……
  扈娘眼睛瞪起,嘴唇哆嗦。来自家挑酒桶,后被日本鬼子抓住又被自己指认的黑汉脸上并无疤痕。在胡麻子家遇到的黑汉,胡麻子说是和盛戏班子的副班主,脸上有蜈蚣似的大疤痕——眼前的黑汉就是那个人无疑,而自己彼时猜测对了,副班主是他假装的身份。可是,被日本人抓住的黑汉和眼前的黑汉是同一个人吗?再说,他们这些人经常乔装打扮还会易容术……指不准,这疤痕就是故意弄上脸的道具。
  于是,她怒不可遏地喊道,害人精,还我家连生命来。说着,朝黑汉扑上去。黑汉一惊,侧起身体,又轻巧地跳到一边,瞪圆眼睛呼哧着鼻子生气。扈娘又扑上去,乱打乱踢。黑汉绷紧黑脸,脸上的一块疤痕扭在一块,核桃一般狰狞,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随时准备反击。扈娘趁他不注意,右手勾起,抓在黑汉脸上。
  黑汉脸上渗出点点鲜血,疤痕更加突出了。他吼道,不识相,本爷冒死救了你们,你还恩将仇报——黑汉飞起右脚准备踢来,却被马师爷和水上漂拦住。
  你们别瞎掺和。黑汉大声嚷嚷。
  马师爷歉意地朝扈娘一笑。这个文弱的人也没有死,从日本鬼子手里跑出来,还不是连生的命换来的?头昏脑涨的扈娘呸了口,逡巡再三才骂出一个词,强盗。是的,怎么定义他们,还一时为难,扈娘脑海失却了利索。
  扈娘你好,我们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马师爷弯腰拱手,毫不在意扈娘的叫骂。扈娘不好意思撒泼骂人了,敛起整张脸,表示自己仍旧愤怒。马师爷拿眼瞅瞅扈娘,又轻言细语道,我們下船后,大当家请扈娘去说话。
  大当家?扈娘惊奇地瞪眼。水上漂朝扈娘点头。扈娘又侧脸看看旁边还在骂骂咧咧的疤脸黑汉。这个黑汉果真不是三爷,三爷是谁?她嘴巴半张,眼睛看向马师爷,眼睛里注满了疑问。
  马师爷嘴巴朝疤脸黑汉努起,解释道,这位是我们大当家三爷的贴身护卫,扈娘称呼他黑塔子就行了,昨天晚上就是他奉三爷的命令救出了你们母女三人,功劳大。
  三爷的贴身护卫?那么,当年在拈花佛下凌辱自己的就是这个人?后来一再发生纠葛的也是他吗?无奈,黑塔子被扈娘惹怒,双手一直紧握成拳头,随时准备还击。那右手指头哪里看得清楚?
  扈娘脑袋发昏。若干个疑问铁锯一般来回拉扯她的脑神经。三爷是谁?那晚上在庙寺外侵犯自己的——到底是他的贴身保镖黑塔子,还是其他人?后又在无忧潭边遇见的正在转移军需物资的又是谁?又后到自家担酒被抓的黑汉……脑袋发麻,心中疑问却如雨后春笋似的钻出来,一下填满了心胸。   水上漂似乎感觉到扈娘疑惑重重,说道,扈娘姐姐,您见到了我们大当家,就会明白。
  三十四
  船行到一处陆地便靠岸,他们下船。
  扈娘机械地迈动脚步,跟在马师爷他们后面。经过一排排茂密的树林,再爬土坡,朝土坡上的几个青砖大瓦房屋走去。
  两个孩子显然受到惊吓,又饿,爬坡爬了几步,逡巡在原地,再也不走了。无霜站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起嗓门哭喊。水上漂去拉两个孩子,两女孩不理,水上漂又去抱,还是被拒绝。扈娘仿佛得意孩子此时的吵闹,幽着口气说道,她们肚子饿了,昨天晚上又没睡好,所以吵。
  马师爷抬起右手,指向最前面的一座老屋,说道,这么早赶路,正是要来这里过早。水上漂跑几步,双手合成小喇叭,架在嘴唇上大声吆喝,红词绿袖出来带孩子。两个年轻丫头相继跑出来,笑嘻嘻的,一个去牵小雪的手,另一个抱起无霜。
  早餐有肉包子,还有面条。小雪与无霜吃得肚皮滚圆,又与水上漂混熟,一起玩耍逗乐,开心得不得了。
  而马师爷还在一边等候。扈娘吃完,马师爷上前,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扈娘只好跟著马师爷去见三爷。马师爷见扈娘不放心两个女儿,解释,你放心,我们这里安全得很,你们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恐怕要在湖上多待些日子,这两孩子就跟着水上漂他们去玩。
  也是,有些话,扈娘一直想要求证的,不可避免要涉及私密,当着女儿的面问,尴尬,难以出口,不如就随了他们的安排。
  他们再下坡,过树林,再到岸边上船。船行进汪洋大湖中,一直朝前,驶进一片毫无边际的芦苇丛,接着靠近一处沙洲,再停泊。他们上岸,岸畔有亭台楼榭。
  一间宽阔的大房子里,一个男人背着双手站在前台中央。前台是石头垒起,较高,上面摆放春台。春台下面摆放了床榻。床榻旁边站立的背影颀长挺拔。
  三爷,我们来了。马师爷拱起双手说道。
  那个颀长背影转过身来,接着,满脸露出笑容,坐在太师椅上。年轻的脸庞白净富有棱角。一双眼睛大而且黑,眼角微微上挑,很要人难忘。这样的杨柳眼好看是好看,却长在男人脸上,未免遗憾。不过,男人微笑时,分明有熟悉的风韵。看看,那陷进去的酒窝圆且深,脑袋微微仰起时,还有女人般的尖俏下巴,仿佛戏中人。
  眼熟,扈娘心中的似曾相识感很短暂。因为她不是来认戏中人的,而是——扈娘拉长脸颊,双眼瞪向坐在台阶中堂的男人。
  扈娘,你好,以后就与我们哥佬会在一起了,欢迎。男人扬了下左手,藏在太师椅中的右手一动不动。接着,他左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喝口茶,吧嗒了下嘴唇。原来是个左撇子。他微微欠身,继续说,咱们哥佬会这下热闹了,不仅增添了巾帼英雄,还来了两个小女孩子。
  扈娘皱眉,冷着语气道,你是哥佬会的三爷?
  在下正是。男人点头,笑眯眯地看向扈娘。眼色分明放出长钩子,似在嘲笑扈娘的明知故问,又似逗趣。扈娘眼神与三爷一碰撞,马上闪开,心口浮出一句骂语,轻佻张狂。男人捕捉到扈娘眼神的躲闪,而且那眼神躲闪着急,又是一笑,启唇道,扈娘有什么话尽管说。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母女?
  救?哈哈,三爷轻狂地笑着站起来,双手不自觉地又背在身后。短促的笑声后,又点头。好,就是救你们,怎么说?我这湖泊可是清明世界,免得你扈娘被抓走,要是投进监狱,你两个女儿可是没人管的孤儿了,现在你扈娘不仅免去牢狱之灾,你两女儿也安全无忧了,不正好?
  还真当他们哥佬会是管天管地的佛祖菩萨了,这么能干,为何还要将我家连生搭进性命?这施舍侮辱人。扈娘兀的怒火冲天,敛起声容呵斥,你哥佬会就是土匪强盗,打家劫舍,干尽坏事,我和我男人还真把土匪当人看了,是我们的错,你放我们母女走吧,我们绝不回头,哪怕挨枪子哪怕饿死。
  好,早听说你有个性,不假。三爷挑起俊朗的眉头,继续说,我既然背上救人的名,就要把这名坐实,哈哈哈,你不是想走?很遗憾,这愿望实现不了,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估计还没仔细看吧,那么一大片湖泊,一眼看不到头,你们走不出去,就是走出去,不见得有好运气,不如遂我们的愿就留在湖上吧,有穿有吃,保证你们母女活得滋润。
  扈娘也冷静下来,低下脑袋沉思一会儿,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片刻的沉寂后,扈娘再次抬起脑袋,炯炯双目看向轻狂的三爷。我只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又怎么知道我在被清算受迫害?你多年前去我们庙村,是以哪个面目示人的?
  问到这里,扈娘咬紧嘴唇,低下脑袋,眼睛不由努力地看向三爷的右手。无奈,那右手始终被三爷放在身后。
  但是,她只听见一声绵长的哈欠。三爷放下双手,走下中堂的台阶,边走边回答——为什么?好多为什么?我没工夫给你答案,但我可以简单地告知,因为有人传口信给我们,而我兴趣来了,所以就派人去孤岛,正好遇上你被押到巷镇批斗,“掳”就这样巧妙地变成了“救”,正如几年前,鬼使神差的,你扈娘跑进我们哥佬会的嘴巴,我哥觉得愧疚,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
  扈娘听到这里,脑袋轰地一炸,脱口而出她的疑问,你哥……他是谁?凭啥要你照顾我们?
  三爷斜睨眼色看下扈娘,没有回答扈娘的话,而是继续说,我们哥佬会最怕扯上婆婆妈妈的人情,我们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与你们就是两种人,以前哪跟哪啊,不曾交集,后来却三番五次地搅和一起,咳,这是天意——
  距离扈娘一步之遥,三爷站定,然后抬起左右手,并交握于胸前。嗨,天意难违,就是这个道理。随即,右手举起——
  一个轻飘而优雅的举手,翘起兰花指的戏子之举。那右手,好好的五个指头,并非六指怪物。当然,侵犯自己的混蛋肯定不是眼前的三爷,她心中早有定论。但是,总不见六指怪物出现,总会下意识地打量哥佬会这些爷们的右手。她再次瞪圆眼睛,仔细地瞧看那右手。
  翘起兰花指的细长右手,真的还不陌生。   扈娘脑袋醍醐灌顶,不由恍然大悟。这个男将,她的确见过。没错,就是在胡麻子家见过的。那时,胡麻子家添了千金过客,请来和盛班子唱戏,最出风头的就是小燕秋了。小燕秋扮相俊美,唱功了得,一曲就惊羡所有宾客,谁的印象不深刻?谁晓得,那千人迷万人爱的小燕秋竟然是三爷男扮女相——此际,扈娘脑海闪现小燕秋正在戏台上唱缠绵的《贵妃醉酒》的情景。太大的差异了,哥佬会老大三爷,和盛戏班子里那个迷倒众生的小艳秋,竟然是同一个人。而那个副班主差点被当成三爷,实际却是三爷的马前小卒黑塔子。这误会不是偶然,应是刻意——在众人前露脸的根本不是三爷本人,是他的保镖之类,打着掩护。胡麻子知否?
  他的哥哥又是谁?
  三爷却要离开,右手在面前闪闪,又随着向前走的身体放下。湖上隐约传来两个女儿的欢笑声,扈娘拦阻在三爷面前,再次询问三爷:你怎么知道我有两个女儿?
  我本人在江湖上,我的眼睛能有例外?哈哈哈,扈娘有意思。三爷猛然一转身,收住笑脸,轻声道,我还知道连无霜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而是两个共产党人的后代,嘘。
  说到这里,三爷竖起左手食指,放在双唇上。不到半秒,又放下,朗声说道,我这个下流的强盗看上你扈娘了,这回答可以满足你的好奇了吗?
  满面通红的扈娘,胸口奔腾着诸多恶气。羞辱,愤恨,恶心,不平……但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三爷背起双手,加快步伐离开,快要从眼前消失。扈娘趁着三爷跨出门槛的当儿,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三十五
  尝试逃跑几次,均无功而返。
  正如三爷所说,走出草埠湖可真不简单,夸张点说,就是痴心妄想。整片湖泊都是哥佬会的地盘,而环绕湖泊的陆地,扈娘也找机会去过,发现还是三爷的。三爷的地盘到底有多大,扈娘心中根本就没有底。
  除了遇见三爷,总被那个轻狂的匪首有意无意地嘲弄外,其他都好。不愁吃不愁穿,两个女儿比扈娘要更适应这里的生活,以前总是缠绵扈娘身边不离左右,现在到处疯玩。这两小女孩也是惹人喜欢,脸上总是荡漾着天真无邪的稚笑,而这清风明月般的欢笑……哪怕黑塔子这样的莽汉也忍不住伸手去抱她们,扈娘看得清楚,黑塔子左右手好端端的五个指头。
  冬去春来,日子平滑无痕地走过。
  丙戌年(一九四六年)五月,哥佬會经历了一次大劫。三月初,水上漂回宜都为他的姑母祝寿,遇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两人接触几日,竟然产生浓烈的感情,一时难舍难分。水上漂返回草埠湖,姑娘跟着来到草埠湖的边湖上。边湖即使不是草埠湖的中心位置,却也属于草埠湖。带陌生人到边湖,仍旧犯了帮会大忌。因为不经三爷允许,任何陌生人是不能到草埠湖的,否则砍头示众。水上漂去求三爷收留姑娘。
  三爷不答应,水上漂找到扈娘,请求扈娘帮忙说话。扈娘颇为难,想了想,说,你是我的恩人,现在你遇难,我理当出手相助,但是我一介民妇,三爷那里哪能说得上话?正如戏文所说“人微言轻”。
  水上漂却说,湖上只有您胆敢顶撞三爷,三爷还不生气,可见三爷对您敬重,也不止敬重,还有……后面的话,水上漂没有说出,扈娘也没有继续问,只是兀地脸红了。
  扈娘去找三爷求情。三爷不理,且要下人将扈娘从房间赶走。扈娘不走,死拉着房门不松手。三爷不耐烦了,说,行,我马上给他们两个人两条路,他们自己选择。扈娘将信将疑地离开。
  三爷将水上漂和姑娘请来。他们一进三爷的房间,就被捆绑,并吊起来拷打。水上漂哭着求情,请求三爷看在他水上漂对哥佬会出生入死的份上饶恕他们。三爷给出两条路,一是两人一起打死在这里,二是水上漂离开哥佬会,但必须留下某个身体器官,以示他对哥佬会的忠诚。或是姑娘离开哥佬会,也必须留下某个身体器官。姑娘吓得瑟瑟发抖,哀嚎不已。水上漂为保全姑娘,便选择他离开的方案。三爷朗声大笑,命令黑塔子挑掉水上漂的脚筋。一时,哥佬会不少成员跪下求情。
  扈娘听说,不顾一切闯进来,也跪下求情。她以自己和两个女儿都是与哥佬会不相干的陌生人为例,说明水上漂并没有犯忌,而是三爷残忍无情,做事全凭心情好坏,根本不讲规矩,不能服众。三爷大怒,摔了茶杯,要扈娘马上滚蛋。扈娘不走,冷眼反问,我讲理,都是事实,你无法反驳就发飙,有何用?再说,水上漂在一九四三年上元节救过我,现在他遇到难处,我再无力也要出手相救,这不正是你们哥佬会所奉行的侠义?请三爷考虑我的建议,要不,我情愿被你杀死在这里。
  三爷令人抬走扈娘,扈娘却拼命地朝门框撞去,以死来反抗。马师爷趁机建议,这扈娘性情刚烈,而且念情讲义,难得,若是她真为水上漂死在这里,传出去,恐怕引起众人的逆反心理。
  三爷烦躁地赶退众人。留下他和水上漂两个人。
  随即,水上漂不见了。
  四月中旬,那个姑娘在边湖消失。紧接着,一队精悍的国军队伍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寻来,包围了边湖,而领头的竟是那位姑娘。那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不是寻常人,而是国军中校,年纪小,却战斗经验丰富,在宜都遇上水上漂,假装和他相好,来到草埠湖边湖上,整天在边湖溜达,弄清了地形和边湖上帮会的驻守情况。无奈,三爷心机重戒备心强,她始终进不了主湖。而水上漂被扣押,她便找机会逃了出去。随即,带领部队打来。她以为,正规的国军队伍,战斗经验丰富,且武器精良,怎么都能拿下那些土匪们。很快,他们将边湖包了饺子端掉,接着进攻草埠湖主湖。但是,主湖太大,汽艇刚驶入水面,便遭受哥佬会成员的反击。那哥佬会真是草埠湖里的神,走哪,哪里都能遇到他们。陆地,水面,水底,甚至湖泊的沙洲,岸畔的芦苇丛水草丛。就在一大片水草丛边上,这个长相俊美的女中校被三爷当场打死。
  遭受秘密扣押的水上漂被拖出来。水上漂跪在地上,满脸愧疚,却久久无语,三爷看着水上漂,也是久久无语。两人彼此对峙好一会儿,水上漂才说话,我不争气,到底给哥佬会带来大麻烦,愧对各位兄弟,请三爷按照帮规处罚,是杀是剐,我毫无怨言。   三爷请来了扈娘,要扈娘给水上漂定罪。扈娘沉默。三爷递给扈娘一把小巧的手枪,并拉开枪膛。扈娘接过,沉思默想一会儿,然后抬起脑袋,朗声说,三爷你是对的,只不过占了赶尽杀绝的道理,水上漂是做错了事情,可他不是存心害哥佬会,而是用情太深导致眼睛被遮蔽,再说,人无完人,谁年轻时没做过错事?何况,他不到二十岁,因爱犯错,并无歹意,而且他知错了。要我这个女将来说,与其要他来承担罪责,给他一颗子弹,不如给他机会去补救,他以后定会为哥佬会更忠心耿耿,这样,他弥补了过错,而哥佬会又不会损失一员虎将,这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不为?
  马师爷竖起大拇指。旁边站着的一帮人,均单腿下跪,请求三爷看在水上漂曾经对哥佬会的生死大功上饶恕水上漂。
  三爷沉思一下,令人放了水上漂。水上漂朝扈娘单腿跪下,哑着喉咙喊了声姐姐,又说,以后我水上漂一定为哥佬会肝脑涂地,保护姐姐不惜性命。
  扈娘扶水上漂起来,不由热泪盈眶。咱们姐弟有缘分,我认下你这个亲弟弟了,以后咱们一起相助讨生。
  好啊,你在我哥佬会的威风不亚于我三爷了。三爷说道。
  扈娘朝三爷看去。三爷的脸色虽有嘲讽,可因为微笑而扬起的眉角眼梢都是赞赏,满脸竟然溢出一股说不出意味的光亮。这三爷,性格古怪手段毒辣,其实,一颗心也柔软。
  时间匆匆流逝。在水上漂的引导下,扈娘学会了开枪耍刀,还学会了几招防身之术。
  九月,闲着没事的扈娘在湖边溜达,一路朝前,走到一个弯口,隐约听见笑声。便绕过一长溜的到芦苇丛,来到下面的沙滩。竟然看见三爷带着两女儿在湖泊边的沙滩上追赶,还是赤脚。
  此时的三爷挽起裤腿,手把手地教小雪打水漂,而蹒跚着脚步的无霜坐在一个坑中玩沙子。三爷教了一会儿小雪,又背着小雪在沙滩边转圈。两人疯玩一会儿,一起倒在沙滩上,刚好弄塌了无霜垒砌的碉堡。无霜撒娇哭泣。三爷哄无霜,居然跪在沙滩上,无霜爬上去坐好,小雪也跟着爬上去坐。三爷一声“坐好,咱们走马了”,便在沙滩上当马爬行。两个女孩子将三爷当作坐骑,左右手拍打三爷,还驾驾驾地催促三爷快马加鞭。三爷甘心当马,竟然从沙滩爬到水边,无双和小雪两人裸露的双脚踏在水面,踢踏出洁白若连绵云彩的浪花,她们俩发出惊天动地的欢笑声。
  扈娘看了一会儿,很想上前阻止。已是秋天,头上虽有太阳照耀,可毕竟不是夏天,水温不适合赤脚,再加上那晃悠的湖风推波助澜,赤脚玩耍的孩子很容易着凉。但扈娘终究没有现身,而是默默离开。
  无所事事的日子,对于一个习惯忙碌的庄稼人来讲,实际不亚于折磨。扈娘觉得骨头都快生锈,试着去厨房帮厨,却被下人硬是拉拽开去。又跟着红词绿袖两个丫头做清洁,也被阻止。扈娘感觉到一种被隔膜的尊敬。她满是疑惑。
  三十六
  又是一年过去,闲下来的日子要内心长满了荒草。年底时,马师爷带着小雪从集市回来,被扈娘留下。她径直了当地问道,我明白,你们哥佬会这样对待我们,实际就是愧疚,因为我和连生帮助你们,还被你们忽悠进监狱后莫名其妙地顶下你们的罪行,你们觉得良心不安,才相救我们娘仨,以此偿还。
  马师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叹气。许久,眼睛扫过扈娘一眼,看向外面。
  扈娘打破了房间的沉默,继续说道:我不明白的是,这到底是你们哥佬会的主意——因为我家连生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们哥佬会,不过,是抗日的哥佬会,他总是想办法接近你们,你们提出的要求他不会不答应——还是另外有人授意,比如我们村的胡麻子。
  湖风在耳边扯起歇斯底里的吼叫,然后迎面扑来,在人的身体上扑打撕咬。单薄的马师爷打了一个寒噤。他继续沉默。
  马师爷,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會忘记,你们就在无缘无故地对我施恶,而我们却是以善报恶,而且并不明白具体事情,但被框以国家民族大义的名声,我们认了,我们不求什么,只求一个真相。您瞧,现在我们母女三人就在你们哥佬会手上,怎么样都要看你们哥佬会的心情,我也认。可我还是要问,真相到底是什么。
  马师爷微微侧身。你是个聪明人,对事情的“明白”有两方面,一个是眼睛,一个是心中。心中看见的……比嘴巴说出来的……还真实,我追随三爷多年,见惯了风起云涌,各色人物均有所交集,说实话,你的聪慧和担当少见,我能说什么?马师爷摇头,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自语。抱歉啊,你是有佛性的人,海涵我们诸多的冒犯,在下也劝扈娘,有些事情既已明白——
  不,扈娘打断道,我就是要得到证实,胡麻子的心思我不是不懂,他这是保全他们胡家,他这个人精,心思比筲箕还细密,我真难以同意他是好人的说法,所作所为就是担心有人在日本鬼子那里招供出他那个抗战的儿子,于是就使诈,要我家顶下你们的罪,而且歪曲到我身上,你们得到了抗战的美誉又安全脱身,我们呢——扈娘顿时泪光闪闪,声喉发紧,我们孤儿寡母的,任人欺凌随意诽谤。
  这不,三爷把你们都接来了……马师爷缓缓说道,外面可是动荡不安,你们就安心在湖上度日吧。
  三爷的心还真……扈娘在苦笑中,一再坚定了她的判断。
  可是,马师爷却猜中心思似的摇摆脑袋。扈娘硬着头皮说道,那天傍晚在庙寺外竹林丛后面侵犯我的人到底是谁?我能确定的是他肯定是哥佬会的重要人物,那样的人,作为哥佬会头头,也许是抗日志士,但这并不能抹杀他犯下的罪孽,就是他给我们一家人带来厄运,是的,我们两口子的厄运就是从那天的冒犯开始的,这个王八蛋,不得好死的强盗,应该千刀万剐的坏人,一手改变了我们连家的命运。
  扈娘紧紧的咬起腮帮子。
  马师爷长叹一声,半闭眼沉思一会儿,再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你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告诉你吧。我们三爷有个哥哥,绰号赛关公,人长得有点像黑塔子,却比黑塔子更高大一些,右手不太正常,六个指头,所以,从小就被家人认为不吉利,被抛弃,他被我们老爷捡来,就在哥佬会长大成人。因为他忠心和勇猛,深得老爷的喜爱,便收为义子,一直辅助三爷。所以,三爷在江湖上行事,许多时候是赛关公代办。说来巧的是,赛关公和黑塔子又长得有些相似,常常迷惑他人,黑塔子有时也代替赛关公做事,这样一来,又给三爷带来保护。要说,赛关公为哥佬会立下很大功劳,是我们哥佬会的功臣,可是,他缺点也突出,就是行事鲁莽,还放荡,不止一次犯下帮规,多次受罚,却始终改不了。那天傍晚在庙寺外侵犯你的就是赛关公——   扈娘听见“六指”时,心中一惊,知道那侵犯者是谁了。但马师爷亲口说出,她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眼睛快要瞪出,接着喊道:他的人呢?
  马师爷唉下,又说,你慢慢听我讲,赛关公虽然有缺点,做事却恩怨分明,联合多方力量为抗日做了许多事情,而且,他是联络庙村胡麻子的主要人物,又与胡麻子的儿子胡志平保持联络。但是,上次在你们家买酒转运部分物品时,我们俩失手被小鬼子抓获,日本鬼子本来是要把我们马上转移到江北去,不知怎么,胡麻子弄来了消息,极力阻拦并左右周旋,还想到用连生来顶替。胡麻子的确能耐大,他居然做通了伊藤太郎的工作……这里面我不太知情,但我感觉胡麻子特别在意赛关公,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结果,赛关公和我被放出来的当天,赛关公在码头边被人枪杀。
  扈娘再次惊讶地张大嘴巴,失口道,胡麻子杀他肯定为了灭口,这说明他与胡麻子可能有勾搭。随即又她骂了句,报应。
  马师爷沉默下,说道,他是有错,但毕竟也不能代表我们哥佬会……马师爷顿了顿,又道,你不要将他与我们哥佬会混为一谈,不要因为他而轻看哥佬会。特别是三爷,你自己也明白,三爷脾气古怪,却喜欢你,还有你的两个孩子,这对你们俩来讲,真的难得……
  扈娘的心快要提到嗓门,耳根都在发烫。但她的嘴巴此刻强硬无比。我家连小雪连无霜与你们哥佬会无关,更与你家三爷风马牛不相及。
  马师爷苦笑,摇摇脑袋。
  枪声响起,接着传来炮轰声。马师爷和扈娘吃惊地对望一眼。接着,两三个背枪的汉子跑来,向马师爷报告,国军攻打过来了。水上漂带领两个手下也赶来,说是奉三爷之令,来接扈娘转移到湖泊北岸去。
  说着,炮鸣枪声大作,黑烟弥漫。
  水上漂的手下分别背上连小雪和连无霜,他们一行马上朝芦苇丛边的小路跑去,再上船,朝北边行驶。上岸后,水上漂在前面带路,上山,转了几条小路后,来到一户农家。敲院门,半天没有反应。水上漂便纵身飞起,越过院墙。随后,院门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站在院门前。
  水上漂和两个背枪的汉子跪下喊娘,水上漂又道,奉三爷之令,把您的儿媳妇和两个孙女送回家小住几天。
  老人惊喜地伸开双臂扑向两个孩子,接着是一声长嚎。老天有眼,我那小子真给我送来后人了。号啕一会儿后,又是哈哈大笑。
  扈娘跪下喊娘。又拉过两个女儿,分别给老妇人磕头。老人扶起她们三人,又是一阵哭笑。
  水上漂塞给扈娘一把小手枪,带领两个汉子告辞。
  扈娘带着两个女儿在山上住下,一颗心却莫名其妙地担心。
  三十七
  这次国军出兵攻打草埠湖是为了报复和教训哥佬会。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各地政府贪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为发动内战,到处抓壮丁,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又豪取强夺各种物质,民不聊生。三爷他们不满意国民党欺压百姓,更是唾弃他们抓捕并攻打曾经并肩作战的共产党人,认为这是背信弃义的做法,大为人不齿。出于反感和厌恶,多次出手教训当地的官兵。
  最近的一次是一个月前——在草埠湖附近孙家岗村,当地的国民党军队得知一支共军队伍正在修整,马上包围了整个村庄抓捕,却一无所获。那支队伍在国军来之前,已经被当地群众隐藏起来。敌军恼羞成怒,便把群众集中在一起威胁,逼迫他们交出共军,群众以沉默相对。为首的国军举枪连杀三人。此际,那支被藏在村庄一处地道里的队伍担心连累无辜群众,一听见枪声,跑出来决一死战。枪战中,群众便向旁边的树林里躲避。双方交战,而国军人多势众,人人手里都有枪,眼看就要歼灭那支队伍。三爷他们闻讯赶来,形成外包围,救下那支队伍。
  半个月后,哥佬会又帮助一个重要人物通过孤岛转移到荆州,逃离了国民党的抓捕,给当地的国民党政府沉重打击。新仇旧恨下,国民党派出飞机连续两天在草埠湖上面的天空绕飞,侦察地形。接着,集合了驻扎在宜都和江陵的部队,左右夹击进攻草埠湖,打算清剿哥佬会。组织的队伍人数多,阵势大,火力强,定然是精心筹划了,一副不拿下誓不罢休的派头。三爷他们会侥幸地躲过这次劫难吗?
  说实话,这些消息倒要她对哥佬会有了新认识,可谓刮目相看,钦佩倍增。她遇到的苏海荣就是标准的共产党人,他们智勇双全,更有民族大义和视死如归的凛然之气。多次被抓捕,却毫不屈服,机智逃脱,为了理想而奋不顾身。她就是因为遇见苏海荣,才感觉到生命的珍贵和未来可望,而且凭增胆识和智谋,自感获得了新生。没想到,三爷也是倾向共产党的人,还多次与共产党联手合作。敬佩下,她不免担心。而担心下,又不免胡思乱想。
  慌乱和不安中,她见到一尊藏在衣柜角落里的泥塑佛像。佛祖慈眉善眼衣袂飘飘。顿时,她想起庙寺,想起庙寺里的大小佛像。
  连续几天,扈娘都跪在菩萨前,敬香祷告,请求佛祖保佑三爷和他的哥佬会能逢凶化吉,躲过这番劫难。
  第三天深夜,三爷被水上漂、黑塔子和马师爷护送回老家。四個人都受了伤,三爷却身中三枪,浑身是血,被黑塔子背回家,吓得他老娘顿时昏厥。扈娘也是暗暗吃惊,准备退下。但三爷叫住扈娘,惨白的脸又堆上轻狂的笑。
  扈娘,我快走路了,好歹还能回来见我老娘,还有你最后一面……三爷大口喘气,停顿下,继续说,对不起,小雪和无霜就交给你了,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她们。
  扈娘抬眼,刚好遇到三爷扫来的目光。那目光雪亮,完全没有以往的轻狂,只有沉甸甸的关切和忧虑。扈娘心中一阵狂跳,脸颊却重重地感受到三爷投射的目光。这目光如此具有穿透力,一下就笼罩在心尖上,要扈娘疼痛又欣喜,还有羞涩。扈娘眼眶湿润,点点头。
  三爷剧烈咳嗽,大团的淤血喷出。扈娘转身去房间,抱出连小雪,又摇醒了连无霜。
  快,快喊爹。
  连小雪被摇醒,不耐烦,刚要哭泣,却见三爷如此破败面目,马上喊道,爹,三爷,你疼吗?
  三爷露出牙齿,血垢横亘的两靥窝出喜色。很快,三爷冷下脸色,语气又轻又硬。我现在宣布,我走路后,哥佬会的掌门人就是扈娘,马师爷、黑塔子,还有水上漂你们务必记住,你们要像对待我一样辅助扈娘,听命于扈娘,帮助扈娘重振……三爷吐出一大口黑血。扈娘你们千万记住,我们就是跑江湖的草莽队伍,千万不要掺和官方军队,尤其是不得人心的队伍……三爷止住话头,满脸含笑,看向众人。   马师爷、黑塔子和水上漂半跪,齐声答应三爷的遗言。
  三爷伸出右手,扈娘惊奇地看见,那右手翘起兰花指轻巧地滑过眼前,然后慢慢垂落。
  埋葬三爷时,扈娘才知道三爷的名字。三爷姓陆,大名卫平。生于戊午年(一九一八年)五月四日,卒于丙戌年(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三十八
  抗战胜利后的几年,长江及其两岸湖泊,匪寇多如牛毛。为争夺地盘,他们相互打拼彼此消耗。为了保存实力,彼此又慢慢地磨合,渐渐相安无事。但到丁亥年(一九四七年)六月,一度走下坡路的哥佬会再次风生水起,成为水上匪寇的中坚力量,廊里坊间都是哥佬会的传奇。
  这传奇在市井百姓的唾沫星子中,除了作战勇猛手段高超外,还增加了许多艳丽色彩。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色斗篷,能使双枪的头头,下属均称呼埠上花的女人,来如风,去无影。据说,除非哥佬会的人——还是极少部分人,其他外人均没有见过那埠上花的真实面目。而因为种种原因流入民间百姓队伍的哥佬会成员,只会形容那埠上花如何美艳无比,管制队伍如何有方,如何会带军作战,说得那听闻的寻常百姓仍旧云里雾中,头脑中仍然只是一个穆桂英梁红玉之类的巾帼英雄模样。
  此际,国民党政府到了末日,越发骄奢淫逸,腐败贪婪,到处搜刮民脂民膏,无视百姓死活,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戊子(一九四八)年,国内战争正处于白炽化状态。国军在大小战场连连吃败仗,队伍异常吃紧,为补充兵力,到处强抓壮丁收编队伍,而那些家有男丁的人家稍有能力便做了准备,要么逃跑,要么隐藏起来。
  国民党王凌云的部队“宛西民团”有上万人进驻枝江各地,驻扎孤岛时间最长。他们抓男丁,大肆掠夺,见东西就抢,甚至鞋袜头巾也不放过。宛西民团被国军改编为十三绥靖区第十五纵队,盘踞在孤岛路口区,各村都有通讯联络。平常无事,就跑进百姓家里,抢夺食物、生活用品、家用物质,遭遇反抗的百姓,就刀砍枪杀,所经之处,粮食吃光,菜吃光,鸡鸭腊肉吃光,养的狗也吃光,俗称“吃光部队”。他们又控制岛上所有渡口,收缴各种费用,宛然将孤岛当作独立王国。可恨的是,“吃光部队”贪婪无耻,还亵渎神灵。四月的某天,王凌云带领一支精干队伍跑进庙村的山林,在庙寺外面的山林搭起塔楼,在楼顶上架起枪炮,准备炮轰那个静立角落的鎏金笑佛。
  庙村顿时炸开了锅。通灵人能婆婆带领庙村男女老少,集合在庙寺里外反抗。能婆婆模仿她的老爹能孝纪,伸开了双臂,死死地护住那尊微笑不止的佛像。王凌云大怒,他亲自上阵,去拉能婆婆,却无法拉开,便拳打脚踢。抱住微笑佛的能婆婆纹丝不动。王凌云拿刀砍向能婆婆的右手。
  嗖,一颗小石子射来,射向王凌云的大刀,大刀从王凌云手里掉下,砍在他的脚背上。王凌云蹲坐地面,抱住满是献血的双脚嚎叫。而外面塔楼上准备开炮的士兵被弹弓打中脑袋,一头栽倒下来。
  哥佬会冷不防地冒了出来。先是打死守在庙寺外面的士兵,引出了里面的队伍,接着,又在山林入口处炸死了王凌云的副官。王凌云他们气急败坏,跑下山林来,到处寻找攻击者。寻到村口的大路上,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女人出现,她头戴黑色宽沿帽子,帽子边沿垂下面纱。跛脚逃窜的王凌云刚脱口而出“埠上花”,那女人便举起右手,开枪打死了王凌云。随后,王凌云的尸体被吊在孤岛巷镇大码头的石头牌楼上示众。哥佬会又在长江中下游沱江段的南北两岸袭击国军,完事后迅速躲藏,可谓神龙不见首尾。
  国军的嚣张气焰受到沉重打击,大为恼火,多方面准备,搞定哥佬会踪迹,大肆进攻,无奈,就是拿不下来。
  眼见那哥佬会兴盛威猛,在民间呼声日益高涨,当地国民党政府改变战略战术,采取拉拢收买政策。于是派人去谈判,许诺诸多优厚条件,封官加爵,提供优良武器和待遇等等,准备收编哥佬会。埠上花态度强硬,拒绝见面,还放出狠话来,杀夫之恨,只有雪耻,万无和解的可能,除非哥佬会断绝江湖形迹。荆楚一带的国军不死心,三番五次地派人斡旋沟通,均无效果。
  当地国军在收编无望后,恼羞成怒,也放出狠话,一定不惜代价消灭哥佬会。于是,再次整合陆地兵力猛攻。不想,这草埠湖是大片的湖泊,全是水路,哥佬會在草埠湖到处画圈圈,还占据不少陆地作为退守据点,异常灵活,再多的人马和枪炮也是枉费心机。不像上次借助飞机攻打得心应手,只有陆路兵力,国军花费再大的力气,却也节节败退。
  攻打不下的国军,只好贴出告示画像,悬赏捉拿哥佬会匪首,贴于长江两岸的大街小巷村舍田间。一下,埠上花的名头更是响亮。而那告示上埠上花画像,很可笑地只是侧面,侧面不说,还有斗篷遮掩了半个面目。
  这是半抱琵琶半遮面啊。
  哥佬会的头头埠上花越发神奇了。
  共产党队伍正在大规模地崛起,注重发动一切力量,特别是擅长联合民间先进力量。在荆楚大地与国民党军队交战,正面与地下相结合,要国军受到重创。于是,国军在水路和陆路增设若干关卡,加派力量驻守。而荆楚一带是东西南北的中间带,地理位置重要,相比其他地方,国民党军队驻扎防守更厉害,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共产党却从容对待,利用长江这条宽阔的水路大做文章,充分因地制宜,将深陷长江水中央的孤岛发展为抗击国民党军队的中转站,转移军需物品,转移队伍,转移信息。
  长江沱江段(长江中下游交界处水段)的航道繁忙且不平静,各路人员在此明争暗抢过道,免不了开火交锋,几乎每天都有枪炮轰鸣,两岸百姓不胜其扰,要渡河,情愿去弯好远的陆路。戊子年(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埠上花带领的哥佬会为保存实力,开始蛰居起来,显然不打算淌这趟浑水。
  七星台(荆宜连接点)至孤岛的长江段有诸多沙洲,星罗棋布,地处偏僻,一直是天然避风港。下半年,秋水瘦弱,沙洲林立,洲上苇草枯黄,砂石见底,而散落其间的野鸭鸬鹚鹧鸪白鹤等野物翩翩振飞,遨游水面,或凭水而立,身影相吊,茕茕孑然。渡口荒芜,孤舟扣地,一副蛮荒幽寂景象。慨然间,抬眼望去,两岸林木村舍尽收眼底。   若干沙洲因为地处偏僻,仿若人迹不至。再加上其他河段热闹非凡,国民党军队也无暇顾及,沙洲自然而然地成为埠上花手下的水匪据点。
  说来,埠上花手下的水匪有些奇怪。他们穿着随便,就是一介小民装扮,平日据守沙洲和附近村庄,除非迫不得已,上街去购物和办事,也是来去匆匆。他们混在百姓里,与百姓并无区分,几乎不与百姓冲突。但是,两岸的百姓为了办事,以往选择陆路行走,现在又找这里来行水路。无论多远,他们也会赶来七星台江边,借渡这些沙洲过河。因为这些沙洲被哥佬会把守,几乎形同虚设,不像其他渡口随意欺凌——不仅被严厉盘查搜身,还被肆意掠夺,随身携带的物品往往被抢劫。
  于是,这里的江水段成为百姓秘密往来江南江北的主要通道。渡河的人一多,不免引起国军注意,国民党军队听说后,便来搜查。但往往搜查前,消息便传开,大小渡口又是鸦雀无人了。国民党军队越发奇怪,不仅不放松警觉,反而加派人力查守。哥佬会也加强渡口防范,不再轻易地放船过河。
  十月底,风声大变,国民党军队突然严守此处江段,每天巡逻大小沙洲。说是共产党一个重要人物在行动中被国民党抓获,准备押送宜都县城去,中途,遭受袭击,重要人物受伤,被同伙救下。国民党接到情报——该重要人物由于伤势严重,正隐藏在江北江口镇,晚上很有可能寻机辗转过孤岛,再过南河到荆沙去。于是,沱江段北岸的所有渡口均被加派人手防守。而七星台沙洲加派了人手,形成早中晚三班倒形式,但是那里的沙洲多,巡查人员根本无暇顾及全部渡口,实际仍被哥佬会把控。
  阴历中秋节傍晚,蒙着面纱的埠上花带着水上漂在七星台镇上一处宅院里喝茶,静等天色黑定——她准备趁着夜晚过河去庙村庙寺拜祭亲人。今晚阴历十五,月亮正好,煌煌当空照,遍地染银霜。正好过江。
  马师爷急匆匆地赶来求见。不是他一个人,马师爷后面还跟来一个人,是戴瓜皮帽穿一身褐色长袍的胡麻子。
  扈娘好,几年不见,扈娘是声名鹊起啊。胡麻子摘下黑色瓜皮帽,勾起腰身。
  埠上花抬起右手打断胡麻子的寒暄,面纱后面的眼睛瞟向马师爷。凌厉光芒穿越面纱射向马师爷,马师爷不由垂下眼睑,讪讪一笑。
  三爷临终前说的,咱们哥佬会不掺和任何党派之争,想必你没有忘记吧。况且,现在正值特殊时期,局势动荡,风云变幻,切忌轻举妄动。
  不等马师爷说话,胡麻子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不怪马师爷,是我主动找上他的,请马师爷一定带我求见扈娘,能否晚上行船行个方便过河——
  没有方便。扈娘站起来,右手果断挥舞,制止了胡麻子的恳请。水上漂上前一步,请胡麻子离开。
  扈娘别生气,先听我把话说完,眼下要载的人……扈娘不妨也听听,可是带领咱们这一方游击队,专门对抗国民党昏聩队伍的。胡麻子不走,继续说话。
  胡麻子,你儿子不是国民党人吗?你反起你儿子事业了?
  嘿嘿,扈娘这大势所趋你看不出来?战斗有许多种,明地暗地,我儿明为国民党的人,实质一直为共产党做事,再说,扈娘今天若是帮了这个忙,可也是投身解放全中国的战争,那可是垂名青史——扈娘再次打断胡麻子的话,摆手要马师爷送客。
  胡麻子却朝外面喊了聲,抬上来。
  两个人抬着担架进来,胡麻子侧身让在旁边,请扈娘看人。担架上的人抬起受伤绑上纱布的脑袋,一双金鱼眼鼓出。他喊了声扈娘。
  扈娘一惊。这不是蒋翻译吗?名字叫蒋原回,他……
  胡麻子又拱起双手,打断了扈娘的思路。扈娘啊,老蒋不简单,当初日本鬼子在咱们孤岛耀武扬威时,蒋先生一直战斗在敌人心脏,为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现在又秘密带领我们枝宜一带的游击队配合解放军部队反抗内战,沉重打击了当地的国民党军队,眼下可谓形势大好。解放荆楚大地是迟早的事情,扈娘应该明白,为以后的人生道路多栽树,后人才好乘凉哈。
  一阵惊讶后,扈娘陷入沉思。回想蒋原回的所作所为,当时也起过疑心。但是胡麻子这番话,听着很有道理,味道却不好闻。扈娘再次反感,正想发作,但站在外面放风的水上漂跑进来,催促扈娘抓紧时间出发。
  胡麻子退后,蒋原回抬起脑袋,瞪大血红眼睛,那张马脸因为眼珠的凸出更长更瘦,变成了猴脸。他喊道,扈娘还记得苏海荣吗?她能两次从乡镇乡公所地下牢房逃脱,在下尽了全力。
  扈娘虽不知详情,但苏海荣能够两次从日军把守的孤岛巷镇逃脱,肯定有内线相助,而且韩师傅后来也提到有地下党帮助。
  扈娘多了一个心眼,问道,那个人……苏海荣当时有个老师在董市,你可曾听说过?
  蒋原回答道,名叫韩立国,一直卧底在董市金盆山里面,是苏海荣的直接领导,也是我的同学。扈娘点头。蒋原回又说道,还有,那个伊藤太郎你知道他的下场吗?
  扈娘站起来,瞪大了杏眼。
  蒋原回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他和梅津子果真得到报应,从孤岛巷镇撤回北岸当天,两人竟然跑到金盆山寺院,又去抢占宝贝,被我和韩立国发现,两人联合,秘密枪毙了他们俩。歇了一口气,蒋原回又说,韩立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以后,我们肯定会见到他的,我说的真假与否,届时会有定论。
  扈娘不知蒋原回说的真假,但是,一股快意遍布周身。简单收拾下,便走出宅院。
  胡麻子他们跟在扈娘后面,爬上大堤,再下大堤。
  此际,正好值班的国军下班去吃晚饭。扈娘他们上船,绕过沙洲,朝对面庙村驶去。江风浩荡,而月色清澈,光华无限。船行江面,江面荡起一片银白色的涟漪。埠上花陡然一阵担心——这样好月亮的夜晚,行船江面,只怕会给起歹心的人带来机会。担心之余,催促水上漂加快速度。
  行船到岸时,果然发生了意外。
  岸边突然来了三四个国民党士兵,他们发现河流上的乌篷船,立马警觉,等船一靠岸,就架起机关枪扫射。负伤的蒋原回来不及躲闪,当场中枪死去。胡麻子警觉快,还得益他一身褐色长袍,他趴在船舷,猫声溜下船,再猫声溜进岸边的芦苇丛。动作之迅速敏捷,与他笨拙身形完全不符。   而瞄准扈娘的子弹射来,却射中及时扑向扈娘的水上漂,还是他的脑后勺。水上漂一头栽进了江水里。扈娘俯身在船舷,朝江面看去,努力寻找水上漂。黑黢黢的江水还在回漾涟漪,却慢慢归于平静。又伸手去拉,却被两个保镖拽住,一起跳下船,躲过密集的子弹,跑向一块巨石后面,蹲下躲藏。
  水上漂中弹的是后脑,生还几乎不可能,性命归结于江水了。她不由热泪长流。
  枪声响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又传来对话声。
  哟,破船都被打沉了,那娘们和她手下应该死了吧。
  就是,咱们哥们几个今天可是立下大功了。
  哈哈,这就是瓮中捉鳖,套好的圈圈,完事后喝酒去。
  走,下去找找那娘们的尸体,咱们好回去邀功领赏。
  哒哒的脚步声近了。四个挎枪的国民党士兵走到河滩,又围着快要沉落的破船查看。扈娘和手下飞快地朝附近芦苇丛跑去。想到行踪既然已经败露,回不了庙村,只好沿着江边狂奔,赶到另一个小渡口。还好,天色太晚,值守已经睡觉。他们径直爬上一个渔划子,连夜回到江北。
  这趟劫难,蒋原回和水上漂均毙命。扈娘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心中全是复仇想法。随即,哥佬会不再隐藏行踪,而是出现在长江中下游一带,昼伏夜出,袭击国民党军队,并端掉好几口渡口附近的岗哨,给驻守的国民党军队沉重打击。这些神出鬼没的行动,要国军毫无防备,且有意无意地帮助了对抗国民党军队的一切力量。
  时代急剧变化,国军全线溃败,全国各地陆续解放。己丑年一九四九年七月六日开始,人民解放军进占远安洋坪,发起宜沙战役。七月十三日,敌军逃到宜昌城郊各据点,枝江至沙市的敌军逃窜江南,部分敌军逃到孤岛隐蔽,江北只剩下宜昌、荆沙两个孤立据点。第十三军团做出围城攻坚战斗部署,分三个方向围攻敌军。十六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挺进宜昌城,宣告宜昌解放。川鄂咽喉、长江中下游战略要冲全部放开。七月十八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十三兵团三十八军一一二师挺进枝江,随后兵分两路登陆孤岛,包围了巷镇乡公所,孤岛解放。
  一时,长江中下游段的大小埠口热闹非凡。但是,以往大小不等的土匪,落脚于山林和水泊,隐藏起来,一般是静观不动。随着局势巨变,他们中有不少被国军引诱拉拢,与国军沆瀣一气,联手准备反扑。热闹的街道和埠口也成为他们闹事的集中地段。
  埠上花的队伍早退回草埠湖一带。但是那里隐藏了若干退隐的国军和其他土匪,地盘之争下,难免发生冲突。埠上花带领队伍只好避守在七星台一带大小沙洲上。他们不参与其他土匪之间的争夺,也不答应隐藏的国军引诱,而是甘愿当作普通渔民,每天耕作沙地、撒网捕鱼。
  从一九四九年底开始,人民解放军发出剿匪的通告,长江段上的水匪顿时四处逃窜,草埠湖的各路土匪也作鸟兽散。七星台一带的沙洲虽然多,但面积都不大,而且已被众人所知,不利于隐藏,退守也无优势。左右权衡后,哥佬会不得不再次退守到草埠湖。
  三十九
  出发前,马师爷却与埠上花来了一次通宵达旦的谈话,主要是马师爷讲述哥佬会的历史和自个经历。
  哥佬会时间长,早在清朝时期就存在,可谓历史悠久。起先活动在清江嘴(清江注入长江处)的宜都一带,占据了大片山林和水流,集合了民间一些富有奇异技能的勇士猛士谋士,还有医者。他们杀富济贫,行医占卦,在民间很有名气。时代际遇中,哥佬会沉浮不定,掌门人在大小战争中多次更迭,扈娘却是第一个女性掌门人……
  扈娘不是不知道这些历史,但对马师爷自身的经历还是头次听说。
  马师爷是大户人家出身,山东人,名叫马田园,他来到湖北参加哥佬会是被迫。马师爷的父亲参加过北伐战争,是天津的一个小官员,但是日本人来了,占领了塘沽。马官员不愿配合日本人推行日化教育,于是日本人借口当地学校爆炸一事抓走马官员,随即一群蒙面人攻击马家,刚好马田园去武汉参加学生会,躲过了灾难。家破人亡下,瞬间成为孤家寡人的马田园不能再回到老家,于是,流落武汉,又莫名其妙地遭受追杀。无处藏身的马田园只好逆江而上,在一艘汽渡上,又遭遇蒙面人追杀,险些丢命,幸好遇到哥佬会的人出手相救,走投无路,便拜到哥佬会名下。那时哥佬会掌门人还不是三爷,而是三爷的父亲。马田园因为读过书,还参加过学生运动,算是见多识广,还有一些斗争经验,在哥佬会面临大事决策时,他均会给出妥当建议,帮哥佬会不断扩大地盘和势力。他也得到哥佬会的器重,师爷名号便坐定。在马师爷的影响下,哥佬会自是不同于一般的土匪,每次遇到重大事情都会听取马师爷的谏言,导致哥佬会总能站在民族大义一边,但终究还是草莽,少不了颠沛流离……
  扈娘听来唏嘘不已。风云变幻江河飘摇的时代,每个人的命运恐怕都是天意,谁都说不准,也把握不了。哥佬会兄弟们一生飘荡江湖,谁知他们却是为了安稳?而自己本来安稳地种田酿酒,却被迫踏上江湖。其中况味真是一言难尽。罢罢罢,只是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形势剧变,这一大帮人的路该如何走?
  这正是我找大当家的目的,关于哥佬会以后要走的路,须得从长计议。马师爷拱起双手。
  扈娘做了“请讲”的手势。
  马师爷不再客气,言辞直截了当,说到哥佬会以后的道路。哥佬会目前近三百人,大大小小的,包括连小雪和连无霜。现在局势基本明朗,国民党政府不得人心垮了台,而全國也解放了,百姓当家做主,生活渐渐安稳下来。生活不就是吃喝拉撒?每个人做该做的事,农民种田,工人生产,商人做买卖,学生全都上学接受教育,这样井然有序的节奏下,人人都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哥佬会的人不可能再当匪寇。
  那他们该如何走——扈娘看向马师爷,眼睛睁大,却满是迷茫。
  扈娘,眼下,解放军已经解放了全中国,新中国也成立了,人民当家做主,再来打家劫舍,就是与全国人民为敌,是违逆天道,说白了,我们再还在湖泊上飘荡,真只有死路一条。而且,大当家也深知共产党的作风和格调,他们是真正的人民谋利益的政党,值得我们信任和依靠。   扈娘的眼睛接触到马师爷热烈似火的眼神。蓦的,她想起,三爷曾指出小女儿连无霜的真实身份。他们真是无所不知啊。
  扈娘站起来。师爷的意思是——
  马师爷点头,我们主动投奔解放军,表达诚意,接受他们的改编,改变水匪身份,以后就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我们就是老百姓了,再也不会在江湖上飘来荡去,也不会担心谁来剿杀我们,而且小雪和无霜这一对姊妹,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上学生活。
  这话是有道理,可这毕竟是一厢情愿。扈娘皱眉,问道,我们哥佬会毕竟是土匪,抗日不假,做过的坏事也不少,打打杀杀的,欠下的人命债,要一笔勾销,恐怕……他们真会接受我们?随即又点头道,我明白了,马师爷早就与他们有联系,恐怕不是抗战胜利后才开始联系,应该很早很早。
  马师爷微笑不语。
  扈娘又继续说,嗯,今天你是授他们之意来劝说我,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懂,只是三爷临终前交代过,不要去——
  马师爷伸手打断道,三爷在世,一直赞赏共产党人,而且他为共产党做过不少实事,大当家肯定知道。
  扈娘缓缓点头。我懂,只是我们哥佬会毕竟是……以前为争夺地盘打打杀杀,不知欠下多少人命,唉,这几百号人,老的小的,以后要走怎样的路过怎样的日子,草率不得,还真要认真对待。
  天色放白。扈娘闭眼想了一会儿,也没给马师爷明确答案。马师爷知趣地告退,说等扈娘给哥佬会带来好消息。
  马师爷退出时,扈娘追出来。
  如果我们拒绝呢?他们还是要出动部队来围剿我们的,是吗?
  馬师爷转身,沉重地点头。
  扈娘笑了,打趣道,围剿这么多年,哥佬会还是不灭啊,这是昨天晚上马师爷的讲述。
  马师爷却沉静地回答,之所以不灭,难道不就是为了等待转变我们匪寇身份的这一天到来?
  扈娘站起来,拍掌叫好。
  一九五〇年,荆楚大地人民几乎是在两三次大型战争中过去,而且是消除隐患的战争,日子趋向安稳。锣鼓喧天鞭炮阵阵红旗招展,大街小巷田园阡陌到处都是庆祝解放的广播和歌舞声。下半年,哥佬会在马师爷带领下,主动投诚当地政府,接受当地政府的整编,名噪一时的哥佬会解散。埠上花成为江湖上流传的一个传奇。
  扈娘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庙村。
  四十
  不久,庙村掀起土改运动和镇压反革命运动的热潮。
  庙村不平凡。不平凡在于,无论什么时代,都有平凡却不普通的人物。比如抗战年代出现了抗日英雄。可恨的是,庙村也出现了卖国汉奸和女土匪。好人要表彰,大力弘扬为国献身的精神,坏蛋也要被惩罚,尤其是汉奸和土匪要清算,以儆效尤。
  无忧潭边的仓库前的场子上,大喇叭响起主持人洪亮激情的声音。一波波的外村群众涌来,参加批斗扈娘的大会。
  纷纷赶来的群众将道场围得水泄不通。慌乱中的扈娘似乎看见了杨四大。
  如同上次,杨四大不像乡邻一样朝前面拥挤,而是躲过人群,不断地朝后退,接着不见了身影。
  能婆婆也在其中,但她带走了小雪和无霜。
  扈娘再次抬起眼睛搜索,看见了正涌向人群前面的胡麻子。真是遗憾,他的嘴巴也在滔滔不绝,他的控诉可是最有力的证据,控诉扈娘害死连生和游击队长蒋原回。
  你认不认罪?胡麻子夺过旁边一个镇上工作人员手里的小喇叭,大声喊道。
  扈娘摇头。胡麻子呵斥,女匪首不得了,大家快快绑了她,好好审讯。
  时间可以倒流啊,一切都可以轮回。扈娘心胸全是凄切的慨叹。但她这种茫然无畏的态度显然激怒了打手,劈来的不仅仅是皮带木棍,而是他们愤怒的巴掌和双脚。
  你看你的报应来了吧,你活该啊,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坏事,淫乱不说,卖国求荣,还当起土匪头子破坏解放,实在是罪大恶极。
  胡麻子颤巍巍地举起一把烧红的烙铁,正慢慢地伸向沉默的扈娘……
  却有人喊道,有领导来了,看,来了吉普车。
  停下来。粗壮有力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名军人从一辆刚刚停下的吉普车走出。他挺直高大粗壮的身躯,再次大声重复一遍“停下来”,嘴角边的黑色肉痣一颤。
  拷打审问的几个男人面面相觑。领头的一个小个子男人,疑惑地上前问道,我们正在审查反革命分子扈娘,请问您是……
  一个区委干部从黑痣军人后面走出来,咳嗽一声,说道,这是宜昌地委来的领导,今天特意赶来我们孤岛巷镇区委,专门来处理扈娘的事情,我们中途也遇见杨四大同志,得知你们正在审判扈娘,这是错误的,你们赶快放下扈娘,她是被冤枉的功臣。
  扈娘被放下来。但是香草和胡麻子等人却大声抗议,这是袒护汉奸和土匪……
  黑痣军人严肃地摆手,招呼大家安静下来,又从手里的公文包掏出一份文件,大声说道,我先宣读一份文件,庙村村民连生被追认为抗日烈士,而扈娘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中均立下功劳,后来遭受诬赖,迫于无奈参加哥佬会,却在哥佬会中发挥积极力量,多次打击反动政府,并带领哥佬会投诚……
  胡麻子额头冒出了汗水,他抹把脸,勾腰上前,拱手说道,同志您好,我是庙村的胡道敬,我最知晓扈娘的情况,您刚才说的可能有误会,我们都知道,她的两个孩子都来路不明,尤其是连无霜,就是日本鬼子的后代。
  黑痣军人再次摆手,朗声说道,胡道敬先生,请停止污蔑和迫害。既然提到了连无霜那个孩子,我就先从连无霜的身份说起,这个小丫头可是共产党烈士的后人,因为我就是唯一的见证人。我叫韩立国,一九三六年加入共产党,就职于宜昌地区报社,是一名新闻编辑。那些年,名义做编辑,实际是在宜昌从事地下工作。在开展工作时认识了苏海荣夫妻俩,他们当时还是学生,非常有正义感和上进心,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熏陶,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他们俩优秀勇敢,又极其富有智慧,成长迅速,我将这两位年轻人发展为中共党员,他们多次出色地完成我交给他们的任务。日军沿着长江朝西侵略,董市金盆山被日军占领并当做囤积军需物资的仓库和关押抗日志士的秘密监狱,为了配合鄂西大会战,阻止日军向西侵略的步伐,我被组织安排到董市金盆山卧底,做了一名清洁工。而苏海荣夫妻一直是我的下线,多年来在长江沱江段战斗,无数次胜利地完成我交给他们的任务。就在一九四五年二月,苏海荣夫妻在执行任务中牺牲,他们俩留下一个女婴。这个孤儿后来被苏海荣在监狱里认识的一个庙村的朋友收养,这个朋友就是扈娘,这个小女孩就是连无霜。   庙村人面面相觑,继而发出惊讶的啊啊声。胡麻子却满头油汗,他左右手并用,在脸上和脖子里胡乱揩擦,接着,颤抖着声吼叫道,误会,这肯定有误会,连生的确是抗日英雄,但他就是被扈娘出卖给日本鬼子才致死。
  胡道敬,今天還要宣布你的罪行,你出卖了连生、苏海荣,还有马师爷和蒋原回。你的儿子胡志平当初被派到宜昌抗日不假,但是一次在清江布雷时被日军俘虏,因贪生怕死,马上投降了日军。在日本人的安排下,假装中枪回到国民党后方军队里,当起汉奸卧底国军,出卖抗日情报,卖国求荣。不想,他在一次任务中被哥佬会的赛关公识破,便花费重金收买了赛关公,将赛关公发展成他的贴心下线,与此同时,赛关公又是联络你的重要人物。赛关公最是了解你们父子的本来面目。随着抗日局势逐渐明朗,你设计出卖了赛关公和马师爷,他们两人被抓捕。三爷却找上你要你想办法营救,你不清楚三爷知晓多少内情,却知道三爷的心狠手辣,私下找到伊藤太郎,用金钱古董买通了他,与他达成一致,设计要连生顶罪。赛关公被放出的当天晚上,你杀害了赛关公就是为了堵住他的嘴巴。而后,你儿子胡志平曾被国民政府甄别为汉奸,你害怕追杀,带领全家潜逃外地好几年,要扈娘帮你看守房子。潜逃的那段时间,你和你儿子一起拿钱摆平了当地的国民政府和伊藤太郎,然后返回庙村,为了坐实你儿子胡志平抗日英雄的名誉,伊藤太郎故意来庙村搜查,还抓走了扈娘,陷害扈娘关押了近半个月时间。抗战胜利后,胡志平又与潜伏在我方军队的国民党勾结,相互交换情报捞取好处,杀害多名共产党员,身份暴露后逃跑,我们正在全力抓捕。你胡道敬也是,一九四八年十月某天,说服扈娘带你和蒋原回渡江,实际是你和当地国民党政府设计好的圈套,准备一箭双雕,将扈娘和蒋原回双双击毙,所以他们在登岸时遭受伏击,扈娘逃脱,蒋原回却被枪杀……胡麻子跌坐在地上。
  韩立国继续说,庙村真正的汉奸就是胡家父子俩。而且,我还要向庙村人宣布,一九四三年以来,多次来庙村想占有庙村宝物的两个侵略者的下场,伊藤太郎和梅津子这两人,大家不陌生吧,他们撤出孤岛巷镇的当天,又去董市的金盆山寺院抢劫宝贝,被我和蒋原回发现,我们俩联手秘密枪毙了这两个日本侵略者。蒋原回这个翻译,大家私下称他狗腿子卖国贼,实际他不是,他是我们安插在日本侵略者身边的卧底,他为我们荆楚人民的抗日胜利和解放做出了卓越贡献。
  人群先是静默,随后面面相觑。再接着,一阵喧哗,人群沸水一样沸腾,讨伐声阵起。
  原来真是如此。胡麻子的那些事,扈娘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毫无证据的怀疑,说到底还是不靠谱的猜测。现在,白纸黑字的证据下,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黑白分明水落石出。遍体鳞伤的扈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退到人群后面,抬起眼睛。
  冬日,无忧潭边的山林苍茫,推远了视线距离。然而,扈娘清晰地看见,那周身鎏金的佛像穿透了层层雾霭,承接天光,然后紧闭双唇侧身垂首,送来清澈永恒的笑容。
  欢喜袭身。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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