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来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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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盲风在被人找到之前,她和弟弟一直被豢养于一个富家子手下,供他们活动的仅是一方散发着霉味、大门紧闭的屋子。到了夜晚,他们会被带去一个前面有水榭和宴席的大台子上,灯笼一挂起来就开始为人们表演。
  盲风在这时候从不敢看台子底下的人,她听说这些都是大少爷的友人——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前日在她表演时活生生打死了一个不听调教的婢女。盲风就闭紧了眼,耳朵一直听到他们惊奇的吸气声,无论他们看了她多少回。
  其中有一位公子经常来,被打死的婢女的血溅到他手上时,他用手绢一面擦,一面轻佻地笑着望向盲风。他的眼睛很明亮,就是他让盲风闭了眼。
  他常常趁少爷不注意找她说话,都是一些混账话。他会摸着盲风手心,又摸她的脚心,那是提偶线穿进去的地方,他啧啧心疼:“这个样子怎么拿碗吃饭,怎么穿鞋走路呢。”
  盲风不知所措,他就无比真挚地看着她,说:“你陪我回家,我给你喂饭,我叫人给你抬轿子,答不答应?”
  她知道这个时候少爷其实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微眯看得到这里,他会恼怒于任何一个跟她说话的男子,却不敢过问这个公子。
  “你跟我回家,我雕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偶人好不好,你就跟它一起表演给我看。”
  他无赖地撒娇,令盲风急急挣开手逃去。
  有时候他眼中痴迷之色更盛,还会说一些可怕的话:“我要买许多戏偶回家,在家里唱戏,我捧你做角儿,爹爹可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后来一日,盲风听说府上出了大动静,一个年轻的公子闯进府将老爷气得不轻,他还特意派人说要找出盲风和弟弟。
  “我叫王占鸦。”果然是他,这一次他对盲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那样温和尊重,仿佛将盲风视作一个地位相等的朋友。
  好像在白日下,衣冠楚楚的他看起来干净又心肠好,听下人们议论他是来救她和弟弟的。
  此刻的王占鸦,在她见识过的世家子中,却是最截然不同的一个。虽然他曾做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盲风将那归咎为酒水的作用。
  盲风听到前堂的老爷怒气发作,一片人仰马翻,王占鸦很平静地对她说:“不要怕,周家少爷已经再不能打你了,有什么便说什么。”
  盲风在一片死寂中紧张地开口,她在很多人面前表演过,却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说话,她说起自己的经历,那些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人皆悚容,小姑娘说起来却仿佛不自知。
  少爷气急败坏地将一个茶盏扔过来,王占鸦挥过大氅一个侧身将她护住,然后他转头,声音响在大堂中,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掷得人心惊胆颤。
  “周大人在陛下面前口口声声怎么说来着,说要肃清京都怪市,将那些怪物全都释放返乡。可令郎就藏匿着一对姐弟,以活人为戏偶,用丝线穿其四肢,悬于戏台上,纵提则动。周大人岂不是与怪贩相提并论,又何有脸面向陛下奏请此事!”
  盲风心想这个公子是真的好人,他将她解救出来,他还关心着与她一样的人。
  老爺扶着拐杖的手不住颤抖,他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目的?你查出这对姐弟,不过想让陛下罢免我的资格,好让你的怪市生意能够肆无忌惮再无阻碍!”
  盲风揪住王占鸦的手蓦然一松,她竟不知道这个公子也是做怪物生意的。
  老爷又说:“我自小看你长大,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如何憎恶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怪物,为何如今,你继承父业,反而将船越开越多?王占鸦,你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盲风惊惧地连连倒退几步,王占鸦更握紧了她的手,背过身竟似置若罔闻般离去。
  她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是整个京都将这种生意做得最大的年轻公子。旁的世家子斗鸡走狗,他确实与他们不同,他比他们更残忍。
  这个被人憎恨被神鬼畏惧的男子却俯下头,对盲风说:“我说过会带你回家,但是今天没有轿子,我抱你如何?”
  看来他将光风霁月的模样装得很好。
  二
  王占鸦将盲风和弟弟从周府解救出来,然后又将他们安置到自己的船上,让他们给更多人表演,为他赚钱。
  盲风的去处是一个叫京都怪市的地方,那是淮河上的一片泊船,入夜时分便热闹沸腾如市集。这里并不是花楼赌坊之类的寻常寻欢之地,除了王孙富贾,就是一众奇装异服夺人眼球的怪物,有稚童、老人、少女,胡须雪白的侏儒,背甲蟹手,或者身躯如同蜈蚣一节节的男子。
  然而他们的确是人,是人类中的怪物,甚至他们中有许多并不是天生畸形。
  那是座极其巨大华美的船楼,足足有三层,夜晚灯火通明,里面的蛇女个个美貌妖娆。
  她即将登台表演时被拦住,没想到掌事的只通行了弟弟一人,她急起来,管事轻声道:“公子特意叮嘱,盲风姑娘不必登台,照样给饭吃。”
  “他并不想让您给那些家伙看到。”
  据说这几日弟弟登台受到了极大捧场,他的名声也迅速在京都散开。盲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闲人,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了那个在怪物们中被说成魔头的男子。
  他总是忙于应酬,盲风在他刚忙完小憩的时候怯生生地喊醒了他,没有怒气,他在看到她后眼神犹带疲惫。
  “我正好也有事要问你。盲风,戏偶究竟是怎样做出来的,为什么你们四肢贯线都没有死呢,为什么上台表演时没有剧痛到不可忍受呢?”
  她怔了怔,然后开口:“倘若弟弟都告诉不了你,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公子可以自己试试。像我们这样卑贱没活头的命,在最开始的折磨中都能够咬牙拼着一口气活下来的话,公子这样高贵且拥有无数东西的人,心中该更有挂念,更无法死掉才对。”
  他笑起来,道:“我有那么多小怪物,怎么会拿自己试?有时候我们这种人活得更短,所以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公子有这么多小怪物可以拿来试,为什么再问我呢?”
  “哎呀,我心疼钱嘛,一头怪物可以卖一千金呢。”他眸子间是饶有兴趣的光芒。   盲风仍然没有得到上台的许可,她只是在每一晚忙完杂活后偷偷在台子后望着弟弟——她有隐隐的担忧,她害怕弟弟會惹上麻烦。
  那天晚上整座船依旧歌舞升平,她没有来得及去看弟弟,只是在每个人大难临头般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不祥。果然,王占鸦很快就带着人踹开了她的门,带着威慑与一丝惶惶。
  “你弟弟宵行,他在台子上差点杀了人。”他声音经过刻意压制,极其低沉。
  是富商,是纨绔,还是高官?盲风的心猛然一跳,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不一般,否则不会让王占鸦露出如此郑重的神态。
  盲风犹自镇定,说没有看见他,一个随从急得冲过来打了她一耳光,迫使她跪下,又拿刀架在她脖颈上,怒骂了几句。
  王占鸦面色更加铁青,他斥住随从,然后上前蹲在跪着的她面前,像第一次对她说出自己名字般说:“盲风,你一定要将宵行的去处告诉我,受伤的那个人,是当今天子。”
  盲风一下子瘫倒在地,她眼中有泪光泛起,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嘶哑:“公子啊,一定不是宵行,他人很好,他从小到大连死人都不敢看一眼,连刀都不敢拿,一定不是他。”
  “你这样相信他……”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摸上她的头,“你相信他,就更要将他的去处告诉我,否则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说他早已知道此事是哪个仇家所为,但是再晚一刻便与宵行脱不了关系,又说门外陛下已派人搜寻,一旦让他们先找到,宵行必死无疑,半是轻哄半是威胁。
  “我会保护他,你拥有整个京都最有权势的人的承诺。”他说。
  然后,王占鸦站起身。盲风蓦然抬头,她已经是泪流满面,再三犹豫后,她终于交代出了弟弟行踪。
  王占鸦摩挲了拇指上的扳指一会儿,然后转首,神色淡漠朝向众人,盲风听见他一字一句。
  “按这个地址,去找宵行,找到后立刻杀之,将头颅带来给陛下过目!”
  他从小最擅长的不是做生意,而是玩弄人心,尤其是女子的。
  盲风扑倒在他脚下,那绝望的低声嘶吼被忽视,他无动于衷。
  “怪你弟弟太不识趣。陛下不过是想与他同枕一夜,他这样一个怪物,能得天子垂青该马上跪下来感恩戴德才是。”
  “你看啊,盲风,连陛下都常常暗地驾临我的怪市,周大人还妄想肃清京都,不知他得知后会作何感想?我所做的一切,是天子默许的呢!”
  三
  第二日,盲风看到了弟弟那已经失去头颅的尸身。王占鸦允许盲风走,她却留了下来。王占鸦嗤笑一声,劝告她最好将报仇之类的小心思揣起来。
  哪知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言却迅速在淮河上传来,有人议论,当晚刺杀皇帝的宵行,是得到了王占鸦示意。
  这个罪名何等严重!王占鸦立刻便命人捉来盲风。
  “盲风,不知应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蠢。我说你猜对了,你信不信?”他笑眯眯地用手肘撑着头。
  “猜对了什么?”她竭力让声音平缓下来。
  “真的是我派你弟弟去杀陛下的,我给他钱,他替我做事。”
  他倏然一把将盲风揪近,与她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整个淮河大部分的船都是我的,我已经将议论此事的怪物们都割了舌头抛到河里去了,你以为你费尽心机散播的消息会传出去吗?就算还有哪个该死的东西把消息传给了陛下,且不说他信不信,你以为你真的能进宫更一步陷害我吗?你忘了,盲风,你是宵行那个逆贼的姐姐,按道理你也要死无全尸的,是因为陛下不想将来怪市的事张扬,还有我一力作保,你才能苟延残喘在这里跟我叫板。”
  王占鸦放开她,在一片静默中连她的呼吸都很轻,他就这样看了她很久。
  在这样让人无可忍受的气氛中,他终于问:“说宵行刺驾是被我授意的,你的愧疚是否会减轻一些?”
  盲风错愕地望向他,这个男子向来让人看不懂意图,他的目光躲也不躲。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戏偶是你,你本来就跟宵行长得很像,涂上油彩穿上戏服后,更是几乎以假乱真。管事的看不出,蛇女们看不出,我却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被那个男人捏着脸蛋恼怒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我就是认得出你,因为我看了你很多个晚上。”
  王占鸦小时候喜欢看傀儡戏,他不但喜欢看,还一定要得到自己中意的木偶,哪怕班主不肯卖,他踹了摊子也要夺到。
  后来他开始自己刻木偶,但是被父亲以不务正业为由打过几次后,便不再碰木料了。
  直到周府的大公子一次神神秘秘地邀他去作客,他终于在那个戏台子上看到了九岁时的心事,那是一男一女,瘦瘦弱弱,手心处还有未干的血渍。
  那天有一个纨绔兴起打死了一个婢女,他看到台子上的那个戏偶姑娘慌张得脸色发白,她极其畏惧他们。
  因为盲风,他开始与周公子交好,即使他无比厌恶这群没本事的蛀虫,但他还是期待着这个蛀虫为讨好他而邀他来府上时,所能欣赏到的那场表演。
  “我当时就知道,台子上的那个戏偶会是我的。”
  “打烂了摊子也要得到。”
  四
  盲风不愿再面对得知真相的王占鸦,她想离开这条船,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终于,她在一次买卖中混上了关押着一群半兽人的船,这是王占鸦与西域商人的交易。
  她在长途颠簸中又晕又吐,冷汗涔涔中抬头,计算着是否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混沌中不知度过了几日,这一日船停留的时间却比往常都要漫长,从清晨到黄昏。最后上方被揭开,赫然是王占鸦。他并没有看向盲风,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惋惜地道:“走到半道上才想起缺人手,花了三倍价钱才将这些家伙赎回来呢。”
  盲风身旁一个衣裳半敞,鳞片熠熠,美丽的蛇女轻笑,她与盲风从前在船上很熟识。
  “我猜他又将我们买回来,是因为你一个人罢了。”
  她再度走到了他的面前,带着灰白的瞳孔和倦怠的神情说:“当日刺杀皇帝的戏偶确实是我,而且并不是一时起意,是花了很长时间预谋的。”   “嗯。”他懒懒地应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在公子眼里,我们这群怪物是怎么样的呢?公子是不是想不通,我们为什么会拿自己好不容易争来的性命赔上去,我低贱且胆怯,却为什么敢杀这天底下最顶层的人?既然性命有贵贱之分,我与阿弟,早就做好了舍掉这条卑微的性命的准备。”
  “阿弟不敢,那就由我来。只是我还是太害怕了,刀失了准头,还害死了阿弟。因为我相信了你,你说我拥有你的承诺。”
  “你怎么会相信我,你明明知道我们这些人表面光鲜,实际上没有一个正常人。”王占鸦冷静地望着她,“我们跟你们这些人没有不同,皇帝有断袖之好,我迷恋木偶,遑论那些世家子们更加龌龊肮脏的心思。”
  “我知道啊!”盲风全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来接我回去?你不知道你的命对我有多大的诱惑,在我憎恨恐惧的人里,你是他们的头领啊!”
  “公子,你长得很好看,白白净净,又读过书,比我更有能力去挽救那些人,你却什么都不做,反而变本加厉,你真是很自私胆小。你也并不是真的爱我,你那可怕畸形的对活人戏偶的爱慕,不要放到我身上!”
  盲风转头就要夺门而逃,冷不防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她抬首,眼泪瞬间跌落下来,她捂住了口鼻,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是……宵行……”
  “宵行……你没有死?”
  “是啊,我比你要懦弱,”王占鸦按着太阳穴的手指终于放下来,缓慢地开口,“可是我说会为你保一个人的性命,这是真的。”
  他站起身,袖边的蟒绣竟比天边乌云的颜色更深,他说:“我们要赶快回去了,这个时候京都应该已经闹翻天了。”
  惊讶至极的盲风看到眼前男子侧首,弯起嘴角。他说:“那些同行们一定恨不能将我拆骨吃净了。”
  五
  盲风回京后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淮河上发生火灾,火势蔓延得极猛,赤焰冲天,又有东南风势相助,据说当日烧毁了无数的怪市船,被金主豢养的怪物们不是跳水溺毙,便是被火烧死,一时间竟毁了大半个怪市。
  那时王占鸦恰好不在,金主们平时便对王占鸦颇多怨恨,此刻更是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闹到皇帝面前,一定要将此事定罪给王占鸦。
  盲风当时就侍奉在王占鸦身后,她看到平日这些趾高气扬的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大声斥骂着王占鸦的所做所为,妄图以这场戏蒙过皇帝之眼。
  王占鸦站起身,冷笑一声:“诸位别忘了,这场火灾中损失最多的是我吧!我若是存心放火,烧诸位大人的船就好了,何必引到自己身上!”
  “你这是害怕出事了你也逃不了干系!”
  王占鸦怔了一下,然后紧盯着开口说话的人,一步步走过去,对他轻声道:“你的意思,纵火之人一定是我?”
  一片噤声。
  皇帝厌倦了这场荒唐的闹剧,最后自然是以不了了之收场。
  王占鸦在马车上与盲风相对无言,许久后他才开口破冰,语带试探:“你猜,这场火是不是我放的。”
  盲风握成拳的手松开,她的眸子里有疑惑:“大人……”
  然后,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想:“难道,您是为了毁掉整个怪市……”
  这个想法令她心脏跳得很快,有欣喜也有茫然。
  但随后,他的哈哈大笑便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你总是将人想得好心肠,”他眸子半睁不睁,“从今往后,整个怪市就只有王家一个字号了,我向来讨厌同苍蝇争地盘。”
  这样灭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令她蓦然在狭小的马车空间内逼近他,双目通红地道:“那些死去的怪物们呢?他们并不是真的怪物啊,他们是人,被你们变成怪物的人!”
  “且不说他们的性命与我何干,盲风!你的命真的很好,你和弟弟在乡下从八岁就被周府买去了,虽然你们吃了不少苦,可是你看看船上的那些人,他们谁忍受的东西比你们少?只是被养在府里唱唱戏,这样的你怎么会真正尝到生之痛苦,你如何知道,活着比死亡对待他们的方式更好!”
  “如果你不是穿著精心织绣的衣裳唱戏,而是面目全非,扭动着丑陋的非人的身体,你还会责怪此刻我的选择吗?”
  他眉眼冷淡,少见地多话,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的质问做出如此多的解释。
  “公子您迟早有一日会知道,蝼蚁尚且贪生。”她说。
  六
  盲风又一次见到了周大人。他与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不同,朝中官员豢养怪物成风,他却连一只都不曾收,更数次上谏怪市并非国生,早早取缔才是正途,但是好玩成性的皇帝如何听得入耳。
  “让我见陛下,我知道他今晚就在这艘船上。”周大人神情凛然,他手中攥着的正是王占鸦大大小小的罪状。从前他也弹劾过王占鸦无数次,但这次似乎非比寻常。
  “大人,”盲风唤住了周大人的脚步,她却连头都不曾回,“我或许可以助大人见到陛下,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当日听大人提起王占鸦,是否……是否他从前也是一个好人?”
  她总存着这一丝妄念,她希望这妄念成真。
  “他自小禀性聪慧,原先瞧见父亲抽打奴仆也会拉住,有时还会放出被关在矮笼抑制生长的侏儒,挨了多少打也不长记性。我那时只恨自己儿子没他出息,没想到我儿如今确实本事不及他,却是在害人这方面。早知当日,便该由他父亲打死他,免得教养出这大祸端。”
  他一面叹息一面欲走,盲风唤人拉住了他,她娇嫩的脸蛋上看不出一丝神情,无人得知她一片灰心。
  “周大人不要再往前了,您没有办法的,不过是白白搭上一条命。”
  她阻拦了周大人,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摸着弟弟柔软的头发泣不成声。
  “阿姐,您要做什么?”宵行有些慌乱。
  刚刚阻止周大人,不是因为她害怕他会对王占鸦不利,她是害怕周大人这样最后一个正直的人会因此丧命。
  周大人如何知道,作为王占鸦倚仗的天子,他才是这艘荒诞的船上最大的客人?他的沉迷与纵容滋生着王占鸦的胆量,周大人要如何在这样的天子面前讨公道?   盲风头一回生出这样的绝望,当年提偶线第一次穿过手脚时,都不曾有这样喘不过气的感受。
  “阿弟,登台的衣裳在哪里?”
  她仔细在镜前描了脸,换好衣裳,不顾宵行的劝阻而离去,哪怕他攥着她的衣角苦苦恳求:“姐姐,哪怕王大人对天下人都不好,他对我们是好的,他是真心待姐姐,宵行的命也是他救的。”
  “宵行,他只是一个好玩木偶的疯子,小时候那些哄孩子的玩意儿,你几时玩得长久过?”
  她执意要登台,因为她知道皇帝会在今晚出现,她要让皇帝看到她,认出她。他怎么会认不出她,那样爱惜性命胆小如鼠的男人,当然会对行刺过他的小偶人念念不忘。
  他先是会愣神,然后寒意遍体,最后是震怒。那怒气会尽数撒在王占鸦身上,因为他知道了,盲风没有死,而王占鸦是窝藏她的罪人!
  刺杀加上欺君,这会比一百个强占土地、滥用私刑的罪名有用。
  就在盲风等待着上台的时机之时,王占鸦竟跪在皇帝面前,似请罪的模样,只是听不清他二人的谈论,盲风再走几步,依稀听得皇帝咬牙切齿:“如今整个淮河只有你一家的怪市船,不要以为朕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回事,你要做这个龙头,便要有挑得起的本事,怎么如今跟朕扯三扯四说什么要撤掉大半条河的船!”
  盲风心底一颤,整个场子立刻寂静下来,又见王占鸦将头埋得更深,清声道:“望陛下恕罪,臣保证,年末之时一定会将船扩充数条,如若不能,陛下再问罪不迟。”
  皇帝忿然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盲风浑身僵硬仿佛石化,久久不曾挪步,直到皇帝离去她都不曾上台。
  久跪之后的王占鸦起身,经过她身畔时停下,打量了她几番,才问:“你要做什么?”
  她仍然一动不动,问:“您劝说陛下撤了那些船?”
  盲风完全无法猜测出这个男子的意图,他却并不回答她,而是对她说了另一句话。
  “刚刚周大人已经在回府途中被我派去的人杀了,他掌握了一样可以将我置于死地的证据。”
  盲风猛然吸气,望向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他却转过头,拉起了她的手。
  “我与辽王勾结,准备逼宫造反。”
  七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奔跑,终于站定,盲风险些撞上他的肩头。她看清了四周,形态各异的笼子,里面黑黢黢的,睡着大大小小的怪物。
  “他们得到解救之日,也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日,”他漫不经心地走过长长的甬道,“我与辽王打算推翻当今天子,取缔怪市,但是这些怪物们不能活,因为他们会引起动乱。”
  “为什么……”盲风的声音很虚弱,她十分不解。
  “我七岁时有一晚看见爹爹回府,手指握着一截绳,绳那端系着一个身量仅及膝的老女人,小眉小眼的。据说是在幼童两三岁时放入铁笼饲养,抑制生长,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候。”
  父亲的眼中有奇异的光芒,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王占鸦看见他又从容地拉出另一头怪物,牛头人身,像远古神话中的战将。
  在北域一头怪物可卖千金,用来耍戏或给人观赏,做公子的跨骑和玩物,形状越怪异越吃香。可到底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稀奇的东西,于是便有专门的人牙子,将没人关心的废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按照特殊的办法,制成期望的模样。
  父亲开始做这些生意,瞬间风靡京都,还送给年幼的王占鸦很多只小怪物,可是他将他们锁在屋子里,连碰都不曾碰。
  无论父亲对他的抗拒多么恼恨,甚至多次扬言要打死他,他都不愿接近那些怪物。世人取笑他的胆量太小,可他抗拒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我后来变成了京都闻风色变的男人,我比父亲还要心狠,赚的银两比他更多。我想,是不是得到了更高的权势,就有能力阻止我不喜欢的一切?深入黑暗只为了走出黑暗,但当我得到皇帝宠信的那一刻,我却发现他信任的是能为他驯养怪物的我。”
  “我的绝望并不比你少,”王占鴉的声音异常轻,“能为天下做主的这个男人却并不想为这些怪物做主,他们是他的乐趣,真可怕的事实。”
  “只要以后不会再有怪市这个东西,没人会在意之前死去的怪物们。”
  “公子忘了,我也是怪物,”盲风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平视着他道,“我也要死吗?”
  八
  王占鸦需要盲风为他登台一次,他告诉她这场戏或许会成为一生中最后一场戏,盲风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天元年初冬的这一晚,他以偶戏的名头请来了京都所有的金主,还有买卖商人,包括天子。门缓缓阖上,一片昏暗中只有她所在之处有光芒。
  每一指节每一段手臂都真如木偶般,提丝而舞,她在裙裾飞快地旋转中抬首,楼上他饮茶的动作刚好完毕,他用手绢擦了擦唇角。
  皇帝看着她的面容一眼也不眨,他从这记起的端倪越来越多,终于,他腾然起身,青筋毕绽,颤抖的手指指向虚空,大声唤着王占鸦的名字。
  “此刻辽王的禁卫军应该已经抵达皇城了,”他缓缓走来,每一步就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字,“陛下,您今晚会丧生于这艘船的大火中。”
  皇帝终于料到究竟发生了何事,王占鸦的双目不愿看向他们,他开始说起这些人的罪行。
  “住口!”当中一个人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比我们这些人的手更脏!”
  “什么大仁大义,你身后这戏偶,不就是你自己豢养的怪物吗!王占鸦,你如何敢来指责我们!”
  众人都开始慌乱,王占鸦走到盲风身旁,将她抱下来,然后对皇帝道:“确实,我跟你们没什么不同,也是皮囊精致的一个怪物。”
  倘若盲风只是一个平常女子,他大概不会注意到她,可是她是他最为着迷的人偶,他心底其实很贪图这带给盲风痛苦的畸形。
  皇帝的随从拔出刀,王占鸦身后也涌出许多杀手进行厮杀对峙,整艘船混乱一片。
  他抱着脚心因为丝线而钻心疼痛的盲风,另一只手也抽出刀来。   “那些怪物们都不会死,辽王会将他们遣送还乡。”他在她耳畔低语,盲风因为他这一刻的善念而弯起嘴角。
  他的鲜血顺着下巴滴到盲风的手心,盲风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紧接着,她在他支撑不住拄剑跪地时,捧住了他的脸:“公子,要是盲风以后只愿意成为正常女子,不愿再跳木偶戏了,你还……还会不会喜欢盲风?”
  他又站起身,将剑挡在胸口,浑身血污凌乱。他喘着气,对她笑道:“都已经喜欢那么久了,再重新喜欢一个,真是麻烦啊。”
  火焰猛然蹿起,在背后渐渐逼近,王占鸦望着满地残尸,抱着他的木偶姑娘一瘸一拐地走着,握着剑的手推开了大门,风清月朗,碧海如练。
  然而,一群人慢慢转过头。
  见状,盲风顿时愣住,这些怪物们为什么还没有走?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如今是辽王的天下,你们得到了自由,可以回乡了。”盲风哑着嗓子对他们道。
  “回乡?”风扬起一个女子的头发,她露出骇人的面容,喃喃道,“我们这个样子回乡,会被打死的。”
  九
  他们本来零散地坐着,看到王占鸦立刻站起来,慢慢聚拢来。盲风拦在王占鸦身前,她对眼前的景象感到迷惑。
  “他是为了救你们!他是为了世上不再有怪市!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金主将你们关在笼子里!”
  “你们这些上等人……从来都不曾真正理会我们的死活吧……”那人摸着脸上的鱼鳞,流着泪慢慢道,“我们在成为怪物的那一刻,注定不配在世间行走,没有人会无限期地怜悯,我们该去做什么呢?世人对我们躲之不及,离开了金主我们根本活不下去。”
  “娘亲与父亲肯定都认不出我们了,一回到乡里一定会被当做妖孽烧死。我们在船上过得很好,有饭吃,不会被挨打,周围都是一样的人,尊严什么的,谁需要你们这些人替我们想起!”
  “以后不会再有人变成怪物了……”盲风边摇头边轻声道。
  “是啊!”她的面孔狰狞起来,迸出极大的情绪,“我们是世间最后一批怪物,再没有人跟我们有同样悲惨的命运,毁灭的只有我们!”
  王占鸦立刻抱住盲风肩头,一侧身,一把刀正好稳稳扎在方才她头颅的位置。他将门又阖上,然后划开鼓面,将盲风藏在一面大鼓中。
  “不要出声,一会儿会有辽王的人来接你。”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长久地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请一定要活着。”
  接着,他转身,推开大门,眼神淡然地扫过这些恨不能将他的血肉生吃的人。
  王占鸦在很小的时候,也曾希望帮助他们。那时,他冒着被废掉的风险打开了笼子,送那个牛头人和老侏儒逃离。没想到,第二日,本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他们却出现在了父亲书房里,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麻木无情——这些怪物一开始就没想过逃,他们将王占鸦抖落给了他父亲。
  “再来一次,还是同样的结局啊。”
  說完,他笑了笑,抽开刚刚杀过敌人的剑,纵身消失在汹涌的怪物人群中。
  盲风抱膝痛哭,她红肿的双眼透过破败的窗纸,看到了那溅起三尺高的鲜血,滚烫浓烈!
  他没能死在他毕生对抗的王权上,却死在了自己要保护的人手上。
  辽王派人赶到时,怪物们已经散去,只看见船上浓烟滚滚,一个男子胸口中数剑,跪地垂头,一个女子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她感受到来人,慢慢抬头,泪痕未干地对他们笑起来。
  盲风说:“我的脚不能走,要公子他抬轿子接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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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路·十里桃花】病树  楔子  三月三,玉山的天晴得跟缎子似的。  满世界的灵兽仙禽皆通灵性,衔着天边云头投下来的影,将来客往山上引。西王母原身是个虎齿豹尾的形容,却也从无人见过,此刻仍是那番玉胜华服的雍容模样,于景致好处陪客,不远处是她雕花的石椅。  领着我的是一只白喙的青鸟,它引颈清鸣两声,便振翅飞走。西王母转回身来,一眼瞧见是我,极愉悦地笑开了:“拾棠仙官,又给司命跑腿了?”  西王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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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人人都说我命好,脾气虽暴躁,修的却是善道,哪怕从未做过一件好事被雷劈散了修为,也能靠从前造下的孽补回来。  可他们哪里知道……  一  从前我的名字叫作“小梦蝶”,但是叫这个名字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凡是夢蝶门下没有名字的小姑娘,都被人叫成小梦蝶。  蝶老大说,要想得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得靠自己的脑袋。  我问如何靠脑袋?答曰饱读诗书。  于是乎,在我历经九九八十一天的寒窗苦读之后(并没有),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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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互动是悄悄送给《飞·魔幻》和飞碟们的小礼物!  去年十周年的时候就想为杂志过个生日,结果忙碌中一低头一抬头就拖到了十一岁,虽然说十一这个数字听起来比较单身狗,但是换个角度就是“一生一世”,希望我们和杂志能陪大家一辈子!祝《飞·魔幻》十一岁生日快乐!  ——《飞·魔幻》编辑部全体小编  语笑嫣然:与《飞·魔幻》(以下简称“《飞》”)的缘分,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结下了,家里的书柜上至今还整整齐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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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至高无上的九重天深处,浩正无匹的皇极殿内,流云漫卷,清雅的仙香在宽阔的室内浮动,仙尊枢玄盘腿而坐,静自调息。  饶是历经千劫,得证仙位,弭平了无数灾祸,坐守皇极殿上千甲子的天人,终究也避不开五衰的命数。他吐出一口沉沉浊气,五衰之劫至今,已无转圜余地,再过不久,天时一到,他便要归于天地。  漫长的一生走过,作为仙尊,枢玄心境自当圆融通达,毫无挂碍才是。他的目光从皇极殿或精美或堂皇的摆设上平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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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已经N年没做过试题的川贝  看多了大家的晒书、表白、画作、诗词等等,今天我们来玩点别的吧!  比如说——  做套试题什么的!  出题人:秋心寞 阅卷人:飞魔幻编辑部  本竞赛共20题,分简答题、判断题、单选题、多选题,每题5分,请各位飞碟秉着诚实信用的原则回答问题。  一、简答题。(请诚实回答以下问题)  1.想给编编们寄信的话,应该寄到哪里?  (要准确说出《飞·魔幻》编辑部的地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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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门是木板的,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推撞,一下两下地用力,发出“梆梆”的闷响。  声响就是这么来的。  言萧有点警觉地坐直,看关跃:“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很低,像根弦瞬间绷紧,从慵懒散漫到全神戒备就是一秒钟的事。  关跃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没有直接回答,逗她似的,反问一句:“你觉得是什么东西?”  言萧皱眉,这里是西北,天就要黑了,能有什么?狼?  不对,风沙天气怎么可能有狼。言萧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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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良酒,乃神笔马良第九十九辈后代。  我年少无知曾为一件事纠结甚久:“爷爷,为什么我们姓良不姓马啊?”  爷爷捋捋胡须:“哎,马跑了。”  我大惊:“跑了?你说姓儿自己跑了?”  “不是,你有所不知……”  之后爷爷告知我,我族自古便得神笔与神马庇佑,子孙为历练自己多以神笔作幻境,学有所成后借神马出虚无。第八十三代先祖年过半百却想当武林霸主,绘了本血雨腥风的武林画册,因有违祖训修行未满便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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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的秋天,何舒曼才得以再次和陈曜相逢,那一年她已二十有八,早过了最如花的年纪。她自己一个人租间小洋楼住着,抽烟、喝酒、打牌,皮囊滋润,骨架却枯瘦得不人不鬼,腔子里跳动着的那一团就剩了“陈曜”两个字,仿佛哪天这两个字要是不跳了,这人马上能塌陷灰败成一具骷髅。  舒曼想他想了整整十年,写他入文也写了十年,竟硬生生熬了过来——她曾设想过,只要再见他那么一面,她也许就还能挂着笑意再写上十年,岁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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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护国大将军一家戍边多年,其独女花琉璃与兄长花长空先行回京,在驿站中与一因弹劾大将军穷兵黩武而被判流放的文官发生了口角之争。花琉璃假借病发,打翻了犯官的饭菜,却阴差阳错地救了此人一命。  第4章  纨绔公子们被眼前的阵势吓着了,再看这些凶神恶煞、手持利刃的士兵,更是心虚不已,老老实实从马背上爬了下来。  京城里很多世家大族,都喜欢在马车上留下家族的标志,但是他们在这几辆马车上,没有看到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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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有人在告白。  扑通一声,一个《女匪》跳下水。  扑通扑通好几声,一个个《暗卫》跳下水。  苏叶  我十四岁那年生了一场病,醒来后每夜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个背影,很熟悉的感觉,像是相识多年,但我不记得他是谁,他也未曾回头看过我一眼。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可阿爹却说只是一个梦。我不相信,于是便走过临安城的大街小巷,看了一个又一个背影。为此,我还落下一个好调戏良家男子,临安一霸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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