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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家玩,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去,其他小孩就会追着我喊“傻子”“白痴”,因为爸爸是个痴呆,所以他的后代当然是个低能儿。
妈妈把我送到一所离家很远的全封闭式管理学校,奶奶反对过,但妈妈的理由更充分——在那里我不会受欺负。
到学校的第二天,妈妈给我穿上新衣,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然后对我说中午再来看我。中午,妈妈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我的宿舍,后面还跟着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胖胖的,白白的皮肤像擦过粉一样。妈妈让我叫他“叔叔”,我爱理不理的。妈妈对那人尴尬地笑笑说:“这孩子!”那人显得受宠若惊,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孩子都认生呢。”他蹲下来,想抱我。我推开他的手,从他和妈妈之间跑到外面。他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笑说:“这个调皮鬼。”
下午,妈妈对我说她要走了,那个叔叔是她的同乡,住在本地,以后会经常来看我的。妈妈让他送我回宿舍,说是培养培养感情。在路上,他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我用指甲掐他,可他就是不松手,就像没发觉一样。
晚上要睡觉了,那些舍友却开始想家,想着想着便开始哭。我不哭,我只在被单里睁着眼,想爸爸,想我呆呆傻傻的爸爸。
以前,妈妈总是忙,屋里屋外,院内院外,所有的活妈妈都得一样一样地干,爸爸也干,都是些简单的体力活。院里有棵梧桐树,梧桐树下有架秋千,那是爸爸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做的。夏天,我喜欢穿着裙子坐在秋千上,风灌满我的裙子,我就笑,清脆又干净的笑,爸爸也在秋千下傻傻地笑……想着秋千带起的风,还有裙角滑过小腿的感觉,我总想掉泪……
那个叔叔每个星期都来,但我不喜欢他,虽然有时他也像爸爸那样傻呵呵地笑,但我怎么看怎么认为是装出来的。
妈妈每月来看我一次,每次我问爸爸的情况:妈妈的回答都是“他很好”。我让妈妈带爸爸来,妈妈总是岔开话题。
操场的南面有一排梧桐树,树下有许多娱乐设施。那儿的秋千五颜六色的,光彩夺目。每次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我总是玩秋千,一直都是玩秋千。
我学会了写信,就给爸爸写信,每星期一封,爸爸不识字,我就用各种各样的笔画秋千,画大大小小的秋千,有时也画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
寒假很快就来了,我回到爸爸身边,没见到妈妈。我问爸爸:“妈呢?”爸爸摇摇头,我看爸爸没了傻傻的笑,就没再问,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不安。
没几天,妈妈和那位叔叔一起出现在我和爸爸面前,妈妈告诉我她结婚了,和那位叔叔。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我不怨妈妈,也不恨叔叔。我为爸爸不平,可我也爱妈妈,但叔叔给了妈妈我不能给的幸福,我不该也无权拆散他们。
后来我毕业,老师给我的毕业评语只有四个字“脾气古怪”。我报了一所条件不太好但离家很近的初中,这样我可以天天回家,爸爸就不至于太寂寞。妈妈每月都给我寄生活费:在每封信封上都用彩笔画上各种各样的秋千,其实她不必这样。
中考我顺利通过,考到了妈妈所在地区的一所学校。中考后才发觉家里已经很乱了,想起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妈妈了。
像上次她跟我说她结婚了一样,她站在我的面前,双手递给我一本红色的塑料皮的笔记本,然后进屋拿出我和爸爸的被罩,准备拆洗。
那是一本日记,没有日期,只有事件,每段代表一天,因为每段开头都是“今天……”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大半个笔记本,每个字都很认真,记得是我出生前后的事情——
“今天我到了宛家,我知道对不起家树(那位叔叔),可我又能怎么办?如果再找不到钱交医药费,娘家我的哥哥的腿就废了。我爱家树,可我也得对得起娘生我的恩德,我的命是娘给的,所以娘为了钱将我嫁给宛家儿子(我的爸爸)时,我没有怨言,可我怎么面对我的家树啊?宛家儿子虽然是个傻子,可心肠好,看我哭得眼睛肿肿的,没碰我。我在床上发现了这个本子,就想记下我到宛家后的事情。
今天家树找到了我,他让我等他,等他挣够了钱就带我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今天像昨天一样想吐,不想吃东西,我想我怀上家树的孩子了。
今天孩子出生了,女孩。宛家娘煮了鸡蛋,从接生婆那接过孩子,看了一下脸就变色了,她转过头盯着我,又看了看她儿子,把孩子给了接生婆,叹着气走了。
今天家树来了,说要带我和慧慧(我)走,我说我不能走,宛家娘俩待我很好,他娘有个傻儿子已让她心碎一半了,我不能让她另一半心也碎了。慧慧虽不是她亲孙女,可毕竟姓宛,也是她家的人了,我想让她安度晚年后再跟家树走……不知道慧慧会怎么做。
今天我在家树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了一抽屉信,上面都画上了秋千,我想起宛家院子里的那个秋千和慧慧寄的那些信。今天家树住院了,以前他经常胃疼,我让他去医院检查,他总说放不下工作。今天他用椅背顶住胃部,我逼他说如果他再不去医院,我就告诉慧慧一切。到了医院,医生对我说他得的是胃癌,中晚期。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告诉慧慧家树才是她的亲生爸爸。可如果慧慧肯认家树,家树这样子慧慧会不好受;如果不告诉慧慧,家树肯定有遗憾。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我在秋千上平静地看完了妈妈的“日记”,心里有一种巨大的疼痛开始漫延……
我把笔记本还给妈妈。妈妈有些不安地问我:“你……能去看看他吗?”我点了点头。
在医院的走廊里,飘荡着一首歌,妈妈说:“这歌是你爸……叔叔点的,医院的广播室里每天都会放三遍这首歌,这歌叫《悲伤的秋千》。”进了病房,他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眯着眼,头发稀疏,脸色惨白。妈妈走到他面前,拉了拉被角说:“慧慧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他睁开眼,眼里有一丝光芒闪过,有些慌乱地说:“噢,来啦,我正听歌呢。”我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沉默中,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削了个苹果,分成两半,一半给妈妈,一半给他,我看到他接苹果的手在抖。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太阳变得温暖,妈妈说:“我回家做饭,慧慧,你去吗?”
我和妈妈一路沉默,妈妈买了些菜,把我带到她的新家。那是一幢小楼,楼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从外面能看到院子里有棵梧桐树。
推开门,在傍晚的阳光中,树下,我看到——铁架子,钢丝绳,绣花坐垫……喔,秋千……
一时间,我泪如雨下。妈妈一把抱过我,紧紧地,紧紧地……
(张志国摘自《江南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