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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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太太在三个月里胖了二十公斤。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变得特别爱吃,然后开始吃得特别多、特别频繁,那时我只觉得她的胃口变得比较好而已。当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如同一个吹胀的气球膨大了起来。我以为她怀孕了,却又不是。
  我太太本身是属于姿色平庸的,但在几个月前,总是还有那么几分清秀。在我太太之前我有过好几个女朋友,我没那个能力留住她们。不论我多么卖力,时间方面也好,金钱方面也好,床上也好……我一直努力地追求着那些美丽可爱,或是性感时髦的女人,我甚至尝试过来自富裕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作为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的毕业生,我总认为我的前途不可限量,但是最终的结果都是一一败下阵来。每一任女朋友我都忙着取悦她们,忙到最后还是一样。只有我太太不同。遇到我太太那会儿我抱着一种半死不活的心态——随便吧,反正也持续不了多久。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仿佛也怀着类似的态度。我们两个就在这种状态中走下去。时间久了,她还没离开,结婚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时我也在社会上一段时间了,变成了脚踏实地的一族。看来看去,觉得我太太这样的还真不错。有时候听到女同事抱怨自己的老公没出息,或者听到男同事说自己的老婆给自己多大压力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在窃喜我太太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多么难得。再后来,通过努力和机缘巧合,我的社会地位和收入等各方面都有提升,我偶尔也会沾沾自喜地想,像她这样平庸的女人,能找到我这样的,恐怕心里也一直在窃喜吧。
  除了这次忽然的发胖,我太太从来没有让我惊讶过,也没有怎么让我不满意过。她以前对吃是带着无所谓的态度。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父母总会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只要是辣的、咸的、烫的,他们就会不断地感慨——真是好吃!痛快啊!吃得舒服啊!有时候哪怕仅仅只是一碗光面条拌上辣椒酱,他们也会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说好吃好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长此以来,她对吃便不是很感兴趣。但现在她却坐在我对面大口大口地嚼着区区一百二十克就要价将近一千块的烤牛肉。其余什么菜都不吃,我点的沙拉她连碰也不碰,只是把一块又一块的烤牛肉接二连三地往嘴里塞去。
  不喝一口酒吗?我问。我太太举起清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服务生立刻上来将她的酒杯满上。这酒杯是我选的。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当服务生端了一盘杯子上来的时候,我太太只顾着看菜单。我让她选,她头也不抬地说,你选吧。我特地选了两个差不多的,情侣杯似的,手工做的透明酒杯上洒着斑斑点点的颜色,在这间高档日式烤肉店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晶莹灵动。以前这种小事情都是她喜欢做的,她喜欢掌握这些小小的事情——选个杯子,在价格相当的范围内买什么牌子的卫生纸、橙汁、牛奶、炒菜油、橄榄油、面条、沐浴露、肥皂盒等等。有时候她在超市里可以这样慢慢比较着买上一整个上午。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也许是店里灯光的关系,也许是她胖了许多的关系,她脸上的皮肤显得格外的好。她就那样坐在那里,翻动着烤炉上的牛肉,油脂淌了下去,一小簇火焰忽地冒了起来。喝。我夸张地发出声音,想没话找点话说。
  我太太将烤得半熟的牛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看她吃成这样,我觉得没什么胃口,只有继续说道,听说这里的牛每一年在日本都会得很多奖……为了加强我的话,我抬起头略带夸张地将脖子转来转去看着墙上挂着的各种各样的奖杯和奖牌。我太太只是有节奏地,夹起牛肉片,铺在烤炉上,等待两三秒,翻面,再等待两三秒,然后夹起来放进嘴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一再地重复着,丝毫不像是会帮我烤上一两片的样子。我彻底地丧失了胃口。其实我没有胃口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我夹了一片沙拉里的叶子,扁着嘴使劲地咀嚼起来。芝麻油的味道混合着叶子淡淡的苦涩味,在我的嘴里弥漫开来。
  在薄切、角切、牛排切都上了一遍之后,我太太终于吃完了。我伸手准备叫买单。当服务生上前来之后,我太太忽然说,再叫些什么好呢?我看着她。平时我偶尔和同事或者客户会来这间餐厅,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地方,所以才带她来。还叫些什么好呢?我太太像打量菜单一样上下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服务生。冰淇淋吗?我忍着气说。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太太微微侧着脸问。今天有很新鲜的生牛肉。服务生兴致勃勃地推荐说,这是菜单上没有的。我带着费解的表情看着那个脸上生着青春痘的年轻人。好吧。我太太满意地点点头。那就生牛肉吧。不一会儿,服务生端上来一盘红通通的生牛肉,微笑着,带些得意地对我说,看就看得出很新鲜。我太太略略皱了皱眉,然后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我不记得我太太什么时候吃过生牛肉。我太太就这样略略皱着眉,一口一口地把生牛肉放到嘴里去。我看着她。她的嘴角沾了一点血。在餐厅经过设计的灯光的照射下,她淡黄的略微有些松弛的胖脸像一大块化了又再凝起来的黄油,用餐刀刮着割下去,会卷起带着细微锯齿印痕的黄油卷子。
  我收起了远远超过我预算的账单,沉着脸上了车。当我刚刚开出停车场,上了正街之后,我太太又从包里掏出刚才烤肉店送的薄荷糖放到嘴里,起劲地咂了起来。静默的车厢里,就听见她嘴里咂糖的声音。可能刚才有一两块牛肉我烤得太生了些,我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在封闭的车厢里,血腥味打散开来,混合着我太太嘴里薄荷的味道。
  其实我太太以前一直挺好的。除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我太太还有一点人云亦云。用我岳母的话说就是没有主心骨。刚结婚那会儿,我跟双方家长解释我们要拚事业,我现在在金融界正处于上升期,我太太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但是也算稳定,因此生小孩的事情先放一放。毕竟我们都不是来自于富裕的家庭。我太太那会儿是想要小孩子的,她难得地发表了反对意见,即使像我太太这种没有主心骨的人,都说出了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辞职在家带小孩这样决绝的话。这个想法立刻被我否定了。那时候我们俩都处于奋斗期。当时流行的丁克一族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但是结婚不久后,她还是怀上了孩子,结果遭到了我的坚决反对,甚至连离婚这样的威胁都提出来了。我太太最终還是听从了我的意见。不久后她却很快辞了职,虽然她给我的原因是自堕胎以后身体一直不舒服。但是我觉得她真正的原因还是想要小孩,又或者对我决绝的、毫无商量余地的否定的一种反击。我不知道,也顾不上去想,只是在做爱的时候特别小心了。   我太太以前就算不上能言善道、社交广泛的那种,后来辞去了工作在家里当自由职业者,就越发少和人打交道了。她以前是在一家老牌的日本跨国企业里当使用说明书的翻译,辞职之后利用以前工作时积累下来的关系接了各种科技相关的翻译工作在家里做。渐渐地,本来就有些淡漠的性格变得更加封闭沉闷了。当然,当周围的同事一次又一次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甚至有些一起去应酬的同事带着一脸尴尬让我帮忙和他们的老婆讲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庆幸的,不论我多晚回去,或者多频繁地加班、应酬,我太太从来没有计较过。我喜欢这种自由,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之中,都是有计划的、井井有条的——先积累工作经验,达到一定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之后再要小孩子,第一个最好是个男孩,然后再考虑生个女孩。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吗?
  说实话我的天资不算好,不管是样貌还是才干,没有一样是出众的,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所以我唯一有的,就是苦干。苦干了这么多年,我也算爬得快的,而我的爬得快,也和我太太分不开。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比较简单,但家务事也总还是有的,这些也丝毫不用我操心。每天我都穿着我太太洗好烫得笔挺的衬衫和裤子出门,开着被我太太洗得亮闪闪的车跑来跑去,常常在公司里留到最后一个回家,或是陪客户陪到最后,即使是天快亮了也不用担心回家怎么解释或是一直看手机担心家里不断地催促。要知道,喝酒喝到曲终人散的最后正是和客户说体己话的好时候啊。
  因为忙,我已经很少和她做爱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太太虽然表面淡漠,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对床上的事情还是热衷的。一开始我是非常愿意取悦她的,有时候光前戏就可以半个小时甚至长达一个小时。后来确实是太忙了,压力也比较大,渐渐地就没那个心情。我更宁可自己解决,想着等到准备要小孩的时候再做就好了。
  据我岳父一次酒后所说,其实我太太的这种性格很有可能是他造成的。我岳父是一个酿酒厂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对于唯一的女儿的教育方式就是严加管教。那天我岳父很不满地说,可能骂得太多打得太多了,结果打成了个呆子。我岳母在旁边说,所以这孩子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习惯了,现在长大了就是别人说个啥就是个啥……不过也有厉害地反抗的时候啊。我岳父红着脸提高声调接过去说,你忘啦?那时候竟然还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情……他转过脸来晃悠悠地看着我岳母。我岳母在桌子底下用力推了我岳父一下。
  不管怎么说,我太太这次突然的饮食失控,确实是够让我意外的了。是不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我对她说,不然去看看医生吧,看是不是什么内分泌失调、甲亢之类的毛病。我太太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上班。
  一切正常。我太太说。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医生说一切正常。
  噢。我说,一切正常?你确定吗?
  今天去拿检验报告了。
  都正常?
  嗯。
  那怎么会好端端的就这样胖了这么多?怎么会吃成这样?医生说什么原因了吗?
  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大。
  你压力大?我在电话这头不由地笑出声来,你又不用上班。压力大的人应该是我吧?我不客气地说,你这么久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我压力那么大,也没有像你那样胡吃海喝啊。
  我太太没说话。我等了几秒钟,然后把电话挂了。
  那天晚上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我先去厨房打开冰箱。果然不出我所料,冰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各种冷冻的肉类、五花八门的半加工食物、各种冰淇淋冷冻糕点等等……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冰箱里甚至有两盒鱼子酱。我们不过是小康之家,我太太竟然连鱼子酱这种奢侈的食物都买起来了。就算我可以不管我太太的吃和胖,我也绝不可以任由家里的钱就这样哗啦啦的被浪费在无谓的食物上。走进卧室,看着已经熟睡了的肥胖的妻子,虽然长胖了那么多,我太太还是保持了以前的睡姿,将头埋在自己的胳膊中,缩在床边,无声无息地睡着。我心里竟然闪过趁着还没孩子不然离了算了的念头。我坐在床上,端详着将肥胖的身体缩在床边的她。
  第二天晚上我太太做了普通的晚餐,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太太一如既往地吃得特别多,她仿佛不是在吃而是在往里面填塞,一边吃一边大口地喝着水把食物冲咽下去。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吃饭。不会饱吗?
  会啊。
  那怎么还会一直吃呢?我问。
  就是那种很想吃的感觉。连食物的味道、香气都非常清晰。食物的口感,在嘴巴里面搅拌的感觉,吞咽下去的感觉都清清楚楚。就是想吃,而且很想吃到。
  不是饱了吗?
  又觉得饱,又觉得饿。吃了甜的就想吃咸的辣的,吃了咸的辣的又想吃甜的……蛋糕切开时的感觉,麻辣火锅煮到最后上面混合著泡沫的一层油,米饭拌着菜汁,泡面卷在筷子上的样子,香肠那略略带点硬度的口感,西瓜被挖起来放进嘴里咬下去的那一刹那的感觉,烤过的食物油脂混合着调料和木炭的香气,酱油拌上芥末配上生鱼片的口感,鸡饭的鸡肉连着皮和骨头上那薄薄的一层,用牙齿刮下去的口感……都非常清楚,在脑子里,只想吃到、吃下去,吃下去就踏实了。
  在我们快吃完的时候,我太太忽然打了一个嗝。本来已经喝下去的水从我太太口中哗啦哗啦地流了来,她飞快地抽了一张餐巾纸将嘴边、身上和桌子上的水迅速擦干净。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泛出了羞愧的神色。
  确实有点不像样子了……她说。体重也增加了很多……那天和一个朋友去餐厅,那个女服务员以为我怀孕,问要不要拿一个枕头给我,这样我可以坐得比较舒服一点。人家说催吐可以……我太太用手蒙住了脸。
  不然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说,总不能就这样子下去吧。
  我之前跟我的一个上级谈到我工作的强度和压力太大,提到过我太太的情况。这个上级当时曾经说过心理医生的事情。其实我对所谓的心理医生是非常嗤之以鼻的。我跟我的那个上级说,随便坐在那边和你讲讲话就要收那么贵的费用,那些人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   做我们这一行的太太看心理医生不是很正常吗?这可是圈子里的时髦事儿呢,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所以总要从小时候找些不满意的事情出来吧。我的上级仿佛讲了一个很聪明的笑话一样笑了笑,介绍你的这个,我太太就是看的他,我觉得挺不错的,至少不哭不闹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在网上搜了关于我上级介绍的这个心理医生,应该算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了吧,至少收费是最高的。我亲自打电话预约了时间,又让秘书将我那天的一部分时间空出来,然后再通知我太太。等我到了这间位于市区购物中心的诊所时,我太太在诊室里还没有出来,前台小姐看我只是坐在那里,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便又低头在她的手机上划着。我也掏出手机在上面划。过了一会儿,门一响,我太太走出来了。医生跟在她后面。我上前打了个招呼,并报了我上级的名字。噢,原来是他介绍的……医生点点头。我可以和你谈两句吗?我问。进了诊室,门在身后自动关上了。医生见我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笑了笑,便也站着说:可能引起暴饮暴食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因为压力,也可能因为过去的某些事情。我嗯了一声。那我太太是因为什么?医生盯着我看了看,她才刚刚来看,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了解。医生等了片刻见我不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便说,你回去观察她一下,有什么可以随时让我知道。
  等我从诊室出来,我太太却又不在了。我问前台小姐,她说已经下去了。我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我坐电梯到了楼下,她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刚才去底层买一点东西,现在在一楼的扶梯口。你要去上班还是送我回去?我急忙说,我送你回去吧。见到我太太的时候,她站在扶梯口,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纸盒子,上面印着一只古怪的鸡的图案和红黑相间的品牌名字。我们两个一起往停车场的电梯走去。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太太看周围没人,便从那白色纸盒子里拿出一根鸡肉串撕咬了起来,一手捏着竹签,用牙齿将上面镶嵌着大葱的鸡胸肉用力往下撕,她原本就是大眼睛,陷在肥厚的脸里圆圆的眼睛瞪着,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狰狞,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在小小的充满烤鸡肉串味道的电梯里,听着我太太发出的声音,我忽然觉得有点恐惧。电梯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抱歉。我说了一声。然后低着头迅速走了出去。那两个女孩子有着那样细的腰身和扁平的腹部。我快走到车边的时候回头对我太太说,公司里还有一些事情,不然我放你在外面的出租车站?我太太略带些茫然地看着我,一边吞咽着嘴里的鸡肉一边说,我自己走去出租车站吧,我还可以逛一逛买点东西。我觉得她连说话的语速和反应都变慢了。好好好,我连声说,你逛一逛,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吧。我太太转身走向电梯。我坐进车里,打着了火,放好了安全带。看见我太太居然还在那边,她找错了边,晃动着胖胖的身子,新买的大号的蓝色套装远看显得特别簇新,像一个摇摇摆摆的企鹅。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她看向我,我指了指另外一边。她的样子仿佛哦了一声,然后又走向另外一边。我一直看着她进了电梯,用力踩下油门,飞速地开出停车场。一辆直行的车被我吓了一跳,按响了喇叭。我汇到了车流里。天阴得不得了,我打电话给我太太。
  要下雨了,你有伞吗?
  没有。
  不然买一把吧。
  噢。
  等到上了主路,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在前面的天空中枝枝杈杈噼里啪啦地亮起来,我吓了一跳,然后轰隆一声,热带的雷声响了起来。那道纤细的闪电,像那两个女人纤细的腰,枝枝杈杈地延伸去。
  昂贵的心理医生明显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我太太还在继续吃继续胖,更糟糕的是她开始失眠和掉头发,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药物引起的。最近这一段时间,看我太太看多了,连带着我都有点不太对劲,每天早上我穿上衬衣,打上领带,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胀鼓鼓的胖子,衬衣、前襟、袖子、裤管都如吹满气的气球一般鼓胀着。我减少了工作后不必要的应酬,尽量多回去陪她,或带她出去吃饭,或陪她去哪里走走逛逛,但是这些举动和一周两次的心理医生一样,似乎都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我太太还是这样一直胖下去,胖得仿佛变了一个人。我试了各种方法,在网上搜了各种各样的相关资料,甚至连床上的方法也试了,现在胖了这么多,平添了许多难度。我兢兢业业地忙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啧的一声,然后过了一阵子,又是一声。我闻到一股水果香精的味道。我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摸了一颗软糖塞进了嘴里。我一下子便力不从心了。现在除了担心我太太的发胖问题,我还要连带着担心我自己。日子好像一大团固态的肥油,黏黏滞滞的。有那么一两次陪我太太下去看心理医生,看着进出的那些男女,我甚至连带着怀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看一看了。难怪心理医生赚那么多钱。我站在诊所里看着大玻璃窗外面繁华的街景,额头顶在玻璃上,一点点冰凉。
  有一个金融刊物要采访我老板。我老板让我帮他擬好了答案,其实就是几个简单的问题,电话里就可以讲得很清楚,但记者还是坚持要求见面采访。那个女记者听说很麻烦的。我老板皱着眉头看着我拟给他的答案的打印稿,然后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我接着说,要不然你去吧。
  啊?我有些受宠若惊。
  没事的。反正答案也都是你写的。
  那……
  哦,文章里放你的名字好了,听说还要放照片。我老板抬头看了看我,打了个哈哈。你也比较帅嘛,又比较年轻。
  我觉得这算是一个好机会,回到自己办公室便吩咐秘书把我的几张照片调出来以便挑选。
  我本来以为财经刊物的记者长相应该都很平庸,或者至少很规矩吧。但是这个卡卡既不平庸也不规矩,她看起来更像是从国外度假回来的女学生。她不仅瘦,而且紧,戴着一顶小巧的巴拿马帽,潇洒的短发,细长的脖子后面有个漂亮的小男孩一样的头发尖,长手长脚,穿着宽松的镶着细金属链的香奈儿白色T恤衫和深蓝色的西装短裤,右手戴一块男装的泰格豪雅手表,脚上登着一双帅气的黑白相间的牛津鞋,全身像被蜜糖泡过一样,手指推上去简直可以推出一层蜜糖的痕迹来。干我们这一行也算穿着讲究的,而卡卡,她简直是直接从时尚杂志里跳出来的。   有一次睡前我短信问她在干嘛。吃蜗牛。她回我说。在外面?在家。那天晚上我梦到屋子里到处爬满了蜗牛,有两个巨大的蜗牛甚至趴在我的阴囊上,软趴趴地跟着音乐的节奏蠕动着。我依稀看到卡卡尖尖的脸和她伸出的小小的舌头——蛾子身体一样的小舌头。我清晰地听到了音乐的声音,我好像醒了一下,感觉到我太太那边有些动静,但是我很快就又睡着了,然后我继续做梦,我梦见卡卡伸出的小小的舌头仿若一只含在嘴里的蛾子,随着她兴奋的叫声飞出来一堆飞蛾,粉粉尘尘的令人窒息,我又梦见我太太在吞咽那些蛾子。我眉头皱得太紧,以致于即使在梦中,我都能感觉到我的前额生疼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被手机上的闹钟叫醒的时候,我太太在枕头旁边看着我,我微微吃了一吓。一段时间没有留意,这时才看出我太太的脸和身体又胖出许多来,可能是因为掉头发的关系,她把头发剪得更短了,头发上散发着些微的中草药味道。我替我太太拢了拢头发。我伸手去拉我太太。过了一会儿,我太太说,上班要迟到了。没关系。我说。又过了一会儿,我太太说,那个心理医生我不想去看了。没关系。我说。我太太在床上,已经隐隐有了肉山的趋势,一个连一个的突起,左一个弧线右一个弧线,松弛的,层层叠叠的。我想再努力一下。过了一会儿,我太太说,没关系。
  那天我请了假,陪我太太四处转转逛逛,我太太似乎有几分高兴,买了几样家里零碎的小东西。逛得累了我便提议喝下午茶。你不是有个老朋友叫什么苏珊娜?以前你很喜欢和她一起聊天什么的,好久没有听你说起她了。我太太脸上显出一点迟疑的尴尬,带点吃吃的表情看着我说,苏珊娜。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样,我连带着也尴尬了起来。不然叫她出来一起喝茶吧,多和朋友在一起也许会好一点,你看,我也不能每天陪着你,我还是有很多事情的……
  那个太太倒是一叫便有空的,人还未到在电话里便已经喧嚣起来。在哪个店?哦,我知道,我知道。我去过,我去过……我刚刚停好车现在上来啦。你看你先生多好,多么好……一见面这喧嚣便扩大了许多,你看看,你看看,你先生多好啊,你多幸福啊,你先生还陪你逛街。我和我太太呵呵呵地陪着笑。等到她坐定,翻开了菜单,笑着对服务生说,你别走开,别走开,我马上就能点好,很快的。她来来回回翻着那菜单。甜品饮料在这里。服务生伸出手又将菜单翻到后面。啊。她上上下下地看着那菜单。嗯……她忽然又抬起头,你们点的什么?然后又看向服务生,你不要走开,我马上要点好了的,很快的。她又低头看着菜单,嗯……她一只手翻着菜单一只手托在腮边,将小手指尖伸进嘴里去。一个中年太太忽然做出这样的小女孩的娇俏姿态,我眨了眨眼睛,看向我太太。我太太似乎觉得没什么,只是盯着她朋友面前那菜单,仿佛那样可以帮助她朋友尽快做决定一样。哼……她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啊啊啊,给我这个吧。她用翻页的那只手指着一幅图片。然后又抬眼看向我们,咬着手指尖冲着我笑了起来。你们觉得呢?
  好啊。我说。那就这个吧。
  你看你们两个多好。真好。真的好。那位太太用力点了点头,身子往后退了退,离远了些打量了我们一下,又靠近来。你看你先生多好。她噘着嘴,撒娇一样微微低下头翻起眼睛来看我太太。我太太只顾笑,笑完了便静默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服务生上了杯parfait。她拿起小勺,看了看我太太,然后开始吃了起来。
  这时候卡卡的短信来了:在干嘛?
  我回了一个:在陪我太太逛街喝茶。我想了想又把“逛街喝茶”给删了。
  那边没有再回了。
  放下手机,我抬起头,正对上我太太朋友的目光。她仿佛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看见我看她,便马上又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了牙齿,可能因为在吃东西,牙齿上泛出白色泡沫。这让我想起卡卡。我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机。
  过了一会儿,我太太和她聊了起来。我便在手机上处理起邮件。又过了一阵子,我太太问我,要去吗?
  去吧,去吧。那位太太热烈地说。
  我询问地看向我太太。
  去听课。那位太太直接回答。今天星期三,晚上就有课。
  听课?
  你知道吗?那位太太把身体完全转向我。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面,其实都有很多伤口。
  伤口?
  我太太略带点抱歉地说,他太专心在手机上了,所以没听到你讲什么。
  那位太太大声说,没事没事。我们身体里面,其实有很多很多伤口,伤口啊,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不知道,但是那些伤口已经有了。你想想你小时候,其实影响到我们现在。这个是老师自己编的课程,只要把伤口治好了,就是自我疗愈,就可以改变一生!
  心理医生吗?我看向我太太。
  不等我太太回答,那位太太接过去说,不是心理医生,是心灵导师。心理医生是什么?他们只是学书本上的知识。心灵导师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心理医生只知道用书本去治疗你,到最后还不是开药?唉……总之我不会说,你们听听我的老师怎么说的就知道了。来听听吧。来听听吧。听听吧。
  要去吗?我太太看着我。
  你想去吗?我问我太太。
  我想试试……我太太说。
  好。我说。那去吧。
  我的话音刚落,那位太太已经拿出手机打了起来了。今天我会带两位朋友过来,对对对,夫妻两个,两个很恩爱的……
  我听着那位太太的喧哗,在手机上轻轻摩挲着。
  上课的地方在工业区。可能是因为不要钱的关系,来的人还真不少,在门口注册之后,我和我太太一人拿到一张调查表格,一张他们的课程表格,还有一张五百块的代金券,等于可以免费和导师进行一次一个小时的一对一评估和咨询。我扫了一眼他们的课程——疗愈模式家庭两日工作坊,重启人生模式七日课程,还有一个月的课程,一个季度的课程到一年的课程,每个课程都有一个非常正能量的复杂的名字,每个课程底下都有详细的说明,价格从三千到两万不等。那位太太拉着我们坐在第一排。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她的老师出来了。那个老师握着麦克风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直到看得我不自在起来,又再将目光移过去凝视着我太太,然后又再看向那位太太。正当我觉得有些紧张的时候,那位老师又看向另外一边的聽众,就这样轮番凝视了相当长的一阵子,然后才开始自我介绍。   我听了十多分钟便觉得难以忍受。那老师讲了一句什么,带领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瞟了一眼我太太,坐在第一排又不好意思一直拿手机出来翻看。那个老师又讲了些什么,男男女女又热切地哄笑起来,我太太的朋友哈哈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拿眼睛瞟我们。
  过了好一阵子,卡卡的短信来了。要过来吗?
  我侧身小声对我太太说,大伟他们在应酬一个客户,谈到了比较重要的东西,现在希望我能去一下。
  我太太犹豫了一下,那你去吧。
  好好好……我连声说,我把车留给你,等下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打车走。
  说完我迅速把车钥匙塞给我太太,站起身走了。
  我想我知道了我太太对于食物的感觉,热爱也好,需要也好,一种慰藉也好,在做爱的过程中,我想起了我太太说的,只想吃下去,吃下去就安心了。结束之后我看了看手机,大约在半个小时前我太太连着打了两次电话给我。以我对我太太的了解,她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不会这样找我,通常我应酬的时候她根本不会找我。我也顾不得卡卡躺在旁边,顺手关了她放的音乐直接打回去。
  我还在停车场。车出不去了。电话那边我太太倒很平静。
  车出不去了?我问。车出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出不去就是出不去了,你来看了就知道了。
  我匆匆穿好衣服,急着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到楼下,车还没到我已经穿好了鞋往外走了。卡卡一直没有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时能说些什么好,关上门就走了。
  我那辆巨大的宝马7系停在停车场出口处。昏暗的灯光下,我那肥大的太太幽暗地坐在里面。
  这个栏杆就是不开,卡拔过插过了,机器里面也插过试过了。她平静地说,对讲也按了,没有人来。
  你一直等到现在?我问。
  我想,你总会看电话的吧。她淡淡地说。
  我让我太太坐到副驾驶位,我自己坐在驾驶位。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我用力地按响了喇叭,我将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喇叭上,喇叭声在寂静的工业区尖锐而持续地响着,即使隔着隔音良好的车身,也刺得人耳朵疼。
  那天晚上之后,我和卡卡就一直没有再联系。公寓管理处再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手机放在无声。
  等到开完会,我打了回去。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我不耐烦地大声说。
  还是有人投诉你的租客音乐声音开得太大。
  晚上吗?
  白天和晚上。
  白天不是允许的吗?
  是的。可是……有住户投诉……
  是谁投诉?你跟我说,我亲自和他讲一讲。是我隔壁吗?还是我楼上楼下?不会是对门的那两家吧?
  嗯……
  隔着电话我都能看到管理处的人为难的样子,可能我的语气太过于严肃紧张了一些。我想幽默一点处理这个问题,顺便套套近乎,我看着办公室窗户外面的海景说,你听过一个笑话吗?有个老处女叫警察,说有一群男孩在外面光着身子。警察处理了。但是老处女又打来说,我还能看到他们光着身子,警察说不可能吧,我已经让他们去别处了。老处女说,可是,我用望远镜还能看到。
  电话里没有传来笑声,于是我没办法,只能自己笑了起来。这样的小事情……
  陈先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也没有办法。
  好好好,我去处理一下……
  已经打给陈太太了,或许她能和租户说一下。之前租户的事情,有一次也是陈太太处理的。
  你为什么要打给她?
  刚才你一直没接电话,那个投诉的业主又一直打电话过来问我们到底跟你说了没有,你知道,这毕竟是她第二次投诉了……
  以后有这样的事情,任何事情,直接打给我,不要打给我太太,如果我没有接,你们就等一等。失火了吗?地震了吗?新加坡要沉没了吗?我气急败坏。
  那边没有出声。
  有什么事情……我深吸了一口气,放慢语气再强调,任何事情,直接打给我。不要打给我太太。听清楚了没有?我不客气地说。
  好的,陈先生。那边平淡地说,然后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打给卡卡她没有接,只是回了一个短信说她在采访,大概六点结束。我短信告诉她我工作结束后会去她那边。我到了公寓的时候卡卡不在,门上粘了一张蓝色的小人形贴纸,小人旁边用笔画着好几圈波浪形。卡卡在泳池里戴着亮灰色的泳帽,穿着小男生一样的深蓝色的一件式连体长袖短裤泳衣,戴着一副银白色的游泳专用耳机,仿佛科幻片中的某种装置一样架在脑后。卡卡在游完了一圈之后看到了我。于是我先上了楼。等到卡卡水淋淋地披着浴袍从门外进来,我说,管理处打给我太太了。我知道。卡卡用毛巾揉着短发。你太太后来打给我了。我太太打给你了?我看着她。卡卡径直走去厕所,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澡。卡卡任由淋浴房的门大开着,水珠溅在我的袜子上和西装裤子上。管理处的人过来问我要的电话,说是方便联系。卡卡一边说一边用一个长条的浴巾开始在身上抹浴液。我看着卡卡。我太太说什么了?卡卡将长条的浴巾仿若脱衣舞娘一样在身上来回拉着,微笑着,带点调皮的神色地看着我。
  我太太说什么了?
  就说管理处找不到你,所以打给她,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看看怎么回事情。让我不要把音乐开得那么大声。
  你说什么?
  我说好。卡卡继续看着我,打开了花洒,水嘭的一下对着卡卡淋了下来。我踩进去淋浴房,袜子迅速湿透了,那条腻满了浴液的浴巾和卡卡的皮肤一样滑不留手。蒸腾着水汽的淋浴房仿佛粉粉尘尘的,有一种令人厌恶的窒息感。我眉头皱得太紧,以致于前额生疼起来。
  晚上我太太躺在我身边,发出些微的呕吐过的味道。我心虚,总觉得鬼影绰绰。我回来得晚,她也没睡,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便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没话找话地问她东西,然后又说换了租客忘了跟她说了,日本人租约到期了,中介帮忙找了这个新的,因为要得急,后来又忙,所以忘了跟她說了。我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说,毕竟加付了两个月的房租。   回新加坡的路上我太太又睡着了。关卡那边排大队,一辆车接着一辆车地检查。卡卡发了一个短信给我。我没有回。我前面的那辆车打开后备箱接受关卡人员的检查,里面全是满满的日用品,卷纸、餐巾纸、厨房用纸、炒菜油、面粉……堆得又满又整齐。呵。居然可以堆到这么整齐……买了这么些……这还真是花了心思堆的……我看着那仿佛建筑师搭建的一大堆日用品,心里想着。
  日子一如平常。我太太还是继续吃,继续胖,因为暴饮暴食引起的各种各样的毛病也还在继续,我没能改变什么。卡卡没有再联系我,我也没有联系她。有一次下班早,我拉我太太去东海岸公园走路做运动,海边站了一个很胖的女人,年纪不大,露出来的小腿胖得变了形,穿着红色的T恤衫黑色的短裤。一身的肉往下倾泻着,手里提着好几个超市的袋子,缓慢地移动着。这样的衣服要在哪里买?我太太说。我自然没有接茬,只是说,前面就是珍宝,你想吃螃蟹吗?
  晚上我梦见我太太继续变胖,变成了那个站在海边的胖女人那么胖,移动缓慢,举步维艰,身体都变了形,这变形又再继续下去,直到面目模糊,胖成了一座山,我从山洞中钻进去,里面漆黑一片,然后我看到一个颀长紧实的影子露齿而笑,牙齿后面微微反着光。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光呢?
  我今天去我们的公寓了。有一天吃完晚餐之后,我太太忽然对我说。邻居到底是报警了。说是音乐开得太大声。我太太等了一会儿见我没说什么,一边往嘴里塞着海苔一边继续说,管理处打了电话让我最好去看一下。我到那边之后,警察已经走了。其实倒没有什么事情。家里有点乱。但是那个卡卡……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我,手上还拿着一片海苔。过了一会儿,干燥的海苔擦过我太太的嘴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她的唾液濡湿了那片海苔的声音,她咽了咽口水说,倒是很热情。
  晚上我打电话给卡卡,那边很快接了,我没说话,那边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太太在另一个房间叫我,我便把电话挂了。
  又过了几天。我太太忽然说卡卡中午请她吃了个饭。哦。说什么了吗?我问。
  她没有说为什么。她找的餐厅倒特别,我忘了叫什么了,一长串古怪发音的名字。吃的牛排。那家牛排真不错。她一直叫我多吃点……我太太微笑,她居然叫我多吃点……
  你坐出租车过去的?
  她在地铁站接上了我。
  她的Mini你挤得进去嘛。我笑。话刚出口我便知道说错了话。但是又没有办法,只有加大力度地笑。
  我太太也跟着笑起来。她送了支口红给我。这个人倒很客气。她说她以前也暴饮暴食过。这个人倒是很不一样。
  哦?我看着我太太嘴唇上抹着的口红。卡卡果然是有办法的,她挑的口红颜色居然非常衬我太太,即使是胖,那抹颜色也衬得她显出一些性感和娇柔来。
  嗯。
  我太太倒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笑。
  或许这就是她要的。我想。就和她之前辞职一样。
  那之后我偶尔听到卡卡的名字。亲密地、随意地从我太太两片嘴唇里蹦出来。卡卡怎么样怎么样,卡卡怎么样怎么样。我太太甚至学会了用卡卡式的调侃的表情看着我。她新添置了瑜伽垫、瑜伽球、瑜伽带等等……又说蒸了桑拿之后轻了一公斤。过了一段时间,又新烫了头发,她以前说烫发对身体不好,再加上后来又脱发。现在头发烫了显得蓬松,倒显得发量多。
  卡卡介绍的。说是给范冰冰赵薇等明星做头发的。贵是真贵。因为认识,居然能打对折。我太太说。
  嗯。我说。她应该总是有办法的。我停了停,又说,就像你一样。
  我也没有再联络卡卡。有一次在外面应酬,我的一个同事为了个别的事儿说了一句——自此相安无事。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那就相安无事吧。
  我给自己加了许多加班和应酬。有一次我的老板在我们整个部门同事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地笑着说这是要冲到我的位置啊。有时候应酬晚了,回来之后躺在我太太旁边听着她沉睡的鼻息,我会想起卡卡,洗发水洗澡液的香气,那种古怪的淡淡的游泳池的味道,渴求一闪而过,第二天又一切恢复正常。我太太与卡卡两个人,和我仿佛两个毫无关联、独立存在的正常的个体。有一个晚上,也许是应酬的时候酒喝得太多又或者是菜里的味精太多了,回到家我觉得非常口渴,即使喝了很多水也难以消除那种口渴的感觉,我洗完澡之后走到冰箱去拿一罐可乐。我意外地发现冰箱里几乎没有什么食物。我走到房间看着我太太,她似乎瘦了一些。可乐冒起的细小的气泡打在我的嘴唇上。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我太太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想,这样也好。
  就这样,我太太终于跟我说卡卡要退租了,她在找别的地方搬。我太太说。好。我說。有一次我的中介打电话过来。我觉得很奇怪,便接了起来。她说她打了几个电话给我太太,但是她都没有接,今天刚好手上有一个租客急着看房子。我太太的朋友不多,基本没什么人给她打电话,我知道她平时手机从来不会调到无声的,即使是睡觉的时候。我想了想说,你今天不用打给我太太了,这房子我们不急着出租,看看再说吧。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打了几次电话给卡卡,她都没有接,也没有打回来。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住在那个房子里。我太太也不提这个事情。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她,我太太说,说是要搬走了,房子也找得差不多了。
  那个下午阳光非常好,云堆得高高的,空气中难得有一种干燥的感觉。我本来晚上有个工作上的晚宴,因为客户的重要人物临时无法出席而改期了。我忽然很想去那个公寓看看。我停好了车,先从停车场走到游泳池。那一池蓝色的水舒展在阳光下,泳池里只有两三个人。我没有看见卡卡。我捏着钥匙从泳池走到电梯,坐电梯到我的那个单元。站在门口,我把耳朵靠近房门听了听房间里面的动静。我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正当我准备要开门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两个女人熟悉的声音,那熟悉的,高高低低的高潮过后的细碎的呻吟声。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开始说笑了。
  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泳池。这时黄昏的阳光已经蔓延在了泳池上。泳池里多了一群小孩子练蝶泳,一个一个仿佛飞鱼一样从金色的水面上扑腾而过,水花四溅。我想不起我最后一次游泳是什么时候。我脱了鞋,将衣服裤子脱下来放在泳池旁边的靠椅上。整个泳池的水都被晒热了,午后的水温暖地包围着我。我舒展开身子向泳池中间游去,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的女人腿一蹬一蹬地游在我前面,一开一合仿佛一只白色的水母。我本来以为我会闻到游泳池的味道,但是水面上漂着的全是这个女人的防晒油的味道,油腻腻地腻在水面上一层。这时我忽然想到,我的车还在停车场,等下我太太会看到的。这样也好。我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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