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什阿里:皮肤是唯一真实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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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Dave Morgan

  “宇宙就是一個不断瓦解的过程,一切都在腐蚀,但我们依然尝试着稳定它们的状态。这种张力深深吸引着我,是我创作的核心。”
  秋冬之际,伊朗裔英国艺术家施拉泽·赫什阿里(Shirazeh Houshiary)在上海里森画廊举办她在中国的首次个展“时间于此”(As Time Stood Still),展出了她在疫情肆虐期间创作的多件作品。
  《波涛》、《寓言》、《喀迈拉》、《大图景》和《思绪与物质》等五幅新画作,生动地表现了艺术家眼中瞬息万变的世界。这批画作多由铸造铝合金、亚克力调和颜料与铅笔完成,绘出赫什阿里最擅长的螺旋形态——和风轻拂下树叶的微微颤动,令我们重新认识生命和自身蜉蝣般的存在。
  10月下旬,赫什阿里接受本刊记者邮件专访,分享了她在疫情期间的经历与感受,以及她对东西方文化的理解。
  “居家隔离期间,我常常观察窗外的树木花草,发现自然能给人以安慰,让我定睛于此地此刻存在之美,体悟生命的律动和我们在世上朝露般的短暂存留。这样一个简单行为,能带来巨大的愉悦,它渐渐成为我日常生活的某种仪式,帮助我感恩周遭之美。”
  展览现场还有一件赫什阿里的雕塑新作《二重奏》,灵感来自她两年前的敦煌之旅。作品穿透屋顶和墙壁,亚光精细涂层的红、蓝铝合金“丝带”如水纹一般相遇、交叉、联结,从不同角度观看,雕塑螺旋和律动的方向也会相应改变。赫什阿里指出,作品中交织的“丝带”动机,穿越千里,与敦煌莫高窟中那些描绘风神、星神,以及飞天或空中天体的壁画有共通之处。“我正在尝试以连续动作而非静态固体的形式来捕捉动态。光线与透明度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非物质在此间变成了物质的隐形。”
  赫什阿里1955年生于伊朗设拉子。“我的出生地是一座与丝绸之路相连接的城市,在我还是孩童时,我就被丝绸之路的故事和传说深深吸引,那不只是一条商贸往来之路,更是文化、科技交流的‘超级高速公路’。”
  赫什阿里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建筑师兼音乐家。“父亲精通波斯文化、诗歌和艺术,他的兄弟研究西方哲学,并且将许多尼采的著作译成了波斯语。”
  上世纪70年代,伊斯兰革命前夕,年少的赫什阿里远渡重洋抵达英国,后在伦敦切尔西艺术学院获得学士学位。《纽约时报》曾将她与同时期崛起的伊朗流亡艺术家诗琳·娜夏特(Shirin Neshat)等人对比报道。当娜夏特以最直接的方式在作品中指涉自己的伊斯兰女性身份时,赫什阿里探讨的却是那些“不只以人类为中心的事物”的边界与矛盾。
  “身份是一个衍生出来的概念,并非真实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比身份更微妙的特点。”赫什阿里表示,比起不同种族与文化之间的边界,她更关注内在与外在、意识和无意识、有形与无形等二元关系,她曾指出——“皮肤是唯一真实的边界。”
  上世纪80年代初,赫什阿里以雕塑作品登上国际艺术舞台,后成为一名涉猎绘画、影像等多种媒介的艺术家,1994年获“特纳奖”提名。
  赫什阿里早年的雕塑作品给人以沉重、粗粝、尖锐的观感,近年作品则显得轻盈柔和。面纱、薄膜、迷雾构成了她作品的主要元素,她希望以此对各种不同的感知模式进行视觉化呈现。
《二重奏》雕塑2020

  赫什阿里从小就对科学充满兴趣,日后受到量子力学理论影响,认为一切都具有流动性,此外,她还研究过萨满教、苏菲派等宗教哲学,最终在艺术创作中找到一条“融合感觉和知识”的途径。
  赫什阿里在材料变形过程中找到了创作的核心元素:两个阿拉伯词语,一个表示肯定,一个表示否定,用铅笔浅浅绘于画布上,覆以精心加工的一缕缕颜料,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发生形变……
  赫什阿里最著名的作品,是为伦敦圣马丁教堂东窗特别创作的像泉水般流淌的十字架,她将绘画转译到玻璃表面,设计了一个中央带有扭曲椭圆的“网格”窗户,当光照进来,仿佛有种垂直的动能,呼应十字架的悲怆寓意。
  赫什阿里总结自己的创作:“我努力捕捉自己的呼吸,试图超越名字、国籍和文化,寻找自我存在的本质。”
《大图景》2020

  人:人物周刊 赫:赫什阿里

隔离:时间似乎停止了,但大自然是苏醒的


  人:这次展览取名“时间于此”,经历今年的疫情,你对时间的认知是否发生某种变化?居家隔离期间你的作息与创作是怎样的?
  赫:一切都来得很突然,疫情暴发后,我的各种活动不是取消就是延后,包括我今年4月在纽约的展览,所有行程安排变为空白。我发现这既是某种解放,也带来各种挑战。居家隔离期间,我必须在没有助理的情况下独自在工作室创作,我不得不学习与时间建立关系,重获自由。
  我的世界缩为一片小小区域,但我发现了它的浓稠度和亲密感。我通常清晨5点醒来,迎着日出沿泰晤士河徒步前往工作室,大自然成了我的伴侣,我享受黎明时的这段路程,空气澄澈,天色湛蓝,伦敦少见这样的面貌。时间似乎停止了,但大自然是苏醒的,树木和鸟儿都充满生机,长期遭受人类攻击的自然,如今正在康复中。通过观察自然,宇宙万物运作,自渺小细微至浩瀚无垠,彼此的关联得以揭示。如果人人都意识到节制消耗,这对我们的星球会有所助益。   人:这次展览现场有幅《大图景》,使用了大片绿色间杂黑色,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曾告诉我,阿拉伯世界认为绿色是吉祥的颜色,他们的语言中有种表达“绿色地死去”,代表寿终正寝。不知你在创作这幅作品中使用绿色描绘的是怎樣的“大图景”?
  赫:早在农耕文明出现之前,大自然就已存在,经由光合作用,植物有了绿色生命,从前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群居狩猎,过着游牧生活,但他们敬畏自然,知道生命力的源头所在。我画这幅《大图景》是对我们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再次确认,追寻那个塑造我们各种文明的原始力量。
  人:疫情触发了你哪些新的思考?
  赫:隔离为我们设置了限制,而我意识到自然也有不可侵犯的界限,但我们总是试图越界,由此只是给我们自己制造了各种问题。我们的大脑和身体都受到各种生理限制,我们必须拥抱这些限制,意识到终极智慧乃是谦卑。我相信,当明白谦卑是种智慧时,我们才能影响这个星球的未来。
  人:这次展览中有一幅《波涛》,让我想起几年前你在新加坡创作过“我们内在的河流”等作品,可否分享下“内在的河流”这个概念的源起及呈现?
  赫:河流是道路与旅行的比喻,“我们内在的河流”意指人生之旅迂回曲折地穿越时空,直至抵达无限智慧的终极目标。人类就是从这样一趟旅程开始的,种种文明兴起,发展出各种语言。因为语言影响着认知、情感和记忆结构,我选择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话语,以此探索它们如何形塑这种文化的进化和认知,找出它们的关联性。
  人:听说你非常喜欢海德格尔,你如何理解他的名言:“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赫:最佳状态下,人类可以成为高贵的诗人;处于最糟情境时,我们每个人里头都住着一头20万年来从未开化的残暴成性的野兽。
《波涛》局部2020

“洞口”,真正冒险的开始


  人:说说你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那些“洞口”?灵感源自何处?这让我想到童话《爱丽丝梦游奇境》里的兔子洞,又联系起人们常常讨论的“黑洞”。
  赫:我们所处的世界大多是由流动的波浪组成,而非坚硬的石头。这些波浪好比宇宙的织物,在时空中流动。某些时候,这些波浪织物中出现“洞口”,这个点就是我们面对未知的地方。“洞口”作为某种标志性的存在,多年来持续出现在我的作品中。据我的经验,未知领域是所有事物的基础,好比《爱丽丝梦游奇境》里的兔子洞,那才是真正冒险的开始。
  人:你从小就对科学充满好奇,后来又受到量子力学的理论影响,科学对你的艺术创作有何影响?
  赫:如果说科学帮助我们理解并掌握知识,那么艺术和诗歌赋予我们生命以意义。我们必须兼顾两者,由此认识自我和世界。我觉得作为艺术家,我可以将感受和知识融合起来。
《东窗》2008

  人:可否具体介绍下伦敦圣马丁教堂东窗那件作品的创作灵感?作为一位波斯文化背景的艺术家,受委托呈现基督教元素的作品时有何具体考量?
  赫:伦敦圣马丁教堂东窗那件作品的具体创作灵感,来自于17世纪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德·苏巴朗(Francisco de?Zurbaran)的那幅《圣维罗尼卡的面纱》。窗户的正中心是一个椭圆,四散开去的扭曲的线条回应了十字架上的受难张力。另外,这个形象也可视作揭示黑洞的运动或者其他文化象征。重要的是,这样一扇窗户提供了某种宇宙维度,每个人都可以望着它从中发掘出自己的理解。我是一名交互使用双语的跨文化艺术家,我的身份不是固化特定的,因此,我能进入各种文化语境下的不同宗教。
  人:2013年威尼斯双年展上,你同样拿出一件极具宗教包容性的作品《呼吸》,说说那件视频装置的创作?
  赫:装置作品《呼吸》是一件表面被黑毛毡覆盖的长方形结构,经过一条通道可进入其中一个昏暗的白色空间,当中四壁分别有一个屏幕,各自播放着佛教、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人声颂唱,声音与图像结合,捕捉了声音表演者一开一合的呼吸。当观众靠近屏幕时,仿佛能通过对宇宙的一瞥而感受到自身超越性的存在,而当站在空间中央,如同站在了宇宙中心,所有的声音汇聚起来,提示着人类共同分享的节奏。当观众处于装置外部并绕其行走时,由于音效减弱,观者会听到单独的声音,此时,每面黑墙就成为了某一文化传统的独特记忆,观者能在装置外部感受到各种文化之间的差异。这件装置不是为了突出神性,而是为了提示我们人类共处一张织网之中,彼此互相关联。
  人:你曾提及流亡经历对你的艺术创作起了关键作用。
  赫:我在伊朗革命之前很早就离开了那里,大约20年前回去过一次,发现整个社会完全变了,我并不喜欢这种体验。尽管我说波斯语,但那里的人说话的方式以及表达的内容于我是陌生的,交流变得困难。经受压制后的人们,没有思想和表达的自由,没有基本权利,个人观点也得不到尊重。我怀着悲伤离开了伊朗,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决定再也不回去了。自由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政府应该保证人民的权利,否认这种权利是对文明社会的压制。
  人:古往今来的女性艺术家和她们的作品,有没有你特别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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