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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桌年夜饭没有吃完,老木就摔了酒杯。看了三十多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他也不看了,一头扎进书房,当着我的面,哭。古人讲的那种如丧考妣的哭,算最悲痛地哭了吧,可是那种哭,还有个哭的对象。老木现在的哭,不是那种哭,是多年坚持化做泡影,又无能为力的哭;是内心极其悲痛感伤,又不能出大声的哭。
老木形如枣核的喉结抽泣一声耸动一下,吸啦吸啦的样子,就像被甩上河岸的鲤鱼,再怎么晃动尾巴,也无法返回水里;更像是一口风箱,年老失修的风箱,拉杆一伸一缩之间,噗踏噗踏响着,四处都在漏气。
“风箱”张嘴换气的时候,劣质卷烟熏得黑黄黑黄的喉管往上,口腔左侧的牙床之上,有几个不小的黑洞,显然是老早就掉了老牙,又舍不得花钱补上。口腔右侧的一排老牙,磨得短而光滑。
由此大致可以判断,老木的年龄应该在50岁开外,童年、少年期受过苦难,属于节俭型人群。而吃饭时多用右侧的咀嚼筋,日常活动时运用的肢体,多是右手右脚。按照现代医学分析,善于运用右半边身体的,多属于左脑型思维人,这种人长于记忆性思维,以文科知识分子居多。
我朝四周扫视一眼,果然在老木身后的墙上,贴着某某年优秀教师的奖状。在奖状一侧的大立柜里,书堆得叠屋满架。这样一位人民教师,按照我以往的观察,一般以近视眼居多。果然在老木下垂的右手里,捏着一副眼镜。
此时此刻可怜的老木,双眼噙满委屈的泪水,嘴巴一张一吸,喉咙里的黏液抽进鼻腔,与眼泪流成一条長线,点点滴在,不,是砸在地板上。
十几分钟之前,在老木家的客厅,好酒好菜摆满餐桌,一家人围桌而坐。按照老木家多年形成的习惯,大年三十晚上团圆饭正式开始之前,作为一家之主,他会有一段发言。
老木说:“今年咱们家,一共有‘四喜’。这最大的一喜,就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彻底自立了;这第二喜,爸爸凭借几十年教龄,拿下一套经济适用房,比市场便宜十几万。这样子我们的儿子将来结婚,就不愁没房了;第三喜嘛,我今年的工资,搭着全国公务员统一调薪的顺车,每月涨了600;第四喜,咱老家那一片,整体被开发区收购了,咱家那栋老房子,如果不想要房,能赔几十万现金。人常说‘三喜临门’,咱们是‘四喜临门’啊。”
老木乐滋滋端起酒杯,与妻子儿女碰杯。碰完杯老木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想两个孩子。女儿顺利上班以后,他少了一块心病。女儿家么,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只要一结婚,任务就算完成了。儿子么,再怎么说都是我老木家的血脉,虽然说长着长着有点长歪了,脑子出了点问题,将来给他一套现房,讨个农村媳妇,应当不成问题。
按照老木大哥的说法,说不定娶个媳妇冲一回喜,脑子里的开关蹦蹬一响,唉,窍门一下就开了。他当然愿意看到这一天,儿子能清醒、理智起来。但是目前来说,供他吃饱穿暖往大长之外,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老木想想前路想想未来,能走到当前的地步,应当是比较幸福了。
老木咂着美酒吃着好菜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等朱军李咏们出来宣布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却发现老伴今晚的情绪,看着有点不对。
老木顺着妻子慌乱无助的眼神,把目光锁定在女儿身上。女儿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声扑在饭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2
老木从老伴跟前问知事情的原委,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朝趴在床上低声啜泣的女儿喊道:“你给我站起来!”
女儿怯生生站起身来,却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老木。
“你先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老木一声大吼。
失去理智的老木照着女儿的脸蛋、平日里如花似玉的脸蛋,啪,就是一巴掌。刚走上社会半年时间,女儿就“堕落”到这步田地,老木真没有想到。他几乎把一个从壮年彻底走向老年的男人浑身的力气,都运到这一巴掌里了。
女儿应声倒向床头,一只台灯受她拖累,摔碎在地,台灯罩子砰砰砰滚出去老远。长这么大父母从来没动过一根小指头的女儿,今天挨了打,胆子反而大了。女儿就势溜到地上,一屁股坐到灯泡的残片上,嘿嘿傻笑两声,歇斯底里地喊:“你打我就为了你老木家的名声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本事安排工作,我一个女孩子,在广东那个地方,我是怎么过的?我是跟人同居了,我愿意这样吗……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你看我不顺眼,那你杀了我吧!”
平生第一次看见老木打人,打的还是宝贝女儿,孩子的妈妈心疼得不行,赶紧上去搀扶起女儿,幸亏冬天穿得厚,女儿身体上没什么大碍。母亲抱着肩膀一颤一颤嘤嘤哭泣的女儿,托起她的脸,抚一把老木留下的深深的指痕,一边在心里恨着老木,一边呜呜咽咽地劝女儿:“快别说傻话了,谁家父母不盼望自家的女儿,活得浑浑全全的。”
女儿接过母亲的说法,大声质问父母:“浑浑全全、浑浑全全,真是一对老封建,我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老木狠狠地说:“你妈自小告诉你,女儿身上有黄金,你怎么就不听话?”女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被亲生父亲提及,毕竟有点那个。老木说完话,就有点后悔。
女儿没想到,身为人民教师的父亲,竟这样揭人的短,便只顾自己一时嘴快,无所顾忌地说开了:“你们认为的黄金,在别人看来,说不定就是粪土,比粪土都贱,我才不在乎什么黄金不黄金……”
女儿把话说到这里,开始质问父亲:“不管怎么样,我还爱过一回。你敢说,你今生爱过吗?”
老木说:“爱,小小一点儿,你懂得什么是爱?”
“爱就是不顾一切,爱就是飞蛾扑火。别以为你跟我妈常相厮守,你就爱我妈。”
老木说:“我不爱你妈,不爱你妈我从邰城到新疆,又从新疆回到邰城,我是在演戏吗?”
女儿说:“你敢说你不是一个懦夫,你今生无怨无悔?”
老木被女儿说到痛处,一下子愣在原地。
场景一:
沙窝窝里的一块墓地,老木的心里充满忏悔,老木长跪不起。 只有他老木一个人知道,他今生欠着两条命。墓里埋着的,是一位未来的母亲和未及出世的孩子。
老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马上死去(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在老木的心中跳舞)。
老木揪下一撮头发,埋在这对母子的墓前。拣起墓前的一颗小人形状的石子儿,就像托抱起一个生命,用一方洁净的丝质手帕,轻轻包起来,揣回胸前的口袋。
旁白:老木把一切锁进箱子,然而没有逃过女儿的眼睛……
3
在一种强烈的失败感里,老木哭累了也哭困了,枕着臂弯儿睡去……另外一个老木,心生忏悔的老木,趁老木睡着的时候,轻轻越过他的肉身,从墙角一个书柜的顶层,翻出一个黄色绸布包裹,轻轻打开绸子,是一个紫檀木盒子,青铜锁扣之上,挂着一把小锁头,一把黄铜钥匙,就压在木盒子下面。
老木打开锁子揭开盒盖,朝盒子里看着看着,不由得落下了眼泪(一把英吉沙小刀猛然跳起,小刀对着老木手腕上爆出的血管,旋转旋转旋转,小刀最后跳到地上,跳起了新疆舞)。
老木在我(吓得)苍白的脸上,架起了电影机……
场景二:
咣当、咣当、咣当……火车窗外,光秃低矮的祁连山前,河西走廊往西。暗黑、孤寂、平坦、荒凉、无边无际的大戈壁。
毛白杨、葡萄沟、土坯房、火焰山,第二天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站台指示牌上,忽然闪出两个字:哈密。沙漠铁路、大风区,独独挺立的正方形土墙里,专门晾晒葡萄干的四面透风的栅格型围墙里,白葡萄、红葡萄、紫葡萄、无核葡萄、马奶子葡萄,不出一周时间,就变成了葡萄干。
棱角峥嵘的天山山脉,逶迤在世界最长的铁路(从北京到莫斯科)一旁,白云上倦潜着一队队骏马,天池里倒映着雪山与青松;静水深流的博斯腾湖啊,深蓝色琥珀眼睛,是少女般纯洁又多情的眼窝。在湖水与沙漠的连接之处,是一方方水草丰茂的绿洲。在芳草织就的地毯之上,羊子咩咩,花牛哞哞,水獭与骆驼和平共处。
大巴扎、小花帽、地窝子、军垦团、棉花地、玉米田、哨兵般站立的向日葵。长途汽车,手抓饭,大盘鸡、拉条子,馕包肉、烤包子,烤全羊、烤骆驼。
乌鲁木齐、奎屯、石河子、伊犁、阿尔泰,又返身回到克拉玛依。
阳光般炽热的沙柳的北疆,塔里木盆地、石油山、永不停歇的磕头机,石油之城克拉玛依。黄金般坚贞的胡杨的北疆,卡斯塔地貌、魔鬼城,与俄罗斯接壤的阿尔泰,草原石人、喀纳斯湖边,喀纳斯水怪谁也没见过,老木却遇见了他今生的女神,维吾尔族姑娘玛依古丽。
长长的睫毛、笔挺的玉鼻、俏丽的面庞,乌黑的长辫、小小的肩膀、纤细的腰身,狐狸皮坎肩、羊羔皮马甲、滩羊皮靴子,欢快的舞步、旋转的花裙、活泼灵动飞射的眼神,美丽的姑娘玛依古丽。
老木拍着圆圆的手鼓,玛依古丽旋转着旋转着,犹如一把红色的火炬。
旁白:玛依古丽,油田的姑娘,热烈单纯浪漫专制。比起新疆当地的维吾尔族汉子,老木虽然身体稍显单薄,却曾经为她跟人摔过跤打过架甚至拼过刀子。为了这个可爱的姑娘,就算舍掉自己的生命,老木绝对会在所不惜。
然而老木就是再厉害,也敌不过从老家紧急赶来的村委书记,他未来的老丈人。枯瘦如柴的老丈人,耍起赖来却十分强大。他赌咒发誓说要找上级,老木上级的上级。告他已经是孩子的父亲,说他是陈世美,陈世美不配做人民教师,尤其在民族地区。
生性炽烈玛依古丽,听信了人们的谣传,怀疑、痛苦、失望之极,手持一把英吉沙小刀,在老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在他的右胸脯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老木从内心里来说,并不爱他的未婚妻,但是在玛依古丽过于真挚的感情前面,他看到了内地与边疆、不同民族的人的血性的不可调和之处。
为了保持男人的自尊,他没有找玛依古丽解释。同时为了保住饭碗,他屈服于未来的丈人和组织上给他的压力。
那一年春节回老家后,他心如枯木、脚跟不稳,面对既定的婚礼程式,该施礼就施礼,该叫人就叫人,没有做一点儿反抗。
等他结完婚回到新疆,得知他的女神自杀以后,老木外表看上去十分平静,其实他带着终生的遗憾,把玛依古丽一对母子(女),深深地藏在心里。每每在后半夜夜深人静(英吉沙小刀在跳舞)的时候,他才打开笔记本,写下自己的心音。
写完了老木流着眼泪,抚摸一阵日记本一侧的小石子儿,把玩一阵另一侧那把英吉沙小刀,直到一两点,实在瞌睡得不行了,他才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包上黄绸布,锁进小木箱里。
4
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老木的锥心之痛,被女儿无情地揭露出来,老木心说老天爷呀,与其这样子,你还不如把我杀了算了。反正我从小到大,没享过几天福。上有六兄三姐的老木刚一生下来,就被视为灾星。家里人都说,是老木这个扫把星耗干了母亲的心血,才导致母亲的死亡。却没有一个人懂得,51岁的母亲,生他时已处危险期——高龄产妇。
老木11岁那年,已经到了接近古稀之年的老父亲对哥哥姐姐们说,你们姊妹九个,生在前头的念不起书,都吃了没文化的亏,木头的身体底子薄,就供他多念些书吧。
老木念到初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如果按照父辈的安排,娶村委书记的女儿,结婚生子生活稳定,他也不吃亏。但是老木不愿意按照周围人安排好的道路往前走,他要当公办教师。
为了把自己变成城市户口,老木一个人远赴新疆,去当地中学教书。教书的过程中结识了美丽的玛依古丽,他对她产生了爱情。
心爱的姑娘死去以后,內心受不了煎熬,实在没有退路了,老木才下定决心,回老家带着妻子,一起回到新疆。
虽然说妻子过来后没出三年,就带给他一个女儿,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好好努力,妻子孩子的身份问题,将困扰和拖累他一生。
老木没有了别的寄托,他唯一的安慰就是讲课,只有讲课讲到最紧要处,他才能忘记苦恼。结果这样一讲,他把课从苏联接壤的阿勒泰地区,讲到油城克拉玛依,讲到花园城石河子,讲到通着铁路的奎屯,直到把公开课讲到省会城市乌鲁木齐的优秀教师讲台上,他才松下一口气。然而他低头掐指一算,取得这样的成绩,他整整用了10年时间。 就是这么骄人的成绩,却因为是初中文凭,在把妻子女儿转为城镇户口方面,还是无能为力。
这10年时间,对于老木来说,既是忘我的,也是自私的;既是荒凉的,也丰富的。自私在他让妻子回老家,抱回一个男孩,算是后继有人了。丰富在他通过报考函授本科,考取了大学文凭,然后彻底告别新疆,把一家四口人,彻底遷回了故乡。
场景三:
去乌鲁木齐考试之前,在石油城克拉玛依,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里,老木穿着一件军用大氅,迎着呼呼的冬风,诵读古典诗词,记背英语单词。实在读不进去了,他滚倒在雪窝子里哭泣。他身后一串脚窝子旁边,妻子看着近乎疯狂的瘦弱的丈夫,伤心得直掉眼泪。
用了三年时间,以初中毕业的文化底子,拿到大专文凭后,老木又转回内地,报考渭城师范学院。
40多岁的人了,连续三年时间,他从租住的民房出去,披一件军大衣,在渭河边读书。读得意了,他对着地面上深厚的积雪,一阵昂天大笑。天上没有龙王,天上没有玉皇,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我来了!
吼完了一个人在倒在雪地里面,边打滚儿边流泪。他身后一串脚窝子旁边,女儿看着发狂的父亲,笑得直流眼泪。
人活一口气。老木要给妻子儿女闯出一条新路(英吉沙小刀在跳舞呢),老木豁出去了。44岁拿下文凭,45岁那年,老木赶回内地三次,联系落户口的事。
找到邰城中学校长,校长说人够了,剩下一个要人指标,按照上级规定,只招师范学校毕业的应届毕业生。他再去再去再去,校长不是忙着,就是闭门谢客。
事不过三,他已经第四次回来了,却还是这样的结果,老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知该怎么办。眼看着暑假收假,老木提着行李包儿准备上火车了,他横下一条心,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绕回校长办公楼下,准备做最后一搏。
38度的天气里,老木在太阳底下徘徊(英吉沙小刀跳着舞),老木搓着两只大手、专门写粉笔字的大手,在楼下转过来转过去,怎么办?怎么办?他边转边想主意。
老木先买了大龙虾,买了两条好猫烟,提到校长办公室,被办公室主任撵出来。他双手呈给主任,主任还给他不要,他想撇到地上一走了之,主任生气地说:“你接不接?”他说:“反正我都送出去了,校长不要就给你。”当时正好补习班下课,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年纪轻轻的办公室主任,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把东西往地上一掼,骂他一声“瓷锤!”转过身扬长而去。
自己身为教师,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被人用最土的、也是最结实的家乡土语这样骂,老木想他做人做得真失败啊,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不出来。
哥哥姐姐的家是不能再回了,他躺在小旅馆的单人床上,半夜睡不着觉,边抽烟边想着主任骂他的话,想着想着想着,他一下子想明白了。
老木挨到第二天天黑,仍拿着那包东西,找到主任家。这次因为避着外人,同样是那个主任,接了东西后,笑容可掬地说:“昨天在人多处,实在对不住啊。”给他端水递烟。
经过与主任过招,老木算是彻底活明白,成了个明白人了。
当晚接近11点钟,等楼道里没人了,老木扶一下黑边大框近视眼镜,颤颤巍巍爬上5楼楼梯,认准门牌号码,轻轻敲一道铁门。铁门里伸出半个烫发头来,疑惑地看着老木。
老木牙疼一般说:“我是老木,新疆的,是咱邰城人,想回来……我找,找赵校长。”烫发头不耐烦地说:“赵校长睡了,你明天来吧!”老木说:“这个这个这个,”顺手把一个大信封,往烫发头手里一塞,转身就往楼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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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近20年时间,老木一个华丽转身,带着城镇户口的妻子儿女,回到了老家的中学。老木在上课之余,与妻子两个人承包了学生灶。5年多时间里,天天早上4点多起来,磨豆浆、蒸豆腐脑、烤烧饼,中午卖扯面、米饭,晚上烧各种稀饭,时间长了妻子腰疼得弯不下去,休息的时间也少,实在受不了了,把灶转给别人,又到乡下去养猪。
养猪的过程里,肉价忽高忽低,总赶不上趟儿,他们又种菜。听说养奶牛挣钱,两个人把这些年攒下的钱全部投进去养奶牛。结果碰上疯牛病,政府给每头奶牛补贴1万元后,集中杀死焚烧掩埋了。焚烧奶牛的时候,简直是在烧钱啊,老木的心在流血。再看他的妻子,哭得比看见亲人遭罪还可怜。
经济上翻不了身,遇事从来不服输的老木,就下心打造一对儿女,希望他们有出息。女儿倒还罢了,一直按照正常学生的轨道发展长大,可是儿子长着长着,智力发生偏移,老木就把全部的希望,就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可是,面对现在的女儿,老木的一颗心,实在是伤透了!老木一张老脸扭曲着、扭曲着,内心的愤懑发泄不出来,他只能鼻涕吊着长线线儿,抽着鼻子哭泣。
场景四:
作为四兄里心最软的一个,我多么同情老木呀,然而我不会说话,我也不能走路,我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我真的无能为力。见不得一生最爱的两个人争吵后撕咬在一起,老木的妻子躲进主卧室,当着我哥的面,哭。
她渐渐想起,女儿15岁那年,骑一辆自行车上街,她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家里打转转。晚上上完自习,不管刮风下雨,她都去接女儿,就是怕她一个女儿家,有个什么闪失。恋爱结婚以后,要是碰上个较真的男人,一辈子怎么抬得起头呢?可怜的女孩儿,妈妈自小教你的话你就忘了吗?女儿身上有黄金,可你的黄金呢?
被老木打了一巴掌,女儿躲在闺房里,仍然在低声啜泣。
当着我二哥的面,她骂那个负心汉,电话打到人家回家的火车上,还怀了你的孩子,你就不想想人家过年的感受。对这样的男人,就应该趁早斩草除根,从最根最底上报复他。
她哭的另外一个理由,是父亲失态后的暴戾。还一天教学生呢,凶起来的样子,哪像个人民教师?
咱老木家的人,都被你丢光了!父亲打她的时候,这样跟她吼。老木家的什么人,就能被他丢光?好名声吗?父亲一个中学教师,看来也只是一个老脑筋、老封建而已,都什么时代了,拿什么家风压人。我经历过一次真爱,看着爱从生到死,我丢谁的人了? 然而仔细想一想,毕竟是自己做得太过,突破了父亲心底的道德底线。感到自己缺理,女儿一会儿又悲从心起,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忘情而认真。
她哭着哭着不哭了,两只手轻轻抚着凸起的小腹想,宝宝有什么罪?你有什么罪啊,妈妈对不住你!妈妈两个字刚一出口,女儿羞红了脸。
场景五:
手指塞进鼻孔一挖一挖,挖出来的脏物随手抹在桌角上、抹在衣襟上的时候,老木的儿子在打游戏。手里的鼠标翻飞似箭,他呵呵呵傻笑时,嘴角上流着口水。
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替老木家惋惜。
旁白:作为当事者之一,替他们感到惋惜的,当然也包括我,以及我那几个以冰冷著称的兄弟。
6
一不为柴米油盐,二不为生老病痛,三不为经济仕途,四不为家庭离散,老木却真的哭了,当着我的面,哭得十分伤心。对着我哭了好长时间,老木实在困得不行了,和衣躺倒在里屋的小床上。
老木连春节来访的客人也不接待了,订了正月初二的机票,和女儿一起飞赴厦门,去讨要一个说法。去广东找大哥吗?是大哥牵的线,女儿才认识那个男孩的。没想到两个年轻人,到男孩父母的公司上班不久,竟然同居了。
在女儿回家的火车上,打电话说分手,这算是咋回事嘛?!老木冲进大哥家,大哥说男孩的母亲说了,咱女子回家光看电视,不知道干家务。说女儿缺乏家庭教养,融不入他们的家庭。
老木让哥哥打电话叫男孩的父母过来,对方却不肯露面。老木帮女儿搬家那天,男孩出现了。男孩消瘦萎缩,男孩流着眼泪,却没一句挽留的话。男孩给老木递烟,老木没有接。男孩转身而去,女儿撵下楼去,他叫都叫不住。
老木愣在脚地,他望着女儿娇小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与此行无关的人。似乎他陷在软沙发里,在看电视剧。而电视的女主角呢,被无辜抛弃的女主角,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老木从广州回到邰城,一头冲进书房——书城围起的心灵的故乡,当着我的面,撕心挖肺地哭。古人讲的那种如丧考妣的哭,算最悲痛的哭了吧,可是那种哭,还有个哭的对象。
老木现在的哭,不是那种哭,是内心极其感伤悲痛,又不能出大声的哭;更是一种多年坚持化做泡影,又无能为力的哭。
场景六:
棱角峥嵘的天山山脉,逶迤在世界最长的铁路(从北京到莫斯科)一旁,白云上倦潜着一队队骏马,天池里倒映着雪山与青松;静水深流的博斯腾湖啊,深蓝色琥珀眼睛,是少女般纯洁又多情的眼窝。在湖水与沙漠的连接之处,是一方方水草丰茂的绿洲。在芳草织就的地毯之上,羊子咩咩,花牛哞哞,水獭与骆驼和平共处。
毛白杨、葡萄沟,土坯房、火焰山,第二天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站台指示牌上,忽然闪出两个字:哈密。沙漠铁路、大风区,独独挺立的正方形土墙里,专门晾晒葡萄干的四面透风的栅格型围墙里,白葡萄、红葡萄、紫葡萄、无核葡萄、马奶子葡萄,不出一周时间,就变成了葡萄干。
大巴扎、小花帽、地窝子、军垦团、棉花地、玉米田、哨兵般站立的向日葵。长途汽车,手抓饭,大盘鸡、拉条子,馕包肉、烤包子,烤全羊、烤骆驼。乌鲁木齐、奎屯、石河子、伊犁、阿尔泰,又返身回到克拉玛依。
咣当、咣当、咣当……火车窗外,光秃低矮的祁连山前,河西走廊往西。暗黑、孤寂、平坦、荒凉、无边无际的大戈壁。
阳光般炽热的沙柳的北疆,塔里木盆地、石油山、永不停歇的磕头机,石油之城克拉玛依。黄金般坚贞的胡杨的北疆,卡斯塔地貌、魔鬼城,与俄罗斯接壤的阿尔泰,草原石人、喀纳斯湖边,喀纳斯水怪谁也没见过,老木却遇见了他今生的女神,维吾尔族姑娘玛依古麗。
长长的睫毛、笔挺的玉鼻、俏丽的面庞,乌黑的长辫、小小的肩膀、纤细的腰身,狐狸皮坎肩、羊羔皮马甲、滩羊皮靴子,欢快的舞步、旋转的花裙、活泼灵动飞射的眼神,美丽的姑娘玛依古丽。
老木拍着圆圆的手鼓,玛依古丽旋转着旋转着,犹如一把红色的火炬……
老木翻开自己的衣服,看着臂上的刀痕。
老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马上死去。(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在他的心中跳舞)。
老木踱到窗子跟前,望着寥落的夜空。
老木眼里噙满泪水,嘴巴一张一吸,喉咙里的黏液抽进鼻腔,与眼泪流成一条长线,点点滴滴地滴在,不,砸在地板上。
老木想了很久很久,终于从窗口往外一跃,为了追随玛依古丽,他的天使,他的初恋,他要把他的一腔热血,甩到马路上……
旁白:大年三十晚上,老木在心里竖起高墙,把一颗安稳平和的心灵,丢在了墙那边。墙那边的哥哥弟弟,他们应声而起,他们显然没有能力,起身把窗子关上。
这时候我看见从窗子外面,吹进来一个旋儿风,黑色的凝重的一股怪风,把老木又吹进了窗户。结果哥哥弟弟们对我说,哪里来的什么旋儿风,你这是白日做梦。
面对他们众口一词的说法,我无力作什么辩解。
然而我深深地知道,作为一面墙,我今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联合起我的哥哥弟弟,站成四堵高墙,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隔离并支撑出一个狭小的空间,供老木这样的人,跟他的妻子儿女,毫无诗意地栖居……
一桌年夜饭没有吃完,老木就摔了酒杯。看了三十多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他也不看了,一头扎进书房,当着我的面,哭。古人讲的那种如丧考妣的哭,算最悲痛地哭了吧,可是那种哭,还有个哭的对象。老木现在的哭,不是那种哭,是多年坚持化做泡影,又无能为力的哭;是内心极其悲痛感伤,又不能出大声的哭。
老木形如枣核的喉结抽泣一声耸动一下,吸啦吸啦的样子,就像被甩上河岸的鲤鱼,再怎么晃动尾巴,也无法返回水里;更像是一口风箱,年老失修的风箱,拉杆一伸一缩之间,噗踏噗踏响着,四处都在漏气。
“风箱”张嘴换气的时候,劣质卷烟熏得黑黄黑黄的喉管往上,口腔左侧的牙床之上,有几个不小的黑洞,显然是老早就掉了老牙,又舍不得花钱补上。口腔右侧的一排老牙,磨得短而光滑。
由此大致可以判断,老木的年龄应该在50岁开外,童年、少年期受过苦难,属于节俭型人群。而吃饭时多用右侧的咀嚼筋,日常活动时运用的肢体,多是右手右脚。按照现代医学分析,善于运用右半边身体的,多属于左脑型思维人,这种人长于记忆性思维,以文科知识分子居多。
我朝四周扫视一眼,果然在老木身后的墙上,贴着某某年优秀教师的奖状。在奖状一侧的大立柜里,书堆得叠屋满架。这样一位人民教师,按照我以往的观察,一般以近视眼居多。果然在老木下垂的右手里,捏着一副眼镜。
此时此刻可怜的老木,双眼噙满委屈的泪水,嘴巴一张一吸,喉咙里的黏液抽进鼻腔,与眼泪流成一条長线,点点滴在,不,是砸在地板上。
十几分钟之前,在老木家的客厅,好酒好菜摆满餐桌,一家人围桌而坐。按照老木家多年形成的习惯,大年三十晚上团圆饭正式开始之前,作为一家之主,他会有一段发言。
老木说:“今年咱们家,一共有‘四喜’。这最大的一喜,就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彻底自立了;这第二喜,爸爸凭借几十年教龄,拿下一套经济适用房,比市场便宜十几万。这样子我们的儿子将来结婚,就不愁没房了;第三喜嘛,我今年的工资,搭着全国公务员统一调薪的顺车,每月涨了600;第四喜,咱老家那一片,整体被开发区收购了,咱家那栋老房子,如果不想要房,能赔几十万现金。人常说‘三喜临门’,咱们是‘四喜临门’啊。”
老木乐滋滋端起酒杯,与妻子儿女碰杯。碰完杯老木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想两个孩子。女儿顺利上班以后,他少了一块心病。女儿家么,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只要一结婚,任务就算完成了。儿子么,再怎么说都是我老木家的血脉,虽然说长着长着有点长歪了,脑子出了点问题,将来给他一套现房,讨个农村媳妇,应当不成问题。
按照老木大哥的说法,说不定娶个媳妇冲一回喜,脑子里的开关蹦蹬一响,唉,窍门一下就开了。他当然愿意看到这一天,儿子能清醒、理智起来。但是目前来说,供他吃饱穿暖往大长之外,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老木想想前路想想未来,能走到当前的地步,应当是比较幸福了。
老木咂着美酒吃着好菜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等朱军李咏们出来宣布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却发现老伴今晚的情绪,看着有点不对。
老木顺着妻子慌乱无助的眼神,把目光锁定在女儿身上。女儿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声扑在饭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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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从老伴跟前问知事情的原委,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朝趴在床上低声啜泣的女儿喊道:“你给我站起来!”
女儿怯生生站起身来,却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老木。
“你先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老木一声大吼。
失去理智的老木照着女儿的脸蛋、平日里如花似玉的脸蛋,啪,就是一巴掌。刚走上社会半年时间,女儿就“堕落”到这步田地,老木真没有想到。他几乎把一个从壮年彻底走向老年的男人浑身的力气,都运到这一巴掌里了。
女儿应声倒向床头,一只台灯受她拖累,摔碎在地,台灯罩子砰砰砰滚出去老远。长这么大父母从来没动过一根小指头的女儿,今天挨了打,胆子反而大了。女儿就势溜到地上,一屁股坐到灯泡的残片上,嘿嘿傻笑两声,歇斯底里地喊:“你打我就为了你老木家的名声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本事安排工作,我一个女孩子,在广东那个地方,我是怎么过的?我是跟人同居了,我愿意这样吗……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你看我不顺眼,那你杀了我吧!”
平生第一次看见老木打人,打的还是宝贝女儿,孩子的妈妈心疼得不行,赶紧上去搀扶起女儿,幸亏冬天穿得厚,女儿身体上没什么大碍。母亲抱着肩膀一颤一颤嘤嘤哭泣的女儿,托起她的脸,抚一把老木留下的深深的指痕,一边在心里恨着老木,一边呜呜咽咽地劝女儿:“快别说傻话了,谁家父母不盼望自家的女儿,活得浑浑全全的。”
女儿接过母亲的说法,大声质问父母:“浑浑全全、浑浑全全,真是一对老封建,我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老木狠狠地说:“你妈自小告诉你,女儿身上有黄金,你怎么就不听话?”女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被亲生父亲提及,毕竟有点那个。老木说完话,就有点后悔。
女儿没想到,身为人民教师的父亲,竟这样揭人的短,便只顾自己一时嘴快,无所顾忌地说开了:“你们认为的黄金,在别人看来,说不定就是粪土,比粪土都贱,我才不在乎什么黄金不黄金……”
女儿把话说到这里,开始质问父亲:“不管怎么样,我还爱过一回。你敢说,你今生爱过吗?”
老木说:“爱,小小一点儿,你懂得什么是爱?”
“爱就是不顾一切,爱就是飞蛾扑火。别以为你跟我妈常相厮守,你就爱我妈。”
老木说:“我不爱你妈,不爱你妈我从邰城到新疆,又从新疆回到邰城,我是在演戏吗?”
女儿说:“你敢说你不是一个懦夫,你今生无怨无悔?”
老木被女儿说到痛处,一下子愣在原地。
场景一:
沙窝窝里的一块墓地,老木的心里充满忏悔,老木长跪不起。 只有他老木一个人知道,他今生欠着两条命。墓里埋着的,是一位未来的母亲和未及出世的孩子。
老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马上死去(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在老木的心中跳舞)。
老木揪下一撮头发,埋在这对母子的墓前。拣起墓前的一颗小人形状的石子儿,就像托抱起一个生命,用一方洁净的丝质手帕,轻轻包起来,揣回胸前的口袋。
旁白:老木把一切锁进箱子,然而没有逃过女儿的眼睛……
3
在一种强烈的失败感里,老木哭累了也哭困了,枕着臂弯儿睡去……另外一个老木,心生忏悔的老木,趁老木睡着的时候,轻轻越过他的肉身,从墙角一个书柜的顶层,翻出一个黄色绸布包裹,轻轻打开绸子,是一个紫檀木盒子,青铜锁扣之上,挂着一把小锁头,一把黄铜钥匙,就压在木盒子下面。
老木打开锁子揭开盒盖,朝盒子里看着看着,不由得落下了眼泪(一把英吉沙小刀猛然跳起,小刀对着老木手腕上爆出的血管,旋转旋转旋转,小刀最后跳到地上,跳起了新疆舞)。
老木在我(吓得)苍白的脸上,架起了电影机……
场景二:
咣当、咣当、咣当……火车窗外,光秃低矮的祁连山前,河西走廊往西。暗黑、孤寂、平坦、荒凉、无边无际的大戈壁。
毛白杨、葡萄沟、土坯房、火焰山,第二天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站台指示牌上,忽然闪出两个字:哈密。沙漠铁路、大风区,独独挺立的正方形土墙里,专门晾晒葡萄干的四面透风的栅格型围墙里,白葡萄、红葡萄、紫葡萄、无核葡萄、马奶子葡萄,不出一周时间,就变成了葡萄干。
棱角峥嵘的天山山脉,逶迤在世界最长的铁路(从北京到莫斯科)一旁,白云上倦潜着一队队骏马,天池里倒映着雪山与青松;静水深流的博斯腾湖啊,深蓝色琥珀眼睛,是少女般纯洁又多情的眼窝。在湖水与沙漠的连接之处,是一方方水草丰茂的绿洲。在芳草织就的地毯之上,羊子咩咩,花牛哞哞,水獭与骆驼和平共处。
大巴扎、小花帽、地窝子、军垦团、棉花地、玉米田、哨兵般站立的向日葵。长途汽车,手抓饭,大盘鸡、拉条子,馕包肉、烤包子,烤全羊、烤骆驼。
乌鲁木齐、奎屯、石河子、伊犁、阿尔泰,又返身回到克拉玛依。
阳光般炽热的沙柳的北疆,塔里木盆地、石油山、永不停歇的磕头机,石油之城克拉玛依。黄金般坚贞的胡杨的北疆,卡斯塔地貌、魔鬼城,与俄罗斯接壤的阿尔泰,草原石人、喀纳斯湖边,喀纳斯水怪谁也没见过,老木却遇见了他今生的女神,维吾尔族姑娘玛依古丽。
长长的睫毛、笔挺的玉鼻、俏丽的面庞,乌黑的长辫、小小的肩膀、纤细的腰身,狐狸皮坎肩、羊羔皮马甲、滩羊皮靴子,欢快的舞步、旋转的花裙、活泼灵动飞射的眼神,美丽的姑娘玛依古丽。
老木拍着圆圆的手鼓,玛依古丽旋转着旋转着,犹如一把红色的火炬。
旁白:玛依古丽,油田的姑娘,热烈单纯浪漫专制。比起新疆当地的维吾尔族汉子,老木虽然身体稍显单薄,却曾经为她跟人摔过跤打过架甚至拼过刀子。为了这个可爱的姑娘,就算舍掉自己的生命,老木绝对会在所不惜。
然而老木就是再厉害,也敌不过从老家紧急赶来的村委书记,他未来的老丈人。枯瘦如柴的老丈人,耍起赖来却十分强大。他赌咒发誓说要找上级,老木上级的上级。告他已经是孩子的父亲,说他是陈世美,陈世美不配做人民教师,尤其在民族地区。
生性炽烈玛依古丽,听信了人们的谣传,怀疑、痛苦、失望之极,手持一把英吉沙小刀,在老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在他的右胸脯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老木从内心里来说,并不爱他的未婚妻,但是在玛依古丽过于真挚的感情前面,他看到了内地与边疆、不同民族的人的血性的不可调和之处。
为了保持男人的自尊,他没有找玛依古丽解释。同时为了保住饭碗,他屈服于未来的丈人和组织上给他的压力。
那一年春节回老家后,他心如枯木、脚跟不稳,面对既定的婚礼程式,该施礼就施礼,该叫人就叫人,没有做一点儿反抗。
等他结完婚回到新疆,得知他的女神自杀以后,老木外表看上去十分平静,其实他带着终生的遗憾,把玛依古丽一对母子(女),深深地藏在心里。每每在后半夜夜深人静(英吉沙小刀在跳舞)的时候,他才打开笔记本,写下自己的心音。
写完了老木流着眼泪,抚摸一阵日记本一侧的小石子儿,把玩一阵另一侧那把英吉沙小刀,直到一两点,实在瞌睡得不行了,他才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包上黄绸布,锁进小木箱里。
4
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老木的锥心之痛,被女儿无情地揭露出来,老木心说老天爷呀,与其这样子,你还不如把我杀了算了。反正我从小到大,没享过几天福。上有六兄三姐的老木刚一生下来,就被视为灾星。家里人都说,是老木这个扫把星耗干了母亲的心血,才导致母亲的死亡。却没有一个人懂得,51岁的母亲,生他时已处危险期——高龄产妇。
老木11岁那年,已经到了接近古稀之年的老父亲对哥哥姐姐们说,你们姊妹九个,生在前头的念不起书,都吃了没文化的亏,木头的身体底子薄,就供他多念些书吧。
老木念到初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如果按照父辈的安排,娶村委书记的女儿,结婚生子生活稳定,他也不吃亏。但是老木不愿意按照周围人安排好的道路往前走,他要当公办教师。
为了把自己变成城市户口,老木一个人远赴新疆,去当地中学教书。教书的过程中结识了美丽的玛依古丽,他对她产生了爱情。
心爱的姑娘死去以后,內心受不了煎熬,实在没有退路了,老木才下定决心,回老家带着妻子,一起回到新疆。
虽然说妻子过来后没出三年,就带给他一个女儿,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好好努力,妻子孩子的身份问题,将困扰和拖累他一生。
老木没有了别的寄托,他唯一的安慰就是讲课,只有讲课讲到最紧要处,他才能忘记苦恼。结果这样一讲,他把课从苏联接壤的阿勒泰地区,讲到油城克拉玛依,讲到花园城石河子,讲到通着铁路的奎屯,直到把公开课讲到省会城市乌鲁木齐的优秀教师讲台上,他才松下一口气。然而他低头掐指一算,取得这样的成绩,他整整用了10年时间。 就是这么骄人的成绩,却因为是初中文凭,在把妻子女儿转为城镇户口方面,还是无能为力。
这10年时间,对于老木来说,既是忘我的,也是自私的;既是荒凉的,也丰富的。自私在他让妻子回老家,抱回一个男孩,算是后继有人了。丰富在他通过报考函授本科,考取了大学文凭,然后彻底告别新疆,把一家四口人,彻底遷回了故乡。
场景三:
去乌鲁木齐考试之前,在石油城克拉玛依,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里,老木穿着一件军用大氅,迎着呼呼的冬风,诵读古典诗词,记背英语单词。实在读不进去了,他滚倒在雪窝子里哭泣。他身后一串脚窝子旁边,妻子看着近乎疯狂的瘦弱的丈夫,伤心得直掉眼泪。
用了三年时间,以初中毕业的文化底子,拿到大专文凭后,老木又转回内地,报考渭城师范学院。
40多岁的人了,连续三年时间,他从租住的民房出去,披一件军大衣,在渭河边读书。读得意了,他对着地面上深厚的积雪,一阵昂天大笑。天上没有龙王,天上没有玉皇,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我来了!
吼完了一个人在倒在雪地里面,边打滚儿边流泪。他身后一串脚窝子旁边,女儿看着发狂的父亲,笑得直流眼泪。
人活一口气。老木要给妻子儿女闯出一条新路(英吉沙小刀在跳舞呢),老木豁出去了。44岁拿下文凭,45岁那年,老木赶回内地三次,联系落户口的事。
找到邰城中学校长,校长说人够了,剩下一个要人指标,按照上级规定,只招师范学校毕业的应届毕业生。他再去再去再去,校长不是忙着,就是闭门谢客。
事不过三,他已经第四次回来了,却还是这样的结果,老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知该怎么办。眼看着暑假收假,老木提着行李包儿准备上火车了,他横下一条心,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绕回校长办公楼下,准备做最后一搏。
38度的天气里,老木在太阳底下徘徊(英吉沙小刀跳着舞),老木搓着两只大手、专门写粉笔字的大手,在楼下转过来转过去,怎么办?怎么办?他边转边想主意。
老木先买了大龙虾,买了两条好猫烟,提到校长办公室,被办公室主任撵出来。他双手呈给主任,主任还给他不要,他想撇到地上一走了之,主任生气地说:“你接不接?”他说:“反正我都送出去了,校长不要就给你。”当时正好补习班下课,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年纪轻轻的办公室主任,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把东西往地上一掼,骂他一声“瓷锤!”转过身扬长而去。
自己身为教师,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被人用最土的、也是最结实的家乡土语这样骂,老木想他做人做得真失败啊,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不出来。
哥哥姐姐的家是不能再回了,他躺在小旅馆的单人床上,半夜睡不着觉,边抽烟边想着主任骂他的话,想着想着想着,他一下子想明白了。
老木挨到第二天天黑,仍拿着那包东西,找到主任家。这次因为避着外人,同样是那个主任,接了东西后,笑容可掬地说:“昨天在人多处,实在对不住啊。”给他端水递烟。
经过与主任过招,老木算是彻底活明白,成了个明白人了。
当晚接近11点钟,等楼道里没人了,老木扶一下黑边大框近视眼镜,颤颤巍巍爬上5楼楼梯,认准门牌号码,轻轻敲一道铁门。铁门里伸出半个烫发头来,疑惑地看着老木。
老木牙疼一般说:“我是老木,新疆的,是咱邰城人,想回来……我找,找赵校长。”烫发头不耐烦地说:“赵校长睡了,你明天来吧!”老木说:“这个这个这个,”顺手把一个大信封,往烫发头手里一塞,转身就往楼下跑。
5
花了近20年时间,老木一个华丽转身,带着城镇户口的妻子儿女,回到了老家的中学。老木在上课之余,与妻子两个人承包了学生灶。5年多时间里,天天早上4点多起来,磨豆浆、蒸豆腐脑、烤烧饼,中午卖扯面、米饭,晚上烧各种稀饭,时间长了妻子腰疼得弯不下去,休息的时间也少,实在受不了了,把灶转给别人,又到乡下去养猪。
养猪的过程里,肉价忽高忽低,总赶不上趟儿,他们又种菜。听说养奶牛挣钱,两个人把这些年攒下的钱全部投进去养奶牛。结果碰上疯牛病,政府给每头奶牛补贴1万元后,集中杀死焚烧掩埋了。焚烧奶牛的时候,简直是在烧钱啊,老木的心在流血。再看他的妻子,哭得比看见亲人遭罪还可怜。
经济上翻不了身,遇事从来不服输的老木,就下心打造一对儿女,希望他们有出息。女儿倒还罢了,一直按照正常学生的轨道发展长大,可是儿子长着长着,智力发生偏移,老木就把全部的希望,就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可是,面对现在的女儿,老木的一颗心,实在是伤透了!老木一张老脸扭曲着、扭曲着,内心的愤懑发泄不出来,他只能鼻涕吊着长线线儿,抽着鼻子哭泣。
场景四:
作为四兄里心最软的一个,我多么同情老木呀,然而我不会说话,我也不能走路,我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我真的无能为力。见不得一生最爱的两个人争吵后撕咬在一起,老木的妻子躲进主卧室,当着我哥的面,哭。
她渐渐想起,女儿15岁那年,骑一辆自行车上街,她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家里打转转。晚上上完自习,不管刮风下雨,她都去接女儿,就是怕她一个女儿家,有个什么闪失。恋爱结婚以后,要是碰上个较真的男人,一辈子怎么抬得起头呢?可怜的女孩儿,妈妈自小教你的话你就忘了吗?女儿身上有黄金,可你的黄金呢?
被老木打了一巴掌,女儿躲在闺房里,仍然在低声啜泣。
当着我二哥的面,她骂那个负心汉,电话打到人家回家的火车上,还怀了你的孩子,你就不想想人家过年的感受。对这样的男人,就应该趁早斩草除根,从最根最底上报复他。
她哭的另外一个理由,是父亲失态后的暴戾。还一天教学生呢,凶起来的样子,哪像个人民教师?
咱老木家的人,都被你丢光了!父亲打她的时候,这样跟她吼。老木家的什么人,就能被他丢光?好名声吗?父亲一个中学教师,看来也只是一个老脑筋、老封建而已,都什么时代了,拿什么家风压人。我经历过一次真爱,看着爱从生到死,我丢谁的人了? 然而仔细想一想,毕竟是自己做得太过,突破了父亲心底的道德底线。感到自己缺理,女儿一会儿又悲从心起,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忘情而认真。
她哭着哭着不哭了,两只手轻轻抚着凸起的小腹想,宝宝有什么罪?你有什么罪啊,妈妈对不住你!妈妈两个字刚一出口,女儿羞红了脸。
场景五:
手指塞进鼻孔一挖一挖,挖出来的脏物随手抹在桌角上、抹在衣襟上的时候,老木的儿子在打游戏。手里的鼠标翻飞似箭,他呵呵呵傻笑时,嘴角上流着口水。
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替老木家惋惜。
旁白:作为当事者之一,替他们感到惋惜的,当然也包括我,以及我那几个以冰冷著称的兄弟。
6
一不为柴米油盐,二不为生老病痛,三不为经济仕途,四不为家庭离散,老木却真的哭了,当着我的面,哭得十分伤心。对着我哭了好长时间,老木实在困得不行了,和衣躺倒在里屋的小床上。
老木连春节来访的客人也不接待了,订了正月初二的机票,和女儿一起飞赴厦门,去讨要一个说法。去广东找大哥吗?是大哥牵的线,女儿才认识那个男孩的。没想到两个年轻人,到男孩父母的公司上班不久,竟然同居了。
在女儿回家的火车上,打电话说分手,这算是咋回事嘛?!老木冲进大哥家,大哥说男孩的母亲说了,咱女子回家光看电视,不知道干家务。说女儿缺乏家庭教养,融不入他们的家庭。
老木让哥哥打电话叫男孩的父母过来,对方却不肯露面。老木帮女儿搬家那天,男孩出现了。男孩消瘦萎缩,男孩流着眼泪,却没一句挽留的话。男孩给老木递烟,老木没有接。男孩转身而去,女儿撵下楼去,他叫都叫不住。
老木愣在脚地,他望着女儿娇小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与此行无关的人。似乎他陷在软沙发里,在看电视剧。而电视的女主角呢,被无辜抛弃的女主角,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老木从广州回到邰城,一头冲进书房——书城围起的心灵的故乡,当着我的面,撕心挖肺地哭。古人讲的那种如丧考妣的哭,算最悲痛的哭了吧,可是那种哭,还有个哭的对象。
老木现在的哭,不是那种哭,是内心极其感伤悲痛,又不能出大声的哭;更是一种多年坚持化做泡影,又无能为力的哭。
场景六:
棱角峥嵘的天山山脉,逶迤在世界最长的铁路(从北京到莫斯科)一旁,白云上倦潜着一队队骏马,天池里倒映着雪山与青松;静水深流的博斯腾湖啊,深蓝色琥珀眼睛,是少女般纯洁又多情的眼窝。在湖水与沙漠的连接之处,是一方方水草丰茂的绿洲。在芳草织就的地毯之上,羊子咩咩,花牛哞哞,水獭与骆驼和平共处。
毛白杨、葡萄沟,土坯房、火焰山,第二天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站台指示牌上,忽然闪出两个字:哈密。沙漠铁路、大风区,独独挺立的正方形土墙里,专门晾晒葡萄干的四面透风的栅格型围墙里,白葡萄、红葡萄、紫葡萄、无核葡萄、马奶子葡萄,不出一周时间,就变成了葡萄干。
大巴扎、小花帽、地窝子、军垦团、棉花地、玉米田、哨兵般站立的向日葵。长途汽车,手抓饭,大盘鸡、拉条子,馕包肉、烤包子,烤全羊、烤骆驼。乌鲁木齐、奎屯、石河子、伊犁、阿尔泰,又返身回到克拉玛依。
咣当、咣当、咣当……火车窗外,光秃低矮的祁连山前,河西走廊往西。暗黑、孤寂、平坦、荒凉、无边无际的大戈壁。
阳光般炽热的沙柳的北疆,塔里木盆地、石油山、永不停歇的磕头机,石油之城克拉玛依。黄金般坚贞的胡杨的北疆,卡斯塔地貌、魔鬼城,与俄罗斯接壤的阿尔泰,草原石人、喀纳斯湖边,喀纳斯水怪谁也没见过,老木却遇见了他今生的女神,维吾尔族姑娘玛依古麗。
长长的睫毛、笔挺的玉鼻、俏丽的面庞,乌黑的长辫、小小的肩膀、纤细的腰身,狐狸皮坎肩、羊羔皮马甲、滩羊皮靴子,欢快的舞步、旋转的花裙、活泼灵动飞射的眼神,美丽的姑娘玛依古丽。
老木拍着圆圆的手鼓,玛依古丽旋转着旋转着,犹如一把红色的火炬……
老木翻开自己的衣服,看着臂上的刀痕。
老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马上死去。(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在他的心中跳舞)。
老木踱到窗子跟前,望着寥落的夜空。
老木眼里噙满泪水,嘴巴一张一吸,喉咙里的黏液抽进鼻腔,与眼泪流成一条长线,点点滴滴地滴在,不,砸在地板上。
老木想了很久很久,终于从窗口往外一跃,为了追随玛依古丽,他的天使,他的初恋,他要把他的一腔热血,甩到马路上……
旁白:大年三十晚上,老木在心里竖起高墙,把一颗安稳平和的心灵,丢在了墙那边。墙那边的哥哥弟弟,他们应声而起,他们显然没有能力,起身把窗子关上。
这时候我看见从窗子外面,吹进来一个旋儿风,黑色的凝重的一股怪风,把老木又吹进了窗户。结果哥哥弟弟们对我说,哪里来的什么旋儿风,你这是白日做梦。
面对他们众口一词的说法,我无力作什么辩解。
然而我深深地知道,作为一面墙,我今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联合起我的哥哥弟弟,站成四堵高墙,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隔离并支撑出一个狭小的空间,供老木这样的人,跟他的妻子儿女,毫无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