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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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的日子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在西秦岭,年也就开始了。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爷上青天。这一天,得送灶爷。过了这一天,就不行了。因为腊月二十四,打发灶爷上柳树。灶爷上不了天,可不是一件好事。
  好多地方,送灶爷,好像是男人的事。因为是祭祀,女人是没有资格的。但我们麻村,这事由女人操办。
  二十三下午,母亲在锅上烙十二个灶饼,手掌心一般大。若有闰月,便是十三个。到了晚上,天抹黑。母亲在灶台上垫一张黄裱纸,把灶饼呈塔状摆好。焚香,点蜡。然后,跪在灶前,烧几张冥票,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太清。大意是希望灶神到天上后,多说我们家好话,保佑老小平安等。
  父亲在屋外,点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村子里的鞭炮声,也是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这响声,像手,拉开了年的帘子。
  灶饼献一阵,母亲会把每个饼子掐拇指大一点,丢上屋顶。为什么?我也没搞懂。至此,送灶爷,也就结束了。
  我和妹妹抢着吃灶饼。饼子是死面的。发硬,黏牙,并不好吃。但我们喜欢,可能它真的很小,很好看吧。
  后来,村里很多女人去外面打工,过年不回来。送灶爷就是男人的事了。男人嫌麻烦,自己的一口吃食都填不进嘴,哪能管的了灶爷,只好在集市上买一包饼干,拆了,献十二块,全当灶饼了事。
  以前,村里还有人喂猪。腊月打头,就开杀了。大雪落了两场,压折了好多大树。杀猪匠抬着大木桶,桶里装着刀、磨石、竹棍、麻绳等。早已饿空肚子的猪,被扯出来,摁在平放的门扇上。猪身扭拧踢腾,壮汉青筋爆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声惨叫,把五里白雪惊得纷纷扬扬。红血如绸,红到发黑,涌泉一般,落进瓷盆。血沫子翻滚,破碎,热气晃荡。大桶已支好,滚水在桶,粗壮的白气,喷涌升腾。抬猪入桶,浇水拔毛。洗澡一般,围着一圈别着烟的人绾着袖子伺候。猪身子搭在桶沿上,待毛拔干净后,可真是白。然后就是开膛破肚了。挂起来,头朝下。先割头,然后项圈。最后从腹部一刀而下,像有人拉开了皮夹克的拉链。摘心取肺,翻肠倒肚,卸前肢,剁肋骨,去后臀。最后就剩下两条大腿各自挂在架子上。主人卸下,扛进了屋。地上,混着血迹、猪毛、肉渣、烂泥、冰块、水迹。一群麻雀赶过来。一些热气渐渐熄灭。一些雪方才定了定心。
  孩子们在院里玩猪尿脬,疯了一般。老话说,猪尿脬打脸——骚气难闻。
  女主人叫了邻居,帮着炒肉,好招待杀猪匠和帮忙的人。肉要项圈肉,肥瘦刚好。粉条、白菜、肉片,一大锅,铁铲翻动,刺啦有声。放香料,倒酱油,再来一杯烧酒去腥,末了撒葱末。盛大盆,端上炕。饼子数碟,已在炕桌上。嗨,放开吃,放开喝。
  炒好的肉,大人都会打发孩子给亲房邻居端一碗。孩子吸溜着鼻涕,小跑而去。兰花姑姑,我妈叫我给你端的肉。哎,你妈有心了,来,炕上暖一阵。不了。孩子用袖口一擦黏稠的鼻涕,跑了。
  村里一有猪叫,我们就知道,有肉吃了。
  但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村里不养猪,差不多快十年了。年轻人都出门打工,没人喂养。老人,有的养不动,有的嫌麻烦。过年吃肉,全在集上称。不杀猪,杀猪的手艺也就没用了。杀猪的人,在梦里,提着刀,那刀,锈迹最后和鲜血一样黏稠了。
  二十三一过,就能扫霉了。
  屋子里,能搬动的,全搬到院子。沙发、椅子、二十一英吋的旧彩电、相框、红漆老板箱、被褥、席子等等,乱七八糟,摆了满院。父亲顶着母亲的绿头巾,搭着梯子,挥着老笤帚,把屋顶和墙角的灰串统统扫下来。母亲在院子提着湿抹布,擦柜子上的灰土。我和妹妹,为了一个绿皮青蛙玩具打闹不止。最后,被我抢到手,妹妹吱哩哇啦哭着,我挨了父亲一顿训斥,乖乖坐在廊檐下擦玻璃。
  扫了上房,还有厨房。
  最后,父亲成了土人,看不清相貌,只有眼珠咕噜噜转。鼻孔处,因为呼吸,挂着两溜湿漉漉的灰串。一吸,进去了。一呼,出来了。真滑稽。想笑,但刚被父亲收拾过,不敢笑,只好憋回去了。
  这两年,父亲有了年纪,害怕麻烦,就懒得收拾屋子了。加之一家人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屋里住的日子寥寥可数,更是得过且过,不想着清扫了。只会凑个暖和天,把几扇窗上的玻璃卸下来,坐门槛上,哈着气,擦一擦。
  腊月里,自然是忙的。除了这些活,还得压粉条、煮甜醅、煎油饼。
  压粉条,邻居或者对路的人,互相帮着,有半天时间就差不多了。和面,揉好,切成拳头大小,塞进机床。男人握着手柄,使出吃奶的劲,往下压。女人均匀地搅动着进入滚水的粉条。粉条煮熟,挂在葵花秆上,提到院子,整整齐齐摆在化肥袋缝成的单子上。
  刚出锅的粉,吃起来,真香。熟油、花椒粉、老醋,撒一把盐,搲一勺辣椒,吸溜的人眼含热泪,幸福得要命。吃了一碗,还想来一碗。大人怕撑坏,夺了碗,打发做寒假作业去。一听做作业,满嘴的麻辣味一下子丧失殆尽。
  单子上的粉条,有水,很快冻住,结冰,成了一疙瘩。第二天,上架,挂着,晾晒。留着正月里吃。
  煎油饼,就到腊月二十八九了。太早,油饼就柔了。顺带煎一些果果和酥肉。
  煮甜醅,是个费力操心的活。
  甜醅,也叫甜酒。做甜醅,得选饱满的麦子,用水闷潮,在石塌窝里一下下杵,杵掉麦子的衣裳,杵掉麦子的皮肤。这是个费力的活,杵二十斤麦子,得数千下,后来胳膊都伸不起了。杵掉皮,再簸净,淘洗,晾成柔干,按比例撒上用来发酵的酒■,然后装进大笸篮里,焐上一层褥子、两层被子、三层衣物,放在热炕头,等发酵成熟。煮甜醅是个手艺活儿,麦子煮的软硬,酒■的比例,炕的温度,一系列因素決定了一笸篮麦子的命运。酒■太少,干涩无味,太多,会发苦。麦子太软,一包水,太硬,如一堆豌豆。炕太冷,甜醅起不来,发酵不好;太热,起得快,但就酸了。这一切,全靠着女人们的一双手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在麻村,女人们熟练地掌握着制作甜醅的秘诀,少有失手。   一碗甜醅,加了开水,放糖精搅化,有稀有稠,可吃可喝,是押饿的好东西。
  这两年,母亲不做甜醅了,许是嫌麻烦。村里的女人做的也少了。只有大妈还做,做好会端来一碗。
  忙过这些,三六九是逢集的日子,就得赶集置办年货了。
  首先是先人的。冥票、白纸、黄纸、红对蜡、大白蜡、香、鞭炮,这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小时候家里穷,可再穷,宁可人不穿一件新的,先人用的香蜡纸票是无论如何要买的。记得以前冥票是自己拓印的。白纸裁成长方形,小碗里和好红颜水,用旧牙刷蘸红水,在冥票板子上刷一遍,放上纸,一张一张拓印。牙刷要刷均匀,蘸水也要适量,否则不是印花了,就是不清晰。
  拓印冥票,我就总想起已故的祖母,顶着蓝头巾,一张一张,印着,炕上铺满了票子。她脸上的皱纹,和冥票板上的图案一样深刻。
  割肉、打豆腐,也是重要的事,因为这两样费钱。肉和豆腐要看好几集,得把握好行情,不然买贵了,几天吃不好饭,还被村里人笑话。肉,一斤十三元五,豆腐,一斤三块左右。肉割三十斤,豆腐打十五斤。嘿,半千元没有了。
  然后就是烟酒茶和走亲戚的礼当。
  以前走亲戚,四个干油饼,纸包着,送来送去,最后皮都干掉了,还在家家呼呼转。后来是饼干。再后来是罐头。再后来是鸡蛋糕,送到最后一拆开,长了毛。还有豆奶粉。现在多是二三星的世纪金辉或者二十来元的饮料。
  最后就是葱、姜、蒜、菠菜、芹菜、蘑菇等蔬菜和对联、福字、衣裳等零碎的东西了。
  这样挤上三四集,忙忙乱乱,就到了腊月底,大年就来了。
  腊月三十,早上,抱着高头凤凰——公鸡,去庙里杀鸡还愿。晚上,接先人。
  红灯笼挂在电杆上,院子的灯明晃晃亮着。鞭炮声、春晚声、喝酒划拳声,混着巨大的夜色,把埋在山窝里的麻村包裹了起来。
  腊月也就结束了。
  孤独的喜神从远方而来
  正月初一迎喜神。这是麻村的习俗,也是过年最热闹的一刻。
  初一一早,天抹亮。父亲就隔着窗户喊:赶紧起,起来迎喜神。除夕夜守先人,睡得晚。瞌睡缠绕,睁眼皮都费事。
  初一到初三,早晨开大门,是要放鞭炮的。至于为什么,谁也说不清,反正祖祖辈辈都在鞭炮声里推开新春的大门的。正当新一轮的睡意铺卷而来时,一串鞭炮,被父亲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点燃,炸裂声,一瞬间惊得人心惊肉跳,睡意也烟消云散。
  堂屋已重新点上香蜡。青烟袅绕,烛火摇曳。父亲给煤炉添柴,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在炉膛里显得清脆,火光从缝隙探头探脑。母亲给先人摆献饭。两只白瓷碗,碗底放泡软的粉条,上面摆切成块的豆腐和酥肉,堆成塔尖状,再点缀以绿菠菜和红辣椒。最后上桌,放筷子。这应该是居家祭祀祖先的一种方式,在麻村一直延续着。这种古老的仪式起初应该是繁缛而隆重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从简了。
  洗毕脸,我去大小庙烧香。从六七岁开始,我便从父亲手里接过了烧香的任务。二十多年,雷打不动。
  九点。早饭已熟。多是烩菜。粉条、豆腐、蘑菇、酥肉、肉块、菠菜,盛在碗里,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第一口必定是祖先的,我们不能随便下筷。等给祖先献一两分钟,放了吃饭时的鞭炮,我们才能开吃。这是规矩。从初一到初三,每天如此。
  九点半,差不多就该迎喜神了。迎喜神有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每年不一样。方向,老黄历上有,一瞅便知。若是东北,就在我家门口。
  今年迎喜神有些早。九点一过就打起了鼓。我们心急火燎吃罢饭,换上新衣。门外聚了一些人,或许是天冷,人也不多。大家在震耳的鼓声里开着玩笑,抽着烟。秧歌头放了几串鞭炮后,人稍微多了一些,都穿着新衣,收拾打扮过,光鲜靓丽,围拢而来,说说笑笑。
  大概十年前,迎喜神是很热闹的事。家家户户都要赶出牲口,在喜神所在方向的路上走一圈。牲口披红挂彩,在鞭炮和锣鼓的惊吓声里,尥着蹶子,嘶鸣着,东奔西跑,或上了坡,或钻进人堆,吓得人们先是四散开来,然后哗啦大笑。也有赛马的,翻身上马,一声吆喝,青马白蹄翻飞,把歇缓了一冬的劲使了出来,奔驰而去,拳头大的铃铛发出了响亮悦耳的声音,在山路上回荡。
  那时候穷,日子过得紧巴,但欢乐总是那么轻易、那么彻底。后来,村里人外出务工增多,牲口也就不再喂养了。一过年,锣鼓响起,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出门站一站看一看,也就罢了。没有了牲口,迎喜神就像失去了灵魂。我常想,喜神也是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满脸笑容,从东北或西南朝我们走来,我们吆喝着健壮的牲口,朝他走去,迎接他的到来,会师一般。
  而现在,独自骑马而来的喜神,定是孤独的。当他看着那冷清的去路和偶尔呼啸而来的摩托时,定是满心的失落。
  鼓打了一通,人依旧不多。一些人不再出门,似乎不再相信真有一位神仙会来到这西北干裂的山沟。一些人出了门,也仅仅是在门口站站,不会再走到路口,围成一堆,说笑打闹。那些曾经骑马摔跤、生龙活虎的少年,如今已步入中年,一个个被生活打败,站在那里,木头一般,只会抽烟和寒暄。生活从他们身上剥去顽皮的帽子,给他们戴上了老成的紧箍咒。那些新一茬的孩子,没有从父辈们手里学会玩耍,他们只会放炮,只会啃着雪糕吸溜着鼻涕满眼冷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才不贪恋这此刻的欢愉呢。
  鞭炮放了几挂,也没有了。秧歌头,由五六户人家组成,轮流着,义务在正月里为大家做事。以前,还像模像样,打扫庙宇,组织迎喜神,排练秧歌社火,现在基本不会做事了,徒具形式,连鞭炮也不会多买几挂。
  整个腊月,天旱,没有落过像样的雪。过年,就应该大雪纷飞,今年仅是干冷。雪末子稀稀拉拉飄着,落不下的那种。这样昏暗而萧瑟的天气,多少有些影响此刻喜庆的气氛,我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人们瑟缩成堆,眼巴巴地看一阵人,听一通鼓声,就回了。意犹未尽的样子。迎喜神,就成了这样,没有牲口,没有更多的人,没有震破天的鞭炮声,没有欢声笑语,仅仅成了一场形式。   关于迎喜神,我们虽然还延续着古老的纯粹的仪式,但世道人心发生了变化,一切终会草草结束。
  我散了一圈烟,回了家。这喜神,便算是迎结束了。每年都在激动中等待着,但又在一年不如一年的叹息里散了。今年,也是如此。想想,喜神,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孤独而冷清。
  破了的鼓,破了的乡村事务
  三十晚上接先人时,村里和我年龄差不多的贵宝、军军、亚红几个,端着香火盘,互相吆喝着晚上一起打鼓。
  凌晨一到,抢着烧完头香。他们几个提着鼓和钹来到梁上,打了约莫半个小时。我躺在炕上,听着鼓声,犹在耳边敲打,后来便没有了声息。随着几声隐约的说话声后,村庄陷入了巨大的寂静。
  唯有弯月高悬,照亮寒冷。北斗七星,盛着银辉,泼洒在万家团圆的屋顶上。
  初一早上,迎喜神,鼓倒是很早就打起了。但隔着院墙,便听见今年的鼓声显得沉闷、低迷,像一个体虚的老人在咳嗽,没有了往年的干脆和响亮。
  贵宝用膝盖顶着鼓帮,弯着腰,两手挥着用洋槐树剁成的简易鼓槌。军军站在一边,双手握钹,眯缝着眼睛,配合着鼓的节奏。
  我问,昨晚咋打了一阵儿就歇了?
  还以为来打鼓的人多,打了半个小时,还是三四个人,冷得很,就回了。军军扯着嗓子说。
  今年鼓都烂了,打啥哩!打下去跟放了蔫屁一样,不响。贵宝边说边用下巴指着鼓面。在牛皮鼓面和木头鼓帮的连接处,破了一个三寸长的口子,像一张嘴,老是闭不上,鼓一打,翻卷的“嘴皮”一哆嗦,往外叹一口粗气。
  村子里什么时候开始有鼓的?应该很早了。鼓、钹这些东西是公共财产,平时不用,闲置在秧歌头家,由他们保管,只有过年的时候提出来,打一段时间。记得小时候,村里用的鼓是一面很老旧的鼓。木头箍成的鼓帮,被膝蓋长期搓磨之后,显得异常光滑,木头的本色变成了黑褐色,再经时光浸染,包了浆,泛着一层油光。牛皮鼓面的中心,因长期敲打,掉了数层皮,开始发白。四周虽然有些皴裂起皮,但鼓面依旧严丝合缝,毫不漏气。鼓槌一敲,紧绷的鼓面坚韧而富有弹性,立马发出铿锵有力、震耳欲聋的响声,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带水。真是一面好鼓。
  据说这面鼓是望族爷箍的,他可是箍鼓的一把好手。这面鼓,也费了他不少精力。毕竟是给自己村里箍。如今,望族五十岁的人了。他的爷爷已经去世三十来年了。
  打鼓前,鼓要烤。点一堆麻秆,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提起鼓,在火上快速转动,鼓帮、鼓面都要受热均匀。烤过的牛皮鼓面,因受热,会绷得更紧,富有弹性。鼓腹里,因为热胀冷缩,气体会让鼓身变得充盈。烤过的鼓,打起来,声音受听。
  后来,这面鼓被村里的小孩烤时,不小心用柴火把鼓面烧了几个洞,没法打了。这面老鼓就退出了人们的记忆。
  村里没一面鼓,毕竟是不像话的。后来村干部在城里买了一个新的,浅黄的鼓身,刷了亮漆,雪白的鼓面,好像硫磺熏过。打起来,声音到底不如上一个鼓好听。熟悉鼓的人瞅一眼,摁一指头,什么货色、什么声响心里就清楚了。村里的小伙子们勉强用这单薄的外来鼓给村庄的正月制造着欢喜,但那声音毕竟还是轻浮极了的。
  人们在闲谈时,还会念叨起那面老鼓。
  现在,连这面新鼓也破了。
  近十年,村里除了耍过几场社火、修了一些梯田、唱了几本灯戏之外,几乎再无任何集体事务。公共财产也是流失的流失,破损的破损,无人问津。按理说,作为村里每年唯一会用到的财产——鼓,破了后,村干部或者秧歌头就应该主动购买。但这些年,除了政府摊派的工作外,干部很少主动作为,而秧歌头也流于形式,不再具体办事。一面鼓破了,大家都看在眼里,却也仅仅看在眼里。
  有年轻人提议几个外面干活的人,凑点钱,买一面新鼓,但过年店面关门,再说也没人愿意跑进城,买鼓的事也就作罢了。
  人们只好听着漏气的鼓声,嚷嚷着,怪怨着,迎完了喜神。
  路灯亮了,我们的光阴亮了吗
  某个正月的黄昏,暮色像一件黑棉袄,紧紧裹在了西秦岭身上。
  我站在大弯路,被汹涌的西北风拍打着,我的羽毛灌满了风声。远方,是绵延、重叠的群山,弓着背,留出了模糊的轮廓。山窝里,堆放的村庄,在黑暗中,被一颗颗炽白的路灯,绳子一般串在了一起。风吹,村庄也在摇晃。
  我的身后,是洋槐。洋槐的身后,站着一盏路灯。雪白的灯光,把水泥路照得雪白,把呼啸而来的风也照得雪白。
  一盏路灯,守在村口。天一黑。他就睁开眼。
  麻村是去年后半年开始安装路灯的。国庆前,听父亲说,村里要安路灯。国庆,回家,村里多了一些背篓大的坑。我家门口也有一个。应该是安路灯前,浇筑水泥桩用的。
  腊月底回家,村里已安上了路灯。细长的黑杆,顶着一颗玻璃灯和一面案板大的太阳能电板。真像一个瘦高个光头戴着一顶草帽,直愣愣立在路边。路灯是政府统一安装的。农户交钱没,我忘了问父亲,就算交,也不会太多。
  路灯,没有接电。白天,电板将太阳能转换为电能,蓄满。到了晚上七八点,准时亮。亮一晚上,第二天六点,准时灭。村子里从上台子到下庄里,大概安了二十来盏。山神庙门口也安了一盏。那是一条很偏僻的路,少有人走,搞不清为什么要在那里安灯。有人开玩笑说,这灯一安,晚上这么亮,吓得山神都不敢出门了。
  这几年,不得不承认,麻村和西秦岭一带的村庄,在政府的大力投资下,基础设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通了水泥路,后又硬化了巷道,接着盖了村委办公室,通了自来水,现在又安上了路灯。通了路,麻村人出村赶个集,再也不用两脚泥。有了水,再也不用起鸡叫睡半夜为一口水费尽周折了。
  以前,每到天黑,村庄就被夜色的黑棉袄紧紧裹住,越裹越紧,挣不开。每家每户十五瓦的白炽灯,悬在屋顶,把一家人的生活照得昏暗不堪。老人们节俭,十五瓦的灯都嫌费电,一百瓦、二百瓦的更不敢提了。人们在暗淡的灯光下,模模糊糊地推着日子。   村子里,每个晚上都黑的,那些疲惫的灯光翻不出一人高的墙头。人们习惯了借月而出的生活。踩着一地月色,去串门,去商量事,去喝一场无所谓的酒,又踩着月色,摇摇晃晃回家。有时候,会捏一把手电,可手电总有没电的时候,就要摸黑。如果没有月亮,天阴,或有雨,也要摸黑。麻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用母亲的话说:黑塌天着呢。麻村的夜,是我见过最黑的夜,钻进去,人有种被吞噬、消化的错觉。
  没有灯,走夜路心是虚的,怕人,怕鬼。我总是害怕村里的一些路段,听其他伙伴讲过,那里曾闹过鬼。于是在黑夜里每一次经过那里,我都头发直立,浑身发麻,总感觉背后有人要拉我的衣襟。我一边用手拍打着后面,放声歌唱,一边逃之夭夭。有时候,也怕人。天黑,不见人影。老布鞋,轻,听不见脚步声。两个人面对面走过来,撞个正着,啊呀,一瞬间双方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老话说,人吓人,吓死人。
  幸亏一个人在村庄生活久了,会熟悉村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细节,才不至于在黑夜走错门,不至于迷失在黑夜里。失脚的事,还是偶尔有。亚东祖母,七八十岁的一个老太太,留守在家里,儿孙都在城里。某一个夜晚,她一脚踩空,掉到了土台下。第二天,有人发现老太太时,已经死了。
  我们在黑夜里熬过了太多年月,以至于谁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麻村也会通了路灯。
  当那白晃晃的东西把村庄照亮时,留守的老人端着饭碗,站在灯下,似乎隐隐能看到所剩无几的牙齿绽放的光泽。他们扒拉着吃了三顿的剩饭,仰着脖子,眼窝里盛着两汪光,讨论着这新鲜的玩意,尤其对太阳能电板的蓄电功能,挤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说,这灯,真亮,亮得能照见鬼脊背,这可麻烦啊。临进门时,他们还感慨,灯是个好灯,就是白花花的一晚上都亮着,真是浪费啊。
  灯亮了,村庄从黑棉袄里挣脱了身。这灯光,水一般泼洒在村里,让苦涩的青瓦、灰墙显得溫润了许多。这灯光,把村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长过了流年。这灯光,照亮了大老碗里端着的光阴。这灯光,照见了男人和女人在屋里拾掇了半天的行囊。这灯光,也照清了留守老人额头上日渐浓密的皱纹和越来越短的残年。
  等着年一过完,人们又会像候鸟一般迁徙进城市,带走了生机,带走了孩子,只留下一群年迈的老人,整夜和雪白的灯光为伴。
  有劳力的人都走了,老人们出不了门,彻夜,路灯为谁而亮?
  消失的蓝色火焰
  我家院后面,连着一个小院。也不叫小院,只是一溜弧形的山坡和几间土坯房连起来,和堂屋、厨房、偏房之间形成一块空地,我们叫房背后。土坯房,一间是牛圈。牛现在没有了,堆满了农具和杂物。挨着牛圈,是厕所。厕所背上,背着一间没有顶,只用塑料布遮住的房子。只能勉强叫做房子吧。
  这便是我们家的沼气池。
  沼气池是哪一年修的?记不清了。至少五六年了吧。我问母亲,她也迷糊了。
  那几年,循环农业叫得很响亮。沼气建设是当时农村工作的重头戏,相当于现在的果树建园。上面给各乡镇给了硬性指标,一年要修建多少户,完成验收多少户,都是有明确数字的。这结果纳入考核,决定着提拔任用。为了保证完成任务,乡镇真是费了脑筋、花了工夫。在当时,修一个池子不容易,首先群众不了解沼气这玩意,等到一了解,就担心,怕漏气爆炸了。另一个是村里没主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叫不回来。再一个农村人祖祖辈辈柴火用惯了,山坡上随便拾一把柴草就能熟一顿饭,何必搞个沼气,受那折腾,再说,还要花钱买砖买砂子,不掰指头算,都觉得是个费事活。
  上头有指标,不修不行。那一年,我们家成了指标户。修沼气池时,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母亲去了南方打工。我在城里上班。妹妹上学。
  修沼气池,得先挖坑。深两米多,宽三米左右。坑和牛圈、厕所连着。方便后面进料。然后用砖砌了坑的四周,用水泥抹光整。还要砌四面墙。不搭顶,直接铺了塑料布。同时,走管网,接到厨房。
  当时,政府好像补助了几袋水泥、一套沼气灶具。
  沼气修好后,我记得那年过年回家,母亲做饭用的就是沼气。火焰在灶具中间,蓝色的,不停地跳动。没有柴火燃得猛烈,但火焰一直比较稳定,不紧不慢,有一副好脾气。至于为什么没有用沼气照明,我一直没问过父亲。我记得其他一些地方是用沼气照明的。
  当时,沼气作为新型能源,在农村还是很新鲜的。村里还留着极个别中年人,谁家修池子,便围一圈,叼着烟,议论着沼气,咒骂着贪官。烟灰扑啦啦全落进了坑里。沼气应该是不错的一个项目。首先能解决燃料问题。村里人做饭基本用干柴,煤是买不起的。而用柴,就要砍树。有了沼气,就不用再破坏植被了。另一个,可以把一些废弃的秸秆和难以处理的人畜粪便填进池子,利用起来。这样能一定程度上缓解村庄脏乱差的情况。再一个,据说沼渣肥力很好,能使作物增产,这样就节省了化肥,减少了农药的使用,还能多收成一点。据专家说,沼气还有很多优点,但村里人最关心的还是这几样。
  那一两年,麻村人做饭基本都用沼气了。沼气池大,能装,人畜粪便能积攒近半年。这可美死了村里的懒汉,再也不用十天半月被老婆骂着给厕所担粪了。等消停小半年,池子实在满得不行,一蹲厕所,粪汁就会溅到屁股上,男人们才会借来架子车,好不情愿地出粪。发酵过的粪,也就是沼渣。颜色发黑,呈均匀的糊状。奇臭无比。架子车走过,路上遗撒的沼渣,能臭两天而不散,可见臭得多么彻底。
  两三年以后,沼气就基本没人用了。
  一个是青壮年人全部外出打工了,会用沼气的人一走,老人一来不会用,二来不顺手、嫌麻烦,自然还是做饭一把柴了。二是人一走,粪便少了,村里家家户户养的牲畜卖的卖、死的死,也就没有粪便了。没粪便,相当一个人填不饱肚子,自然就没力气。没有发酵沼气的原料,也就熄火了。三是沼气长期没有人管护、维修,有些地方出了毛病,也没人管,天长日久,最后也就懒得去收拾了。四是电磁炉、电饭锅、电炒锅的出现,很大的程度上替代了沼气。这些东西插头一插,就能使用,方便直接,只要有电随时都能用,而且操作简单也安全。作为既要长期“喂料”又要经常“体检”的沼气,自然也就被长江后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当然,沼气池建好,验收通过,指标完成了,至于你用不用就跟政府没关系了。但有时候也有麻烦,那就是上级检查,比如省市县要检查沼气运行情况,乡镇领导就头大。据说,有个地方村里的沼气都停用了,原因是村里没牲口粪便了,为了应付检查,父母官们专门雇车从城里的养牛场花钱买了好多牛粪,送到村里,装进了沼气池。
  后来,我们家的沼气也不再用了。情况都一样,一是没料,二是有问题,没人会维修,三是有了电饭锅。
  那间没顶的沼气房,我冒然间开过一次门,里面堆满了破水桶、旧农具,满地被厚厚的尘土和雨水酱过的痕迹。风吹来,塑料布的顶子哗啦啦响着,像一个人在喊饿。那套灶具依旧在厨房一角的老木桌上放着,许久没有挪动了,积着一层灰和油渍。一些地方生锈了,铁锈剥落在桌面上。一张旧报纸盖着面子,但依然遮不住它的破败相。它真的退休了。其实,它压根就没好好服役过,就这么仓促地来,仓促地老。直到后来,成为一块废铁,被闲置在桌子上,任光阴销蚀。
  现在,大家已经不谈、也想不起沼气了。沼气池还在,但它已经寿终正寝。在麻村,或者更多的麻村,这样一种在当初看似很有价值的清洁能源,如今已被时代淘汰,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就被淘汰了。那些花了钱、出了力的资源,就这样成了废品。
  故乡的候鸟再一次迁徙到了城市
  如果我们是一只鸟,那麻村和所有的麻村应该是一个窝,是我们的归宿。可现在,它只是我们迁徙途中一根暂时落脚的枝条。
  很多时候,我们还不如一只鸟。
  在西秦岭一带,有人说,初三一过,年就结束了。有人说,十五一过,年才结束。还有人说,二月二过了,才就没年了。
  二月二,炒豆豆,小猫把我叫舅舅。儿歌里这么唱着。过了二月二,天一暖和,地一解冻,就该忙活了。送粪、翻地、准备化肥、地膜等。随着农忙,人们也就从年味里慵懒地走出来,打着最后一个酒嗝,开始了一年的生计和忙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当然,这都是十多年前麻村人的生活状态。
  后来,务农的人少了,人们都出去打工。九十年代叫搞副业,务农才是主业。打工,是麻村人后来才使用的“外来词”。那时候,打工逐渐成了主业,务农成了副业。从那时起,年,人们就等不到二月担头了。正月十五雪打灯。一场薄雪,落在麻村的沟壑山梁后,人们也就背着铺盖卷出门了。天依旧黑着,难见五指。没有取掉的灯笼,忘了关灯。挂在树尖上,风吹,灯笼晃动,一地白雪,映着稀薄的红光,也在晃动。赶早班车的人,脚下打着滑,下了山。东倒西歪的班车开过来。门打开,寒冷把搭车的人抓起来,塞进了满是炕土味的车厢里。
  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打工已不再是麻村人的主业或者副业,它已经是麻村人的全部,是麻村人唯一的生存方式。既然要打工,就要遵守城市的套路。什么时候来上班,是没有商量余地的。这不比干农活,迟一天早一天,地不骂你,活不怪你,都无所谓。可现在,人们大多已等不到正月十五过了,更别说二月二。三天年一结束,正月初四,一大早,六点多,天依旧黑着,但有路灯,西北风把灯光吹歪了,斜挂在墙上,显得僵硬、生冷。人们揉着肿胀的眼皮,睡意朦胧,站在梁上,一边闲聊几句上班的事,顺便问问哪天回来过年的,一边等途经村里的班车。车来了,因为是首发站,座位都空着,架好行李,闷声闷气坐在塌陷的座位上,丢着盹,离开了麻村。
  我和妻子是腊月二十八晚上到家的,正月初六一早,顶着一脑袋浓稠的睡眠,坐上早班车离开了麻村,准备初六转一天丈人,初七就要上班了。
  在以前,三天年一过,年不但没有结束,反而重新热闹了起来。初一到初三,要走亲戚、送心灵纸、接先人、守先人、送先人,事情总是太多,加之麻村人有讲究,过年是不能串门的,尤其女人家。习俗和讲究,像一根绳子,束缚着人们的手脚。所以,初三晚上先人一送,三天年一结束。麻村人才开始走亲戚、串门子、喝酒、耍社火。走亲戚,正月十五之前,都可以。几包饼干,摩托上一绑,一天走好几家。饭,走到哪吃到哪。酒,也是家家喝,不能少。女人串门子,坐在炕上,围一堆,手塞进屁股下,暖着,也不用缝缝补补,不用绣鞋垫、纳鞋底,反正就是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男人们不分昼夜地喝酒划拳,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排着队,齐齐来。一堆人,围着老梨木方桌,桌上两盘菜,一盘粉丝凉拌胡萝卜,另一盘,胡萝卜凉拌菠菜。酒盅里添满了酒,溢在桌上,一晃荡,酒杯子醉倒了,酒水流在了炕上。男人们面红耳赤,目光呆滞,表情夸張,伸着指头,在拳上要见个你高我低,最后醉了一圈人。有人倒在炕后边,磨牙放屁,沉沉睡去。有人趴在地上,一头塞进地里,掏心掏费地呕吐。有人在炕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有人脚下拌蒜,在巷道里骂骂咧咧,像病鸡一样,胡乱打转。这酒,能把正月喝出头,直喝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甚至鸡犬不宁、妻离子散。有些年成也耍社火,社火分黑社火和马社火。马社火,一般化妆成传说中的神仙,穿上古装,骑在马背上,从上庄到下庄,挨家挨户,一一走一圈。黑社火,以唱为主。点一堆柴火,人们围一圈,看表演的人在中间唱小曲。
  而现在,早不是这样了。人们匆匆而来,把三天年一过,初四开始就火急火燎地进城了。城市,才是麻村人的居所。他们把几乎所有的时间安置在城中村和车流里,为了在城里安身立命而忙碌着,忙得眼窝深陷,白骨耸立。而麻村,则成了一个暂时的借居之地,人们回来,待上三天、五天,最多七八天。枕头都没睡出窝,被子也没暖热,然后,再一次匆匆忙忙地离开麻村,去了远方。
  城市的大手,又一次把村庄掏空。只有那个柴草垒成的窝,挂在树梢,风一吹,摇摇欲坠。
  人们走了,热闹了三天的村庄,再一次被冷寂和衰败的气息所挟裹。鞭炮声隐匿进墙角,听不见了。叫喊声破碎在巷道,听不见了。锣鼓声消亡在山野,听不见了。孩子们打闹的身影,消失在了某个昏暗的早晨。跪倒在祖先牌位前面的儿孙们,被破旧的乡村班车载去了遥远的地方。那些往事、回忆,和半截烟头一起,被抛在地上,碾灭了。
  村庄被死亡的气息所笼罩,毫无生机可言。或许并不是村庄再一次陷入冷寂和衰败,而是村庄回归到了常态。一年四季,无论雨雪,无论春秋,它都是冷寂和衰败的。没有悲喜,没有苦乐。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老人,像房屋的檩子,吃力地支撑着,也实在撑不了多久。
  对于故乡,我们终究成了过客。我们试图成为归人,没有马蹄声也罢,没有青石板也罢,我们只是回去,留一些时日,制造一些声响和欢愉,让孤独的村庄不至于绝望。在时代的泥淖里,我们被挟裹着,冲刷着,木讷、无助地被生活打倒,并被装进麻袋,带向没有归属的未来。
  或许有一天,当我们飞了好久需要落下来的时候,却发现,我们早已无枝可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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