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归于北土的金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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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耀离开我们15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即使内地也遇到了多年未见的风寒。到了三月,风已不那么刺骨,青海高原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可是,昌耀,你在哪儿呢?那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和这边一样有烦恼有委屈有欢喜吗?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帷幔落下一地金子似的斑纹。
  捧起《昌耀的诗》,极钟爱的一本诗集,扉页上有他2000年2月17日于病榻前为我留下的签名。那一刻令我难忘,如同昨日,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苍白如纸。
  昌耀的诗是读不够的,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有不一样的热浪止不住地扑人心怀。想起他论及诗歌创作时,痴迷、孤寂的面容,想起他离开家乡时经历过的、他此生最为不忍的一幕——与母亲的“话别”,心里便会泛起酸痛。
  那是昌耀瞒着父母入伍,赴辽东边防的前几日,母亲终于打听到他住在一处临街店铺的小阁楼,母亲由人领着从一只小木梯爬上楼时他已不好逃脱,于是耍赖皮似地躺在床铺装睡。母亲已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儿子了,坐在他身边唤他的名字,然而他却愣是紧闭起眼睛装着“醒不来”。母亲执一把蒲扇为儿子扇风,说道:“这孩子,看热出满头大汗。”母亲坐了一会,心疼儿子受窘的那副模样就下楼去了。战友们告诉他:“没事了,快睁开眼,你妈走了。”当他奔到窗口寻找母亲,母亲已走到街上,只来得及见到她的背影,穿一件绲边短袖灰布衫、打一把伞、孤独走去的背影……
  那一年,昌耀13岁,他意识不到,这就是与母亲的诀别,他只想着如何逃脱母亲、母亲的牵挂。第二年,母亲去世了,噩耗传来时,昌耀嚎啕大哭,旁若无人,而与母亲的所谓“话别”也成了他一辈子的隐痛。
  昌耀开始写诗,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事。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一个离开家乡湖南桃源,跟随英雄部队向前线挺进的抗美援朝战士。1953年,刚满17岁的昌耀在元山负伤,从硝烟弥漫的朝鲜回到祖国。1955年6月,由河北省荣军中学高中毕业,报名参加大西北开发,来到群山纵横、莽莽苍苍的青海高原。
  没有了母亲的昌耀,以为没有了牵绊,一心向往开拓西部疆土,把自己看作过继给北国的孩子,打算将青春献给西部苍凉的大地,在一阕《南曲》中,他称自己是“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桔”。
  这略显感伤又单纯的理想,浓郁地表现在他早期的诗歌创作中,包括描绘朝鲜人民军女战士于风雪中奔赴前线的诗作、在青海贵德体验生活时为勘探队员写下的《车轮》《林中试笛》,这些诗虽显稚拙,仅得之于间接经验与青年的热情,却已显出不同寻常的质朴、峭拔。然而命运无常,昌耀的生活受到时代风云的极大冲击,在经受风雨磨砺、重重苦难后,这位富有理想主义、浪漫情怀的受难者,一生只能以诗歌创作表达情感、求得精神的自由了。
  历经三十年的苦难沧桑,进入1990年代后,他的诗变得更加深沉厚重了,但仍不失其滚烫的理想情怀。比如1991年2月4日,立春之日写下的《暖冬》:
  暖冬的泥土在崖巅保留着圣火的意念。
  涸泽为萎陷的秋水刻下退却的螺纹。
  推土机佩一把铲刀向着进发的原野大肆声张。
  像孤独的旗帜调转身子而又突突远驰。
  长久地沉默只有三五座桥涵龟缩河渠。
  倾听岁月这般逝去总是汹汹不止。
  暖冬的崖巅保留着圣火的意念,意念是大地的火焰,是昌耀心底里无法泯灭的生存的欲望,也让他的诗发出了纤夫用力时低沉的胸音,冬天的阳光,则是一张皮肤,虽历经风雨酷寒仍富铿锵的色块。是蔻丹。是挑战。是浓稠的焦油。
  那年景多么年轻多么年轻真是多么地年轻。
  他独自奔向雪野奔向雪野奔向情人的雪野。
  他胸中火燎胸中火燎而迎向积雪扑倒有如猝死。
  他闭目凝神闭目凝神等待心绪渐趋宁静。
  仿佛只在冰床安息他才得以从容品味蓬勃之生机。
  强烈的感情推进,一再重复的语式,令诗人亢奋起来、年轻起来,觉得自己从未衰老,从未有过衰老的痕迹,觉得自己会永远停留在那个时代,为那个年月的激情与火焰呐喊。这究竟是昌耀为理想追逐出路的挣扎,为痛惜命运无常发出的幽叹,还是因为母亲的背影,留下的遗恨。
  1990年代之前,昌耀的诗已引起诗坛瞩目。但他不像有些人说得那样冷漠偏执,也不像有些人说得那样狂热激昂。他内心透明、简洁,从不拒绝平凡,他所处的环境与情感经验独立自我,他的诗融入了时代和生活,又具备了坚韧、力度和空间感,有节奏、有弹性,还有沉默,只是将外表的怯懦与内心的高傲、生存的艰辛与精神的富华凝成了一种高古简约奇崛的正大气派,将自己对山川河流、一草一木、一人一景、家国之爱化人宗教之境,最终在经历了西部荒野、人情冷暖的拷打之后,挟艽野之风、青海之云、阿尼玛卿之雪,如一股飓风向中国诗坛扑来,遮天蔽日。
  随着他的横空出世,西部诗风也成为一种绝响传遍四野。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这是写于1992年10月10日的《花朵受难》,昌耀对于自然、事物、人类情愫的感觉异常敏锐,在抒情达意、展开视野,扩大人生领域的建构上,提高着心灵的水准,培养着宽厚仁慈的气度,与生活紧密,与生命同在。让诗的宽度,以及对人生了解的深度,产生了无限可能的意义,这种可能的意义使昌耀的诗无比辉煌,永远辉煌。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花朵是一种意象,这意象是诗人自己。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一枝车轮底下的红花朵,让敏感的诗人动了情,想到自己,想到命运。随地崩溃枯萎的瞬间,即是花朵承受苦难的过程,也是让天性活泼、本质忧郁的诗人以诗的沉郁、苍劲、高质、精微征服诗坛的原因。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昌耀是执拗的。他追求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不受任何艺术观念的约束,更不愿放纵自己;他的诗作个性鲜明,却又出自生活本身,瓦罐、灯塔、苹果花、西关大桥、姑娘的兰花指都是他诗中的主体。一切努力之后,他对自己说: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
  昌耀是真实的,从里往外散发着硬骨头的味道,与世俗格格不入,不善虚情假意。虽蒙受痛苦却依旧善良、慈悲,用心贴近大地,用不同于常人的姿态感应生活、承受生活、想象生活。命运摧毁了他、造就了他、成就了他,让他超越自我,以诗的方式活着,纯粹、骄傲、自我、无媚态与粉饰。
  这是他的圣桑《天鹅》:
  哀莫大兮。哀莫大于失遏相托之爱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感慨之余,他的诗仍无感伤今日凄凉、怅惘来日离合的悲苦,诗境生动、意象完整,不论伤悲、情爱,还是亲情,早已超越个人经验,走向了精神祭坛,如意念在火中冶炼,在波涛中洗涤,最终变得雕刻般冷静明晰。
  伟大的诗可能产生的意义,是诗人难以预料的。昌耀生前不曾想到,他的诗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热爱诗歌的人们反复咏叹、随时生长着的生命。昌耀走时正值创作力成熟、充沛的时候,但病魔是这样的无情,来不及让他感觉真实的幸福、吮吸玫瑰的芳香。
  少年时与母亲失之交臂的诀别,注定了昌耀一生都与爱擦肩而过。他一生都在寻找爱:母爱、情爱、性爱,家国之爱,但命运无情,他终其一生,未寻找到真实的爱。他的爱只活在诗里,活在大荒之中。
  他最后的愿望,是让自己这株远离故土的金桔重返家乡,与长眠在那里的母亲相会……
  写了一辈子的诗,他最想说的,也许就是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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