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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拎着母亲宰好的鸡兔，和儿子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走很久，我都不敢回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我知道，身后的母亲还在张望和挥手……
春，那年我6岁
乡村的夜总是来得很早，风呼啸着穿过弄堂，桌上的煤油灯忽闪了几下。一旁的残垣上，凹凹凸凸，到处是泥巴掉了的痕迹，突兀的沙石上，煤油灯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娃，快去把门关上。"是母亲有气无力的声音。
母亲已有好多日子没吃上一顿饱饭了，家里唯一储存下可以充饥的几个红薯，已经被我和哥无情地瓜分。每天，母亲会煮一大锅粥，说是粥，其实几乎清澈见底，而惟一的那几粒米，也被母亲捞起来给了我和哥。等父亲和奶奶喝完米汤，母亲又在锅里添一瓢水，混上缺了角的土碗上残留的汤，再烧开了喝。父亲有些不忍，母亲总说，我一个女人家，吃不了什么的。
我欢快地答应着去关门。门已经坏了很久，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掩上。屋外，刺骨的寒风千军万马般打在门上，透过门上几个宽大的缝隙杀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转身往回跑，身后，门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晚餐已经做好，不同的是，除了热气腾腾的粥，桌上还多了两个地瓜。吃吧，母亲把烧熟的地瓜分成了四块，给了奶奶、父亲、我和哥。我狼吞虎咽吃完地瓜，又喝了两大碗稀粥，瞌睡虫便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顺势躺在了母亲的怀里。
我那样迷恋母亲温暖的怀抱。每晚吃完饭，躺在母亲怀里，就着煤油灯柔柔弱弱的光，听着母亲和奶奶拉家常时缓缓的呼吸，我便会沉沉睡去。那晚，朦胧中我听母亲说："二娃该上学了……"然后是父亲沉重冗长的叹息声。
夏，那年我14岁
我上初中了。虽然母亲可以吃到饱饭，可以不再喝全家人的残羹冷炙，但家里依然很穷，哪怕是过年，我和哥也没穿过一件新衣裳，补丁被奶奶打了一次又一次，而母亲的衣裳也越来越短。家里所有的开销，几乎全用在了我和哥的学费上。
那时候，我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叛逆小子，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原因只有一个，丑陋的母亲长了两颗暴牙，而每一次惹事，在得到父亲的一顿暴打之后，都是母亲去给我收拾残局，然后是默默地垂泪，但她从不动手打我。
那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一天放学后，我硬生生拉着那个女生说："我喜欢你，我要做你的男朋友！"那个女生是乡卫生院院长的女儿，她甩开我紧拽她的手，轻蔑地瞧了瞧我满身的补丁，指着我的鼻子说："呸，小乞丐，你也配？你看你娘那两颗暴牙，真丑！"
她可以骂我小乞丐，但绝不能侮辱我的母亲。我愤怒地和她扭打在一起，只听“嗤”一声，女生的的确凉衬衫被撕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雪白的胳膊顷刻间裸露在围观的一群男生面前，我在女生的哭泣和"流氓"的叫骂声中逃离。
那个高大威猛的院长父亲，不会放过我这个"小流氓"的，他像抓小鸡一样抓着我的腿，硬是把我倒拎着扔到了母亲面前。母亲抄起一根木棍，第一次在我的屁股上打开了花，"叫你不学好，叫你当小流氓……"屁股疼得很尖锐，但我忍着泪，不吐一个字，那时候，我恨我的丑娘。
秋，那年我23岁
很少回家去。我和哥都已经在城里工作了，家里只剩下年事已高的奶奶，还有日渐苍老的父亲和丑娘。说是丑娘，其实我从不觉得她丑，即便在那么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我对她有些隐隐的恨，恨她长了让同学耻笑的暴牙，恨她不能给我新衣穿。而现在，我已慢慢成熟，丑娘，丑娘，她是我的亲娘啊。
母亲开始有些唠叨，两颗暴牙也掉了，我打了好多次电话叫她去补两颗牙，她都是应着，却一直没行动，就那么豁着。母亲也隔三叉五打来电话，问我的工作顺不顺心，吃得好不好，有没有新交女朋友，一说就是半天。有时候，她也对我说她跟奶奶闹的一些别扭，总说奶奶老了老了，还真小气了，但说归说，最后她总不忘吩咐我回去看看奶奶，说奶奶想你了，而我总以工作忙推托，虽然离家只有一二百里地。其实不是不想回去，而是真的不愿看到母亲两鬓的白发又多了几绺，那总会让我感叹岁月的无情，让我的心生生地疼，也知道，想我的，是母亲。
一个淫雨纷飞的日子，母亲打电话来，泣不成声地说："二娃，奶奶快不行了……"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闭上了双眼。
母亲一边哭，一边操持奶奶的后事。晚上守灵的时候，母亲总是坐在那个奶奶坐了一辈子的小凳子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奶奶的棺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抹眼泪。
奶奶下葬那天，阴霾的天空下着细雨。母亲跪在奶奶坟前，不停地往奶奶的坟上添土，雨顺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流下来，眼睛红肿着。她是那么恸，我和哥拉了她好多次，说奶奶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她迟迟不肯起来，说："天凉了，让我多陪陪奶奶吧，我怕她冷……"
冬，那年我32岁
母亲真的老了，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利索能干，话却更多了。没事的时候，我会打电话回去，问问她和父亲的情况，她总说，我们好着呢。我也会在忙碌中挤出时间来，带上5岁的儿子回乡下看他们。没办法，母亲犟，好几次想把二老接来城里，她总不习惯，说还是乡下好，空气新鲜。我也知道，她是舍不得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那里，有她一辈子的点点滴滴。
母亲总闲不下来。不顾我们的反对，她养了好多鸡鸭狗兔，每天佝偻着腰，背一个大大的背篓去割草。每次回去，要走的时候，母亲总会高兴地逮上两只兔子或鸡宰了，把毛去得干干净净，洗了之后再剁成块装进塑料袋，然后总不忘吩咐我："你们忙。这兔子我宰好了，回去就可以下锅。放心吃，没喂一点饲料，城里的东西可不放心。"每次拎着母亲宰好的鸡兔，和儿子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走很久，我都不敢回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我知道，身后的母亲还在张望和挥手……
那年冬天，很冷，雪几乎能到膝盖，得知母亲摔成脑溢血赶到家时，她已经撒手人寰。父亲说，母亲入了基督教，经常和教友们一起出去做义工，无偿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说这样可以积德，可以保佑孩子们平安幸福。那一天，母亲就是在助人时出的事。
给母亲洗最后一次脸，我发现掉了好多年的两颗门牙依然没补上，就那么豁着。我问父亲为何一直没补，父亲老泪纵横："她不让补，她总说，这样美……"
我终不能自制，跪地放声大哭……
（编辑：乌耕）
春，那年我6岁
乡村的夜总是来得很早，风呼啸着穿过弄堂，桌上的煤油灯忽闪了几下。一旁的残垣上，凹凹凸凸，到处是泥巴掉了的痕迹，突兀的沙石上，煤油灯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娃，快去把门关上。"是母亲有气无力的声音。
母亲已有好多日子没吃上一顿饱饭了，家里唯一储存下可以充饥的几个红薯，已经被我和哥无情地瓜分。每天，母亲会煮一大锅粥，说是粥，其实几乎清澈见底，而惟一的那几粒米，也被母亲捞起来给了我和哥。等父亲和奶奶喝完米汤，母亲又在锅里添一瓢水，混上缺了角的土碗上残留的汤，再烧开了喝。父亲有些不忍，母亲总说，我一个女人家，吃不了什么的。
我欢快地答应着去关门。门已经坏了很久，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掩上。屋外，刺骨的寒风千军万马般打在门上，透过门上几个宽大的缝隙杀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转身往回跑，身后，门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晚餐已经做好，不同的是，除了热气腾腾的粥，桌上还多了两个地瓜。吃吧，母亲把烧熟的地瓜分成了四块，给了奶奶、父亲、我和哥。我狼吞虎咽吃完地瓜，又喝了两大碗稀粥，瞌睡虫便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顺势躺在了母亲的怀里。
我那样迷恋母亲温暖的怀抱。每晚吃完饭，躺在母亲怀里，就着煤油灯柔柔弱弱的光，听着母亲和奶奶拉家常时缓缓的呼吸，我便会沉沉睡去。那晚，朦胧中我听母亲说："二娃该上学了……"然后是父亲沉重冗长的叹息声。
夏，那年我14岁
我上初中了。虽然母亲可以吃到饱饭，可以不再喝全家人的残羹冷炙，但家里依然很穷，哪怕是过年，我和哥也没穿过一件新衣裳，补丁被奶奶打了一次又一次，而母亲的衣裳也越来越短。家里所有的开销，几乎全用在了我和哥的学费上。
那时候，我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叛逆小子，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原因只有一个，丑陋的母亲长了两颗暴牙，而每一次惹事，在得到父亲的一顿暴打之后，都是母亲去给我收拾残局，然后是默默地垂泪，但她从不动手打我。
那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一天放学后，我硬生生拉着那个女生说："我喜欢你，我要做你的男朋友！"那个女生是乡卫生院院长的女儿，她甩开我紧拽她的手，轻蔑地瞧了瞧我满身的补丁，指着我的鼻子说："呸，小乞丐，你也配？你看你娘那两颗暴牙，真丑！"
她可以骂我小乞丐，但绝不能侮辱我的母亲。我愤怒地和她扭打在一起，只听“嗤”一声，女生的的确凉衬衫被撕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雪白的胳膊顷刻间裸露在围观的一群男生面前，我在女生的哭泣和"流氓"的叫骂声中逃离。
那个高大威猛的院长父亲，不会放过我这个"小流氓"的，他像抓小鸡一样抓着我的腿，硬是把我倒拎着扔到了母亲面前。母亲抄起一根木棍，第一次在我的屁股上打开了花，"叫你不学好，叫你当小流氓……"屁股疼得很尖锐，但我忍着泪，不吐一个字，那时候，我恨我的丑娘。
秋，那年我23岁
很少回家去。我和哥都已经在城里工作了，家里只剩下年事已高的奶奶，还有日渐苍老的父亲和丑娘。说是丑娘，其实我从不觉得她丑，即便在那么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我对她有些隐隐的恨，恨她长了让同学耻笑的暴牙，恨她不能给我新衣穿。而现在，我已慢慢成熟，丑娘，丑娘，她是我的亲娘啊。
母亲开始有些唠叨，两颗暴牙也掉了，我打了好多次电话叫她去补两颗牙，她都是应着，却一直没行动，就那么豁着。母亲也隔三叉五打来电话，问我的工作顺不顺心，吃得好不好，有没有新交女朋友，一说就是半天。有时候，她也对我说她跟奶奶闹的一些别扭，总说奶奶老了老了，还真小气了，但说归说，最后她总不忘吩咐我回去看看奶奶，说奶奶想你了，而我总以工作忙推托，虽然离家只有一二百里地。其实不是不想回去，而是真的不愿看到母亲两鬓的白发又多了几绺，那总会让我感叹岁月的无情，让我的心生生地疼，也知道，想我的，是母亲。
一个淫雨纷飞的日子，母亲打电话来，泣不成声地说："二娃，奶奶快不行了……"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闭上了双眼。
母亲一边哭，一边操持奶奶的后事。晚上守灵的时候，母亲总是坐在那个奶奶坐了一辈子的小凳子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奶奶的棺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抹眼泪。
奶奶下葬那天，阴霾的天空下着细雨。母亲跪在奶奶坟前，不停地往奶奶的坟上添土，雨顺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流下来，眼睛红肿着。她是那么恸，我和哥拉了她好多次，说奶奶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她迟迟不肯起来，说："天凉了，让我多陪陪奶奶吧，我怕她冷……"
冬，那年我32岁
母亲真的老了，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利索能干，话却更多了。没事的时候，我会打电话回去，问问她和父亲的情况，她总说，我们好着呢。我也会在忙碌中挤出时间来，带上5岁的儿子回乡下看他们。没办法，母亲犟，好几次想把二老接来城里，她总不习惯，说还是乡下好，空气新鲜。我也知道，她是舍不得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那里，有她一辈子的点点滴滴。
母亲总闲不下来。不顾我们的反对，她养了好多鸡鸭狗兔，每天佝偻着腰，背一个大大的背篓去割草。每次回去，要走的时候，母亲总会高兴地逮上两只兔子或鸡宰了，把毛去得干干净净，洗了之后再剁成块装进塑料袋，然后总不忘吩咐我："你们忙。这兔子我宰好了，回去就可以下锅。放心吃，没喂一点饲料，城里的东西可不放心。"每次拎着母亲宰好的鸡兔，和儿子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走很久，我都不敢回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我知道，身后的母亲还在张望和挥手……
那年冬天，很冷，雪几乎能到膝盖，得知母亲摔成脑溢血赶到家时，她已经撒手人寰。父亲说，母亲入了基督教，经常和教友们一起出去做义工，无偿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说这样可以积德，可以保佑孩子们平安幸福。那一天，母亲就是在助人时出的事。
给母亲洗最后一次脸，我发现掉了好多年的两颗门牙依然没补上，就那么豁着。我问父亲为何一直没补，父亲老泪纵横："她不让补，她总说，这样美……"
我终不能自制，跪地放声大哭……
（编辑：乌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