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神加冕之夜是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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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读艾青的《诗论》,是在颠簸的绿皮火车上。有时候火车进入隧道,车厢一下子暗下来,我就闭上眼睛,休息片刻,然后再看。那光芒里喷涌的字句,像是诗人跳动的心,“从生命感受了悲与喜,荣与辱,以至诚的话语报答生命”。
  诗歌来到世间,有三个轮子:真、善、美。“我们的缪斯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窗外是雪野、村庄、河流、电线杆,嘶吼的北风卷带着大地乳白的晶体,仿佛在天与地之间演奏着生命激荡的交响乐。
  我想起了《大堰河,我的保姆》。在我少年的记忆中,我们课堂上曾经分组集体朗读过这首饱蘸着作者热血和热泪写就的大诗。那个历经人世沧桑的农家乳娘的形象,带着她的体温、微笑、慈爱还有一连串质朴的充满劳作气息的画面感,走进了诗,走进了许多人的阅读世界。
  也是一个雪天,作者在监狱里从碗口大的窗户往外看,凝视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内心深处荡漾起诗的柔情的款曲和节律,于是他声声呼唤自己的乳娘,那宽大的手掌搭好了灶火,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拿起今天的第一颗鸡蛋……她是那么爱笑,含着笑做着各种各样的活计:洗着我们的衣服,提着菜篮到冬天结冰的池塘去,切着冰屑窸窣的萝卜,掏着猪吃的麦糟,扇着炖肉的炉火,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那些大豆和小麦……也许,诗里的光亮就像雪花,在生命长河中只是一闪,然后瞬间就消失了。
  可我们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深深贮藏了诗意。
  在喧嚣和躁动平缓或者归于安歇之际,你会感受到艾青那句话“诗——永远是生活的牧歌”的动人魂魄。
  我就这样读着《诗论》,绿皮火车每到一个站台就停下来,上来卖茶叶蛋、年糕和奶茶的。车上的人一时间说说笑笑,而我醉醺醺依旧那么痴迷于艾青美丽生动、如冬天阳光一般灼热恳切的语言。
  “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
  我憧憬着、向往着这些表达,《诗论》仿佛一团火在我面前跳跃,然后把光亮带进了暗夜。
  世俗会绞杀诗歌吗?
  那個疑问曾经多少次爬上自己的心头。当时,海子死了,顾城死了,昌耀死了,均死于非常态。后来我看艾青的传记,知道他中年的生活很是恓惶苍凉、苦涩压抑。在沦落之际,有一个细节简直令人头发根儿倒竖——他被人用墨水硬生生涂在脸上。辱没斯文啊!诗人的心在受难,在滴血,在死灭!
  而最可告慰的是,他挺了过来,他还依然相信阳光和希望!就如同他从前在《黎明的通知》《火把》和《向太阳》里所承担负载的那种生命的力量。
  直到很久以后,历史的烟雾散去了,他作为归来者,毅然归来。
  老去的生命体态里,诗的火炭未曾熄灭,用那股不断闪烁着诗意的深情和柔情,他写了一本诗《归来的歌》。其中不乏动人的警句,像下面这样的两句,读来意味深长,既是献给自己的,也献给那劫后重生的时代:“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我从来没想到能看到这么美好的阳光(《虎斑贝》)”。
  2
  迷马悦然的俳句,迷了好一阵子。老先生古稀之年有诗兴,做《俳句一百首》。有点山阴路上临风把酒,或是骑着瘦驴买醉的意思。人家就是没事消遣,功名利禄早搁在一边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终身评委,汉学家中的翘楚,还图个啥呀。
  诗到无求,品质不一定高,但至少戒掉了俗气。马先生的文字,是从生命历练中、从眼界学养上,还有从自家的悟性里,开发出来的精神富矿。
  幽默、风趣、好玩,都是他的富矿。
  在学问上,他是学院派大家,而写起俳句,就走出了本行,就是玩了,像个在沙滩捡贝壳的老小孩。
  “少喝点,李白,你影子早醉倒了!明月有好意。”这是会心语、痴心话。
  “老人的眼泪?流出石壁之苦水/灌不了春草”,这是人生辛辣滋味的感言,还是“另一种乡愁”背后的唏嘘自况?
  “村长的黑狗,一看老外上厕所,必得吠几声。”马悦然深喜中国乡土与乡情,此俳句想来与他在中国民间深入生活、体察风物、了解草根的时态和语法有着铭心刻骨的关联。他那么推崇和喜欢沈从文、李锐、曹乃谦、莫言,这些“乡下人”,骨子里都流淌着大地温热的血脉,他们的作品是发芽生长于乡土诗性根部的野花芬芳。不与乡巴佬打成一片的人,很难在潜意识深处印上“村长的黑狗”。他上的厕所,也肯定是乡间的茅厕,是那种刮风下雨就翻浆的最原始简易的茅房。大师啊,您的俳句就是您的亲临现场和生活现实处境的写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推崇的“不隔”不就是如此吗?白乐天津津乐道的村妇老妪能解的诗,也显然与您俳句里的画面默契相接。
  老夫子有意思。翻译过那么多文绉绉的经典,可写的诗却是自然晓畅的大白话。然而,千万别误会了人家,人家心灵深处毕竟还埋藏着东方古典精神的不断流的泉源呢。
  嗨,武陵渔夫!世外桃源何处寻?溪水已干了!
  透明的坟墓!琥珀里的小昆虫,关在灵庙中。
  像这样的,就很美了,朦胧诗的味道也出来了。至于“告诉你,蒲公:四川的狐狸精啊,比山东的美!”尤其是“ ‘美丽的姑娘,教我如何不想你!’ ‘别乱想,老头!’ ”又一下子回到了俚语村言,让我们一再惊叹老人家技法上的越界和审美上的冒险。
  诗以天真烂漫为限,到此为止,信了!
  3
  木心说:“诗神加冕之夜是寂静的。”木心很酷,也很顽皮,也很可爱。有些人不买他老人家的账,说他充其量就是个老文学青年。我心里想,是就是呗。王小波当年不是也被视为异类。势利的社会,势利的炒作和阅读。你懂木心吗?
  我读木心,从诗歌开始,《云雀叫了一整天》《伪所罗门书》《西班牙三棵树》,后来是《文学回忆录》,惊为天人。
  《文学回忆录》是散步美学,是精神园地里的生命漫游,是灵魂世界的探险与追踪。如果在我们的时代,找一本内涵和趣味不输于《世说新语》、人文价值不弱于《人,岁月,生活》的书,我想这本书首当其冲。文学史、艺术史,就这么活灵活现地讲。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您不笑,木心也没辙。   我想说他的诗——《我纷纷的情欲》里的。有点《圣经·雅歌》的韵味,歌唱男女肉身情欲之美,历数古老幽深的命运与智慧。带着眷恋和哀伤,更带着揶揄和自嘲,款款倾吐,娓娓道来。
  读《恋史》,你找到了一个人发自内心拥抱生命之美的钥匙。
  这诗好在剔透、灵动、低回、沉醉——
  木屋/夜而爱/而狂//风/涛声/ 酣眠/早茶/午餐/晚酒//鸥鸣不已/云 飘移/呵欠//某翌晨/悄悄/一个走了//傍晚/另一个/随浪而去//几年后/背包/沙滩徘徊//没木屋/这里  是的//海风冷/无益/回//纤月/夜复夜/圆月。
  诗人将这情感的罗曼史断断续续、用蒙太奇一样的镜头平行抑或交叉组接,构成了往复回旋、层层推进的乐章,形成交响的画面。木心是出色的画家,又是旋律之美的会心聆听者,于是他的诗总是游走在诗意的形象感与内在的节律张力之间,融汇贯通成点、线、面体相交织的立体具象的精神时空之梦。
  《晚声》则探入少年时作者的人生往事的褶皱里,以回溯的心意拼接细节和情境的双重诱惑,“久慕的流浪伊始了/乃知流浪并不好/小学生回家好/我喜看炊烟,闻水的腥味,野烧草香/都市中只爱听日夜不息的市声”……木心的诗总能在世俗感性的意识交接处翻转出灵心和灵性的碰撞与开启。即如此诗的结尾,“与己无关,与己有关,俗世的奏鸣/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好个“厌命而贪生”,这是意味深长的总结,抖落了世故的尘埃,发现生和命的无法和谐,可又只能贪生而认命了。即便一个“厌”字,也已暗示出身不由己的无奈和尴尬,恓恓惶惶与无措茫然。
  木心是警句和箴言大师,这个毋庸置疑。语出惊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而又能自然、自在,难矣。木心话语的美妙是超越了刻意,抵达了无为而为不为的层次。“愿得/陶一般的情人/愿得/瓷一般的友人”(《论陶瓷》),出语可谓诚挚朴素而又自带光彩;在《以云为名的孩子》中,作者以“偏偏是你的薄情/使我回味不尽”煞尾,让我们看到了爱欲的对立统一的辩证法,不历经人世沧桑,不咂摸透翻覆成瘾的爱情戏剧之谜底,恐怕难出此言。到了《肉体是一部圣经》,那就更是生机醉意无所不有,“你如花的青春,我似水的柔情/我俩合而为神”,爱欲是“灵魂的雪崩,乐极的吞声”,实在有点古希腊酒神精神迷狂的影子,至于“圣经虽已蔫黄/随处有我的钤印/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才是情人”,有限的嘉言妙语里,道出说不出来的无尽深意。
  在属于木心的静夜里,诗神确实光临了,为先生加冕。
  然而,爱木心也不用凡事为他护短,他的某些诗也有钱钟书在论述苏东坡时言及的那种“好尽之嫌”。话说到头了,就没了余味和留白,我以为《论命运》头几句可以拿掉,“神,人/皆受命运支配/  古希腊知之/予亦知之”,道场话,行话,没意思,而是直接就冒上后面大好春光的语言,堪为经典——“半个世纪以来/我急/命运不急/这是命运的脾气/而今,眼看命运急了/我,不急/这是我的脾气”。
  诗神加冕之夜,不需要任何一种喧嚣、装饰和铺排。
  4
  老子的《道德经》,就五千来个字,精金美玉,不贵乎多。有位朋友心疼贾平凹,说贾老师今年(2020年)一年下俩蛋,或者说是双黄蛋,接连推出两部长篇,多累哟!码字成瘾,写作宿习,改起来也难。
  我翻看诗,更多喜欢短制,只要是蛋,大小不拘,数量更不是问题。王之涣就留下六首诗,其中“白日依山尽”和“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两首,一为五绝,一为七绝,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个汉字,可是诗传满天下,遍处皆风光。
  日本的和歌、俳句都更短,前者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深为嘉许。“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此类明快又略带忧伤的调子,将人和自然的深层次联结勾勒得天衣无缝。
  要是说世界上最短的诗恐怕是北岛的《生活》了,标题两个字,内容是——“网”。一个字。北岛的《生活》尽管借助了比拟,但还是稍显诗味儿不足,逻辑性也存在问题,譬如我可以说生活是粥,生活是水,生活是戏,等等。这不是抬杠,您的诗不周延啊!
  比照之下,祁国的《自白》倒是我读到的比较认同和喜欢的一首充满人生智慧的短诗,“我一生的理想/是砌一座三百层的大楼/大楼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粒芝麻”。有人用“细若发丝的巧力,直逼向世界的真相”说它,大概是点到了该诗根本的穴位所在。诗写到极限处,提供的词句越少,表达的意思却越多。“少就是多”是罗伯特·勃朗宁的看法,一直影响到许多现当代诗人的爱好品位和价值取向。
  大和小的对比,如果提升到视觉比例的巨大反差和对撞的程度,那么诗歌的存在就逼近一种精神的荒诞,或者想象力的解放。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显然是后者的近乎完美的实践。祁国的诗则更倾向于前者的点染,那一粒芝麻之小,和三百层大楼之大,构成了物质性的不协调、错位和反差,在此之中,营造了诗意结构上的强烈对比和对照。
  太多的人喜欢或者习惯把诗写大了,结果白费力气,根本讨不来诗神的夸赞,别说是加冕了。
  而祁国的小巧、小模小样、小而化之的写作,给我们的审美想象力带来了空前的解放和自由。那一粒米,轻若浮尘,三百层大楼,重若千钧,就在浮尘和千钧之间,作者站到了小的一边。关键是要在大的空间背景中安抚自己的小巧之心,在针眼里穿过自己举重若轻的生命智慧。这不就是中国古典哲学精神充分关注的“一物之微,能参造化”在艺术作品中的精彩呈现和表达吗?!
  5
  一个人与一首好诗相遇,会敞亮自己的心,或者说,你和它命中注定发生某种精神的光合作用。这些年读诗,在我记忆的窗口,点亮了许许多多盏通往灵性故乡的灯。好诗,你只需读,在静谧时光的某个角落,听候诗神的馈赠、赐予和加持。
  墨西哥诗人帕切科的《叛国罪》,是我在一场带来秋凉的雨夜里翻到的,看后内心为之一震。
  此前我对这位大师的了解仅限于一桩真实发生的故事,2010年他在接受塞万提斯奖的时候,裤子掉了下来,露出了内裤,当时帕切科很幽默地说:“我没穿吊裤背带。”在其他学者的帮助下,他不慌不忙提起裤子后表示,落裤事件很好地打击了虚荣,“这表明裤子也对我的虚荣不满,以掉落的形式在抗议”。在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为其颁奖后,他发表了获奖感言:“我以掉落裤子的形式站在塞万提斯的故乡领奖,这确实对他老人家不恭。我想,他的在天之灵如果看到我的窘态,一定不会嘲笑我。因为我以掉裤子的方式在为塞万提斯死前遭受的所有不幸复仇。所以我希望,塞萬提斯奖也能颁给塞万提斯。掉裤子的机会不是谁都可以得到,而我一生也仅遇这一次。”   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再读他的诗,果然不同凡响。一个人生活的性格和做派某种程度上就是其作品的外化。就如塞万提斯奖评委会的颁奖词所述,他是关注日常生活的杰出诗人,“有深度,有自由的思想,有自创世界的能力,必要时则以讽刺与现实保持距离”。
  《叛国罪》是从反面确证了真实爱国情结背后的成因与意味。它打破了一切甜腻、虚假、伪善的口头爱国主义的吹气式表演,而将爱国本身还原为一个肉体凡胎的生命胎动和正常的话语表达。
  “我不爱我的祖国,
  她抽象的光芒
  无法把握。
  不过我愿意(虽然不大中听)
  献出生命,
  为了她的十个地方,
  一些人,
  港口,森林,要塞,荒漠,
  一座废弃的城市,灰暗,畸形,
  她历史上的若干人物,山峰,
  ——以及三四条河。”
  诗意必须而且只能抵达生命的真实性,那不是概念装潢,不是违心的逻辑推导,或是集体无意识层面上大写的借口和托词,而是发自一个人内心及其肉身的真实震颤。
  帕切科牛啊,以前很少看到这么写爱国的,正话反说,在被意识形态高度绑架的思想方式里,叛逆一下又有什么不好?爱国,也可以是个性的、美学的、幽默的、深情的,有内涵和底蕴的。
  帕切科这么写爱国,会被他的祖国视为叛徒,定为叛国罪吗?
  绝对没有,他成为和奥克塔维奥·帕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胡安·赫尔曼(塞万提斯奖得主)齐名的墨西哥大诗人。他的祖国以他为荣。
  不知道雷平阳的《亲人》是否受到了帕切科《叛国罪》的直接启发,那诗也是从抽象到具体地还原和展示出对亲人的私密性的爱。“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好诗重在立意,重在诗人的口气,重在真心诚意。把大写的祖国概念细化为具体的山川河流、历史人物,将包容性的大爱缩减为对亲人小圈子的感情,这构成了两位诗人笔锋上的刺儿。
  真正的诗都有棱角,是对一切陈词滥调的揭露和倒戈一击。
  6
  “小时候,我用画画打发孤独。午饭后别人都在午睡,可是我不困,就出去散步,为了不发出声响,就在阳台上画画。”阿巴斯·基亚鲁斯达米如是说。他从画画走向影像制作,然后在空隙里业余写诗。
  我翻阅着黄灿然翻译的《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看见了“一种简单的颜色和光线,一种特别的意义和时刻”。阿巴斯的诗,跟电影好像没有直接关系,但又有着深度的默契与渊源。起码对于我,我愿意将那些作品视为《樱桃的滋味》和《橄榄树下的情人》在另一维度上的补充和滋养。
  阿巴斯的电影看起来很闷,情节推进异常缓慢,甚至过了十几分钟,故事的氛围和走向基本上还是那样,所以你即便打个瞌睡再看都成。我怀疑若在咱们的电影院,若不是阿迷的包场,观众弄不好会走掉一多半。可是如果你真看进去了,耐着性子坚持,到最后就变成了观赏美学的胜利。在影片结束后许许多多的时光里,我们大概还会咂摸阿巴斯的故事、阿巴斯的镜头。
  而读他的诗,却非如此。它们从一开始就会攥住你的手,抓住你的眼神,让你在微醺中走进艺术世界,进行沉迷式漫游。
  “下雨的日子/雨/没下够”“黎明。黑母马/生下的白驹”“我一半朋友/已经死了。童年朋友。一个半空的瓶子”“溺水者/在生命最后一刻/向世界/献出泡沫”“白菊花/望着/满月/一匹受伤的马/没有主人”……都是片段的诗意的集合体和结晶,省掉了前因后果,忽略了起承转合,这跟他的那些闷片情形如出一辙,可是诉诸语言表达,就带来了另一种生命的光亮、活力与生机。
  阿巴斯写诗,属于顿悟式,借助蒙太奇思维,画面和色彩,光影与节奏,空白和暗示,彼此交错组合衔接构成了艺术上质朴又空灵的美。是否可以说,他小时候对绘画的热爱,中年以后对电影深层次的探讨,某种程度上都像被折射的光线一样,通过诗歌透视出来。
  他说:“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政治危机帮助我欣赏大自然之美,那是一个全然不同和健康得多的王国。”可见大自然等于阿巴斯精神梦想的第二故乡。或者说是终极乐土。
  人性和社会的复杂与诡谲当然是第一性的,尤其对于电影人来说。但是,写诗却构成了真正的梦的诱惑,离开现实又不离现实,那么大自然就是释放或者安置内心情怀的落脚之地。“用诗定格光影瞬间,以哲学和冥思凝视世界”,这样的说法显然接通了阿巴斯诗歌的本性和本义。
  “那个男人来了。那个男人带着一把镰刀来了。你们这些挤在一起的小麦,是解散的时候了。”出语风趣睿智,令人涵玩。
  “两个工人,互不认识,在担架两端。第一次相遇。”读着读着,感觉这些朴实的话语背后好像藏着一点东西。作者没有也不必点出来。
  “在屠宰场/有一天/一只蜜蜂/叮了/屠夫的手。”这是让我们猜阿巴斯的谜吗?
  那些诗多是短句、断句和截句,它们来自瞬间的捕捉、抓取和寻觅。古波斯诗歌一般是两句或者四句,言简意赅,立意不凡。阿巴斯深受其影响,当然还有日本人的俳句,同样讲究在一滴水里品尝整个大海的滋味,在一朵花里领会满园的无尽风光。
  “我睡觉时/草变绿了”“那个小苹果  在一道小瀑布下/打转”“煤矿崩塌。数百只蝴蝶飞逃”“一座有一千三百年历史的神殿。时间/七点还差七分”……仿佛又一次看到《橄榄树下的情人》结尾的镜头,那两个在无边田野里一前一后越走越远的小白点。生命的旅程。诗意的梦。阿巴斯的电影和诗交织在一起,如幻如歌,实在而空,令人回味不尽——
  7
  许多年之后,当我五十岁的时候,重新诵读海子的诗,才知道一个人在二十五岁那年走得该是何等匆忙。海子过早地进入了诗歌存在的幻象之中,那深深埋藏于他心灵彼岸的山河、岁月、草木、花朵、人性、呼吸、生死交界的幻灭,都如宿命本身,带着预定好的席位、祭礼和精神。
  海子是一首大诗。用灵性倒酒,以热力灼人,拿死亡作为青春祭奠的筹码和赌注。
  也许当我们老来时,会越发懂得海子的稀缺和珍贵。会心疼他的诗,就像割下麦子的手,流淌渗透了整片土地的血液。
  我说海子是火的祭司、土的祭司,他的作品一如装下圣灵的陶罐,外表粗糙裸露,内在盛着日月精华。《海子诗全集》此刻就摆放在我的书案上,一页一页翻看着,恍惚里觉得那是夜之沙、月之海、梦之船。
  读海子的诗,天地为大,心愿为小,岁月似浓墨,叹息若枯淡的茶。
  少年时喜其热烈、执拗和飞腾,中年以后却看到了那诗句里其实还沉淀着多么厚重的钝感、内力和安详。尤其是他写给母亲的诗,“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妈妈,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踩黄昏/我知道你日渐衰老”……质朴到家的话语,却萦绕着久久散不开的乡音和暖意。
  诗的力量到了最后就是返璞归真的人间情怀。
  据说海子的妈妈虽年事已高,却能亲口背诵下儿子的数十首诗。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老人家,用儿子的诗,当生命的柴!
  我想诗神加冕的夜晚,应该邀请海子的妈妈也来为我们朗诵他儿子的诗。
  记得他在《思念前生》中借着庄子的梦幻一样的生命意象,感悟到了人来到世间光着身子时的美妙和坦然,他深情而带着无限憧憬地说,“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
  大概人重新回归母亲的怀抱,就是回到了诗最早的土壤,生命最初萌芽的温床。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刘恩波,评论家,供职于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著有文论随笔集《为了我们丰盈地生存》《捕捉》,长篇小说《十一月的雨》,诗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获第七届辽宁文学獎、第三届辽宁文艺评论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评家奖和《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度优秀论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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