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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
看完《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药神》),脑海里自然浮起这句话,来自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有力量的中国电影了。故事所揭示的国际资本对人的最基本权利—生存权的压制,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异化”事实,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都令人赞叹。
《药神》把中国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推上了一个高峰,但它又不仅仅是现实主义的。
因为它并不完全客观、冷静、理性。它在电影院里赚走的每一滴泪珠,都反射着鲜明的道德立场;它给予观众的每一记心灵重击,都让回归批判现实主义文艺传统的野心昭然若揭。
“人鬼两难”
在《药神》里,大部分角色都同时是自己的对立面。
主人公程勇,从牟利开始,以良心收尾,在市侩和仁义之间转化,在助人者和违法者之间摇摆。
诺瓦公司,原本是功德无量的救命药的研发者与生产者,却在垄断利润的驱使下成为合理合法的生命分配者—按金钱分配。
张长林,是一个唯利是图、谋财害命的假药贩子,但在最后一刻,面对警方审讯时,他又以“嚣张”的表现直面了自己的良知。
印度仿制药企业主,在国际社会一直是声名狼藉的“专利流氓”,以受本国法律支持的侵犯(不承认)国际制药巨头的专利权、仿制其产品的行为来获利,但他们在电影里又不无真情地充当了源头上的“救世主”。
警察曹斌,徘徊于法与情的峡谷,在职责与良知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
公安局长,作为一个绝对忠实于法律的执法者,同样展现了努力压抑个人情感、克制价值判断的一面。
唯有患者,这些如果失去仿制药就会连生命在内一无所有的人,才是立场一致、绝无摇摆的大资本反抗者。唯有他们,才具备真正的“彻底性”。
因此,电影里完全通体透明的“人性担当”,是患者黄毛—一个来自贵州凯里的沉默寡言的杀马特少年。每一个让人“飙泪”的镜头,都是对准患者的:吕受益的妻子抢过杯子喝下了一大杯白酒、黃毛为了掩护程勇而驱车成仁、夹道的白血病患者对着囚车摘下口罩……
可以说,除了患者,其余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个分裂的矛盾体。每个人都从本性的A面,走向了相反的B面。
无论多么深刻的电影,其意义都要在电影之外去探寻。电影驱使着观众思考:是什么让人异化,造成了这种“人鬼两难”的局面?
此时,一个陈旧的哲学名词跳到了眼前—异化。“主体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变为了外在的异己的力量。”
无论多么深刻的电影,其意义都要在电影之外去探寻。电影驱使着观众思考:是什么让人异化,造成了这种“人鬼两难”的局面?
电影从一开头就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大群绝望的患者高举着“天价药”、“无良企业”的手写标语包围了“诺瓦”公司,要求“格列宁”降价,当盛气凌人的高管作了一番“不说人话”的表演之后,患者们扔出了一堆粪便。他们说:“命都没了,我们还怕你报警?”
马克思说:“货币的魔力起到了颠倒黑白的作用。”这就是我们能够明确感知的、《药神》所具有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
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主张客观、冷静地反映现实世界,就像给现实拍照片。作为它的组成部分以及继承者,批判现实主义说,这还不够,我们要鲜明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人道主义,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立场。
有苦衷的恶
《药神》不是在给现实照相,至少不是拍一张全景照。它所呈现的外表文明而内在狰狞的制药巨头形象,只是它们的一个片面。
生产“格列宁”的“诺瓦”,喻指现实中生产格列卫的瑞士诺华公司,如果仅仅把它所代表的一众制药巨头完全视作恶的源头,显然是有失公允的。
格列卫的确是一种神药。
它的出现,是人类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能用口服药的方式,几乎百分之百有效地对抗某种癌症。它没有耐药性,不论狡诈的“慢粒白血病”癌细胞如何变异,也逃不过格列卫的追杀。如果稳定使用格列卫,“慢粒白血病”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从30%左右提高到90%,这已经与正常人群水平相当。格列卫救活了无数的人,这也是事实的一部分,如果专门就格列卫的诞生和应用去拍一部电影,人性光辉一样激动人心,其中的科学工作者一样值得我们深深致敬。
但我们不能苛求《药神》,毕竟电影永远是诉诸情感和形象的艺术形式,而且一个局部的真实,也是真实。
如果要在电影之外作真正有意义的反思,那就不能忽视另一部分事实,因为那是逻辑前提之一,唯有前提正确,结论才能正确。创新药造福人类但同时又和社会发生无解的冲突,其要害正在于“创新”二字—必须有高回报来鼓励高投入,否则它就不会出现。
20年的专利保护期,就是制药巨头收回投资并获得利润的关键窗口期。在这个窗口期内,它们处于绝对垄断地位,就会向市场要求一个垄断价格。电影里的“格列宁”,一瓶用一个月,需要4万元,现实中的格列卫,大概需要2.3万元。
价格是一种分配机制。这就意味着,在专利保护期限内,大部分患者会处于“有救治之方仍必须等死”的处境。因为这一极端的伦理困境,药物就从一个科学问题突变成一个社会问题。
生命和财富直接挂上了钩,药企在这段时间里事实上扮演了一个“客观的死神”的角色,它无意决定人的生死,但分配机制“决定了生死由它决定”。
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停止循环,它就自我终结了。所以片中唯一让人深恶痛绝的角色—假药贩子张长林,说了一句直指内核的台词:“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以一国之力是无法扭转这样的普遍现实的,又何况一个文艺作品呢?
希波克拉底誓言是杏林的至上原则,人人熟读,在中国唐朝药王孙思邈也说过:“若有疾厄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每个人都得到问诊服务诚然不难,但奈何的是,关键问题是药。
就各种“神药”的共享性而言,批判的武器对世界现实不可能有太大的撼动作用,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悖论。那么,《药神》的批判性,只能指向尚可改善的制度了。
电影末尾,警察曹斌去接出狱的前姐夫程勇,说了一句:不用去卖仿制药了,抗癌药已经纳入了医保。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实,但不代表过往的悲情都是因为制度的忍心。作为长长的问题链条中有限的一环,一国能做的并不多,医保也有其承受能力的天花板,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部分抗癌药纳入医保的一个大背景是,创新药陆续过了专利期,国产仿制药已经把价格降到可接受的程度,比如格列卫就在2013年专利到期,一盒仿制药只需200元,相当于原来一片的价格。
批判的更深意义,在于提醒国人自主的科技研发是多么重要。有一位官员说过:“我们可以在世界各地看到很多‘Made in China’的商品,但找不到中国制造的药品。”
某一天,当中国能够不断研发出类似格列卫的“神药”时,我们才有条件去思考如何打破“天价”逻辑。
国家在思考,也在行动。《药神》重拾批判的武器,证明了它的社会价值,同时也证明了电影并不注定只是几十平方米的放映厅内的玩物,有些人该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