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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喷了,喷了!”有人喊道。
罗庆嘴里叼着一根烟,正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看到一股黑泉从小坡上喷出来,周围的人也被淋得透黑。他猛把烟吐出来,向小坡跑去,刚跑两步,又回来把烟头使劲踩灭,脚都陷进沙子里了,这才奔到黑泉旁边。
这黑色的液体从地底喷出,到了四米高才落下。它黑得如此纯净,仿佛这台“磕头机”钻破大地,钻进黑夜,提前让最浓的夜色喷涌而出。罗庆被它浇得满头是油,鼻子里全是原油特有的刺激性味道,于他而言却格外芳香。他听勘探专家讲过课,知道这对人体有害,但还是贪婪地呼吸着。
为了这一刻,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奔波了三年。罗庆在本地出生,加入勘探队时,刚生了女儿,尚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眼神里还有羞涩,现在的他,肤色已经沉淀了戈壁滩毒辣的阳光,变成黑褐色。这里白天太热,叫人心灼,而夜晚的温度又到了零下,冷到灵魂里,冷得他那一腔子沸血都慢慢凉下来。尤其是今年6月,不远处的油泉子花2井完钻喷油,日喷一百吨,3292钻井队全体受到表彰。罗庆的队长也去围观了表彰会,回来后就脸色铁青,把他们召过去,指着鼻子骂,最后说:“要是今年还不出油,他娘的,我就把你们的血抽出来!”但当时罗庆愣愣地听着,心里只是想:天,日喷一百吨原油!那就是十万公斤啊!这么喷几天,不得把地底喷空?
现在轮到他们1219钻井队了。此处名为地中4井,8月5日开钻,毫不停歇地钻了一个多月,终于,钻到六百五十米深时,发生井涌,继而猛烈井喷。
原油是有温度的,淋在身上,让他原已冰凉的血液一下子燥热起来。
“势头这么猛。出油量是多少?”他大声问着旁边的陈叔。
陈叔是老石油工,抹了把脸,但眼睛还是被黏稠的原油糊住,只睁开细缝看了一眼,大吼道:“不知道,但至少五百……不,八百吨!”
说话的当儿,他们脚下已经积满了原油,没到脚踝。原油向四周倾泻,一路裹挟着沙子,黑泉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油海逐渐扩大。
这时,队长赶了过来。罗庆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高兴,但队长脸上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秒钟,便勃然大怒,吼道:“他娘的,这么多比血金贵的油,一滴都不能浪费啊!”
但钻井队没有料到今天会有油喷出,储油装置都没有运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油雨里,无措地看着队长。
“愣着干啥,给我拦住油!”队长把声带都快吼断了,“建堤,堆沙包!谁他娘的敢浪费油,我就抽谁的血!”
于是,罗庆和队员们连忙去帐篷里拿沙袋,玩命似的往里装沙子,堆到油井下面。所有人都行动起来,甚至脸上糊着的油都来不及擦,连队长也跑下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要抽谁的血,一边扛起沙包。
很快,一个圆形矮堤坝筑好了,围绕着油井,挡住了四下流淌的原油。罗庆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抹了把脸,发现沙和原油都快凝固成团,撕开的时候,脸皮生疼。
油还在喷。
队长看着呼啸喷涌的油泉,脸色凝重,忽然转身道:“他娘的,这油停不下来!加高,加高!”
于是,刚喘口气的人们,又转身去扛沙袋。罗庆跑得急了,摔在地上,周围都是奔跑的人腿,没人有时间来扶他。
他爬起来,抹掉沙子,回头向油井看去。
这股喷出地面的黑色油泉,仿佛一柄利剑,刺进了1958年湛蓝的天空。
油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罗庆几乎没有休息。累得实在动不了,就在帐篷边坐着喘气,力气一溜回骨头,就又爬起来,继续扛沙包。
队长也没闲着,他把所有能叫到的人全拉了过来,不论男女老少,一起来筑堤。其他油井的工人听说喷油了,专门开车来看,原本只是凑热闹,但见到人们不要命地筑堤,也骂了声,招呼同伴一起来帮忙。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油泉的威力。
由于缺乏运输设备,原油拉不出去,而井喷势头丝毫不减,油越积越高,眼看要冲破沙堤。队长不得不扩固堤坝,在沙袋外围再修一圈。
但外围堤正筑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巨响,油泉喷涌一下子窜到了五六米高。不知是不是眼花,罗庆看到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原油一起喷了出来。
但还没等他细看,哗啦一声,沙堤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原油如脱缰野马,向着空地流出。
“他娘的!”队长眼睛都红了,“堵住它,堵住它!”
但沙袋一丢上去,立刻被冲开,根本堵不住。队长目呲欲裂,突然跳了上去,用身體堵油。他顶着原油的冲击,仰天骂娘。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腰缠布袋,也跳了过去,并排站着,臂弯勾着臂弯。二十多人组成了三排人墙。罗庆站在最前面,原油一下漫到他的胸口。他身后,缺口漏出的油立刻减缓。
剩下的人连忙在他们身后堆沙包,只要人墙坚持二十多分钟,就能将缺口堵住。
罗庆浸泡在原油中,看着眼前的黑色油面。此时除了油井处还在喷,溅起油花,其余地方的原油都平静下来了,仿佛一块环形的黑色镜面。他想起白天时,几只野鸭还飞了过来,以为这是一汪湖,落进湖里却再也飞不起来。
“咦,”身旁的陈叔突然说,“小罗,你摸我干吗?”
罗庆一愣。他的臂弯正勾着左右两人的臂弯,握拳死撑,根本没有动。
“我没有啊。”罗庆说。
陈叔呸了一口,“胡说!明明还在摸……嘿,可不能再往上摸了,那玩意儿是你婶子的,你碰不得……咦,你的手怎么怎么凉?”
罗庆一头雾水,满脸羞红,让两只手浮出油面,说:“我的手在这里啊。”
“那怎么……” 陈叔还没说完,罗庆也感觉到了——有某种冰凉的触感,划过了自己的腿。在灼热的原油里,这种冰凉格外敏感,而且它似乎穿过了工装裤,直接沁在皮肤里。
其他人肯定也感觉到了,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跟前,平静的湖面突然涌起一道波浪,仿佛鱼脊,旋即消失。
“这……”罗庆吞了口唾沫,“这原油里面,有东西……”
队长停止骂娘,愣道:“什么东西?”
“活的东西……”
1
爷爷手上戴着块表,很旧,表带泛锈,指针也不走。但爷爷从没把它摘下过。
陈子彦问过爸爸,但老爸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摇头说:“我记事起就看他戴着了。”也就是说,这块表,爷爷至少戴了四十年。
关于爷爷的不解还有许多。比如他明明从大医院退休,有身份,名下也有房,却不住城里,反而在郊区租了个破屋,深居简出;再比如他年轻时对工作那么认真,在手术室里一丝不苟,到家了却冷漠如冰,弄得跟三个子女关系都很僵。
子彦想,这一切可能都跟爷爷年轻时支援青海、当了几年石油工人有关吧?但对于那段往事,爷爷绝口不提,他也就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况是在今年夏天变化的。
本来暑假一过,子彦就要出国交换,在美丽的伦敦度过大学剩下的两年。他打算趁夏天跟朋友好好聚聚,不说醉生梦死,至少也得夜夜笙歌。谁知第一夜的梦还没醒,就被老爸叫醒,让他去照顾爷爷。
一想起爷爷,子彦不由打个战,连忙摇头,“凭什么我去照顾他?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没有我爸,哪来你爸!”
子彦年轻,但也知道老爸的心思——这么做绝不是出于孝顺。爷爷七十八,身体每况愈下,而他的那两套房子一直在三个子女心头挂念着。爸爸派自己去,无非是给不久后要到来的遗产争夺战增加筹码。
“那我也不能白白牺牲这个暑假。”他说。
爸爸说:“你不是一直想买块表吗?只要你爷爷把房子留给我,我给你买块瑞士的!”
“一万以上?”
“嘿,小子,要求真不低——成!”
就这样,他提上行李,换了几趟车,才灰溜溜来到爷爷家。在子彦看来,爷爷租的小平房已经不在北京,得算河北。
“嗯。”爷爷看到他,点了下头,就转身去做别的了。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破旧的房子,闻着周围阴沟臭水散发的味道,知道自己这个假期算泡汤了。
三个子女觊觎老人的财产,这种事儿,要发生在别人家里,子彦还觉得老人有点可怜。但看着爷爷冷漠偏执的表情,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爷爷是个怪人,越老越怪。三个孩子长大后,跟他都不怎么亲,要不是惦记着房子,恐怕过年都不会叫老爷子吃饭。
子彦在爷爷家住了几天,有饭就吃,到点睡觉,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一次吃饭,他想着老爸的任务,又看到爷爷手上那块表,圆形表盘,中间有一颗钻石的标记,便搭话说:“爷爷,你手上这块表戴了好多年吧?”
爷爷低头看了看手腕,屋子的阴影遮过来,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是啊。”
子彦一听爷爷愿意搭话,心道有戏,忙说:“但我好像没有看它走过针。坏了吗?”
爷爷却转过头,再没说话。
子彦讨了个没趣,回头用手机一查,查到这是上海秒表厂生产的钻石牌手表。他以为值钱,又在收藏网上一查,发现很多卖同款旧表的,价格都在几十到几百块之间。爷爷这块表还是坏的,恐怕十几块别人也不收吧。
接下来几天,爷爷照例种菜读书,再不就是长久地发呆。子彦闲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自在,索性给老爸发了微信,要求回家。老爸自然不同意,但他也不管,收拾完东西就要走。
出门时,爷爷站在门口发呆。子彦犹豫一下,想想还是不打招呼了——就算道别,也只会得到一声淡淡的“嗯”。但就在他转头要走时,盛夏的阳光照在爷爷手表上,反射的光晃了下子彦的眼睛。
“咦。”子彦视力好,看到表盘上的针动了下,“爷爷,你的表好了?”
“嗯?”爷爷心不在焉。
他凑过去,“你看,秒针动了。”
爷爷低头看着表盘,却像是见鬼一样,后退一步,跌坐在门槛上。他不顾屁股生疼,把手腕抬到眼前,身上颤抖着。“终于……”他的声音也碎成一缕缕,一滴眼泪滴落在表盘上,啪地摔成几瓣。
“爷爷你怎么了?”子彦不解地问。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子彦不解——爷爷让他订机票。
“去哪里?”他问。
“冷湖市。”
子彦没听过,查了下,连忙摇头,“爷爷你记错了,这地儿早就不是市了,是个小镇。而且太远了,在青海,机场也没有。从德令哈机场过去,还得四百公里,又是高原。您去那儿干吗?”
爷爷不说,执意要去。
子彦连忙给老爸打电话。老爸却格外兴奋,说:“冷湖是你爷爷以前挖油的地方!恐怕是要故地重游,正好是个机会,你陪他去,多哄哄。路上一切,找我报销!”说完就挂了。
于是,子彦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爷爷一起,先飞西宁,再转德令哈,气候一下子从平原到高海拔,阳光变得跟针扎似的。子彦不停地抹防晒油。出了德令哈机场,正好碰到一个旅游团,是去“冷湖火星小镇”参观的,他们连忙加钱添了俩座。子彦坐在一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旁边,跟她聊了几句,问:“为什么现在冷湖叫火星小镇啊?”
女孩摇摇头,“导游说参观结束的时候会告诉我们的。”
子彦只得看着窗外。一路上黄沙漫卷,荒莽千里。他初时还看得新奇,看得多了,也就乏味起来,靠着车窗睡觉。
等他醒来时,已是夜里八点,太阳却还垂在西边。他下了车,搀着爷爷走下去,一股风吹来,让他在盛夏里居然感到了一丝凉意。
冷湖镇不大,只有几条街道,依托着305省道,像钉子一样嵌在青海、甘肅和新疆三省交汇处,旁边就是柴达木盆地。它前后都没有城镇,建筑也不高,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下了车,能看到街道宽阔,却没什么人,两旁店铺也大都关门。 “这见鬼的地方……”他小声嘀咕。
“这神奇的土地……”爷爷喃喃道,舟车一整天的疲劳似乎在下车的一瞬间烟消云散,缓缓四顾,眼角再次湿润,“我终于回来了……”
“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吗?”
“是啊,”爷爷说,“多少次夜里魂牵梦绕。”
“但……”子彦想了想,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爷爷喘息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着,他呼吸平静了些,抬起头,眼神格外悠远,似乎看到时间之河彼端的隐约画面,“当年我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2
近半个世纪前,1972年。
来到冷湖的第一天,陈坚就动了四次要逃走的心思。
第一次是早上刚到,连续四天的颠簸让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把昨夜吃的全吐了出来。他直起身子,抹着嘴角,这时一股裹挟着黄沙的大风吹来,犹如迎面拍来一掌。他站立不稳,倒在刚吐出的秽物里。这倒并不羞耻,因为跟他一起来的大学生们都吐得此起彼伏,但他心里只有悲愤——回家,北京没风沙!
第二次是午饭时,看着碗里的清汤寡水,他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居然没半点食欲。“唉,这里是戈壁,”跟他一起从北京来的同学小川儿说,“伙食运进来不容易。先吃着吧,过几天就好了。”陈坚正要道谢,转头却发现小川儿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拍着肚子嘀咕,正安慰他的胃呢。一个念头再次涌起——回家,回北京吃肉去!
第三次是晚上洗衣服时。他领了盆水,街上都是蹲在水盆前的大军,男女老少都有。他端着盆找了个角落,刚把外套丢进去,周围就响起一片哄笑,尤其是他身旁一个长着乌黑眼珠的女孩,笑得最欢畅。他不明所以,继续洗着,洗完了外衣,盆里一片乌黑,他要去换水,却被告知洗衣服只能用一盆水。他看着其余人,都是先洗内衣,水尚清,再洗袜子,水已浑浊,然后才洗衬衫和外套,等洗完,盆里的水已经变得墨黑色。他站在浩浩荡荡的污水洪流中,咬紧牙齿,心想——回家,回家有妈妈洗衣服!
第四次是晚上,别人都在兴奋地聊天,他缩在床角,摸出了晓佳的照片。哪怕是在黑白照片上,晓佳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眼眉柔媚,透着这个西北荒漠里无处寻觅的春意。他想起自己突然被调到这里,还没跟晓佳道别,自己这一走,北京那些小伙岂不是得天天对着晓佳吹口哨?他才刚追到晓佳,可没信心能让她等自己多久。他紧咬嘴唇,心想——回家,回家娶媳妇儿!
他一下从床上跳起,闷头就往外走。
天已经黑了。冷湖的夜跟昼是两个极端,肆虐的太阳龟缩于地底,冷风从四面八方掠来,尚是9月,他就感觉骨头都在颤抖。他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按照记忆里车队来时的路走。但路途漫长,他想了想,还得去买点食物和水。
他原以为会有民兵巡逻,拦着想逃走的石油工人,但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人们早早地回宿舍休息,只有风在街上巡弋。这里此前没有人迹,十四年前喷出油,便陆续来了好几万人,住处也由帐篷改成窑洞房,但在黑夜里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
只有矿区贸易公司的灯还亮着。
说是贸易公司,其实相当于大型供销社,门面不大,里面却摆着一排排货架。屋里灯泡有些闪烁,撑开了一片昏暗的光晕。一个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前,低着头,正在看书。
“喂,有饼干和水壶吗?”他摸了摸外套,爸妈给的钱牢牢地缝在衣服夹层里,应该够买。
售货员翻一页书,头也不抬,“饼干在第三排,水壶在第五排。”
他走过去,拿了一堆饼干,用衣服包住;又到第五排货架下,看着大大小小的水壶,心想回京路上,迢迢千里,就选了最大的一个。
“这些都要。一共多少钱?”他抱着一堆商品,放上柜台。
售货员这才抬起头。她有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偶一眨动,仿佛黑夜与白昼在她的眼眶里轮换了一周。陈坚觉得面熟,突然想起她就是白天洗衣服时嘲笑自己的女孩。
售货员显然也认出了他,皱了皱眉。“水壶两块,”她指着水壶,又从一堆食物里挑出两袋海阳牌甜酥饼干,“這两袋一共一角六分。你给我两块一毛六分就行了。”
陈坚一愣,又指着她没算进去的大堆零食,“小妹妹你年纪轻轻,耳朵不好啊——我是说全部。”
“反正你就给我两块一毛六吧,”售货员说,“水在屋里头,你自己去打。水不要钱,不过我建议你也不要装太多,到时候累。”
说完,她又低下头,借着灯光看那本纸页泛黄的书。
陈坚一头雾水,掏钱出来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在柜台上放了四块钱。售货员也没说什么,把钱收起来,继续看书。灯光落在她一头黑发上,像是锦缎,有着釉一样的质感。陈坚多看了几眼,又想起晓佳,便赶紧把食物包好,水壶装满水,走出贸易公司。
“哎……”
他回头,看向灯光下的女孩。
“别走西边,”售货员说,“其余哪个方向都行。”
说话莫名其妙的……陈坚加快步伐,走出四号基地,回望一阵,夜幕下的基地仿佛疲倦的羊群,一团凑着一团,陷入沉睡。基地之外,一片风沙,风声时而呼啸时而幽咽,听着便让人心里枯败萧条。
既然要走,何必流连!拜拜了您嘞……他坚定信念,大步往前。
但他忽略了夜晚戈壁滩的可怕,没走多久,就分不清方向了。他焦急起来,东走西走,不知觉间,竟然来到一大片长条形的阴影下。
那些阴影横亘在视野里,像蜷缩的兽类。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上前抚摸。
触感冰凉、坚硬。他盲人摸象般多摸了几处,心里便明了了——这是运油的罐式车。彼时苏联已有大型输油管道系统,但冷湖地处偏远,铁路未修,只能靠油罐车一车车往外拉。冷湖的石油经过了十年开采,已渐衰落,车辆隔几天才运一次,因此今夜的油罐车便停靠在此。
司机们都去窑洞房休息了,车厢里空无一人。
陈坚不会开车,便摸着车罐走。他记得车队的位置,顺着油罐车车尾的方向,就能走出基地。但摸着摸着,他的手突然一缩——有一个油罐车的罐体里,传来了温润的感觉。 罐子里有原油?
但即使里面装满了原油,在这样冷的夜里,也早该凝固了,怎么会还温热着?他心里想着,东摸西摸,确实能感觉到大铁罐子里面的温度。他朝前看看,夜色幽暗,但隐约能看到前方已经没有油罐车的阴影了。
而且他正在摸的罐子,离其他油罐车很远,且车型老旧,显然不是一个车队的。
为什么运输车里没油,一个快废弃的铁罐子却装满了温热的原油呢?
陈坚正疑惑着,突然听到罐子里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敲着罐壁——从里面敲。他一愣,随即摇头,心想是自己听错了,便拍了拍罐子,打算走开。
他拍罐子的动作很轻,但顿了两秒,油罐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他吓得后退一步。随后,罐子里传来沉闷但雄浑的吼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醒来,吼声带着痛楚与愤怒。陈坚吓得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摇晃的巨大罐体。里面的吼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咚咚咚的敲击声。
一道光束破开夜色,照在他头上。
“你是谁?”有人喝道,“半夜过来干吗,偷油?”随之响起的,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陈坚吓得血液凝固,连忙举起手说:“我只是过来……过来撒尿的!”他被手电筒的光柱照着,眼都花了,看不清光束背后的人影。但他能看见手电旁边黑洞洞的枪口,连忙补充一句,“向毛主席保证!”
“你别动!”那人灭了手电,掏出一根棍状物,贴近油罐车。“滋滋”,电流声响起,窜动的电光在整个车罐上游走。罐子里的敲击和嘶吼立刻消失。
电光也照亮了那人的脸,脸型消瘦,头发蓬乱,眼睛微微突出,脸颊为数不多的肌肉正在抽动着。
这副模样比油罐车里的动静更可怕,陈坚不敢乱动。
手电的光再次笼罩陈坚。
“我没见过你。”那人说。
“我新来的!向毛主席保证,今天刚来!”
那人“哦”一声,反倒放心些了。“第一天来,那晚上不可能来这里撒尿。”那人灭了手电,在黑暗中挥了挥,“要走就快点走,哪儿都成,别来这里。”
“那我走哪边?”陈坚小心翼翼地问。但过了一会儿,对面也没回应,他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他把手放在油罐上,温热依旧,只是罐子里一片平静,仿佛刚才的动静只在梦魇里。
他突然想起售货员对自己说的话——此处正是西边,是她让自己不要来的地方,没想到偏偏不凑巧来了这里。他连忙迈步走开。
这一夜,陈坚在戈壁滩上跋涉,风沙割面,寒冷入骨。他走了许久,四野依然一片茫茫黑暗,只有身后的四号基地门口还燃着火柱——采油时,工人会把可燃气体引到地面,出于安全和避免污染的考虑,以燃烧来处理。现在,它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唯一的热,而陈坚正在远离它。
走到半夜,他已經冷得打战,前方依旧一片黑暗。黑暗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他缩着肩膀,伫立原地,向后看看,又看向前方,突然骂了一声娘,又往回走。
走回基地时,天还没亮。他又饿又累,吃了两袋饼干,回宿舍闷头大睡。
但他没睡多久就被叫醒,跟工人一起出门干活。他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电焊工,带他的师傅姓曹,一见到他就咧出满口黄牙,笑道:“又给我们送肉来啦!”陈坚跟着曹师傅学焊接,但曹师傅只让他看了两遍,就把焊具交给他,自个儿到一边跟别的工人打闹嬉笑。他索性也不管,拿起焊枪就焊,一天下来焊断了三块钢板、七根钢管,报废焊条无数。最后他头昏眼花地要拿焊枪去焊正在施工的油井钢架,才被大惊失色的曹师傅给拦住,“你要烧了我们吗?”
忙了一天,除了眼睛看啥都是花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晚上他回宿舍休息,想起包里还有一大堆零食没吃,一阵肉疼,连忙提着包跑到贸易公司。
时候尚早,售货员还在。几个工人买了些牙膏、蜜饯,结了账却不肯走,对售货员调笑道:“阿依啊,你说我们天天来买东西,你是不是该打点儿折啊?”
阿依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只是收银的,打折做不了主。”
“那你可以把你能做主的打折给我啊……”一个工人嬉笑道,看着阿依,似乎在等她发问。
但阿依却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生气。在她的目光下,工人的嬉笑慢慢僵硬,拿起牙膏,跟伙伴们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阿依又低下头,继续翻书。
“呃……”陈坚见识过她的手段,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这个,昨儿买的,能不能退货啊……”
阿依却一点儿也不吃惊的样子,说:“自己把东西摆回去吧。”又从柜里摸出一小沓零钱,递给他,“你数数。”
陈坚一数,一块八毛四分钱。他心头一跳——水壶自己喝过,自然不能退,早上又吃了两袋饼干,剩下的恰好值一块八毛四。而她昨晚本来只收两块一毛六,是自己非得给四块,才有了这个找头。
“你怎么知道……”他捏着钱,问道。
阿依语气淡淡的,“像你一样想跑的人,尤其从北京来的,我见得太多了。”
“啊?那他们跑成了吗?”
“如果跑成我还会给你准备零钱吗?”阿依想了想,又补充道,“噢,有两个人没有回来,听说是冻死了。”
陈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把饼干吃食摆好,临走前想起那个神秘的油罐车,“对了,你让我不去西边……那里有什么啊?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拿着手电,跟鬼魂一样。”
阿依脸上表情变了变,“他……他叫罗庆,四基地第一次喷油时,他就在现场,是老工人了。但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
“你来多久了?”
“很多年了。”
“那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呢?”
阿依笑了,笑容绽开在这片黄土上,绽开在昏黄的灯光下,让陈坚有些迷醉。他垂下眼睑,不敢看她。“因为我的家就在这里,”她接着说,“希望你也会喜欢冷湖——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
3
“什么?”子彦有些不信,“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不就是挖油吗?又不打仗,怎么还会死人呢?”爷爷的白发抖了抖,像是被风扰乱,又像是回忆到了久远的岁月。
“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爷爷说的,是位于东南角的公墓。进去前,老人停在门口,仰头看着公墓大门内巨大的纪念碑。烈日炎炎,碑体像巨剑一样融化在阳光里。
子彦以手搭眼,逐字念道:“为发现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进去吧,爷爷。”
“等等,你去买瓶酒。”爷爷说,“好久没来看他们了,不能空着手。”
“买哪种酒?”
爷爷陷入了沉思,“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喝的酒都不一样。磊子爱喝汾酒;小俊个头大,最爱二锅头;还有汪二哥,没事就整点黄酒,呀呀唱戏,戏词谁也听不懂……”
最后,子彦在商店里买了一瓶青稞酒。爷爷点点头,“也好,这里都喝青稞酒,不管来自哪里,都入乡随俗吧。”
墓园大门气派,里面却甚是荒凉,连围墙也没有。大片暗哑的墓碑错落地立在黄沙上,碑后是低矮的坟包,没有修缮,像是一个个随意堆起来的小土堆。再往后,绵延起伏的祁连山脉遥遥在望。
黄沙在墓碑间掠过,发出轻响。
“这里的墓碑怎么都朝向东面?”子彦看了一会儿,问。
爷爷说:“青海属西地,大多数人都来自东边。他们是想回家,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这时,身后走来一群人,正是昨天同行的旅游团。导游边走边大声讲解:“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火星小镇著名的历史遗迹——四号墓园!这里墓碑有四百多块,埋葬着曾经在这里奋斗的石油工人和家属,有很多墓是父子墓和夫妻墓,比如原冷湖油田管理局领导陈自维夫妇——他们50年代就来了这里,后来妻子病逝,丈夫回到内地生活,但临终之际,还吩咐子女把骨灰送回来,跟妻子一起埋在沙漠里……现在大家自由参观,多拍照,可以多发发朋友圈……”
人群散开,各自咔咔拍照,只有那个眼睛很水灵的女孩慢慢踱着步。
“你好。”她看到了子彦,笑了笑,“你也来看墓地?”
“是啊,我陪我爷爷来的。这里面有很多他认识的人。”
爷爷在墓碑间寻觅,有些碑文已经被久远的时光磨得依稀难辨,有些则干脆是无字碑。他看得仔细,边辨认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墓碑。
子彦和女孩跟在后面。女孩环顾四周黄沙荒墓,叹息道:“当年他们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背井离乡聚集到这里,硬是在一片茫茫黄沙中建起了居住地。现在石油枯竭,这里又被遗弃,只有他们的尸骨留了下来。虽然现在提到集体奉献精神会被人说很傻,但……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吧。”
子彦连忙附和,“是啊,时代精神嘛……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墓碑都是朝东面吗?因为青海在西边,大多数石油工人打东边来。他们是想回家,哪怕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女孩看着他讲解,眼睛闪光。从她瞳孔里散出的细碎的光,照得子彦心醉神迷。
这时候,爷爷招了招手,子彦和女孩连忙过去。爷爷把酒接过来,在墓碑前倒了一点,轻轻说:“磊子,我来看你了。”
子彦凑女孩耳边,小声说:“这是我磊子爷爷,喜欢喝汾酒,酒量可好呢。”
爷爷又找到了小俊和汪二哥的坟墓,颤抖着弯下腰,把酒洒下。子彦也没闲着,跟女孩悄声道:“这我小俊爷爷,个头可壮呢,一个人打好几个,常喝二锅头……你看,这是汪爷爷的墓碑,他特爱唱戏,喝了黄酒就唱,以前可疼我呢,经常抱着我唱黄梅曲……”
女孩疑道:“你小时候也在冷湖待过?”
“这个这个……”子彦挠挠头,正好爷爷又到了一块墓碑前,久久地凝视着,忙跑过去问,“爷爷,这个罗——”墓碑上碑文很淡,几乎被风沙磨平了,他看了好久才认出下面的字,“这个罗庆是谁啊?”
爷爷俯视着墓碑,微微喘气,过了好久才摇头,看样子并不打算回答。
子彦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殷勤道:“爷爷累了吗?那我替你倒酒。”
不料爷爷提着半瓶酒,表情怪异,说:“不给这个人敬。”说着就走到墓园最东的角落,站在一块墓碑前,把剩下的酒都洒在黄沙上。
两个年轻人跟过去,发现这最后的一块墓碑,没有文字。不是被磨平,倒像是当初立的时候就没刻字。爷爷看着空白的墓碑,伫立良久。黄沙贪婪地吸收着酒液,酒痕都干了,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
“爷爷,这是谁?”子彦问道。
爷爷却似乎累了,摆摆手,说:“见完故人了,回去休息吧。”
正好旅游团也开始集合,子彦扶着爷爷,跟他们一起往回走。旅游团的下一个项目是参观废弃炼煤车间,车间后有一块空地,堆满废弃物。爷孙俩本来不打算参观,但子彦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爷爷扭头盯着空地,视线落在废弃物角落里。
一堆锈蚀斑斑的杂物中,有一个大铁罐,横躺着都有一人高,长则有三四米。铁罐不知放了多久,整个都锈穿了,似乎一碰就会散成锈粉,恐怕拿去卖废铁都没人要。子彦看了看,觉得它跟运油车的罐体很像,只是不知为什么落在这里。
爷爷上前摸着罐子外侧的锈迹,嘴唇发抖。
子彦走过去,刚想问,却愣住了——这个大铁罐并不完整,上方有一个大洞,里面黑黝黝的,洞边缘的铁片微微外翻。这情形,仿佛很久前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挣破铁罐,像撕纸一样把坚硬的罐壁撕开,咆哮着跑了出来。
4
陈坚换了策略:既然逃跑不成,那就爭取能调走。干得好能评上先进石油工人,干得不好会被批评,两者都有被调走的机会——但显然后者容易一些。
所以他在油田里,有什么活儿就干,做出一副任劳任怨、挥洒青春和热血的样子。但交给他的活儿,无一不办砸。工人师傅们却也不恼,乐呵呵地看着他把螺丝拧歪,把钢板量错,然后不厌其烦地指正。
看着他们朴实憨厚的笑容以及弯下来的脊背,陈坚满心惭愧。但想到北京优渥的环境和晓佳的笑容,立刻又咬牙继续捣乱。 直到半个月后,8号钻机出了故障,机修班拼命抢修,所有人都奔过去接漏喷出来的原油。
油喷如雨,人们的军大衣都被染黑了,但没有人躲避,拿盆拿桶甚至还有路过拿着饭盒的,把油接住,往储油箱里倒。他这被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震慑住了,呆立在奔涌的人潮中。
“愣着干吗!”曹师傅路过他身边,大吼道,“帮忙啊!”
他连忙转身去拿铁桶,跑向喷井。油雨落上他脸颊,温热流淌,他把铁桶顶在脑袋上,桶越来越重,便扛着往回跑。快跑近储油箱时,他闭眼一咬牙,脚下一绊,整个身子扑倒,一桶原油倾泻在沙地里。
“他妈的,地上忒滑!”他有些心虚地大喊。
旁人没有理会他,继续接油。他也爬起来,不敢乱来了,老老实实接油倒油,一直忙到日头渐晚。太阳挂在沙漠尽头,垂垂无力的模样。
机修班的工人修好油井,原油不再喷涌,所有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陈坚也累得够呛,正要坐下来,一扭头,看到曹师傅狰狞的脸。
“你他妈的!”曹师傅揪住他的衣领,“平时你怎么玩我无所谓,接油时你还敢乱来!”
陈坚从没见过一贯和善的曹师傅露出这种勃然怒色,仿佛自己倒在地上的,不是黑乎乎的油,而是曹师傅的血。陈坚倔性也上来了,掰住曹师傅的手臂,叫道:“你别来劲啊!就算我不小心弄洒了,我赔钱!这桶油的钱我他妈赔还不行?”
“这是你赔的事儿吗?你赔得了钱,赔得出命吗?”曹师傅两眼血红,粗壮的手臂一扭,就将陈坚摔在地上。陈坚脑袋也充了血,拿出胡同里搏命的劲来,翻身爬起,挥拳啊呀呀厮打。
他们在泥地里翻滚互殴的时候,其余人都冷冷地看着,喘着气,但没有人上前劝架。连小川儿都袖手旁观。
斗殴过后,书记把他们叫过去一通批评,便各自放了。
但陈坚打架输了,满心懊丧,加上曹师傅又管着自己的岗位,去了也尴尬,索性耗在宿舍里。晚上他也不想去食堂,干脆去贸易公司买饼干。
“别太犟了,”结账的时候,阿依说,“跟曹师傅道个歉,他好说话的。”
“我才不!倒了一桶油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不惯他这臭毛病。”
阿依叹了口气,“油没有要他的命,但要了他儿子的命。”
“啊?”
“曹师傅的儿子小曹是跟他一起来冷湖的,小曹进了机修班,负责油井维修。1964年的时候,一口井油压太高,气流从旁通管线冲出来,带着管线到处扫,小曹着急抢修,没来得及逃走,被管线扫到了。”阿依说完,低下头,翻开书的另一页。
陈坚愣愣地听完,感觉身上有些无力,仿佛之前打架留下的伤到现在才开始发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人牺牲在了这片土地上。国家需要油,他们就来了,曹师傅把儿子埋在沙子里,转头又回来继续干活。”阿依补充说。
“嗯。”
当晚,陈坚彻夜未眠,次日醒来后,早早去食堂打好饭,敲开了曹师傅的宿舍门。曹师傅正洗漱完,看到陈坚递过来的馒头和粥,愣了愣,接过就吃。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说一句话。早晨的风沙在屋外刮得呼呼作响。
吃完后,曹师傅把碗递还给陈坚,才说:“早点去焊房。”
陈坚却拉住了曹师傅,“我想换个岗位,您帮帮我。”
曹師傅的眼睛眯住,似乎被他搞糊涂了,“我还以为……”
“我不捣乱了,向毛主席保证!”陈坚说,“但我想去机修班。”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曹师傅的眼皮上,他的眼角跳了跳,随即说:“你知道整个井上,机修班是责任最大工作最累的岗位吗?”
“我知道。我还是想回北京,但捣乱这个法子我不能用了,还是好好干活吧。机修班最有可能评上先进,有调走的机会。”
“但你……能行吗?”
陈坚说:“我是首都医科大毕业,专业就是把坏了人体修理好,本质上,跟把坏了的油井修理好差别不大。有不会的,我可以学。我问过了,现在很多机修班的工人都是进去之后才培训学习的。”
曹师傅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去跟书记说说,但不保证能成。”
“没事儿,不成我还当您徒弟。”
结果还是成了。不久之后,陈坚调到了机修班,先是学了两个星期的原理,再背着维修包,跟小川儿一起搭档,到处抢修油井故障。
陈坚虽然油嘴滑舌,但学习起来就换了个人。
彼时全球石油开采尚处早期,西方笃定认为石油是由海洋生物生成的,信奉“背斜聚油理论①”,并以此为依据,指出“中国没有中、新生代海相沉积,古生代沉积也大部分不生油……因此,中国决不会生产大量石油”②。但进入20世纪40年代后,随着潘钟祥、黄汲清、翁文波等人的不懈研究和实地探访,提出了的“陆相生油理论”,并据此进行找油战略东移,相继找到了大庆油田、渤海湾、江汉等油气盆地和地区,摘掉了贫油国的帽子。
这段历史惊心动魄,陈坚看着那寥寥数语,仿佛从笔画看到了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驼队,看到了黄沙中滴落的汗水和鲜血,看到了石油先辈们磨砺得沧桑粗糙的脸庞。他掩卷叹息,终于明白了石油对这里的工人、对刚刚站起来的祖国意味着什么。
但长叹之余,一个疑团也在他心中升起——石油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5
子彦一愣,说:“这个我都知道,教科书上写了——石油像煤一样,是古代有机物经过漫长岁月变来的。”
爷爷点头,“主流观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最初西方的海相生油观点就是来自有机物生成原理,因为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海藻等大量被掩埋在湖底海底,这是无氧环境,再与底泥混合,被岩层包裹,经过一系列高温高压的反应,最终生成以烃类混合物为主的液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衰老仿佛一下消失,变得神采奕奕,“但陆地的植物经过同样的演变,更容易生成炭,而不是油。随着陆相生油理论被证实,就有人开始怀疑有机物演变这个传统观点了。” 子彦听得头大,挠挠脑袋,小声抗议道:“爷爷,我是个文科生……”
爷爷却不理会,继续说:“后来,证据越来越多,比如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三万多个油田,但其中八个特大油田就占了总储量的一半。你看,如果是有机物演变成石油,但史前生物在地球上分布绝不会这么不均。”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子彦好容易逮着一个自己懂的话题,举手道,“生物就是分布不均的啊,就像人一样,城市人多,荒漠人少。”
“但世界上的一半的人,会只集中在八个城市吗?”
子彦说:“呃,教科书不会教我们错的吧……”
“当然,有机物生油的意义很大,绝大部分油田都符合这个理论。只是……”爷爷斟酌了一下措辞,“只是石油的来源,或许并不唯一。有些油田垂直方向上分布很深,越往深处成油条件越好,说明在地底深处,还有源源不断的油气供给。”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有人提出了无机成油说,说是地底的碳演变的。”爷爷的目光变得深邃,寒冷的夜风吹过来,他的白发向后飘动,“反正现在两派观点争议很大,至今没有定论。但我有一次看新闻,说是在一個遥远的地方发现了红色液体,很像石油。如果这个新闻被证实,那石油成因就会有第三种理论了。”
子彦听得一头雾水,问:“哪个地方?”
爷爷抬起头,冷湖的夜幕立刻映进他的眸中。岁月本已经将他的眼睛搅拌得浑浊,但在冷湖星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倒映着万千星辰。
子彦也仰着头。星光穿越千百万光年,将他笼罩。这是北京绝对看不到的景象,星星近得像是垂在空气中,触手可及,如同莽莽原野上一场凝固的雨,而每颗雨滴都曾是庞然浩大的天体。子彦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住星星。手掌空空如也,只有冷风掠过,他才意识到自己仍在地球,而他看到的是远古的光——在他出生前、在人类诞生前就已经从星体射出,跋涉而来,仿佛它们的终点就是他的眼睛。在他仰头的这一瞬,星光就完成了征程。
爷爷轻声说了两个字。
子彦沉醉在奇景里,一时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火星,”漫天星雨中,爷爷口唇翕动,“他们在火星地貌图上,也发现了疑似石油的液体。”
6
陈坚发现,这块土地有一种魔力,没待到一个月,生活就被黄沙和烈风充斥了。有时候夜深人静,他回想在北京二十几年的生活,竟觉得不真切,仿佛那些记忆里的街道、乡音、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阵风沙吹得缥缈依稀。
“哎,小川,”一次修泵的时候,他想起这事儿,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被这个地方同化了,不像北京人了啊?”
“北京?”小川儿一脸迷糊,“那是哪儿?”
“……”
“噢噢,你说老家啊。”小川儿说,“我跟你不同,我爹妈不是什么大人物,把我弄不回去。我估计得待在这里,嘿嘿,要当青海女婿啦。”
“什么,你拍上婆子了?”
小川儿面露鄙夷,“别把你们北京人的流氓话往我身上套!什么叫拍婆子,我这是自由恋爱,响应毛主席号召,共同追寻伟大理想。”
陈坚来了兴致,“谁啊谁啊?”
原来是食堂的一个年轻女工,每次小川儿去打菜,女工都会朝他笑一笑,勺子里都盛得满满的,倒在他碗里。
“出息!给你几块肉就把你收买了?”
“胡说,是笑!是微笑!你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笑容映在一大盆肉汤上,看着很有安全感。”小川儿眼神透着神往,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了,肉也起了一部分作用,这年头,有肉吃也不容易。”
陈坚又多挖苦了几句,小川儿不经逗,骂咧几句又转身干活去了。看着小川儿的背影,一股惆怅蒙上心头,他又难免想到了远在北京的晓佳。
“唉,晓佳啊晓佳,”他在心里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啊?”
仿佛听到了他了心声,几天后,晓佳的信就穿过漫漫千里,到了他手中。“看,我也有爱情的滋润!”他捏着信封,得意地跑到小川儿面前,“而且你看邮戳,我离开北京的第二天她就给我寄了这封信!怎么样,不只西北姑娘才有火一样的热情吧?”
“看看,看看。”小川儿也很兴奋的样子。
但陈坚看完信后,脸上的喜悦就冰消雪释,换成了茫然神色。他把小川儿脑袋推开,歪着身子,又看了一遍。他似乎这才看清信上所写的字,愣了愣,连忙把信塞进怀里。
小川儿也大概明白了信上是什么内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难过了,女人嘛,唉——不过我女人可不一样啊。”
“你要是不加最后一句,还有点安慰效果。”陈坚悻悻道,“而且我也不难过。”
这话倒不是逞强,陈坚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自己居然真不难过。而这个发现更让他困惑。难道真的被这块土地同化了吗,连为爱情哭一嗓子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干脆爬起来,走到瓦窑房外,边走边思忖——爱情就这么离我而去了,而且晓佳是多么美。咦,等等,晓佳长什么模样来着?
这个夜晚升起了半个月亮,月光盈盈,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确认晓佳是把自己甩了。
他终于觉得悲哀起来,不知觉间,又走到了那一排油罐车的停放处。他赫然一惊,想起之前在这里听到了可怕喊声,便打算往回走。
这时,隐约的说话声传来,来自油罐车后面。
“这次组织来检查,又要麻烦你一次。”声音非常耳熟,正是不久前批评了陈坚的书记。
另一个声音有些迟疑,“但它最近状态很差,像死了一样,万一……”
这是指导员说的。
陈坚一愣——书记和指导员,这两个实权人物,深夜来这里干吗?
还未细想,油罐车的背后就响起了第三个声音。
“没关系的,它的生命力很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别看它现在要死不活的,一旦通上电,就能立刻跳起来。” 陈坚脑中浮现出那个在黑暗中打着手电喝问自己的人。阿依说过,他叫罗庆。原来书记和指导员半夜来这里,是来找这个怪人。
书记说:“那就辛苦了。”
指导员还有些迟疑,“老这么用它也不是办法。要不,把它报告上去?”
这次回答他的,依旧是罗庆,“不行!它是石油的源头,有它在,冷湖就在!我听说组织想调一批人去参加辽松石油会战,如果出油量还是太差,整个冷湖都要降级,不少人会被调走吧?”
书记和指导员都沉默了。
“不能这样!”罗庆有些急了,“我们一辈子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陈坚害怕被发现,赶紧悄悄回宿舍。这一夜,他都没有失恋的悲伤了,梦境里只有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尤其是话里的“它”,在梦里化为哭泣的怪物,恐怖又悲伤,一边流血一边蹲在角落里呜咽。
醒来的时候,他摸了摸眼角,竟然有一丝湿痕。
很快,他就知道書记说的“检查”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几年正是石油会战如火如荼的时候,整个青海原油年逐渐减少,国家石油发展战略性东移,要抽调石油工人去往辽松、华北、华东等地区。而油量减少的冷湖尤其明显,在1959年时还是冷湖市,商店、学校、电视台等设施无一不全,而到了1964年,就已经被降格为镇,每年都有人离开。这次组织来检查,也是为了再一次确定原油产量,决定是否要分一批人参与东进。
趁检查组来之前,陈坚他们被分配一个奇怪的任务——往油井里倒一种黑灰色的液体。
液体装在大水池里,用管子牵着,插进油井。高压泵一刻不停地将液体压进去。陈坚好奇地往水池里抓了一把,发现里面全是草渣、碎木,烂布料之类的废弃物,被捣碎了,混成一池黏稠的液体。
“灌这么多废渣废液进去干吗?”陈坚边装管道边问。
小川儿也是一脸迷惑,想了想说:“可能是油压不够,用水来增大压强吧。”
“可是水压法不是用湖那边的水吗?这种液体浪费不说,很危险啊,万一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书记的意思,干就是了。”
检查组下午到达冷湖,先是看了一下生产报告,领头戴白眼镜的越看眉头越皱。书记察言观色,连忙解释说:“这个,冷湖的地貌比较特殊,储油量丰富,但地下空隙复杂,产油量时多时少……”
白眼镜拍了拍厚厚的资料,哼一声说:“这些数据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的低产量已经持续了五个月,说明地下储油空竭,人手应该调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要不您再看看油井?”
一行人来到地中4井,几排磕头机正在上下起伏。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被云层遮住,露出了疲态。白眼镜在几台油井处转了转,脸色并未好转,“这个实际生产情况跟资料上很符合嘛,倒是跟你说的情况不太符合。”
书记看了看手表,脸上有些焦急,“真的,冷湖地下,原油确实很多……”
话音未落,只听地下一声轰隆声响,仿佛有某个巨大的怪物正在苏醒。随着怪响,油井开始颤抖,管道被冲开,一股黑色原油冲天而起。原油上升了四五米之后,力竭散开,洒了白眼镜一脸。
“喷油了喷油了!”书记大喜。
白眼镜连忙退到安全位置,摘下眼镜,抹了把脸,把手凑到鼻子前。他的表情虽然被遮住,但也能看出一脸难以置信,喃喃道:“这鬼地方,开采了十年,还能喷油?”
“我就说嘛,冷湖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检查组的人连夜离开后,冷湖又恢复了往日宁静。陈坚被这一天的事情弄得满是疑惑,他检修多日,知道冷湖底下的油矿确实在逐渐枯竭,但今天喷出来的又是实打实的原油。他想起了之前他们灌进去的奇怪液体,一下子坐起来——难道,那些混杂着废料的水灌进去,被什么东西变成了石油?
他脑袋里浮现了一个字。
那夜,书记、指导员和罗庆提到的——它。
宿舍里鼾声一片,陈坚辗转思考,但没个结果。只是半夜做梦,梦里哀戚不已,睡眠也浅,很快就被宿舍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
他起身探出头,发现街上正有几个人在走动,手里拿着手电,似在寻找什么。
一个人影走近,陈坚好心问道:“丢了啥?要帮忙吗?”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手电光晃动,一张干瘦焦急的脸一闪而过。
这人正是基地西边的怪人罗庆。罗庆没理他,手电往四下一扫,又快步走向街尾。
“真是奇怪……”陈坚嘀咕,这时一阵尿意传来,他摸摸肚子,走向不远处的厕所。走了几步,他又看见两个人影在地上找着什么,这次不用手电,他就认出了这俩人——书记和指导员。其余人影,也无不是各个工班的负责人。
这阵势,恐怕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他想着,提裤走进厕所,一通畅快淋漓的放水,又系好裤子。
刚要转身,他就顿住了。
厕所里除了他,还有一阵喘息。
刚刚他哗啦啦放水,喘息声被遮住,此时,黑暗里气息沉浮,像是有一个破旧的风箱在急促拉动。
“谁在这里?”陈坚颤声道,“偷……偷窥吗……”
对方没有回应,喘息声更浓重。
陈坚慢慢伸手,摸到了门旁的拉线开关,猛地拉下。灯光立刻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黑影蹲在角落里。这是个真正的“黑影”——它半人来高,通体黑色,身上有一些凸起,真正诡异的,是它周身缭绕的黑色烟雾,游移又凝聚。
“你谁呀?”陈坚骇然道。
黑影“嗖”一声窜出厕所,陈坚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呼喊。
“是它!”
“快,抓住它!”
“它要往油井跑了……”
“拦着!”
……
陈坚听着这些大呼小叫,也连忙跑了出去,只见人影纷乱,电光晃动,热闹极了。而所有人的前方,正是那个窜出的黑影,正贴地而行,奔向远处的油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