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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附近居住或者经常从这儿经过的人们,没有哪个不知道他,他们叫他“浙江伯”。浙江伯的名字肯定不会就叫“浙江”,至于他是不是浙江人,这绰号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也没有谁认真到为了这件小事去刨根问底。
浙江伯只是一个靠拾垃圾为生的老人,当地人称为垃圾佬。他言语不大顺畅,脑筋不大灵光,行动也不大灵便。他的社会地位如他的脊梁一样,卑微地弯曲着。从浙江伯身后望去,只见其背不见其头,从前面望来,又只注意到他低于背部的头畸形地向前努力伸着,五官也并不那么顺眼,很别扭地排列着。不相识的孩子都害怕他,相识的却爱占他的便宜。有想弄零钱花的,将家里的废报纸旧书拿来卖,弄湿了以增加重量,浙江伯每次都没有半句责怪,不曾觉察似的。有卖了旧书又后悔的孩子,过了几天来向他讨回,他也会笑呵呵地把放在另一角的书归还。甚至还有大人也来他这儿淘宝,听说有人在他这儿发现过好几个古董,随便给点钱就弄走了。有人告诉浙江伯:“你上当了。”浙江伯只是颤巍巍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那东西不得吃,不得吃。”
生活在这里的大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到浙江伯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村口露宿,后来又见他拾了一些废旧材料,搭了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小棚子住下来。他那时还不叫“浙江伯”,叫“浙江仔”,只是,即便浙江仔年轻,那背也是直不起来的,那脸也是不端正的。他的丑,使村干部容忍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残疾人的存在。除了初见一刹那有点惊骇,浙江伯的眼神是那么和善,那背是那么让人怜悯。曾有不少人请他帮忙看管工地、花木场、大型菜园,他都摇头,就这么坚持着拾垃圾为生,这么一捡拾,已经20多年。
浙江伯的垃圾窝占的空间越来越大,发出的异味越来越浓,他便把棚窝挪到荒地里,一个人砍掉那上面的荆棘,搬掉乱石,用拾来的石棉瓦、彩条塑料布、木材、破布条,慢慢地搭出一个宽敞的简易棚来。附近几条村子的人乐得有人替他们在半路“放哨”,上下夜班的时候,见到浙江伯的垃圾棚里透出灯光,就感觉安心。
有一段时间,电视里报道的焦点对准了收垃圾的人,说他们看似微不足道,可有钱着呢,有的捡出了百万富翁啊。有人粗略算过账,这些年来,浙江伯还真是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哩。人们看浙江伯的眼神便变了,打照面时总是打趣地试探:“浙江伯哎,收那么多钱干吗啊?你又不用不花的。”“浙江伯哟,收垃圾这么多年,怎么不买地盖新房娶媳妇啊?我帮你介绍吧。”“浙江伯呀,你的钱再不用就要长虫子喽……”
浙江伯只是笑笑说:“没得多少钱,没得多少钱。”
浙江伯穿的还是拾来的衣服和鞋子,吃的依旧是青菜肥猪膘,除了年纪越来越大,背越来越驼,什么变化也没有。
没有人弄得懂浙江伯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浙江伯不但拾垃圾,还拾人,先是拾到一个长兔唇的弃婴。他从城里某个垃圾箱里拾到一个包袱时,打开一看,是个婴儿,还有气哩!他坐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领取孩子。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然后相继离开。浙江伯只好把拾到的有用的垃圾背在驼背上,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踱回他的垃圾窝。
捡来的孩子刚刚脱离襁褓,整天哭。浙江伯连女人都没有碰过,哪会带孩子呢?人们都说这个垃圾佬肯定疯了。浙江伯买来昂贵的奶粉,手忙脚乱,既当爹又当娘,用拾来的背带把孩子绑在他隆起的后背,用一个更加小巧的塑料瓶子装上一点奶粉,夹带着一个从来没有消过毒,却总是装有牛奶的奶瓶,依旧到城里的垃圾箱和垃圾场挖掘他的宝贝。每当孩子把牛奶喝完了,高档的商店和酒店浙江伯是不敢去的,他便到杂货店或者小食馆向别人讨来热开水,冲上奶粉。啼哭不止的孩子吮吸着温热的牛奶,瞪着骨碌碌的小眼睛破涕为笑。
什么事情一开了头,似乎都会有个后续。不知是机缘还是别的原因,浙江伯拾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他的垃圾棚最多的时候同时养育着4个弃婴。于是,人们将他的绰号改为“垃圾契爷”。人们也不知道他何来的能力,竟然将这几个孩子拉扯得像模像样,“捡来的孩子贱养”的说法被他实践得令人信服。从没见过哪个孩子有干净的时候,那小脸,那小指甲,那小脚,那衣服,永远都是脏兮兮的。即便有路过的好心人给他们带点吃用,也不敢帮他抱孩子。4个孩子在“垃圾”中爬滚,浙江伯却埋头在他的垃圾堆中忙活。
可惜啊,“垃圾契爷”拾来的全是女婴,要是男娃该多好!人们惋惜感叹。
一天夜里,路过的人们听见垃圾棚里传来悲伤的低泣。第二天,4个小孩只剩下3个在那里爬滚,一问才知道,有一个昨晚已经去了。浙江伯不停地叹气,抬着他永远也抬不起来的头结巴地说:“拾……拾来的时候,在孩子身上就有张纸……纸条,说……说这孩子有病,过不得一……一岁。”
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浙江伯也识字。
“那你还拾回来做什么啊?”打探消息的人问。
“那是……是个人,是个人,是个人……”浙江伯说着,抹了抹眼角,背上那个最小的孩子,拉上垃圾棚的木门,挎上一把生锈的锄头,提着一个大包袱,在更远的野地里挖了个深坑,那个像他一样来历不明的孩子,便长眠于此。
那两个会爬会玩的孩子,满窝都是她们的“玩具”,不必理会,浙江伯给她们喂了熬得稀烂的大米粥,她们饱着呢。“吱呀”一声,浙江伯又带上木门,把那个才3个月大的孩子吃力地往背上一甩,破背带一绑,孩子便稳稳地“趴”在他的驼背上,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儿。
浙江伯要到城里去拾垃圾,中午回来才喂垃圾窝里的那两个弃婴,每天如此。
浙江伯最近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不是这几个孩子,而是一个女人。
有一天,一个操着外地口音、面黃肌瘦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月的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来找浙江伯,硬是不走了,说要和他过。浙江伯吓得晚上不敢进窝棚睡觉。
女人在那儿自顾自地说她的事。她是有男人的,但她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专门去偷去盗,喝了酒还动手打她。她以前生过两个女娃,都让男人给送人了。现在这个孩子还没出生时男人就犯了事,被捉进去了,听说要判重刑。她既庆幸又悲伤地挺着大肚子到处流浪,在一个救助站产下这个男孩,然后一路乞讨南下。那天,她在菜市场拾烂菜叶子回去充饥时,听别人在议论“垃圾契爷”拾孩子养孩子埋孩子的事,虽然人们拿这当笑话,语言也听得不大清楚,可是,她听明白了。
“你是个好人,我就认定你是个好人了。我也没地方去,你就让我在这儿住下吧。我不会嫌弃你是个拾垃圾的,不嫌弃你驼背,不嫌弃你比我老那么多。我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有口饱饭吃,能有个好人让我依靠……”女人不停地述说。
浙江伯什么话也没接,默默地卷了一块破床单歪在外面的草丛里睡着了。醒来时,他身上多了一条破毯子。打开木门,他吓了一跳,这哪是垃圾窝啊?这个女人难不成一夜没睡,就帮他收拾啦?孩子们还在熟睡,简易的灶台已经烧上了柴火,淡淡的粥香弥漫在各种废旧杂物的气味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馋人。
一连几日,浙江伯都吃在棚外睡在棚外。
女人也不多话,整天只忙着帮他看管孩子,做做家务。是的,女人来了之后,这垃圾窝像个家了。浙江伯那个恍惚啊,家……他想也不敢想。这个女人,大概只有30岁左右吧,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太婆。这有什么打紧呢?
“垃圾契爷”又拾了一个孩子外加一个女人的消息传得很快。垃圾佬也想女人了。人们议论着,笑话着,故意从这儿经过,以一睹“垃圾婆”的芳容。
“也只有这种女人才愿意被垃圾佬拾回去。”自从知道浙江伯有了女人后,人们的心理莫名其妙地不平衡了,除了见缝插针地取笑外,就像等着看好戏似的,似乎浙江伯“也想女人”或者垃圾佬也能幸福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情。
浙江伯终归是个男人。女人来了,他一直被禁锢的关于男人的自然属性被唤醒了。一天夜里,孩子们全睡着之后,女人坐在废纸箱上缝补,他偷偷地从门缝里瞄她。哪知,女人也正好抬头,看到门缝外那双闪扑的眼睛。女人放下针线,打开门,将他拉了进去。
浙江伯觉得他这辈子没有白活了!那两个已经会说话的孩子一直对他没有称呼,他也没有教过她们。女人教她们叫爸爸、妈妈。浙江伯看着听着,转过头,又抹了抹眼睛。
女人大方起来,敢走到垃圾棚外活动了,把破被子旧衣服洗了,晾在外面新架起的竹杆上。路人笑着问她和垃圾佬什么关系,女人说,他是我男人。路人又问,你是他拾来的吗?女人说,不是,是我来追他的。
这样的话当然没有人相信。就凭垃圾佬?也有女人千里来追他?凭什么嘛?
女人有病。女人一直没有说。她偶尔会犯癫痫。第一次发病时,可把浙江伯吓坏了,胡乱唬弄,女人好歹安静下来。从来不去求医问药的浙江伯,终于去问村中的赤脚医生:“要再这样怎么办?”于是,浙江伯的垃圾棚里第一次备上了药油和药物。
女人说,她这病是跟她那男人时落下的,她陕西老家实在太穷了,她没读过书,15岁就被卖给一名老汉做老婆,三四年也没有生育,老是挨打,她就逃跑,却遇到坏心眼的人,骗她在发廊里卖淫。又是几年后,另一个男人将她带走了。
“那时我也就二十好几,还挺水灵的。可哪知,那男人也不是好人,打得比我以前的男人还要凶,久而久之,我就落下这病了。”女人说。
浙江伯的心痛得难以言表,此后便每天跑去市场买了鸡啊鱼啊的,非要女人吃。女人怕花钱,浙江伯咧嘴笑了,说:“别心疼钱,我有,有,有,我有钱。”
浙江伯拉着收垃圾用的小轮车经过一家家居店,掏出一把散币买了两床新被子。晚上,盖着新被子,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把新被子又盖在孩子们身上,找出破被子一掀,搂着女人睡得香甜无比。
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男孩带着DV到处寻找影像素材,他发现了浙江伯。男孩的作品在电视台举办的影像大赛中获奖了。于是,浙江伯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来探访他,民政局也来看望他,还要收回那几个孩子。浙江伯说,几个孩子,他和女人能养,不必麻烦政府了。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却说,国家有政策,他不能就这么收养孩子。
浙江伯困惑极了,我捡拾来的孩子,出钱出力养育,怎么就成不合法的了呢?
奇怪的是,记者采访热过后,民政部门并没有真的来接走孩子,这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孩子们照样与浙江伯和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人们看到浙江伯那扭曲的脸部肌肉有了春天一般的笑容,那女人也逐渐胖起来,年轻起来。从垃圾棚窝经过,经常听到里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人说亲眼见到浙江伯佝偻着身子,搂着女人在夜里的路边散步。
人们慨叹:“死垃圾佬,咸鱼也会翻生啊!”
“垃圾佬也谈爱情,奇了,怪了……”
调皮的大孩子还唱起了大人们编的歌谣:“窝儿破,鞋儿破,家里的婆娘破。床上搂哟,走路搂哟,那驼背躺不平怎么搂哟?浙江伯,娶老婆,笑话一箩筐哟……”
浙江伯和女人听到了,默默地对望一眼,不笑也不恼,好像世间的一切荣辱,都与他们无关。
冬日寒冷的早晨,浙江伯打开门,门外有个纸箱,里面是个刚出生的畸形男婴。浙江伯明白了,收好记有出生时辰的纸条。女人应声而出,麻利地冲好一瓶奶粉,抱了过去。
有个记者坚持着一有空就往浙江伯的垃圾棚窝跑,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解孩子的生活环境、户口与教育的重要性。浙江伯终于默许了记者的安排,见了一对没有生育的中年夫妇。后来又接二连三地见了好几个想领养孩子的人,再后来,有两个家庭各领走了一个孩子。孩子走的时候,哭叫着喊爸爸妈妈。浙江伯和女人蹲在垃圾棚里,没有任何回应。孩子还是哭,不愿跟陌生人走。浙江伯拉过女人的手抱进怀里,哽咽着对外面的人说:“你们快走!”
兔唇越来越严重的那个女孩没人领养,被留下来,她已经4岁。女人安慰浙江伯说:“大不了养大她,给咱们小儿子当老婆。垃圾女对垃圾仔,畸形仔配畸形女,谁也别嫌弃谁。”
浙江伯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做手术要多少钱呢?”
女人说:“记者说得好几万。”浙江伯把他的几床破被子撕开,里面全是钱,1角的,2角的,5角的,1元的,2元的,5元的,10元的,50元的,100元的,纸币,硬币,甚至还有好几张有红十字会字样的汇款收据……女人看呆了!
就在这天夜里,女人躺在全是钱的木板床上,兴奋得癫痫突发,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等浙江伯跑到路边的杂货店使劲拍门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时,女人已经口吐白沫,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个夜晚,几里外的村庄,仿佛都听得见浙江伯那如野狼般的嚎叫与哭喊。
浙江伯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他染上了酒,每天坐在垃圾棚里喝酒。孩子哭了,他就喂一喂。要是女人在多好啊,她会哄,她会抱,她会帮他打理这垃圾窝里的一切。要是女人在多好啊,那些钱,够给她盖一间平常但温暖的房子,够他们把孩子养大……这钱害人啊!浙江伯扔掉酒瓶子,摇晃着站起來,掏出打火机,破被子冒出烟来,他木然地看着火星子越烧越高,然后是废纸着火了,塑料瓶子着火了,其他破烂着火了……
孩子受到惊吓,凄凉地哭起来。这哭声惊醒了浙江伯。可是,整个棚屋都着火了!浙江伯本能地把孩子们护在胸前,想冲出门去,可门也着火了。感觉到石棉瓦屋顶掉下来前,浙江伯用那床新被子把3个孩子一起包裹着,用力甩了出去,同时,他脚下拌倒了一个装着煤油的桶子……
闻讯赶来的人们怎么也扑不灭这火,随着屋顶的崩塌,浙江伯再也没有走出来。
一个孩子磕伤了额头,一个孩子折断了小手,一个毫发无伤,但都似乎已经明白,他们惟一的亲人——至亲至爱的垃圾爸爸,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他们眼泪鼻涕横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在场的人们都静默着,呆呆地看着因地方偏僻而姗姗来迟的消防车,把已经烧成灰烬的垃圾棚浇成江河。
“他是个好人。”
“这世间哪还有这样好心肠的人啊。”
“他每天夜里都点着灯,他怎么不熄灯睡觉呢?”
“他是有意把油灯一直点到天亮,才储备着一桶煤油的,要不,那场大火怎么会救不灭呢?”
“他真傻,有那么多钱,还呆在这垃圾窝做什么?”
“都是那女人,害得他丢了魂魄,也许是女人在阴间召唤他吧。”
“浙江伯,唉——”
3个孩子最终被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抱去了,听说在福利院成长着。不知道他们长大后会不会记起,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一位癫痫母亲和拾垃圾的爸爸?
当人们再次经过浙江伯的垃圾棚时,看见荒地里那一片光秃的黑,心里一阵难言的惆怅……
责 编:雪月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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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伯只是一个靠拾垃圾为生的老人,当地人称为垃圾佬。他言语不大顺畅,脑筋不大灵光,行动也不大灵便。他的社会地位如他的脊梁一样,卑微地弯曲着。从浙江伯身后望去,只见其背不见其头,从前面望来,又只注意到他低于背部的头畸形地向前努力伸着,五官也并不那么顺眼,很别扭地排列着。不相识的孩子都害怕他,相识的却爱占他的便宜。有想弄零钱花的,将家里的废报纸旧书拿来卖,弄湿了以增加重量,浙江伯每次都没有半句责怪,不曾觉察似的。有卖了旧书又后悔的孩子,过了几天来向他讨回,他也会笑呵呵地把放在另一角的书归还。甚至还有大人也来他这儿淘宝,听说有人在他这儿发现过好几个古董,随便给点钱就弄走了。有人告诉浙江伯:“你上当了。”浙江伯只是颤巍巍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那东西不得吃,不得吃。”
生活在这里的大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到浙江伯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村口露宿,后来又见他拾了一些废旧材料,搭了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小棚子住下来。他那时还不叫“浙江伯”,叫“浙江仔”,只是,即便浙江仔年轻,那背也是直不起来的,那脸也是不端正的。他的丑,使村干部容忍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残疾人的存在。除了初见一刹那有点惊骇,浙江伯的眼神是那么和善,那背是那么让人怜悯。曾有不少人请他帮忙看管工地、花木场、大型菜园,他都摇头,就这么坚持着拾垃圾为生,这么一捡拾,已经20多年。
浙江伯的垃圾窝占的空间越来越大,发出的异味越来越浓,他便把棚窝挪到荒地里,一个人砍掉那上面的荆棘,搬掉乱石,用拾来的石棉瓦、彩条塑料布、木材、破布条,慢慢地搭出一个宽敞的简易棚来。附近几条村子的人乐得有人替他们在半路“放哨”,上下夜班的时候,见到浙江伯的垃圾棚里透出灯光,就感觉安心。
有一段时间,电视里报道的焦点对准了收垃圾的人,说他们看似微不足道,可有钱着呢,有的捡出了百万富翁啊。有人粗略算过账,这些年来,浙江伯还真是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哩。人们看浙江伯的眼神便变了,打照面时总是打趣地试探:“浙江伯哎,收那么多钱干吗啊?你又不用不花的。”“浙江伯哟,收垃圾这么多年,怎么不买地盖新房娶媳妇啊?我帮你介绍吧。”“浙江伯呀,你的钱再不用就要长虫子喽……”
浙江伯只是笑笑说:“没得多少钱,没得多少钱。”
浙江伯穿的还是拾来的衣服和鞋子,吃的依旧是青菜肥猪膘,除了年纪越来越大,背越来越驼,什么变化也没有。
没有人弄得懂浙江伯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浙江伯不但拾垃圾,还拾人,先是拾到一个长兔唇的弃婴。他从城里某个垃圾箱里拾到一个包袱时,打开一看,是个婴儿,还有气哩!他坐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领取孩子。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然后相继离开。浙江伯只好把拾到的有用的垃圾背在驼背上,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踱回他的垃圾窝。
捡来的孩子刚刚脱离襁褓,整天哭。浙江伯连女人都没有碰过,哪会带孩子呢?人们都说这个垃圾佬肯定疯了。浙江伯买来昂贵的奶粉,手忙脚乱,既当爹又当娘,用拾来的背带把孩子绑在他隆起的后背,用一个更加小巧的塑料瓶子装上一点奶粉,夹带着一个从来没有消过毒,却总是装有牛奶的奶瓶,依旧到城里的垃圾箱和垃圾场挖掘他的宝贝。每当孩子把牛奶喝完了,高档的商店和酒店浙江伯是不敢去的,他便到杂货店或者小食馆向别人讨来热开水,冲上奶粉。啼哭不止的孩子吮吸着温热的牛奶,瞪着骨碌碌的小眼睛破涕为笑。
什么事情一开了头,似乎都会有个后续。不知是机缘还是别的原因,浙江伯拾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他的垃圾棚最多的时候同时养育着4个弃婴。于是,人们将他的绰号改为“垃圾契爷”。人们也不知道他何来的能力,竟然将这几个孩子拉扯得像模像样,“捡来的孩子贱养”的说法被他实践得令人信服。从没见过哪个孩子有干净的时候,那小脸,那小指甲,那小脚,那衣服,永远都是脏兮兮的。即便有路过的好心人给他们带点吃用,也不敢帮他抱孩子。4个孩子在“垃圾”中爬滚,浙江伯却埋头在他的垃圾堆中忙活。
可惜啊,“垃圾契爷”拾来的全是女婴,要是男娃该多好!人们惋惜感叹。
一天夜里,路过的人们听见垃圾棚里传来悲伤的低泣。第二天,4个小孩只剩下3个在那里爬滚,一问才知道,有一个昨晚已经去了。浙江伯不停地叹气,抬着他永远也抬不起来的头结巴地说:“拾……拾来的时候,在孩子身上就有张纸……纸条,说……说这孩子有病,过不得一……一岁。”
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浙江伯也识字。
“那你还拾回来做什么啊?”打探消息的人问。
“那是……是个人,是个人,是个人……”浙江伯说着,抹了抹眼角,背上那个最小的孩子,拉上垃圾棚的木门,挎上一把生锈的锄头,提着一个大包袱,在更远的野地里挖了个深坑,那个像他一样来历不明的孩子,便长眠于此。
那两个会爬会玩的孩子,满窝都是她们的“玩具”,不必理会,浙江伯给她们喂了熬得稀烂的大米粥,她们饱着呢。“吱呀”一声,浙江伯又带上木门,把那个才3个月大的孩子吃力地往背上一甩,破背带一绑,孩子便稳稳地“趴”在他的驼背上,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儿。
浙江伯要到城里去拾垃圾,中午回来才喂垃圾窝里的那两个弃婴,每天如此。
浙江伯最近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不是这几个孩子,而是一个女人。
有一天,一个操着外地口音、面黃肌瘦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月的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来找浙江伯,硬是不走了,说要和他过。浙江伯吓得晚上不敢进窝棚睡觉。
女人在那儿自顾自地说她的事。她是有男人的,但她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专门去偷去盗,喝了酒还动手打她。她以前生过两个女娃,都让男人给送人了。现在这个孩子还没出生时男人就犯了事,被捉进去了,听说要判重刑。她既庆幸又悲伤地挺着大肚子到处流浪,在一个救助站产下这个男孩,然后一路乞讨南下。那天,她在菜市场拾烂菜叶子回去充饥时,听别人在议论“垃圾契爷”拾孩子养孩子埋孩子的事,虽然人们拿这当笑话,语言也听得不大清楚,可是,她听明白了。
“你是个好人,我就认定你是个好人了。我也没地方去,你就让我在这儿住下吧。我不会嫌弃你是个拾垃圾的,不嫌弃你驼背,不嫌弃你比我老那么多。我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有口饱饭吃,能有个好人让我依靠……”女人不停地述说。
浙江伯什么话也没接,默默地卷了一块破床单歪在外面的草丛里睡着了。醒来时,他身上多了一条破毯子。打开木门,他吓了一跳,这哪是垃圾窝啊?这个女人难不成一夜没睡,就帮他收拾啦?孩子们还在熟睡,简易的灶台已经烧上了柴火,淡淡的粥香弥漫在各种废旧杂物的气味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馋人。
一连几日,浙江伯都吃在棚外睡在棚外。
女人也不多话,整天只忙着帮他看管孩子,做做家务。是的,女人来了之后,这垃圾窝像个家了。浙江伯那个恍惚啊,家……他想也不敢想。这个女人,大概只有30岁左右吧,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太婆。这有什么打紧呢?
“垃圾契爷”又拾了一个孩子外加一个女人的消息传得很快。垃圾佬也想女人了。人们议论着,笑话着,故意从这儿经过,以一睹“垃圾婆”的芳容。
“也只有这种女人才愿意被垃圾佬拾回去。”自从知道浙江伯有了女人后,人们的心理莫名其妙地不平衡了,除了见缝插针地取笑外,就像等着看好戏似的,似乎浙江伯“也想女人”或者垃圾佬也能幸福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情。
浙江伯终归是个男人。女人来了,他一直被禁锢的关于男人的自然属性被唤醒了。一天夜里,孩子们全睡着之后,女人坐在废纸箱上缝补,他偷偷地从门缝里瞄她。哪知,女人也正好抬头,看到门缝外那双闪扑的眼睛。女人放下针线,打开门,将他拉了进去。
浙江伯觉得他这辈子没有白活了!那两个已经会说话的孩子一直对他没有称呼,他也没有教过她们。女人教她们叫爸爸、妈妈。浙江伯看着听着,转过头,又抹了抹眼睛。
女人大方起来,敢走到垃圾棚外活动了,把破被子旧衣服洗了,晾在外面新架起的竹杆上。路人笑着问她和垃圾佬什么关系,女人说,他是我男人。路人又问,你是他拾来的吗?女人说,不是,是我来追他的。
这样的话当然没有人相信。就凭垃圾佬?也有女人千里来追他?凭什么嘛?
女人有病。女人一直没有说。她偶尔会犯癫痫。第一次发病时,可把浙江伯吓坏了,胡乱唬弄,女人好歹安静下来。从来不去求医问药的浙江伯,终于去问村中的赤脚医生:“要再这样怎么办?”于是,浙江伯的垃圾棚里第一次备上了药油和药物。
女人说,她这病是跟她那男人时落下的,她陕西老家实在太穷了,她没读过书,15岁就被卖给一名老汉做老婆,三四年也没有生育,老是挨打,她就逃跑,却遇到坏心眼的人,骗她在发廊里卖淫。又是几年后,另一个男人将她带走了。
“那时我也就二十好几,还挺水灵的。可哪知,那男人也不是好人,打得比我以前的男人还要凶,久而久之,我就落下这病了。”女人说。
浙江伯的心痛得难以言表,此后便每天跑去市场买了鸡啊鱼啊的,非要女人吃。女人怕花钱,浙江伯咧嘴笑了,说:“别心疼钱,我有,有,有,我有钱。”
浙江伯拉着收垃圾用的小轮车经过一家家居店,掏出一把散币买了两床新被子。晚上,盖着新被子,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把新被子又盖在孩子们身上,找出破被子一掀,搂着女人睡得香甜无比。
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男孩带着DV到处寻找影像素材,他发现了浙江伯。男孩的作品在电视台举办的影像大赛中获奖了。于是,浙江伯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来探访他,民政局也来看望他,还要收回那几个孩子。浙江伯说,几个孩子,他和女人能养,不必麻烦政府了。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却说,国家有政策,他不能就这么收养孩子。
浙江伯困惑极了,我捡拾来的孩子,出钱出力养育,怎么就成不合法的了呢?
奇怪的是,记者采访热过后,民政部门并没有真的来接走孩子,这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孩子们照样与浙江伯和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人们看到浙江伯那扭曲的脸部肌肉有了春天一般的笑容,那女人也逐渐胖起来,年轻起来。从垃圾棚窝经过,经常听到里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人说亲眼见到浙江伯佝偻着身子,搂着女人在夜里的路边散步。
人们慨叹:“死垃圾佬,咸鱼也会翻生啊!”
“垃圾佬也谈爱情,奇了,怪了……”
调皮的大孩子还唱起了大人们编的歌谣:“窝儿破,鞋儿破,家里的婆娘破。床上搂哟,走路搂哟,那驼背躺不平怎么搂哟?浙江伯,娶老婆,笑话一箩筐哟……”
浙江伯和女人听到了,默默地对望一眼,不笑也不恼,好像世间的一切荣辱,都与他们无关。
冬日寒冷的早晨,浙江伯打开门,门外有个纸箱,里面是个刚出生的畸形男婴。浙江伯明白了,收好记有出生时辰的纸条。女人应声而出,麻利地冲好一瓶奶粉,抱了过去。
有个记者坚持着一有空就往浙江伯的垃圾棚窝跑,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解孩子的生活环境、户口与教育的重要性。浙江伯终于默许了记者的安排,见了一对没有生育的中年夫妇。后来又接二连三地见了好几个想领养孩子的人,再后来,有两个家庭各领走了一个孩子。孩子走的时候,哭叫着喊爸爸妈妈。浙江伯和女人蹲在垃圾棚里,没有任何回应。孩子还是哭,不愿跟陌生人走。浙江伯拉过女人的手抱进怀里,哽咽着对外面的人说:“你们快走!”
兔唇越来越严重的那个女孩没人领养,被留下来,她已经4岁。女人安慰浙江伯说:“大不了养大她,给咱们小儿子当老婆。垃圾女对垃圾仔,畸形仔配畸形女,谁也别嫌弃谁。”
浙江伯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做手术要多少钱呢?”
女人说:“记者说得好几万。”浙江伯把他的几床破被子撕开,里面全是钱,1角的,2角的,5角的,1元的,2元的,5元的,10元的,50元的,100元的,纸币,硬币,甚至还有好几张有红十字会字样的汇款收据……女人看呆了!
就在这天夜里,女人躺在全是钱的木板床上,兴奋得癫痫突发,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等浙江伯跑到路边的杂货店使劲拍门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时,女人已经口吐白沫,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个夜晚,几里外的村庄,仿佛都听得见浙江伯那如野狼般的嚎叫与哭喊。
浙江伯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他染上了酒,每天坐在垃圾棚里喝酒。孩子哭了,他就喂一喂。要是女人在多好啊,她会哄,她会抱,她会帮他打理这垃圾窝里的一切。要是女人在多好啊,那些钱,够给她盖一间平常但温暖的房子,够他们把孩子养大……这钱害人啊!浙江伯扔掉酒瓶子,摇晃着站起來,掏出打火机,破被子冒出烟来,他木然地看着火星子越烧越高,然后是废纸着火了,塑料瓶子着火了,其他破烂着火了……
孩子受到惊吓,凄凉地哭起来。这哭声惊醒了浙江伯。可是,整个棚屋都着火了!浙江伯本能地把孩子们护在胸前,想冲出门去,可门也着火了。感觉到石棉瓦屋顶掉下来前,浙江伯用那床新被子把3个孩子一起包裹着,用力甩了出去,同时,他脚下拌倒了一个装着煤油的桶子……
闻讯赶来的人们怎么也扑不灭这火,随着屋顶的崩塌,浙江伯再也没有走出来。
一个孩子磕伤了额头,一个孩子折断了小手,一个毫发无伤,但都似乎已经明白,他们惟一的亲人——至亲至爱的垃圾爸爸,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他们眼泪鼻涕横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在场的人们都静默着,呆呆地看着因地方偏僻而姗姗来迟的消防车,把已经烧成灰烬的垃圾棚浇成江河。
“他是个好人。”
“这世间哪还有这样好心肠的人啊。”
“他每天夜里都点着灯,他怎么不熄灯睡觉呢?”
“他是有意把油灯一直点到天亮,才储备着一桶煤油的,要不,那场大火怎么会救不灭呢?”
“他真傻,有那么多钱,还呆在这垃圾窝做什么?”
“都是那女人,害得他丢了魂魄,也许是女人在阴间召唤他吧。”
“浙江伯,唉——”
3个孩子最终被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抱去了,听说在福利院成长着。不知道他们长大后会不会记起,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一位癫痫母亲和拾垃圾的爸爸?
当人们再次经过浙江伯的垃圾棚时,看见荒地里那一片光秃的黑,心里一阵难言的惆怅……
责 编:雪月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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