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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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萨二姆躺在地上。
  在我们白河镇,白天鹅酒店的招牌高大上,但一楼只是简陋的餐厅,二楼的客房和狗窝一样没个章程,寒碜破旧。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卫生间只能搁下三四个瘦屁股。如果是瘸子桑锅那般的肥臀,估计两个就塞得满满当当。抽水马桶上攒了层厚厚的骚渍,假古董般锈黄,气息陈腐肮脏。可我仿佛被那些尿渍鼓动,兴奋得手抖,幸福得有点不知所措。显然这不是幽默的事情,这是严肃的事情。
  萨二姆,你个二楞货!
  我满嘴喷屎唾沫横飞,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怨气一次性泄掉。我以前很少骂人,但退休后好像总有股子憋屈,不骂几句嘴巴就欠抽似的。进酒店前,我显得慈祥,忠厚,亲热地搂着萨二姆。尽管萨二姆身子乱扭腿儿直蹬的,但它的嘴被一只高压的手捂住,所以动静不大。一迈进客房,我就反身踢上门,弹簧锁“嗒”的一声,惊得老旧薄脆的水泥楼道一阵寒颤。旋即我由白河镇著名的笑弥勒,摇身变为剧团巷里杀了几千头猪狗的屠户,左手叉向萨二姆的脖子,摁在床上,右手掏出时刻随身携带的麻绳,从头到脚把他绑了个严严实实,并在它嘴巴上粗野地塞了只瘟臭的破袜。没想到我的力气似乎能撼山荡海,从来没这么大,松松垮垮的木板床嗵的一大响。肯定碰疼了哪里,萨二姆呜呜,呜呜,哀嚎几声,有些愤怒地瞪着我,瞪了我一眼,又瞪了我一眼。这使我异常恼火,一把提拎起这家伙丢在水泥地上。就这样我花样百出地折磨了萨二姆的脑袋、脖子、眼睛、鼻子,所用的刑器包括冷水、热水、抽水马桶,前后历经半个多小时,直到萨二姆像极了一具茫然无措的死魂灵。然后我站在床边,像八年前每次走上讲台前那样,先提了提衣领,再掸一掸衣角,姿势庄严,因为我准备好好教育一次萨二姆。我要让他明白究竟做错了啥,惹急了老兔子也会发飙。
  萨二姆,你干嘛要祸老子好事?
  你以为这样就能断了我的念想?
  萨二姆保持沉默,它是和我杠上了。也许是根本没听懂我的咒骂,也许是嫌我聒噪不休,也许是和谢麦穗呆久了,露出一股子高高在上。
  我命令萨二姆,看着我,看着我,再走神又揍你小子!
  命令或许在生效,因为萨二姆开始无辜地盯着我。
  你这个小流氓,委屈个啥?你觉得你委屈?你委屈哪有我委屈?
  歇了一会没上刑,萨二姆翻着药丸一样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它把身子竭力挪移,想离我远一点。
  这样我就更加生气了,又在想啥歪招?反了天啦?嗤!这个嗤笑像颗小石子弹到我的太阳穴上,令人一阵心悸。
  强制性地把萨二姆的脑袋摆正,我继续拷问,混蛋,你睡没睡谢麦穗的床,钻没钻谢麦穗的被窝,枕没枕谢麦穗的枕头?
  你,你,你的鸡爪子,到底摸过谢麦穗没?我拍向萨二姆英俊的脸蛋,口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愤恨的颤音,心里妒忌得淌血。因为我从它身上闻出了谢麦穗的气味。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憋了一年多,不问出答案迟早会把我弄疯。萨二姆几乎是杀猪的冤魂附体,号叫得惊天动地。这家伙狡诈,是要变相报警。看样子只能慢慢折腾。
  我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
  或许也可以给萨二姆松松绑,因为它的眼睛已经在惨烈地充血,腥骚的小便在地上溢了一滩。这绝非游戏,但我不妨以游戏的心态来处置俘虏。假使游戏的主角之一迅疾了结,虽一了百了,一切却都不 好玩了。因为我不仅要从萨二姆身上找回损失,还要挽回尊严,甚至,我由此可能获得一个新的契机。但我又忧惧松绑以后能否掌控局势,毕竟萨二姆看起来那么年轻、矫健。
  历经虐待,萨二姆死猫一样哼唧,眼角湿润。几只肥硕的苍蝇绕着它嗡嗡打转,我顿时觉得空虚,这个游戏这堂课是否该结束了。但用哪种方式完美地完结,虽然以前推演过无数次,我仍然犹疑摇摆。
  尿意又袭上来了。但一泡尿才撒了一半,忽然,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谁在突兀地敲门,一声比一声急。是瘸子桑锅。他在喊,姬大耳!姬大耳!
  我打了一个激灵,喉咙咕嘟了一声,没撒完的尿硬生生缩了回来。
  我飞快地给萨二姆松绑。
  二
  敲门声惊醒了我。原来是个梦。我每天晚上都要做这个梦,应该是被魇着了,被萨二姆那货魇着了。
  萨二姆不是嘛好货。它住在谢麦穗家,忠实地看家护院,一个完美的狗腿子,活着的目标仿佛就是阻挠我追求谢麦穗。谢麦穗是个曾经的大美人。说大美人也不确切,美是美,一到舞台上就风生水起,但已经老了,美人迟暮。可是她从未自认迟暮。曾经美丽的女人到老都身怀强大的自信。
  谢麦穗爱唱戏。唱戏曾是她的职业。谢麦穗和我一个村,黄泥坡村,小学时她比我低好几届,一张黑乎乎的小脸,也没啥值得骄傲的成色。但长着长着,谢麦穗就像铁凉河边的垂柳,春风一吹,就呼呼呼抽条儿了。十三四岁,她的腰,她的脸盘子,她的长辫子,该细的细,该凸的凸。其时她已经不再读书,她在学戏。他哥哥在安庆的一个黄梅戏剧团演小生,她就跟了哥哥拜个花旦为师。所以严格来说,我初中就没见着谢麦穗了。谢麦穗学戏有成,回村了一次。那次是改革开放的年头,镇上召开个啥庆祝大会,晚上加演一台戏。十九岁的谢麦穗已经出落得十分妖娆,好看得让人怜悯,往台子上一站,那个风致就压着了全场。谢麦穗唱的是《天仙配》选段,一亮嗓戏里的七仙女就从月婆婆家穿裙着带飞下来:
  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大姐常说人间好,男耕女织度光阴……
  哦嚇,哦嚇,台下就有许多人心思决了堤,犹如化身了戏里被仙女倒追的穷汉董郎。我感觉好像她总在拿眼神逗我,惹我笑哭,这使我的嗓眼里堵住了啥,不是鸡毛,不是棉花,是一团灼热的泥浆子,烧得我无所适从。也许我的病根儿就从那一天埋下的。我也知道谢麦穗不属于我,所以多年来我一直老老实实教书,娶了个勤劳本分的农村女人,生了一个崽子一個闺女。这就是半边户。凭借我那点儿微薄的工资,和老婆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两伢,哪里敢有非分之想。谢麦穗在县剧团呆了几年,是台柱子,后来不知犯了咋事,影影绰绰听人说是因为不正当恋爱,她主动要求下放到白河镇文化站。   现在我和谢麦穗都老了。我的两个伢都在合肥买房成家,我老了,不愿意叨扰他们。老伴走了几年,没享成儿孙的福。我的日常生活虽然因此麻烦,但我更不想麻烦伢子。伢子劝了几次,说城市医疗条件更好,最关键的是我能接送孙子外甥上学。这是在逼我去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一生都呆在白河镇,哪条街哪个巷子哪个弄子闭眼都走不错,走到哪儿逮谁谁谁都能唠叨半天。去城市能干啥。一狠心,我搬到了镇里敬老院。
  住敬老院其实是给崽子和闺女落面子的事儿。在我追求了谢麦穗四个月零五天之后,可能有谁嚼了舌根子,我家那崽子和闺女从合肥专程赶回。崽子半遮半掩藏头露尾地提醒,大大,您要是没事儿,就在汪和尚家打打麻将嘛!五毛钱一个子,隔壁退休的李医生就那样玩,还挺有意思的。
  闺女接着说,跳跳广场舞也好啊,跳一跳,十年少。
  我知道他们所指。
  崽子只好直说了,那个,那个云彩巷,崔阿姨,听说洋女婿不说人话……
  闺女见我板着脸,就偷偷翻出她娘的照片,开车哄我逛县城,目标则直奔梦丽娇婚纱店,我老伴生前的照片因此被放大无数倍,镜框几乎有大半个平方。老伴在照片里盯着我,样子像在忧心我的吃喝拉撒,她一直就这样,一辈子伺候、操心一家人。回家后,闺女把镜框放在我房间靠窗的写字台上,只要一进门,只要一开灯,老伴就会对着我笑。老实说那时我有点后悔,瞧着瞧着老伴,眼角就湿了。
  闺女劝,大大,别难过,不是有我们嘛,到合肥去吧,去吧。
  崽子也劝,有我们一口,绝不少您一口。这样娘在那边也放心不是。
  瞧,这两崽子想给老子上课。
  这个事儿最后是不欢而散,我坚决住进了镇敬老院,得为自个儿活一活。
  镇敬老院在街东头,与谢麦穗家不远。院里养着一些痴痴糊糊的老头老太。这没关系,我想我的两个伢哪一天也要到敬老院,随着寿命的不断增长,以后一对小夫妻要赡养四个甚至七八个老家伙,老家伙们必须自觉地到敬老院。我干脆先行一步。所以对于伢子们的不解,我抱着蛮横的固执。总有一天他们会懂的。
  谢麦穗住的那个云彩巷,名字真好听。住在云彩巷的谢麦穗就是一首宋词,特别是在舞台上。可惜云彩巷是个烂巷子,坑坑洼洼,逼仄,下雨坑洼里全是积水,摩托车、电动车驶过都会溅行人一身脏水。云彩巷的小伢子,谁没被那些坑洼祸害过,一个不留神,跌进坑洼里,趄了脚,甚至鼻青眼肿。居民不断反映,要求镇上改造,镇上也列入了计划,因缺钱一直没有行动。
  若谢麦穗闲下来,一定会磕瓜篓子。磕瓜蒌子本来不是坏事,街上许多妇女都磕,可谢麦穗磕瓜蒌子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谢麦穗怎么能嗑瓜子呢?这种强烈的反差导致我一走近她家就神思恍惚。
  我们白河镇,是个小镇子。东西两条瘦街,拢共七八百米长,倘若一个慢性子的,嘴里叼个小麦粑,从街头溜达到街尾,也许还剩下半个。我们镇子,也没什么不得了的特产,就是山民喜欢窖一些茯苓、天麻,种一些茭白、茶叶、瓜蒌子。谢麦穗爱磕瓜蒌子。她以前不磕,退休后瓜蒌子成了爱物。谢麦穗磕瓜蒌子时,大多坐在门口,大多是在傍晚。她家的房子还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青砖黑瓦,有个不大的院子,里面栽上四季应时的果蔬,一棵桃树,丝瓜、黄瓜、南瓜,牵藤搭蔓。门槛是大青石条,被鞋子和屁股打磨得光溜,墙角长了些苔藓,老泛出青幽幽的光。如果下雨,嘀嗒,嘀嗒,那苔藓就饱满地恣肆舒展,反而透出一股孤寂。平常谢麦穗是不会坐门槛的,她一定会端出一把椅子,藤椅,很舒服地躺上去,很舒服地磕瓜蒌子。那些瓜蒌子很听话,她用指头拈起一粒送进嘴里,一晃儿,壳肉分离,瓜子壳分成两爿被吐出来,瓜仁几乎是完整地留在嘴里。谢麦穗乐此不疲。不断有人从她门前走过,都和她招呼,如果瓜蒌子还在她嘴里没磕好,她只会哼哼,表示“我在嗑瓜子”。也有一班演出时结识的相好姊妹来找她,会陪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都嗑着瓜子,仿佛日子就是嗑瓜子,一粒一粒的磕下去,直到老死。有时候我特别想对谢麦穗说,麦穗儿,求你,别磕了!但我从来没说出口。对于谢麦穗嗑瓜子,我只能默默忍受。
  谢麦穗嗑瓜子时,萨二姆要么在她脚边转悠,要么盘腿坐在她身边。我曾亲见萨二姆似乎是在虔敬地仰望谢麦穗,然后谢麦穗打赏似的剥了几粒瓜子仁,还亲自喂到了萨二姆嘴里。萨二姆流出了欢快的涎水。每次,我的心都会像被针尖扎了一下。
  三
  萨二姆白脸白手白脚白鼻梁,一身白毛蓬松,配上黑眼珠黑鼻孔黑嘴唇,这么黑白分明,看起来乖巧高贵迷死人。
  谢麦穗喊萨二姆为“小六儿”。因为谢麦穗演《王小六打豆腐》特别出彩,王小六是戏里的一个白鼻子男主。谢麦穗从镇文化站退休了七八年,不再是戏里那个俏皮小媳妇,那么把萨二姆叫成小六儿就具有纪念意义。谢麦穗的女兒谢木兰在英国教大学,对象也是英国男人。谢麦穗的老伴五十多就走了,她一退休,女儿怕她寂寞,想接她定居英国。谢麦穗周游了一趟,三个月之后,忍无可忍,她黑着脸对谢木兰说这满街上咋都说鸟语,闺女,和妈回国去!
  谢木兰当然不干,反过来劝解谢麦穗干脆移民。谢麦穗是秤砣铁了心,随即收拾行李,直到坐上回国航班才安心。
  谢木兰陪谢麦穗一道回的,还带上了萨二姆。谢麦穗曾对老姊妹们夸耀萨二姆的乖巧,伶俐。大岭,大岭,谢木兰喊萨二姆,萨二姆就摇头晃脑。谢木兰支使萨二姆把拖鞋拿来,萨二姆果然从鞋架上找着了拖鞋,亲自送到她脚边。总之谢木兰亲密地喊“大岭、大岭”时,萨二姆总是很嗲地回应,温顺得没一根骨头。谢麦穗就一下子喜欢上了萨二姆。我问过谢木兰,她说那家伙大名叫啥萨摩耶。我把大岭和萨摩耶当做笑料学给上大学的孙女听,孙女嘲笑我什么“大岭”呀,那是英语“达令”,意思就是亲爱的。至于萨摩耶,世界名狗呀。在给萨二姆定名时,我认为该叫“谢三儿”,桑锅则比划,啧啧,姬老师您瞧,它那石灰脸像不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还是个洋货!你听出来了吧,我姓姬,这个姓人丁稀罕,但历史内涵丰厚。现在我六十八岁了,一个退休老教师,只想找个有趣儿的事做做。   桑锅翻了个白眼,说叫“小六儿”“谢三儿”都是抬举它了,既然姓萨,那就干脆叫“萨二姆”,萨大(达)姆不是被美国佬毙掉了么,对,叫萨二姆,萨大姆的兄弟,迟早会被我们弄掉!就这样在我和桑锅口中那家伙就成了萨二姆。
  谢木兰回了英国。萨二姆正式登堂入室。谢麦穗有事儿没事儿,吃饭,演出,溜达,困觉,跑亲戚,都带着萨二姆,形影不离,萨二姆像是她儿子又像是她情人。这可不是好事儿。
  萨二姆腻着谢麦穗,亲善谢麦穗的老姊妹,却从来不肯给我一分好脸色。它从来不欢迎我。拜萨二姆所赐,我的手腕上有两道疤痕,虽说不轻不重,毕竟是咬了我。可我也不能因此咬它。它咬了我,就跌了我的脸。如果不计较,显得我这个退休老师是个瓤货,如果计较,那又叫缺乏修养,和狗较真,那是更跌面子的事。何况是谢麦穗家的狗。“谢麦穗家的”很重要。我已经在谢麦穗那里拔不出脚了。
  萨二姆到謝麦穗家之前,我已经风雨无阻地拜访了谢麦穗两个多月,每天一两次,因为我想拉二胡给她听。这很可能是种病,要是哪天没见着谢麦穗的影,我就浑身发痒,老不自在的。要是没听见谢麦穗的吼声,我就担心谢麦穗是不是病了。嗓门超常是谢麦穗退休后开发的新功能。对此我偷偷到县城看过一位返聘的老中医,他满头白发,仙风道骨,但我估摸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也许比我大不了几天。当时我扭扭捏捏,蛮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轻描淡写地描述了病情,老中医像个心理医生更像个江湖骗子,一拍大腿,老弟,你有受虐倾向!我落荒而逃。
  第六个月,我和萨二姆第一次产生了正面冲突。
  那天上午八点多我站在谢麦穗门前,轻轻敲门,麦穗儿,麦穗儿。谢麦穗睡得迟,起得迟。敲了半晌,门被拱开了一道缝。
  萨二姆从门缝里挤出来,这家伙拦着我的腿,昂着头老神在在地审视我一番。也许是知道谢麦穗和我若即若离,它就对我使劲儿起秧子叫唤,龇牙咧嘴。我很熟悉这种叫法,只有见到仇敌情敌这狗东西才露出这么一脸凶相。我恼羞成怒,顺手拿起嘴上黑乎乎的油饼,躬着腰,只那么往前一冲,做出砸的架势,萨二姆受了刺激似的,蹦出门槛就是一口咬着了我的手腕,咬着了还求救似的对屋里的谢麦穗呜呜大叫。谢麦穗高跟鞋咚咚咚,几步跑过来,杏眼怒睁,狠狠剜了一眼举着油饼的我,心痛地抱起躲到她腿边的萨二姆,姬大耳,你怎么砸我的小六儿?!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没有!它咬我!谢麦穗不高兴,咬你?咬到哪儿了?谢麦穗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咋和畜生计较?谢麦穗说完,抱起萨二姆走了,走时还咕哝了一句,这素质,还想追我?
  我像被点了穴。我的手上留下了几个淤青的牙印,这狗东西真够狠的,那一口真不一般,咬得我心神恍惚了好几天。
  四
  为了挽救谢麦穗,我需要做点什么。
  那天黄昏,日头像把锈蚀的锄头往西山坳一挖,秋天就被一块黑黑的土坷垃捂住了。
  我还没吃饭,坐在镇东头小广场的水泥台阶上,旁边摆着一把二胡。谢麦穗在教跳广场舞《小河淌水》,萨二姆忠诚地趴在她脚边。一只独脚音箱呜哇呜哇,里面的歌手情意绵绵,谢麦穗站在前头指挥,左,右,一二,一二一……一个肥胖而秃顶的男人也跻身其中,身前身后是一群半老娘们,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让人忍俊不禁。我笑出声来。也许音乐太嘈杂,谢麦穗太专注,就没啥反响。男人的肥屁股实在扭得有趣,终于我忍不住蹲下身,拍打着地面,笑翻了。这下的爆炸效果使谢麦穗转过头,乜我一眼,严厉地怒吼一声,姬大傻,尽捣乱!跳舞的全都转过头来,“刷”地一下嘲弄的目光全盯在我脸上。这使我很气愤,鼻腔子又有点发酸,“哐当”,一脚将一只空空的易拉罐踢开。
  谢麦穗的吼声并不糯,反倒异常尖利、响亮,和戏台上判若两人。女人越老,似乎精神头都攒到了舌条上。男人老了就软了,喉嗓,性子,一步步下沉,沉到日子底层。我就是这样。
  姬大傻不是我的绰号,我最恨谁叫我姬大傻。我的绰号叫姬大耳,因为我生来耳朵大,算命先生说我一双大耳保富贵,我大大就在户口簿上叫我姬耳朵。村里镇里人却不这么叫,都叫姬大耳。外乡人一听,“鸡大耳”?鸡哪有大耳朵呀,会呼呼呼笑起来。这使我难为情。一开始我还反复解释纠正,听久了觉得“姬大耳”也不错。如果一生富贵,不感激大耳朵难道感谢脚趾头?反正意思差不多,大耳更贴切,我就认了。可我从未享受过富贵,只感觉生活就是鸡飞狗跳。讲台上站了一辈子,脖子竖挺着像只刚拔毛的公鸡。课余干农活,伺候
  了大半辈子田地,累得像只头低毛耷的瘟鸡。虽然我与富贵无缘,但养的崽子和闺女还整齐,还争气。那么叫我姬大傻算啥回事。我傻吗?
  可这是谢麦穗,只要谢麦穗在场,我的魂魄仿佛被抽掉了,脑壳里一片空洞,痴痴傻傻就是吐不出一句狠话。谢麦穗是把我当那些学跳舞的大妈了。她历来对学跳舞的大妈严厉。谢麦穗就是这脾气,对我一直是这鸟样。
  我装作若无其事,把二胡缓缓提起来。是把蛇皮二胡,伴了我几十年,拉起来还很得劲。但这天琴弦枯涩,二胡声像一口风烛残年的老井。我知道谢麦穗这时候根本没心思听我的二胡。谢麦穗她们舞动的剪影洒在广场上。我一边拉二胡,一边盯着谢麦穗她们,灯光幽暗,都是白色灯笼裤,使我分不清哪是谢麦穗,似乎谁都是谢麦穗。一个个谢麦穗,我们白河镇有许多个谢麦穗。
  琴声正在我的脑壳里纠缠,却有个啥绞着了裤管。
  低头一看,原来是萨二姆偷袭。
  趁谢麦穗在跳舞,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狗粮,撒在地上。萨二姆嗅一嗅,并没有去吃。
  我再掏出一根香蕉。记得谢麦穗也喂给萨二姆香蕉。萨二姆吃得那个欢畅,咬一口,沾一嘴香蕉泥,等一会又上去咬一口。可我的香蕉萨二姆理都不理。我又从左边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谢麦穗偶尔也拿削好的苹果给萨二姆。萨二姆对我的苹果持怀疑态度,苹果骨碌碌滚在水泥地上。
  我艰难地对萨二姆笑一笑。
  本来我还想从方便袋里掏出拌了“地鼠强”的一个鸡蛋饼儿,给萨二姆来个一了百了。那鸡蛋饼儿撒了葱蒜,香得人鼻子都多开了几个孔。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掏出来。即使掏出来了,瞧萨二姆这警惕性蛮高,估计也没戏。   萨二姆似乎完全无视我的怀柔做派,依然扑上来想攻击。
  我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一脚甩开这个畜生。撕啦,裤管却被这狗东西咬破了。必须还击,我一脚踢在萨二姆的腰眼上。萨二姆在水泥地上打了几个滚,呜呜呜跑远了。
  或许,得给萨二姆一些颜色,一切才能正常一点。
  五
  桑锅说,萨二姆绝对逃不掉!说这话时,桑锅气喘如牛,脖子一抽一搐。桑锅这人有点横,有点赖,敢惹他的人少,猪不拱狗不尿的。桑锅的锅其实是瓜藤的瓜,但是因为上身下身精瘦,脖子上架着狭长的丝瓜脸,屁股却格外肥沃,加上一条腿小儿麻痹症害的,一走路腰下面像倒扣着一口滚圆起伏的大铁锅,人们就给他改了名字,他自己当然是不承认的。
  桑锅是我的“帮扶对象”。桑锅读小学时,我在黄泥坡村教了他一学期音乐课。仅此而已。后来我在白河镇上教语文,教了三十多年,好像从没见过桑锅,或许见过但面生不认识。当然我教过桑锅还是他亲自告诉我的,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一辈子教过几千个学生,如果不是谢麦穗和萨二姆,估计我们后半辈子八竿子也打不着。可世事往往啼笑皆非,那天晚上谢麦穗要在镇礼堂演出。我下午四点多就赶到镇政府,想为她暖场。政府办公室里,谢麦穗烫着波浪头,坐在沙发上描眉绣目,色泽略显夸张,毕竟年纪不饶人。萨二姆紧挨着她。对萨二姆我恨得牙痒痒,一见它我手上它咬的那个疤就开始涨红,剐肉般的疼。门边一个小眼镜儿趴在桌上填啥子扶贫表。没谁搭理我。我讪讪地想插在谢麦穗和萨二姆之间,但萨二姆靠得更紧了。谢麦穗在公众场合一般不理睬我。因为涂了脂粉,她有了些皱褶的脸子倒显出格外的红润和活泼。我说,麦穗儿,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谢麦穗还是没理睬我。我急了,提高嗓门,谢麦穗,谢麦穗!谢麦穗纠正道,姬大耳,我叫谢旦,不叫谢麦穗,更不是麦穗儿!谢旦是谢麦穗学戏时改的艺名,但我更愿意叫谢麦穗。谢麦穗越是不理我,我越是要挑个事儿。我就气宇轩昂地对小眼镜儿说,扶贫是吧,国家大事,匹夫有责,我也要结对一户!小眼镜儿愣了。我骄傲地说,小伙子,知道退而不休吗!来,我得给你上一课!小眼镜儿结巴了,姬,姬老师,您老退休了吧?谢麦穗认真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心生异象。我睥睨着萨二姆,心里说小样。我对小眼镜儿说,我来选一户。不由分说拿起表,当然我找的是老家黄泥坡村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拿笔一戳,喏,就是他了,因残致贫。他就是桑锅,因为这个名字挺不一般。戳着了桑锅,桑锅就成了我的帮扶对象。后来镇书记听说了这件事,在全镇脱贫攻坚大会上,专门表扬了我人老心红。
  第一次走访桑锅家,我拎着三斤多猪肉,五六斤水果。往东街走,过剧团巷,一百多米后,拐个弯,咦,这地儿咋这么熟?
  哦,是云彩巷。桑锅家住在谢麦穗家斜对面。
  桑锅穿着橘黄色的卫生褂,扣着橘黄色的卫生帽。他已经是我们镇子上的临时清洁工了。镇上对于贫困户,安排了一些公益性岗位,每月领一千多块钱。桑锅负责彩云巷那一段的整洁。桑锅本来是不愿意干这脏活,可是贵州老婆早已出走,伢子转眼要读初中,瞎眼老娘是老药罐子,只好应承下来。桑锅充分发挥了偷鸡摸狗的能力,不知从哪里弄来几袋水泥,再用拖拉机拉了几车沙,两三天就把彩云巷里的坑坑洼洼修补好了。所以桑锅只要每天装模作样在巷子走一两圈,弯弯腰回收一些废纸、塑料瓶,其余时间可以在街上瞎晃荡,偶尔开着那台八千块钱买的二手破面包,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揽揽散客、宰宰生客。
  中午桑鍋非要留饭,直喊老师,说一定要感谢师恩。他从饭店端了两盘蔬菜、一碗红烧肉和一碟花生米,摆在黑乎乎油腻肮脏的麻将桌上。好在我心理强大,对四处飞舞的苍蝇能视而不见,并且牙口还行,嘎蹦嘎蹦,就着花生米,咪了两小杯,大半瓶则倒进了桑锅的喉咙。也许有外人在,他好歹给瞎眼老娘盛了饭夹了菜。他伢风卷残云呼哧作响很快吃掉了两大碗,撑得肚子鼓圆,末了,直勾勾盯着桑锅的酒杯。
  桑锅叼着烟,用筷子头醮了醮酒,让伢舔了舔。伢子意犹未尽,咂了咂嘴巴,见老子再不理会他,最终惆怅地跑出门和谁野去了。
  怀揣着上课的激情,我说桑锅,你教伢子喝酒不对。你读书时老师鼓励你喝酒了吗?
  桑锅嗯嗯嗯。
  我说桑锅你让伢子喝酒,这会害他。咋害他呢,他没喝够呀。没喝够就老想酒喝,想喝又没酒喝,这下坏了,保不准他会祸害啥。
  桑锅嗯嗯嗯。
  显然桑锅一点没听进去,只是不断地对我举杯,杯子和他的腿一样总是往某一边晃着。这使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桑锅终于快醉了,他取下卫生帽,摇晃着被烟熏黄的指头,对我神秘地说,呶,对面哪,姬,姬老师。他的嘴翘向斜对面。斜对面是谢麦穗家。桑锅或许他担心浓烈的酒气会冲撞我,诡异地捂住半边嘴,附在我耳边,您这个月去了对面三十五次,对吧?其中见着了谢麦穗十二次,对吧?
  他的嘴巴离我的耳朵越来越近,声调越来越古怪,就差点和我勾肩搭背。
  胡说什么?
  桑锅按住我,说姬老师姬老师您别急,您瞧我这腿。他把裤管捋起来,小腿肚子上有个疤痕,几个齿印还很清晰。
  这就是萨二姆咬的!桑锅咬牙切齿。老子一定要卖掉它!它就是个洋货,我找人打听了,可以卖四万呢。
  要不姬老师我们合伙?
  我看着桑锅积着厚厚黑垢的指甲,摇摇头,卖萨二姆的事我绝对不干。那是不正当谋财。或许桑锅早就瞄准了萨二姆,报复只是个借口。我唯一的想法是赶跑或直接弄掉萨二姆,为了挽救谢麦穗而赶跑或弄掉它。
  桑锅说,不行,我一定要卖掉它!
  原来桑锅监控我是担心萨二姆被我弄掉了,那他就损失了几万块。难怪每天晚上,在梦里阻挠我杀萨二姆的,总是桑锅那个二溜子。
  六
  谢麦穗喜欢上课,我也喜欢上课。谢麦穗不是我的学生,我却是谢麦穗勤奋专一的旁听生。
  我想我又是在梦境里了。因为我每天晚上都要做两个梦,除了和萨二姆对着干,另一个梦就是在敬老院上课。平时我不钓鱼,不跳舞,不打麻将,爱好很少。在敬老院里我唯一热衷的事,确实是给老家伙们上课。除了上课,我啥也不能干。院里一大半老家伙,嘴巴功能日益退化,吐字散碎凌乱。我不想那么早就变成半呆痴,所以热衷上课,用话唠延缓衰老。以前我可没那么多话。退休前,每天上三四节课,每节课四十五分钟,说得口干舌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一回家就像把寒光闪闪的冷锯,杵在老婆和伢子面前。我老婆整天泡在农活、家务活堆里,我一回家她就有事没事找话说,什么得种红薯啦,得掰玉米啦,崽子的鞋破了半个月该换啦,齐来家的大花狗生了一窝,要不去要一只来看家啦,我都懒得搭话,只是呃呃,呃呃呃,意思是你看着办。老婆经常为此不理我,骂我出门风流马,进门马发瘟。   在敬老院上课一般是在半上午或半下午。上课其实也不叫上课,就是对走廊上或站或坐的几个瘪嘴老家伙念念报纸。敬老院报纸只有一份,是本地的日报,四开四版。我坐在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一副老学究的高深样子,从标题念起,一字不落念完全文。念完一版,还有二版。如果我精力还行,时间许可,我还得继续念三版、四版。一版多是要闻,必须庄肃、认真,这时候我不允许院友们随便咳嗽、打喷嚏、乱说乱动。如果谁不遵守纪律,我会将他请出走廊,虽然多半是白费气力。三版是副刊,我会念得声情并茂。念三版时,院友们可以稍稍自由,比如上洗手间,抽几口烟。学习完毕,我会对国家大事和坊间新闻点评一番,我希望院友们能主动发言,参与讨论,但他们的眼神基本是一片茫然。他们没什么文化,和他们谈国际形势、中美贸易战实在强人所难。我坐藤椅是模仿谢麦穗的,坐了几回藤椅,我发现这比什么都舒适,都腐败。在给院友们上课时,我都觉得惭愧,那时候我实在不是个好老师,而是个擅长作报告的演员。事实上,老家伙们上课的积极性不高,他们总是开小差,坐姿站姿自由散漫。总体说我在敬老院,貌似风光,其实连个能正经交流的院友也没有,有时候我难受得真想把地上砸一个窟窿,好在理智还能管控。不过院长人很好,是个三四十岁长了不少雀斑的女民政干部兼任的。只要女院长在院里,我的开放性课堂里一准有她的身影,她会跟着我的语调、手势、评论互动,点头或摇头,叹息或微笑,这使我有些沮丧的心维持着常温。于是我的政治课虽断断续续,隔三差五,却始终没歇菜。
  敬老院的早餐一成不变,稀饭大馍油饼。每天我呼噜呼噜扒拉完稀饭,快速换上一件衬衣,穿上皮鞋,背着二胡,挺着腰板,嘴上咬着半块油饼,一如既往赶往谢麦穗家。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头天晚上我一般要备课几十分钟,反复默诵台词,在床上辗转反侧。但谢麦穗似乎对每次见面不怎么重视,她一般不在家。她大多在上课。她上课和我上课不一样,授课地点随机,镇东头的小广场,镇西头的车站,黄梅飘香艺术团租用的一间破教室,都可能有她。
  黄梅飘香艺术团是谢麦穗一手组建的。谢麦穗退休工资不高不低,但在白河镇生活没多大压力,谢木兰不需要她負担,时不时还撺掇她做个老年驴友。谢麦穗就觉得颇幸福了,唯一的遗憾是谢木兰和洋女婿暂时不打算要孩子。谢木兰三十二岁了,这个年龄让谢麦穗头疼、生闷气,却又不能赶到大英国亲自督战。谢麦穗无所事事,就经常带领艺术团骨干参加县里镇里村里的各类演出。现在大大小小的茭白节、茶叶节、桃花节、油菜花节、亲子节,层出不穷彼伏此起,由此镇文化站退休演员谢麦穗,当年压倒半边镇子的红嗓子一枝花,退而不休风风火火,活得相当精彩。
  如果我敲门时谢麦穗还没出门,偶尔她会从门里斜出穿着白灯笼裤的半个身子。我就是特喜欢谢麦穗穿着白灯笼裤的飘飘仙劲儿,我的眼神直通通伸出了钩子。这时候谢麦穗确实不应该叫谢麦穗,叫谢旦才配得上那仙劲儿,可惜那仙劲儿不属于我,因为她搂着萨二姆。谢麦穗一点不客气,姬大耳,给你一分钟,我要赶课呢!对于谢麦穗的性子,我业已习惯,我请求谢麦穗给我五分钟,只要五分钟,我有话想唠唠。谢麦穗却在数秒,七、八、九、十、十一……在这样的拉锯战中,一分钟一晃而过。谢麦穗催促,老姬,只剩三秒了!三秒能说啥?我这张
  七十岁的老脸却开不了口,虽然心里模拟了几百次。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我使劲抿了抿笨嘴,也只憋出一句,麦穗儿,你这老房子得修,太破了,险呢。谢麦穗一怔,你说修房子?我赶紧说,麦穗儿,明儿我叫桑锅来修,我帮扶他呢。谢麦穗很快恢复了正常,差不多六十秒了,她毫不迟疑关上大门,屁股底下像安了个陀螺,高跟鞋哒哒哒。萨二姆屁颠颠如影随行,临行前总不忘挑衅我一眼,这一眼包含诸多内容。谢麦穗和萨二姆走了,不过没关系,镇广场离这里不远,车站和破教室也不远,我完全可以不紧不慢赶过去。我不喜欢跳舞,一个老头儿,跳什么舞呢,我要拉二胡给谢麦穗听。我去广场去教室是为谢麦穗撑场子添人气的,我要做我孙女口中的“麦粉”,粉谢麦穗,比萨二姆还死忠的麦粉。
  七
  自从和萨二姆彻底闹翻,我和谢麦穗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关系,越发呈现出坍塌的趋势。因为萨二姆狡诈地使用了软刀子,不和我死杠。只要我走近谢麦穗家,哪怕脚步比叶子轻飘,哪怕我刚洗过澡抹了大宝,萨二姆凭着超强的嗅觉,立即会咣咣咣大嚷大叫。萨二姆一嚷,整个云彩巷都发了二级半地震似的,两边的住户都好像要赶一场大戏。有的悄悄开窗,有的挺勤快地倒垃圾,甚至有的假借咳嗽到门外吐唾沫浆子。只有桑锅故意慢腾腾探出狗头来,待我发现,随即狡黠地缩回乌龟壳。我的脸色就很难看,只好灰溜溜一本正经转向桑锅家。
  到桑锅家总不能空手,每次我都要提前准备点什么提在手上,比如一刀猪肉,两盒绿豆糕。这使我很烦,费钱不说,关键是谢麦穗怎么看我。
  几次之后,谢麦穗也恼了。谢麦穗约了我。敬老院的晚饭依然塞牙难咽,我撮了几筷子青菜,又另花钱买了半份红烧肉。这顿饭我一定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和谢麦穗掰一掰萨二姆的事。天才擦黑我就赶到镇子西头两三百米远的白杨林里。白杨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一阵风吹,光秃的枝条兴奋地有些抖。八点多,谢麦穗姗姗来迟。谢麦穗戴一副墨镜,像个阿拉伯女人头上包着绿纱巾,月光披挂下来,把谢麦穗照成一只怪异的绿蜻蜓。秋虫唧唧,杳无人迹,谢麦穗瞅瞅四周,方才说老姬你就不能坐下和我说话?个子那么高,不累么。我两眼放光,忙说不累不累。赶紧找块草坪坐下,顺手递给她一只大橙子。洗干净的橙子泛着上好的金黄色,皮质像是打了腊,圆滚滚的。这只橙子被我的口袋捂了大半个小时,摸上去热乎乎。谢麦穗没有接橙子。我只好讪讪缩回手,喉管里却不甘心地咕嘟了一声。谢麦穗依然站着,这样她就能居高临下俯视我。天黑透了,谢麦穗取下纱巾,取下墨镜,掏出一把瓜蒌子,开始嗑瓜子。嗑瓜子的声音使我心里发虚。谢麦穗漫不经心地磕了一会,等瓜蒌子终于磕完,她脸色开始郑重,瞪我一眼,姬大耳,你这么做缺德,你不要脸我可丢不起人!我难为情地一笑,那笑可能比哭还难看。谢麦穗继续埋怨,都以为和你有啥事呢。我摆摆手,啥?天地良心,有啥事?没事,没事!都是扯淡!谢麦穗嗤笑,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多久!我垂下眼皮,萨二姆不就   是个畜生嘛,至于么。谢麦穗提高声音,再装!我咬咬牙,那你不让我做什么我不做什么。也许是被这句话触动了,谢麦穗突然软下来,叹息一声,你也不能天天都敲门,惹闲话。我咽口唾沫,三天,我保证三天才去看你一次!谢麦穗不置可否,小六儿呢,你不会绑架吧,我警告你姬大耳!我眼睛瞪得溜圆,谢麦穗一定在使诈。谢麦穗一笑,就你那点小心眼瞒谁呢?我的身子瞬间缩了一圈。似乎志得意满,谢麦穗迅速包上纱巾戴上墨镜,又像只绿蜻蜓飞走了。直到快看不见她影子了,我喊道,麦穗儿,你得管管小六儿!这次我喊的不是萨二姆。
  愣怔了好一段,我的后背汗湿了。绕来绕去咋没掰萨二姆的事?
  月光下,我开始剥橙子。揉捏一下,转一转,仿佛找不到下手处,一横心我用上了指甲,抠开一个缺口,汁水立刻滋出来,像带了小气泡,手上,不只手上,脸上、身上似乎也有了一种黏糊糊的感觉。终于撕下一小块皮,却不能一贯到底,只好重新再抠,这次好像容易了许多。那枚橙子,此刻早已不成形状,黄色的橙肉上布满的经络,成了一种泛着绿光的白色,有点脏。我不相信用手指头就对付不了它。终于剥完了;那些经络,能撕掉的也都尽可能地撕掉了。我一掰两半,一半丢在草坪上。谢麦穗,给你吃,我自语道。
  另一半我含进嘴里,咬一口,舌尖上首先尝到的不是甜,也不是酸,而是一种腥、咸、辣,身上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栗和炙热。
  还没到三天,谢麦穗却气冲冲杀上了敬老院。
  谢麦穗抱着萨二姆,站在走廊上,用杀人一样的眼神扫描。我正在上课,但谢麦穗那条白色灯笼裤很晃眼,她一进门我就心慌,肯定出啥事了。谢麦穗指着我,冷哼一声,抽身往外走。我忙不迭和老家伙们说,下课下课,自由活动!随即追赶谢麦穗。谢麦穗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我说麦穗儿你咋啦咋啦。谢麦穗转眼走到镇医院大门边。谢麦穗立住身,目光直直地戳着,姬大傻,你,你,太过分了!我顿时像被砖头拍了似的眼冒金花,麦穗儿,这三天我可没打扰你。谢麦穗气不打一处来,是个男人就承认,撒气撒到小六儿算么本事!呦,原来萨二姆的一只腿打了绷带。我往前凑凑,突然伸手摸住萨二姆的伤腿,呀,绷带上还渗血了。谢麦穗趔趄一下,大叫,你干什么?我松开,退后一步道,看看是不是真瘸了。谢麦穗脸都青了,牙齿叩出细微的声响,说吧,你咋赔?我呼出几口粗气,把嘴巴咬紧,谢麦穗,你认为是我整萨二姆的?我有这么贱吗?谢麦穗说你就是贱!不贱咋死不要脸!我说谢麦穗你不会因为一只狗就栽赃吧。谢麦穗板起脸,你嚷啥,你咋还有理了?我再次叫,告诉你谢麦穗,我老姬可没整你这白毛畜生!谢麦穗不相信,目光在我的脸上扒拉来扒拉去,不是你整的还有谁?我很想做汉奸,告密凶手肯定是桑锅那王八蛋,但我告诫自己忍住。我说,反正我没动手。我灵机一动,制止谢麦穗,嚷嚷什么呢,萨二姆,反正一个半残废了,要不,干脆你卖给我。我准备去搂萨二姆,萨二姆痛苦地一收腿。谢麦穗快速道,别废话,不卖!我强硬起来,我就是要买呢?保不准下次还有谁要弄死他呢。谢麦穗气呼呼的,十万,你有吗?我痛快回答,行呀,打欠条。谢麦穗
  噎住,她不可能卖,我就算真的给她,她也不干。说到这,谢麦穗好像明白了啥,姬大傻,怪不得你老是到桑锅那儿串门,你和他一伙,你不配叫人!我说,我可没说桑锅。
  这天晚上,我的梦进化了,镜头里全是桑锅那狗日的打伏击战,鬼鬼祟祟引诱出萨二姆那笨蛋。萨二姆到底是低智动物,桑锅在谢麦穗门前搞出了点动静,萨二姆就飞撵过去,结果被桑锅包饺子一样围在巷口,用木棒打跛了狗腿。报应!我在梦里哈哈哈哈笑出了声。
  八
  停手,停手!你再不停手老子要疯了!
  桑锅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不明白我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这几个月,在我和桑锅的交往里,虽然曾经几次在酒后恶狠狠地骂过桑锅,却从没提过不弄萨二姆了。说完这句话,我又兀自摸起酒瓶倒满了一杯酒,仰脖喝了,恶狠狠地把杯子掼在饭桌上。我紧绷着嘴唇,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恶风从白天鹅酒店的破窗外灌进来,十二月的风凛冽得心里起霜毛。
  桑锅并没被我的话镇住。他又倒了一杯酒,幸灾乐祸地奸笑。
  当初谁奔死要弄掉萨二姆?桑锅问。
  我恨不得踹他两脚,你弄就弄吧,脏水咋泼的都是老子一身呢。
  桑锅叫屈道,姬老师,我可就弄了那一次。
  做你老师,哪敢。我讥讽道。
  我赌咒,绝子绝孙,没弄!桑锅的长
  脖子像折了几节,看来桑锅真没弄过萨二姆了。
  你肯定还想卖掉萨二姆,但寻不出机會,不是不想弄。我根本没打算和桑锅说道理。
  桑锅真的生气了,姬大耳,不就是谢麦穗不待见你么?谢麦穗有三个月不理你吧,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桑锅反抱着膀子,恼恼嗤笑道。
  好像你家伢子和闺女又回了,担心你整出丢脸的事。桑锅继续往伤口里撒盐,呸一声。
  我目瞪口呆,彻底被桑锅打败了。
  桑锅,你吓唬谁呢?
  身子一歪,我像折断翅膀的鸟,突然栽落……
  我从床上差点蹦起来,又是梦!这个梦让我汗毛抖起,整个人仿佛掉完了叶子的枝桠,虚脱巴几的。惨白的节能灯光泼我一身,是半夜。冬风飕飕飕的,搅得屋子像只使劲缩颈子的龟壳。我的手上还拿着一张寻狗启事。本来我和谢麦穗经历了一段平静而美好的时光,三四天我见她一次,尽管她疑虑未消,估计还考量了我老姬的品性,我们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天气,谈谈我家的崽子和闺女,谈谈谢木兰在某世界著名大学评上了副教授。谢麦穗有点显摆,我能理解。在谢麦穗的教诲下,萨二姆虽说仍对我哼唧咧嘴,狗牙仍保持着警惕,却始终只是处于酝酿状态。这一酝酿就酝酿了两个多月,转眼春暖花开,萨二姆的敌意像板结的冻土渐渐松弛。
  春节过后,萨二姆害过一场流感。一条狗居然也害流感,这令我始料不及。更始料不及的是,半夜里,谢麦穗居然主动打电话过来。谢麦穗显得焦灼茫然,语无伦次,说小六儿发烧,高烧,全身火炉一样,咋办咋办。咋办?指望镇医院的那几个连人病都治不利索的医生治狗病?谢麦穗连连点头。好吧,还得去县城。其实县城有没有宠物医院,我并不清楚。但我得拿主意。我付了三百块,叫桑锅开了他那台破面包,连夜赶去县医院。县医院拒绝接受,我们只好另找了个兽医。那兽医见惯不惊,吊儿郎当,摸摸萨二姆的脖颈和腋窝,拿出婴儿胳膊粗的退烧针。谢麦穗吓坏了,又只好我拿主意。打!不打针萨二姆不死也得脱层皮,打了针萨二姆还可能有救。   一针下去,萨二姆到底年轻,才两天又欢蹦乱跳。当然它对我的态度也因此有所改观。我带的狗粮经过谢麦穗的鼓励,它居然试了一小口。
  但这美好时光太短暂了,弱不禁风,一场倒春寒就逼回了原形。
  下午,我们白河镇好几处电线杆上和路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寻狗启事,有人围观念道:小六儿,品种萨摩耶,于某年某月某日从白河镇彩云巷走失,主人思念成疾,连日来,寻遍镇区和周边地区。如有捡到者请联系:1385569xxxx谢旦,当重金酬谢!
  萨二姆失踪了,失踪了整整三天!本来萨二姆失踪无关我的痛痒。可是失踪了这么久,谢麦穗都没和我通气,这就是个不小的问题。照理我可以帮谢麦穗一起寻找,或者她发个指令叫我单独寻找。谢麦穗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发动一班老姊妹们,已经找了三天。寻狗启事也不是我写的,那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狗爬。
  我的毛笔字规矩方正,在白河镇妥妥的算前三名,说妥了春节我给谢麦穗写对联。这是个啥味呢?如今好像谢麦穗丢狗和我惹不上半点干系,这就不正常。
  我在电线杆下走来走去,像头失联的野兽。我走到了云彩巷,看见谢麦穗的大门紧锁,踟蹰一段又折回敬老院。最后我干脆直接拨打谢麦穗电话。
  手机通话中。又拨一次,通话中。
  傍晚的时候,谢麦穗忽然出现在敬老院。谢麦穗脸上像抹了层酱,黑瘦憔悴,头发蓬乱,白色灯笼裤上沾满泥巴和乌泱泱的草汁。她木巴巴盯着我,让人悚然。看来萨二姆的失踪要了谢麦穗的精气神。
  姬大耳,叫我怎么信你?
  我的手一摊,信不信由你,那白毛畜生不值得我动手。
  那你说是桑锅拐走了?
  应该不是,我警告过他。
  那咋证明你们没弄走小六儿?
  是的,咋证明?
  就这样,我和桑锅由杀狗、卖狗变成了找狗的。
  九
  找狗找狗,找你奶个毬!桑锅颇不高兴,骂骂咧咧,凭什么要我找狗?萨二姆那个鬼货,早死早超生!桑锅分明还对萨二姆曾咬他耿耿于怀。
  谁叫你有打跛萨二姆的前科?咋扯得清。我把手腕上的疤痕亮出来,埋汰桑锅。
  谢麦穗也不是个正经娘们,养那鬼货。
  没打着狐狸反惹了一身骚,这以后的日子只要不见萨二姆,我们就是谢麦穗第一个怀疑对象。
  桑锅不以为然,怕个鸟!昨天谢麦穗对我家指桑骂槐,老子肯定哪天真要搞掉萨二姆。
  谢麦穗也怪可怜的,萨二姆是她唯一的伴。我把“唯一”重重地顿了一下。
  那个鬼货有你姬老师好?桑锅不服。
  桑锅最终还是和我去找了。但我得给他劳务费,二百块一天,油钱另算。
  谢麦穗租了两部车,桑锅开着破面包,三部车倒车镜上都绑着个大喇叭,把寻狗启事沿街沿村沿河沿畈一遍遍播放。我们兵分好几路,像鬼子扫荡,十几天把整个白河镇的老鼠窝都掏了个遍,可是连萨二姆的毛也没找到半根。依照谢麦穗的意思,我们还要去掏临近镇子的老鼠窝,还要去掏临县的老鼠窝。我说,你还要找?累趴了的谢麦穗,一屁股坐在临镇霍庄的一条机耕路上,又一次哭软了身子。她还在哭,眼泪水从她的指缝里往外渗。谢麦穗哭了大半个下午。我感到我的心里像塞进了一截潮湿的木头,正生长着霉菌。我一会儿感到肚子饿,一会儿又想吐。一个老姊妹说,也许是出了车祸,咱白河镇的车子,从来就没现在这么多。另一个老姊妹递给谢麦穗一条手帕,好啦,好啦,麦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哪个钻钱眼的造孽,早跑到爪哇国了,说不定小六儿已经被拐到山东河北。桑锅狠吸一口烟,说,你别曲里八拐的影射了,老子我是直肠子。就萨二姆那骚货样,保不准哪只母家伙勾引了它私奔,掘了洞,正养一窝狗崽子呢。老子不找了!说罢爬上破面包,吧嗒吧嗒启动了。谢麦
  穗哭得更厉害了。我圆场,麦穗儿,丢了还能憋死人么,再买一只吧。好说歹说,我们拽着谢麦穗,坐车回了云彩巷。
  谢麦穗一回屋却不哭了。她开始烦躁,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翻那个,人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要不,就干干地坐着,一下一下咬牙根。
  就在下午,谢麦穗的侄子一阵风似的蹿进屋子,婶,婶,赵村我舅来电话说,有只白狗!
  我和谢麦穗忙不迭赶到赵村,确实是一只白狗,流浪狗,块头却比萨二姆大一半。这白狗的毛脏得打卷,瘦骨嶙峋,谢麦穗眼泪水又淌下来,念叨,小六儿肯定饿了……她想摸摸,谁料大白狗咣咣叫起来,差点咬着谢麦穗的手指。
  萨二姆就这么烟消云散了。谢麦穗的半条命也仿佛被这家伙带走了。我已经是谢麦穗家的常客。有時候谢麦穗像蚂蚁一样,一会儿从厨房出来,一会儿又走进去,一脸焦灼。她夹着菜刀,提着围裙。我问她她说做饭给小六儿吃。谢麦穗院子里的南瓜花,长得又大又肥,躲在茂盛的叶片里,东一朵西一朵。现在她每天数她的南瓜花。有一次发现南瓜花少了两朵,谢麦穗手叉着腰,骂,哪个不要脸的偷我的小六儿,又来偷南瓜花?当心肚子里的蛔虫咬断肚肠。
  我的忧郁深了一层。谢麦穗不再乐乎上课、演出。她天天坐在门口,伸长脖子,我问谢麦穗咋不嗑瓜蒌子了,她说哪有闲,要等小六儿那没良心的回家。我说,萨二姆到底不是家养的,守不住家。我甚至没得功夫去敬老院上课,院长捎信来说那帮老家伙有点想我了。这算咋回事。
  我很想让谢麦穗继续骂我神经病,臭不要脸,天天缠磨她。谢麦穗似乎忘掉了以前对我的高门大嗓,她很黏糊我。没我在,电话会追过来,小声问我,姬大耳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这又是咋回事。
  那天下午在谢麦穗家院子里,我拉二胡,谢麦穗唱了《天仙配》,拉着唱着,就到煞黑了。谢麦穗准备炒几个菜,她走到小菜园子,再次发现南瓜花少了好几朵。谢麦穗破例没叉腰骂,她歪过头征询,要不你今天不走?
  我惊了一跳。
  我在电话里告诉谢木兰,你妈病了,你家那没良心的名狗萨摩耶,离家出走了。你得把你妈安顿妥。
  十
  我决定买一条狗。
  在这之前我私下问过桑锅,你狗日的到底弄没弄萨二姆。桑锅赌咒发誓没弄。我说桑锅你瞧谢麦穗那苦瓜样儿,你要是真弄了我不怪你,你就和谢麦穗道个歉。你用掉了钱,我替你还。桑锅说哪跟哪呢,我真没弄。
  我掏出钱,对桑锅说,你帮我去买一条狗吧。
  桑锅说,姬老师你没梦魇吧,真买,不是杀?
  我点点头,真买。
  我叮嘱道,这事儿得在谢木兰接她妈
  去英国之前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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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话大楼外逡巡  大树仍旧想维持夏季的幻觉,但是北温带的冰凉阳光已将其驯服,扎进深处,继而注入一股黑白分明的毒汁,令它们放纵的迟暮显影。癫狂的铁锈瘟疫从千枝万叶间向外弥漫,感染每个人的内心并使之悄然缩紧。直到这时,万众瞩目的气象预报员方才宣布:冬天来了。  冷空气君临辽阔的城市上方,犹如透明多孔的巨大鸟巢,催动着低沉、富有韵律的繁嚣。幻想诗人不计代价地一次次预言崭新的王者时代。然而,我们唯一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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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里的水  原本也是高处的水  把石头分开的水  把时间分开的水  总是谦卑地流向低处  仿佛一个人  一直走在一条荒芜的路上  没有鲜花和掌声  总是在荆棘和滩涂面前  试图将自己打开  如果前面就是大海  谦卑的水  一定会奋不顾身  哪怕飞流直下  也要扑进那片蔚蓝  化作一朵朵浪花  去点缀海的沉默  红土风情  乌蒙磅礴无非就是一颗泥丸  红土千里绵延成梯次涌来的丝竹  大地比天空更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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