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黄河水静静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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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对父亲说,一家老小靠这几亩薄地不会饿死,也会穷死,你再不出去打工,我们家就是全村最穷的一户了。
  星期天,父亲带着我和大哥,来到了古黄河堤上的葬坟岗,满目葱绿,油菜花已零零星星地露出花蕊,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带我们来到爷爷奶奶的坟上。父亲挥锹向坟上覆土,坟的周围很快就形成了圆形的沟壑,泥土一锹一锹覆上坟头。
  父亲围着坟墓转了三圈,脸色凝重,从尼龙口袋里掏出灰色的元宝纸和黄表纸摊放在金黄色的麦穰上,点着了火。纸烧了起来,映红了父亲粗黑的脸庞。父亲低着头自言自语,大呀……妈呀……我就要离家打工赚钱去了,现如今,不能死守这几亩地了,孩子要念书,负担重得儿子快挑不动了。父亲说着将四个菜分别夹一点放在火上烧,又将白酒倒了几盅浇到火头上,快熄灭的火焰猛地向半空蹿了一下,所有的祭品化为一股青烟上了天……


  快到清明时节,一个微风轻拂的午后,生产队长葛跃进上门通知母亲说,送信的来了,说有你家一封挂号信,一张汇款单,一个包裹,要村里开介绍信去邮局领。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
  尖嘴小头小脑的葛跃进说,古黄河滩那块小麦田里,数你家麦子长势最差,黄瘦得跟女人贫血一样。
  母亲关好了门,背起了粪箕直奔古黄河滩的麦地去了。一路上,春潮涌动,牛驴上路,一大群放牛的孩子围着满头银发的李大爷在听古今。母亲将粪箕放到一边,坐到一个女孩边上,抚摸着孩子问,老爷爷讲的是什么?
  女孩桃花一样的笑脸,说,李爷爷要讲我们村子的来历。
  李爷爷望着母亲笑笑说,哄这些孩子玩的,放几天假,这些孩子会疯跑,我怕孩子们出事。
  母亲笑笑说,李大爷快讲呀!
  李大爷笑着将一支洋烟点着了,干咳一声说,“猴子”你听……
  母亲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猴精”,中等个头,剪着短发,一对漂亮的乌凤眼,鼻梁挺拔,嘴唇瘦薄,一笑起来满口小米牙,说话轻盈好听。谁都能猜出“猴子”的意思。
  李大爷叫李冲锋,七十多岁了,参加过抗日战争,是抗日英雄,家里的箱底里收藏着好多奖章和证书,但他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在村子里,享受着古黄河的春夏秋冬。
  母亲笑笑说,李大爷你讲呀,再不讲孩子们又要疯了。
  李大爷扔掉了烟蒂,清了清嗓门,望着母亲鬼笑笑说,你们听我说……
  村庄的来历讲完了,孩子们还依依不舍,像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可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李大爷望着孩子们说,都赶着牲口回家吧!母亲搀扶着李大爷下了一个土坡,李大爷挣脱了母亲说,哎,你说这个村庄还叫村庄吗?以前窝在一起穷得吃不上饭,现在有了吃有了穿,又没有了家,这过的都是什么光景?
  母亲笑笑说,人一生一世哪有那么多如意,你是战斗英雄,想远点想开点。
  刚到庄头,就听到一阵混杂的吵骂声,李大爷坐到一个石碾上歇着,拽紧了牛绳,气喘着对母亲说,猴精呀,这庄子乱了,你听听,吵骂成一锅粥了。
  母亲摇摇头说,又是那几个盘老舌的女人。
  李大爷喘着粗气吆喝着孩子们说,都快归窝去吧!扣好牲口,还要防着小毛贼……
  母亲走近李大爷说,我送你回家吧!
  李大爷从石碾上想站却站不起身,凄凉地对母亲说,让我再坐坐吧!回家也冷清,我的孙子小驹平时住校,放假就去同学家玩,家里就我一个老头……
  母亲说,你坐这会受凉,要不,你去我家,我两个儿子住校,女儿小芳放学回家,家里热闹些。李大爷说,家也不能撂了,牲口的怎么弄?
  母亲说,鸡是散养的,知道上圈;狗是活的,到处跑饿不死;你这条水牛值几个钱,扣到我家黄牛一起,也不缺那一把牛草。
  李大爷长叹一声,哎……
  母亲从李大爷手里夺过牛绳说,还傻呆什么?起来走呀!到了家门前,母亲喊了一声小芳,小芳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母亲说,叫李爷爷,小芳叫了一声李爷爷,李爷爷高兴地应着。
  母亲扣好了牛,加了牛草,将李大爷引至堂屋,说,李大爷你就坐这桌边,望着小芳做作业,我去东庄看看那几个女人还吵不吵,吵了就劝劝她们,顺便走庄头称二斤豆腐让您老喝两盅歇歇脚。
  李大爷坐了下来,将烟锅里装满了烟叶说,小芳呀,老爷爷抽烟你嫌弃吧?
  小芳摇摇羊角辫说,老爷爷,我不嫌弃。
  母亲急急忙忙地拎着竹篮进了门,气喘吁吁地连声说,无聊,无聊,真是无聊。
  李大爷正想开口问话,小芳跑过来抱住了母亲的双腿,连声喊叫,妈妈,妈妈,我饿了。
  母亲双手抚摸着小芳马尾辫说,要不这样吧,李大爷你帮我添柴烧火。
  不一会儿几个菜就上了桌。母亲说,今晚我陪你喝几杯。
  李大爷端着酒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粗黑的臉在白炽灯的光晕下放出黑红的光。李大爷喝下一杯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女在身边该多好!我都记不清什么时候这个样子喝过酒了……
  李大爷望着小芳,颤抖的手夹起一块豆腐放进毛茸茸的嘴里,嚼着嚼着,眼圈发了红。
  母亲见李大爷低着头既不吃也不喝就挑起话茬说,刚才我去了庄头,今天下午挑起事端的是队长葛跃进女人,还有胡传帮女人顾美丽、村医邱大华女人冯桂花,这几个女人因为说男女闲话,打起来了,打重了被卫生所李医生找人抬去治疗了……
  李大爷猛一抬头,丢下了竹筷,气愤地骂道,这些败类!
  母亲摇头说,邱大华扔下女人走了,跟老翁的闺女翁翠莲生了孩子,每个月只寄点生活费回家,婚姻是有其名无其实,葛队长常常把邱大华寄回的信件包裹送到冯桂花家,一来二往,就传上了这种丑闻。那个顾美丽大集体时就跟葛队长眉来眼去,胡传帮打工出去后,和一个安徽的小寡妇混一起了,顾美丽跟葛队长旧情复燃……
  小芳趴在桌上睡着了,母亲说,我把小芳放下睡,李大爷你先坐着。   李大爷装满了烟锅,点着了,猛吸一口说,我回去了。
  母亲说,天黑,我把小芳放下睡就送你回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儿子媳妇还不找上门跟我算账呀!
  李大爷撑起曾经受伤的腿,冷冷地摇摇头说,儿子?媳妇?
  母亲笑笑说,儿女有儿女的难处,小芳她爸不也是去打工赚钱啦,不赚钱,哪来的盖房钱?孩子上学钱?您老的养老治病钱?
  刚走出家门,天上就下起了小雨,风刮得人无法站立,天黑得令人发颤。母亲说,李大爷,你都这把年纪了,回家也是睡觉休息,这夜黑得怕人,我送你回家,我自己都不敢回来了。再说,小芳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倒不如你在我家住下吧。李大爷颤抖着身子说,那不行,我不能这样,平时你照顾我够多的了。母亲笑笑说,邻居不说远话。
  李大爷虽然躺下了,心里却翻江倒海。心里想,抗日战争,打仗流血都不怕,可人一旦老了,怎么就如此惧怕孤单,白天与老牛作伴,看着古黄河水发呆,一到晚上孤灯长夜……
  母亲将自家的黄牛和李大爷家的那条水牛一起牵进了屋里,扣在床腿上,拴好了门,在小芳的边上躺下了。可刚躺下,木门就被咚咚咚地敲响,母亲警惕地爬了起来,摸过了门后的一把草杈,用手电筒对准门缝,向外照了两下,哆哆嗦嗦地问,哪一个?是什么人?
  门外传来声音,查户口的。
  母亲问,查什么户口?
  门外人说,邻村有两个儿童被拐走了,查人贩子的。
  母亲说,查人贩子来我家干嘛?门外人说,家家过堂,一户不漏,如果不放门,就当窝藏人贩子论处。
  母亲一听急了连说,我放,我放。接着打开木门,屋里拥入五六个人。一个瘦高个头,说话和蔼的公安走近母亲问:几口人?
  母亲说五口人,丈夫刘三出去打工了,两个儿子念中学,住校生,女儿念小学,在家。
  公安说,请出示户口本。母亲说,户口本给刘三打工带出去了。
  公安问,出去打工带户口本干嘛?母亲说,外面查户口更紧,外来户没有证明,没有户口本工厂都不敢要,说是盲流。
  公安会意地点点头说,这也不假,那就查一下人口吧!大家一齐围到母亲房间,两头牛将房间挤得满满的,插不进脚。一个矮胖浮肿的乡干部挤了过来问,怎么能把耕牛扣在房间里呢?
  母亲说,村庄上有六七条耕牛都被人偷走了……公安对未主任说,你们乡政府是怎么搞的?耕牛这样的大牲口都能偷,还有什么治安保障?
  未主任捂着鼻子,气喘吁吁地望着母亲,带着仇恨的目光说,就你话多!
  到了西房间,母亲说,这是庄上李大爷,在我家吃了晚饭,天黑下小雨,我就没让他回去,安排他住下了。李大爷一听来人,赶紧翻了起来,紧张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公安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李冲锋,七十六岁。
  公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休息?
  母亲笑笑说,李大爷是抗日英雄,儿女都去打工了,我就照顾他一下,有什么问题吗?公安说,没问题,你是学雷锋,我们是查户口,他是人户分离,我们当然要问。
  母亲笑笑说,那是,那是。
  公安对边上的村干部说,这位女同志说的都是事实吗?
  没等村干部回答,未主任就严厉地说,带走!母亲傻了,忙问,带谁走?
  未主任说,全带走!
  李大爷像战场上的战士,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翻身下床,指着未主任说,我跟你走,与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
  公安说,老人家息怒!我们只是要核实情况,因为有流窜犯拐卖妇女儿童。
  李大爷冷笑着说,刘老三家属说得很清楚了,说着,李大爷指着未主任问,你威武什么?有本事去中越自卫还击战战场,给我拿回一枚军功章,我给你行军礼!
  未主任说,硬!就你硬!茅厕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必须帶走。未主任望着公安说,如果不带走,流窜犯在我乡逃了,就拿你是问!
  母亲不依不饶地问,我女儿小芳呢?
  未主任说,我怀疑,你和这个老头全是人贩子,这个所谓的女儿就是被你们贩来的儿童!
  母亲指着未主任,你给我滚!这是我家!


  派出所离村里有三里路,走过古黄河大堤,穿过一片意杨林滩涂,再走一里砂礓路就到了。母亲背着熟睡的小芳,李大爷拉着母亲的一只膀臂不停地嘱告,慢点,别摔坏孩子,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我会找个说理的地方……
  未主任发出指令,不要讲话,有你讲话的地方!母亲气喘吁吁地说,我女儿明天还上学,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李大爷一边咳一边说,伤天害理呀,半夜三更让一个孩子露宿田野,难道你们都不是吃人饭长的东西吗?
  到了派出所,公安同志将李大爷安排在一个警室里,把母亲和小芳安排在另一间警室。
  公安对未主任说,安排妥当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未主任说,我就是要看看那个嘴能的妇女到底有多大能耐?
  公安说,我只管她违法不违法。
  未主任说,我知道你们跟乡里不对光。
  公安说,我们抓了你们乡里干部赌博。派出所总不能吃着皇粮不干事吧?
  未主任撇撇嘴,那个女人能否让我审?
  公安严肃地说,你没权审!
  未主任气狠狠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叨咕,走着瞧!
  公安跟李大爷说,您老就是本村人吧?
  李大爷说,我跟刘老三一个生产队的,人家照顾我一个孤寡老头,倒给人家大人小孩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撞墙死了算了……
  公安说,你别急,我弄清楚了,您老安心休息,天亮就回家去。
  李大爷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去讨个说法。公安连声道歉。
  刚走出派出所,母亲像丢失一样东西,返了回去,对公安说,有个事情烦你帮个忙!公安微笑着说,只要能帮的忙一定帮。   母亲笑笑说,你要是能开个介绍信让我去邮局,我就不白跑一趟了。公安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又不是派出所的人,户口也不在派出所。
  母亲笑笑说,我不是你派出所的人,但你照样把我带来,你说户口吧,全乡的户口哪个不在你派出所?
  李大爷陪母亲一起送小芳去上学,派出所离学校只有不到一里远。母亲说,小芳好好念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千万不能像村子里那些女孩出去打工受罪。
  小芳停下脚步,歪着头朝李爷爷望去,半天才说,我们班五十个同学,四十多个是留守儿童,后十名全是留守儿童,打架闯祸的全是留守儿童……


  从学校返回邮局也就相隔一条沟渠和一条街道。邮局柜台里坐着一位白净漂亮的姑娘,笑盈盈地问,寄信还是取包裹?
  母亲将派出所的证明递给了姑娘。
  姑娘拿出一张汇款单,是父亲寄回的四十块钱,让母亲签字。
  李大爷一边叹气,一边竖起大拇指,说,刘老三真是个赚钱手,哎……我家大锁都快半年没寄一分钱了。
  母亲望着李大爷摇了摇头,顺手在汇款单上签了字,姑娘拿出四张能削萝卜的十块头票子交给母亲。
  姑娘又拿出一个四方形的包裹,放到母亲面前,母亲急不可耐地签了字,接着就用手去撕包裹。母亲想,这包裹里可能是江南大城市时新的女装,好看的头巾,时髦的皮鞋之类,这些东西比“大团结”还好,就是要让村庄上那些馋嘴女人们心里痒痒,母亲急不可耐地用尽全身力气去撕包裹。
  姑娘笑笑说,这包裹线针太结实,我用剪刀帮你撕一下吧!
  母亲的心情急切得像临产时的状态,李大爷的眼睛睁得头额上只剩下一撮皱纹。
  母亲赶紧将包裹的外套布扯了下来,一双漂亮的女鞋盒上面印着漂亮的中跟女皮鞋图案,下面还注有“上海第五制鞋厂”的字样,让母亲高兴得差点晕了过去。姑娘发出惊诧的呼喊“哇,太时髦啦!”李大爷在边上也不停地咂嘴,母亲手忙脚乱地将鞋盒撕开,一边撕,一边嘴里叨咕,这鞋子怎么那么轻呢?
  姑娘说,外行了吧!高级鞋子都很轻便的!
  李大爷附和着说,就是,就是。
  鞋盒打开了,三个人都看傻了,鞋盒里码着折叠整齐的银色烧纸,全部叠成了元宝状。
  母亲的身子直往下沉,李大爷赶紧顺手扶了一把母亲,母亲也来不及多想,以最快速度盖好鞋盒,慌忙地逃出了邮局。
  路上,母亲拎着包裹就像提着一只夏天发臭的生瘟鸡,她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父亲。
  李大爷气喘吁吁地撵了上来,讨好地对母亲说,我说猴子呀,刘老三寄这烧纸回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啦,清明节就要到了,他在想家,想给父母烧纸呢,这是行孝呀!
  母亲听着听着就停下了脚步,就着一条田埂坐了下来。母亲说,李大爷你也坐下歇歇吧!
  李大爷坐在母亲不远的地方,掏出了烟袋荷包,烟雾一圈一圈地向树林中散发着,李大爷叹口气说,哎,真是儿要亲生,地要深耕呀……
  母亲忽然说,李大爷呀,跟你商量个事儿。
  李大爷将烟斗在地上磕了磕,一团散乱的火星丢落在丛生的杂草里,问,什么事?
  母亲冷着脸说,刘老三寄烧纸的事情对外不能讲!
  李大爷冷冷地说,讲这个干嘛?李大爷话音刚落下,忽然又问,葛跃进知道你家刘老三寄包裹回来的?
  母亲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一会儿,母亲皱着眉头说,李大爷,这包裹的事,你看能不能这样说,看到我从邮局拿回一个包裹,是刘老三给我买的一双新皮鞋。
  李大爷不停地点着头,好好好,就这样说。李大爷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忙问,你家刘老三的挂号信呢?
  母亲这才想起父亲的挂号信,赶紧从裤衩里掏了出来,一边拆,一边骂,长不成人的东西。
  小芳妈:
  家里好吧!春上的家庭開支寄四十块,这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清明节快到了,今夜我梦到死去的父母了,他们在那边好像过得也不舒畅,我就买点纸,叠了一夜,托你去坟上烧了……
  我想家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对了,我告诉你呀,那个冯桂花的男人,赤脚医生邱大华跟未婚青年翁翠莲生了一个小男孩,叫邱小华……现在邱大华做了药贩子老板,有了钱!那个翁翠莲变成了老板娘,他们在江南买了房,安了家,哎……
  赚到钱我就回家,外面很难熬呀。
  不说了,全是泪水。
  刘三
  母亲看完信,心疼得像刀剜,失声痛哭起来……母亲半天说,李大爷,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母亲停顿了一下,又说,李大爷,刘老三来信这事也不能说!
  李大爷?了?头皮说,我说这些干嘛?
  母亲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就回家做饭吧!你中午还在我家吃!
  李大爷连连摇了摇头说,这样麻烦你也不是个事。话音刚落下,李大爷指指母亲手里拿的包裹说,后天就清明节了,刘老三寄回来的这包烧纸拿到坟上烧了吧!免得拿到村庄上,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母亲望着李大爷诚恳的堆满皱纹的红黑脸说,这样也好!母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说,要不要吃过中饭去烧纸呢?
  李大爷摇摇头说,你拿烧纸回村子里,那些人要是争着看你包裹怎么办?
  母亲噢了一声,说,那就饭前去烧了,不过,也不能烧干巴纸呀,起码要有一壶酒,有四个菜呀。
  李大爷点点头说,我去你公婆坟上等你,你回家准备些烧纸的酒菜。
  李大爷脱下了灰色的外套上衣,从母亲手里拿过包裹,将烧纸倒在外套褂上,再系成一个圆形的口袋,说,你早去早回。
  母亲刚走到村口,就碰上了顾美丽,顾美丽从一个菜畦上跳了过来,头上还缠着白纱布。
  母亲问她,伤得这么重,风又这么大,还能出来瞎逛?   顾美丽笑笑说,在家闷,就我一个人,还不如出来和人家打打闹闹呢!
  母親笑笑说,你呀,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这样不安分!
  顾美丽见母亲善意地训她,顺手抢下母亲手里的包裹,哗啦一下倒出了精致漂亮的鞋盒,哇,这刘老三寄给你的漂亮皮鞋呀?
  母亲红赤着脸,昂起头说,是呀!
  顾美丽打开了鞋盒,惊问,皮鞋呢?
  母亲尴尬说,皮鞋给一个表妹借去相亲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这表妹就是一个死要好看的姑娘。
  顾美丽诧异地说,那么新的皮鞋,自己还没上脚就借给别人相亲了,哈哈哈,猴子呀,你是这村里最好的女人。
  说着就揉了揉自己眼睛说,刘老三打工三天两头寄东西回家,我家那个狗男人除了要单衣要棉衣,什么也没寄回来,一样是打工,也不知道他赚的钱都填哪个窟窿里去了。
  母亲骂道,你这张臭嘴,都让人撕烂了,还有脸在这胡嚼,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小芳快放学了……


  母亲做好了午饭,盖在锅里,让小芳回家自己吃后上学,还准备了四个去坟上烧纸的小菜,扛着铁锹,直奔古黄河闸方向。
  在离坟墓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位老人的哭泣声,哀哀婉婉,如泣如诉,伤心至极。母亲蹲在沟渠坡上细细一听,不是别人,就是李大爷——大锁妈呀,你走快十年了,大锁也娶了媳妇,还生了一个孙子小驹。可现如今大锁领着媳妇外出打工,这个家也没了家的样子了……
  母亲越听越不对劲,扛起铁锹,大声喊,李大爷——
  李大爷站起来应了一声,接过母亲的铁锹就向坟上添土。母亲将烧纸倒在坟边,将四个小菜放好。母亲说,公公呀,婆婆呀,你儿子刘老三给你们买的纸,做的菜烧给你,这里还有一封信,话都在里面了,你们要保重自己,儿媳给你磕头了……
  李大爷坐在一片纸灰边吸烟,一边吸,一边望着坟墓说,老哥呀,你们家积德了,儿孙都旺盛得很,又孝顺,你们家过得顺风顺水。可这片坟碍事了,还要搬迁……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麦子像变戏术一样,一天比一天高。
  母亲正在田里薅草,顾美丽疯疯癫癫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转告母亲,你们家小芳在学校跟孩子打架,去了乡里医院了。
  母亲眼前一黑,差点栽了下去,她镇静了一下,问顾美丽,怎么回事?顾美丽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到了医院,班主任正在陪小芳包扎。母亲急着问,小芳伤的怎么样?护士说,头皮划破了,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中饭时,母亲煮了两个鸡蛋,剥去了壳,放到小芳碗里。母亲说,吃吧!好好补补,头上流了那么多血,会影响你的智力,头还疼不疼呀?小芳一边吃,一边皱了皱眉头,半天说,妈妈,以后不要再叫李爷爷来我们家吃饭了……
  母亲一听小芳说这话,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忙问,小芳,你说什么?
  小芳嘟嘟哝哝,含混不清地说,同学讲得很难听……
  母亲傻傻地坐在小芳身边,将饭碗推了过去,搂过小芳,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下午的阳光如晒焉了的白菜没精打采,母亲让小芳自己在家复习功课,累了就歇歇,自己牵着牛,背上了粪箕去了古黄河边。
  刚到古黄河边,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难以入耳的喧嚷声,“李大爷爬猴精……呕……李大爷爬猴精……”
  母亲的心像掉进了三九天的古黄河……


  古黄河滩上的油菜花瓣纷纷落下,秸秆上结满了饱满的籽粒,农家人的日月如同古黄河水一样静静地向南流淌,永不复回。
  父亲打工的地方叫周庄,父亲的仓库管理员工作是翁国庆介绍的。父亲与翁国庆从穿着开裆裤开始就一起生长在古黄河边,喝着古黄河水长大,呼吸着古黄河的季风,血脉里融着古黄河奔腾不息的气质。他们生生不息,如沟埂上的野草不屈服于自然,拔节生长。
  自从赤脚医生邱大华抛妻别子带走了与他未婚先孕的女青年翁翠莲,村庄上像热锅炒黄豆一样炒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讲够了,慢慢地冷了下来。邱大华凭借着自己做过赤脚医生,对药品的了解,做起了药品生意,成为周庄赫赫有名的药商老板。三天两头给冯桂花寄钱寄物,冯桂花由当初的要跳井上吊,现在也归于平常。
  一场春雨过后,江南的天气由暖和渐渐地变为炎热,父亲居住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潮湿而不通风且不透光。翁国庆下班后走进了父亲的住所,喊道,刘老三在吗?
  父亲用蜂窝煤炉热着中午的剩饭,翁国庆已经手插裤衩,脚踏皮鞋,穿着一身呢制服中山装,很有派头地站到了父亲的火炉边。
  父亲忙站了起来,望着简易床说,你坐吧!又从半包玫瑰烟中抽出一支递给翁国庆,翁国庆连连摇头,撇撇嘴说,咳嗽,咳嗽……
  父亲见翁国庆耍起了派头,心中虽然不服,但无奈得很,谁让人家的妹妹有本事,扯上了一根比钢筋还粗的金条,想着想着,父亲苦苦地傻笑了一声。
  翁国庆将肥厚的屁股在父亲面前扭了两下说,我请邱总喝酒,你去给我斟酒,六点半在皇家一号贵宾厅。说着就走了,可刚走几步,又回头说,刘老三呀,皇家一号是富人去的地方,你把衣服换换。父亲啐了一口,烧包一个。
  父亲兑了一盆温水站在门前的水泥地板上,从头浇到脚,觉得浑身轻爽,就着墙上的半块玻璃,用右手当梳子,将潮湿的头发梳理成二八开。父亲心想,就我这打扮也不比你邱大华差什么,但父亲又摇了摇头……
  邱大华白净的脸有些浮肿,眼睛比以前小了很多,脖子上戴着一条金灿灿的,像狗链一样粗的金项链,与村医时候的邱大华相比对不上隼。圆桌的对面坐着看青老翁,毛茸茸的老脸刮得光溜溜,浓眉下的老鼠眼瞟了瞟父亲。老翁冷着脸说,刘老三嘛?这是你翁大婶。父亲心想,在家时,你老翁从不敢跟我平起平坐,现在却在我面前耍大牌,你女人死了快十年了,哪来的什么翁大婶,这个女人分明与你女儿翁翠莲差不多,怎么就变成你女人了?父亲心里正犯嘀咕,坐在边上的翁翠莲喊道,刘三哥,这边坐!   父亲圆睁着眼睛望了望翁翠莲,以前在家的时候,父亲叫她大翠子,大翠子見了父亲都亲切地叫刘三叔,怎么出来打个工,有了两个臭钱就升了辈份,父亲心里气愤地骂道。
  翁国庆坐在父亲对面,指指桌上的洋河大曲说,老三,开酒,斟酒!
  父亲用右手酒瓶屁股上猛劲一拍,瓶盖崩到了翁国庆的右膀子上,翁国庆“哎呦”一声道,刘老三,要死的东西!
  父亲望着邱大华笑了笑,将酒杯拿到邱大华边上,满上了酒,右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邱大华冷着脸,既不看酒杯,也不望父亲,平视着丈母娘发呆。
  父亲又给老翁和他新媳妇斟酒,老翁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老翁新娶的媳妇拿过空酒杯说,我不喝酒。
  父亲来到翁国庆后面,将杯子挪了一下,翁国庆手指着杯子说,倒满!父亲心想,一个未婚妹妹傍上了一个已婚大款,真让人恶心!
  江南的天如婴儿的脸,说变就变,晚饭前还晴朗着,晚饭后却下起了雨。父亲躺下时,窗外的雨滴声清晰地敲打在玻璃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总在念叨,看青老翁,你凭什么让我叫你女人翁大娘?药贩子邱大华,你凭什么拿眼梢打我?翁国庆,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拿腔拿调让我斟酒给你喝?
  迷迷糊糊中,父亲做起了梦,梦见了古黄河闸,洪水咆哮,暴雨倾盆,古黄河失去了昔日的安宁。洪水卷着水草汹涌而下,爷爷奶奶头戴斗笠,瑟瑟地站在麦田埂上痛苦地呼号着……
  父亲开了灯,从塑料桶里舀出一盆水从头到脚浇了一遍,仰望着暗淡无光的天空,寻找着古黄河水顺流而下的爷爷奶奶……
  父亲胡乱地穿了衣裤,从柴席下翻出仅存的零用钱,门也不关就奔向了大街,一个念头催促他,必须连夜回家,因为死去的爷爷奶奶站立在暴风雨中等着他……
  父亲跨过十字路口,顺着周庄桥向北来到幸福园,找到了22-14的门牌,是江南标准的别墅群。父亲敲了半天门,翁国庆来到铁门边,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问,困死了,啥个事嘛?
  父亲说,我想回趟老家!父亲又补充说,只有你能帮我!
  翁国庆像被电击了一下,手指着父亲说,你高烧啦?这是江南,回家要过长江,坐车都要一天一昼夜!我说话,你能听懂吗?还跟三岁孩子一样吵夜!我 要休息了!
  父亲说,翁国庆,你别跟我耍嘴皮,这次回老家,不帮也得帮!
  翁国庆冷笑说,刘老三呀,这是江南,这是翁府,你跟谁说话呢?
  “我要连夜回家,死去父母托梦给了我,说是坟墓漏风漏雨,还说庄上人欺负小芳她妈,又说小芳在学校被人打了,你说,我还能蹲得下去吗?我的心都凉透了!”
  翁国庆见父亲伤心,撇撇嘴说,你回老家有人挡你吗?是没有路费吧?我去给你拿!
  父亲摇摇头说,我缺车!
  翁国庆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缺车?缺车,你找我干嘛?你要是缺飞机也找我,还把我抬到天上去了?
  父亲哀求地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想借你幸福250摩托,那个车子快,从现在走,明天下午就到家了。
  翁国庆挣开父亲的手说,那车是邱老板的。
  父亲笑笑说,我知道,邱老板最相信你,他的幸福250只有你去借,只有你开,他放心。
  翁国庆诡秘地一笑说,可以呀,我去开来,你自己开回去!
  父亲摇摇头,我从来不会开,还得请你帮我送回去。
  翁国庆笑了起来:“有点意思,要我去借车,再帮你送回去,你是七级还是八级干部?”父亲摇摇头,叹口气说,我虽不是七级八级干部,但我是古黄河边上的农民,你也是,你全家都是,你要知道村子里的人对你们全家的根根节节什么不清楚?算了吧!我天亮跟车走,村上人要是问我你们家情况,我不能睁眼说瞎话。
  翁国庆像被蜂蜇了一下,狂叫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这事我还得跟大华商量。
  父亲说,那当然,那当然。


  父亲坐在幸福250的后座上,紧紧地拉着翁国庆的后衣襟,鸡叫头遍就上了路。
  父亲不停地夸赞翁国庆,你们家都是好心人,邱老板人好心好,到村庄上我们暗号照旧。
  翁国庆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吃了死苍蝇,他撇撇嘴说,村庄上,哪一家锅底翻过来不是黑的?就你家亮堂吗?
  父亲冷冷地说,我们家就是穷一点。
  翁国庆噘了一下嘴说,就是穷一点吗?你女人守住阵地了吗?
  父亲屁股下面像戳了钉子,滚下了车,走向刺眼的车灯前面,拽着翁国庆的中山袋上衣,大声喝道,你再说一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翁国庆空加着油门,恶狠狠地问,你还走不走啦?不走就散?!
  父亲见翁国庆发了火,自己又软了下来,坐到了翁国庆的后面,死死地拽着翁国庆的后衣襟上了路。
  古黄河的季风吹着细碎雨丝落在父亲的头上,流到脸上,汇集到脖子下面,他陡然感觉到了长期厮守土地的滋味,他大声地喊,国庆,国庆,这是古黄河杨树林,这是我们的家呀!父亲喊着,叫着,像久别母亲的孩子,趴在翁国庆的后背上哭了……
  翁国庆在一个低洼的拐弯处停下了车,问,刘老三呀,这路走的不对呀,村子里从来就没有修过这条道路嘛!
  父亲走下田坡,在古黄河的滩涂上转悠了一会,从滩涂庄稼的气味,从河坡的陡缓程度,从沙中带粘的土壤感觉,从沟畦弯直的走向,父亲判断,这就是通向村子的道路。回到了250车边,父亲说,国庆,这路没错,应该是刚修的古黄河大堤。哎,以前哪里有路呀,靠着古黄河水运输,太不方便啦。
  翁国庆摇了摇头问,那快到村庄上了,我就不送你回家了。
  父亲小声问,你不回家看看?
  翁国庆像皮球漏了气,有些鼻塞地说,老家就剩几间破屋了。
  父亲又问,也不去你妈坟上看看?
  翁国庆呆了半天,叹口气说,就怕被庄上人看到。
  父亲说,那你就去家看看吧,好歹是晚上,又下着小雨。   翁国庆连连摇着头。
  父亲叹口气说,那怎办呢?要不这样,你将我带到古黄河闸那里,我先去父母坟上磕个头,然后陪你去老家,你到门前站站就走。
  翁国庆想了半天,说,行,我也去看看妈妈的坟头。翁国庆说着就哽咽起来。
  由于长时间降雨,古黄河滩涂含足了水分,父亲顺着一条麦田埂向着爷爷奶奶的坟头方向如盲人摸路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缓慢地挪步。
  父亲总觉得爷爷奶奶的坟墓应该到了,但怎么也摸不着坟墓,父亲擦划了两次火柴,都没有找到。父亲在心里嘀咕说,大呀,妈呀,你们就不要躲着儿子了,儿子回来看你们了,一边说,一边呜咽着。忽然,父亲身体失重栽了下去。父亲倒在麦田上,麦芒戳得父亲满脸痒痒,父亲慢慢地爬起来,可当他双手着地用力的时候,右手碰着了一个圆滑的东西,父亲将这圆滑的东西从沙淤土里抠了出来,双手摸了一下,原来是一只空酒瓶。父亲心中一颤,忙从口袋中摸出火柴,划亮一看的确是一只空酒瓶,父亲用双手将空酒瓶上的泥土剥去,可当他的右手摸着瓶口时,不禁“哇”地叫了一声,我大呀……我妈呀……这个酒瓶就是儿子给你们烧纸时带来的呀!
  翁国庆听到父亲的哭声,吓了一跳,赶紧发动250摩托,将灯光向父亲哭声的方向照去。翁国庆轻声喊道,刘老三……你怎么啦?
  父亲哭着说,大呀……妈呀……儿子对不起你们,我回来迟了,我一定要给你们修最好的房子。翁国庆走近麦田埂上,小声喊,走呀,快走,河边有电灯光……
  父亲停止了哭泣,跌跌撞撞地像是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到了古黄河闸上,那个在古黄河边张网捕鱼的人已经走了过来,手电的光亮照得父亲睁不开眼。那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父亲一听是老会计的声音,忙回应道,老会计呀?你半夜三更在这野天湖里做什么的?
  老会计走近父亲,父亲递上一支烟给他,老会计将烟点着说,原来是刘老三呀,你不是去南方打工了吗?怎么半夜三更来这古黄河闸做什么?
  父亲忙说,我去父母坟上了。
  老会计叹口气说,你不知道呀?
  父亲急问,不知道什么?
  老会计一边吸烟,一边说,这公路两侧的坟墓都搬迁啦,集中葬在邱渡口的公墓地去了。
  老会计一边说,一边指指路边的车灯问,你开车回来的呀?
  父亲赶紧回答,不是,是请江南的一个朋友送回来的。
  老会计连连点头说,混得不错,混得不错。老会计一边说,一边往公路走,走到摩托车边上时,见边上那个人带着头盔,屁股朝他,就偷偷地摸了一下漂亮的250后座,心中嘀咕了一句,哎,有钱人哪!
  父亲对翁国庆说,国庆,请你帮我去一下邱渡口公墓地,我父母的坟迁在那里了。
  翁国庆摇摇头说,天黑得怕人,现在去公墓地做什么?
  父亲说,别說天黑,前面就是架着机枪我也要去。
  翁国庆呆站在那里,就是不发动车。父亲问,怎么啦?邱渡口离这也就二里多路,再说了,你妈的坟墓也搬过去了。
  父亲话音刚落,翁国庆爬上车“嗡”发动了摩托车,坐在后座上的父亲像掉进了冬天的古黄河,身感悲凉。
  父亲找到了公墓地的管理员,给了他两块钱,说,你买烟抽。管理员将父亲领到了一片乱坟岗的地方,用手电筒指着一个土堆说,这就是你父母的坟墓。
  父亲扑通一下跪在坟前,大声喊道,大呀……妈呀……夜风裹挟着父亲的哭喊声向村庄飘去……
  父亲顺着坟墓,用手电筒仔细地详查,因为坟头长了很多野草,掩盖着坟头的泥土,他就跪在坟头,一把一把地把野草薅掉,一边薅草,一边详查坟头完好情况。父亲从管理员那里借了一把铁锹,将坟墓的四周用新土填实了,将三个狗獾洞堵死。当父亲走到古黄河大堤时,翁国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快亮了,父亲叫开了家门,母亲见父亲浑身是泥水,身体抖得像筛糠,如游魂一样,母亲被吓得失声痛哭,我的亲人哪……
  母亲赶紧烧水给父亲清洗,母亲哭泣着问,你是偷人家工地上东西夜里逃跑的吧?
  父亲呆呆地坐在母亲边上,帮着母亲向草锅底添柴,父亲哆嗦着说,我怎么能偷人家东西呢?我是想家。
  母亲摇摇头说,想家?你白天大摇大摆地回家多好,这倒好,像逃难,又像是被人家撵的偷鸡贼。
  父亲苦笑笑说,我去坟上了。
  母亲惊讶地睁大眼睛问,你见鬼了吧!
  父亲连连摇头说,我真的去了。
  母亲心酸的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伸出右手放到父亲的前额,你高烧了,抓紧洗洗上床歇着,我马上去卫生所给你买药。
  母亲帮父亲擦洗完毕,父亲刚刚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母亲将薄被盖在父亲身上,右手抚摸着父亲疯长的头发,左手拉着父亲那粗裂的大手,心中像倒了十五味罐,泪水滴落在父亲黑瘦的脸上。母亲抽泣着说,这哪是出去打工呀?简直就是逃难嘛……
  母亲来到村卫生所,李大爷正在跟他侄女李医生小声说着话,见母亲来了,赶紧停止了交谈。母亲问,李大爷怎么也病啦?李大爷点点头。母亲对李医生说,我家刘老三夜里回家了,着凉发高烧,看能不能包点药回去让他吃了发发汗就好了。
  李医生虽有五十出头的年纪,但长得白净,个头高挑,一说话就笑。她问母亲,那么远路程怎么连夜往家赶,有什么急事呀?
  母亲呆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家了。
  母亲拿好了李医生递过来的药丸,望着李大爷笑了笑说,我先回了。
  母亲走后,李医生对李大爷说,这刘老三怎么急着连夜赶回家呢?
  李大爷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对侄女李医生说,我看只有这样,我不能坑害小芳她妈,多好的女人哪,人家是因为照顾我才被那群人陷害的。
  李医生摇摇头说,这话我讲不出去!
  李大爷着急地说,侄女呀,你是医生,我就让你说句真话,就这样难吗?
  李医生摇了摇头……
  父亲一觉睡到午饭后,高烧仍然不退,母亲着急,你这高烧不退,还是带你去卫生所看看吧!父亲像孩子一样随母亲去了。父亲问了家里的庄稼、牲口、孩子情况,母亲一一地给他回答。
  说着就到了卫生所,卫生所里几个人一起向父亲投来惊异的目光,几乎同时问父亲,刘老三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到竹椅上,扫视了卫生所里的几个人,点了点头。母亲说,李医生,我家刘老三吃了三顿药了,还是高烧不退。
  李医生用白净柔软的右手在父亲前额试了试说,是热,量一下体温吧。
  李医生走向正在挂水的李大爷,问,好点没?李大爷没有回答李医生,而是问父亲,刘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微笑说,夜里。
  母亲将父亲的上衣领整了整说,想家了,没出息的东西,人家翁国庆一家在外发了大财,他却发了一身抖病回来了,真是个穷命鬼呀!
  李大爷接过话茬说,钱有什么用?说着李大爷就哭了起来。
  父亲见李大爷如此伤心,忙问,你怎么啦?病得很重吗?
  李大爷摇摇头,李医生为李大爷一边挂吊针,一边说,抗日战争夺去了叔叔的两只睾丸,所以他的排尿系统会经常出毛病,这次非常严重……李医生的话像马蜂窝遇上了热水,一下子炸了开来,几个病号都用十分惊异的目光看着李大爷,又望望李医生。父亲指着李医生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这样说,李大爷心里怎么能接受得了?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还没有升起,古黄河水像往常一样静静流淌的时候,村庄上却传来了噩耗,李大爷在家门前的枣树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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