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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块菜圃,一间图书馆,平生所需足矣。
——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
公共图书馆,始于公元前1世纪恺撒大帝的罗马帝国,而后在欧洲文明发展中一直发挥重要作用。继承欧洲文明的美国,继续在社区建设中把公共图书馆作为“标配”。《纽约时报》2015年11月1日头版刊登 “图书馆前何事排长龙?只因故事课一票难求”一文,或许可折射出公共(社区)图书馆在民众生活中的重要性。其中写道:“推着婴儿车的父母和保姆,在纽约市一些社区图书馆开门前一小时,就自门外排起队伍。为防过度拥挤,包括……在内的多家图书馆采用排队取票做法,凭票入场。”
婴幼儿故事课,是美国各地社区图书馆最近十数年大力加强的一项重要公共服务。笔者因为帮助带孙子,不仅“躬逢其盛”,而且“共襄盛举”,在曼哈顿上西区目睹并参与了这样的盛况。
孙子六个月时,散步中听人说,图书馆针对学前儿童不同年龄段(分为baby——哺乳期婴儿、toddler——学步期幼儿、pre-school——学前儿童),每周定期举办各种故事课和教育娱乐活动。于是周一上午,我推着婴儿车,来到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社区图书馆。在寸土寸金的125街518号,厚重的百年高楼底层,一片不起眼的公共图书馆旗幡,从不起眼的圆拱门上方的墙上伸出。这里虽无报道中所称的排队现象,但不断看到推婴儿车的女性进入图书馆大门。坐电梯到二楼,再推一道门,迎面一大圈温暖低矮的书架依墙而围,中间铺着大块地毯,儿童桌椅之间有各种寓教于乐的玩具和设施。门外,车流人群熙熙攘攘,日杂店林林总总;门内,都市的喧嚣和杂乱立刻消隐,书架林立的森严气象也荡然无存,这里更像是条件优良的幼儿园。
各种肤色的年轻女性,间或有青年男子,带着幼儿、婴儿,甚至腹中的胎儿,三三两两轻声闲聊育儿经,消磨着时光,或者任由幼小儿女在大堂中玩耍。也有些母亲,陪孩子在书架边挑拣图书,或坐在桌边给儿女念故事。幼童虽多,却无喧哗。
十点半,更多的母亲牵着抱着小儿女,推着婴儿车进来了,大家随着图书管理员兼幼儿教师,进入旁边的教室,团团围坐到地上。婴儿故事课,在编成童谣的问候歌声中准点开讲。说是故事课,其实更多的是肢体活动,老师与家长及幼童随着专为6—18个月婴幼儿设计的律动音乐欢笑互动。半小时的故事课不知不觉便入尾声,老师把肥皂泡管分发给家长吹,和家长一起唱起带简单动作的再见歌,幼童们欢快地捕捉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室外大厅中,另一拨母亲儿童随意走动,等待半小时以后的学步期幼儿故事课开讲。
社区图书馆的这项服务,为我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体验和思考。在美国学习工作生活了二十几年,我曾有两个时期频繁出入社区图书馆,见证了图书馆服务的兴与衰。
记得第一次去租房附近的社区图书馆,是在20世纪90年代前期求学期间。囊中羞涩,不免惶惶,想读些报纸广告或职业介绍刊物,找份兼职翻译或导游工作。正值下班时段,图书馆内人气极旺,几乎座无虚席,多为成年人,也有不少青少年学子。
许多人在求职类书架前浏览,三两个服装正规的男士和女士穿梭其间,我无暇旁顾别人,却在不经意间被别人物色了。一名气质不错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近我:“想找工作吗?”What?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是啊,我答道。闲聊十多分钟后,对方便介绍我参加一个晚间的职业介绍会,并叮嘱我要穿戴整齐云云,还愿意顺路载我同去。跟着这位“贵人”进入一家会堂,却见亢奋的人群一堆又一堆,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上台,眉飞色舞地讲述发展下线而致富的励志故事。稀里糊涂的我,在这位绅士的点拨下,填了几张表,成为他的下线,更掏出当时对我而言十分宝贵的68美元,购买了一篮子对我毫无用处的保健品、洗涤剂之类的东西。几年之后,这个英文名称Amway、中文译名“安利”的公司通过多方努力,被准入中国,成为中国现代传销大潮的一个源头。以后,每每读到国内有关传销团伙利令智昏的报道,接到朋友在重金购买了亲友推销的保健品不知真假的询问后,我只能会心一笑——苦笑,我早在90年代于大洋彼岸的美国,因为流连社区图书馆而观赏了一场声嘶力竭的传销狂欢会。后来和另一个国际学生闲聊,得知他也遭遇过类似的经历。同样是在社区图书馆检索求职信息,这位学生落入了一个所谓筹募善款的公益组织的圈套,竟被逼着和一群人去某富裕社区一家一家敲门要钱。
當然这些际遇只是个例,并不反映社区图书馆的整体形象。无论如何,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社区图书馆一直保持着以印刷媒体(以及音像光碟)吸引成年服务对象的传统,包括职场人士和青年学生,以及家庭主妇和退休职工,前者的主要目的是了解信息和知识,多在下班后时段出入,后者的主要目的是借闲书,听闲讲座。有些图书馆也开设了婴幼儿故事课,但这些活动只是点缀,而非重点。随着因特网的迅猛发展,在以美国为领头羊的老牌一线国家,大量信息已可直接从网上查询,只有那些更专门的系统性统计资料,如各地区初高中年度表现等,还未及入网。一向以流行书报刊物、资料汇编及养生讲座读书会等吸引民众的美国社区图书馆,显然正被这场汹涌而来的信息革命甩向边缘。
我第二次频繁出入社区图书馆,已是90年代后期,生活基本稳定后。这次去图书馆,是为系统了解学区情况,准备购置学区房。也是下班时段进得馆内,却只觉得冷清,再看不到座无虚席的往日辉煌。事实上,直到最近之前,我再未涉足社区图书馆,早已养成一应信息直接从网上检索的习惯。我——以及更愿意从更便捷的网上汲取信息和知识的各种社会群体——与社区图书馆渐行渐远。 多年之后再次看到社区图书馆的兴盛,或者说复兴,我立刻注意到客户群体的比例发生了重大变化。后读Debra J. Knoll所著《建设能吸引婴幼儿的图书馆》(Engaging Babies in the Library)一书,印证了自己的观察,其中写道:“過去十多年来,凡公共图书馆工作人员或其研究者,不可能不注意到图书馆在对待婴幼儿的理念态度和服务内容上,经历了沧海般巨变,大多数图书馆已经对其公共空间加以改造,营造出让婴幼儿及其监护者在各种活动和教育性游戏中欢快互动的环境,纸板图书(指不怕婴儿撕咬的board books)已成图书馆的标准配置,故事课已演变成针对不同年龄段精心设计的早期启蒙教育课程,吸引婴幼儿及其监护者趋之若鹜。”作者呼吁,要把社区图书馆建设成“婴幼儿图书馆校”。
曾几何时,图书馆还秉承“能书写自己名字者方可入内”的教条,甚至不欢迎天性吵闹的少男少女入内;这方天地向为大人所据,肃静矜持,岂容稚语喧哗。然而在电子媒体的无情冲击下,建立在印刷媒体基础之上的社区图书馆系统,逐渐失去成人顾客群体,若不调整服务方向,可能被彻底边缘化。危机压力之下,国际图联(IFLA)在2007年颁布了《图书馆为婴幼儿服务指南》手册,表明公共图书馆系统开始转向,积极将婴幼儿及其监护者纳入主要服务群体。而今,如前引《纽约时报》文作者Winnie Hu所言,“许多父母已经把带孩子去图书馆听故事课作为家庭日常活动,与接送孩子上学及陪孩子户外游戏并重。一些雇保姆者更把定期带孩子去图书馆定为其工作职责之一,不得有误”。
岂止是幼童父母和保姆,升级成为爷爷奶奶的我们,也重新成为社区图书馆的常客,几乎天天带着孙子去图书馆转一圈,并且乐此不疲,有活动就参加,没有活动,就坐观西洋景或交谈。随着孙子断奶,我们出于家中具体情况,决定暂时带孩子回到首都华盛顿东南郊,这里有我们的自住房,以及更适合儿童生活和成长的优良社区,包括丰富的免费公共资源,如社区图书馆。
带孙子,自有一番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苦衷。于是每天领着孙子轮流造访周围的图书馆。就我目前所居社区而言,周围15—40分钟车程以内,共有六家社区图书馆,大者称为地区或中心图书馆,小者称为图书分馆。各馆新旧大小不一,但都设有科学、安全及人性化的婴幼儿活动空间。随便取一份图书馆月度活动日程,除了传统的养生、花卉、读书会等成人传统节目之外,必定列有围绕婴幼儿身体、情感、智力及社交能力发育设计的故事课、朗读课、音乐操、乐高玩具之夜等大量活动。儿童图书、智力玩具、拼图模板、音像资料等琳琅满目,想象丰富且制作精良,排放在低矮的书架和挂架上,让幼童或大人随意选取。图书馆工作人员招聘也与时俱进,许多职位将提供婴幼儿辅导及家长咨询列为专业要求。
以最常去的HG地区图书馆为例,此馆由多名乡贤和地方企业捐资,郡政府负责选址拨款并建造,2015年建成。因为新,更有机会体现图书馆致力服务婴幼儿的当代理念,馆内约三分之一空间从长方形主体建筑鼓出成蒙古包形,专让学前儿童使用。这种设计,既与成人区相连又将声音有效隔开。从共用自动门进入后,幼儿们便自然左转,进入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活动空间,在那里恣意爬坐走动,挑拣图书,玩拼图板,抹笔涂鸦,或者在大人带领下进入中间的五彩圆形开放室,围坐地上,随婴幼区图书管理员兼老师读故事做游戏。老师们笑容可掬,家长们也都注意个人举止,幼童们便在这样的公共环境熏陶中,潜移默化地学习公共场合的交往和基本礼貌,培养与人分享的意识,把握对是非善恶美丑及环保的理解,分辨动植物、颜色、形状、字母和数字等各种基本要素。
在图书馆流连忘返的婴幼儿,绝大部分是年轻母亲自己带来的,以至于我们两个退休老人混迹其中,竟自感有点不合时宜——幸而只是“自感”。
社区图书馆不只鼓励婴幼儿听故事做游戏,也同样重视培养从小读书的习惯。各地图书馆常年开展“入托前读完千本书”奖励活动,总是在婴幼儿空间腾出一面墙,让幼童们贴上不同的图案,上面注明自己的名字和已经完成的图书量,有如我们更熟悉的小红花和大红花奖励。老伴说,曾从网上读到关于著名演员、歌手林志颖年幼的儿子在法国参加读书活动拿到奖而被劝退的帖子,理由是,幼童读书应从兴趣出发,为争名拿奖而多读书不值得提倡。虽然孩子父亲后来在网上辟谣,但这则传闻或许更多地是针砭中式教育从幼儿开始,就夹杂了太多的功利性。
偶与婴幼儿区一位前台接待员交谈,一问,是义工。逢周二下午稍晚,见一名高中生坐在矮桌边用清洁剂擦拭各种积木和玩具,神态专注,令我感动,不用说,也是义工。后与在图书馆工作的一位朋友闲聊,称图书馆虽为事业单位,但志愿者岗位很多,而申请者更多,可谓一岗难求。逢周六,也曾见一对年轻夫妇在馆门口交接孩子,近读前述Knoll的那部专著,得知有些离婚夫妇喜选社区图书馆作为生父定时探视孩子的交接点。这项功能,想来图书馆管理者们应乐见其成,虽然不是初衷。
因为和社区图书馆结缘,也便浏览了美国图书馆学会(ALA)网站。按学会2012年统计简报,美国的图书馆在统计分类上细化为公共(社区)图书馆、学术图书馆、学校图书馆、行业及专业(生产企业、医学、法律、宗教等)图书馆,军队图书馆,以及政府图书馆,共计119 487所。其中社区公共图书馆达到16 536所,即美国3 000多个郡平均每郡有5.5所公共图书馆。事实上,绝大部分稍具规模的美国城镇周围,居家15公里之内,必有至少一家相当规整的公共图书馆。
和国内朋友视频,谈到刚带孙子从图书馆归来。未及深入,朋友便揶揄我:“孩子这么小,就逼他读书哇,太急了吧,等他长到三四岁,带回国,我给找几个好老师。”我默然。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了。不免想起当代文化学家余秋雨在《何谓文化》一书中的直言:“中国文化的第一个弱项,是疏于公共空间。”正是因为缺少如社区图书馆这样的公共空间和免费文化服务,当代中国父母习惯于举一家之力,培养自家孩子出人头地,而不是“集全村之力”——来自非洲而今风靡的格言——培养所有孩子齐头并进。建设公共空间,我们的许多市县已经不缺钱,需要做的,只是改进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