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型房车，我的好友周枫已经租过两年。她可能是一拿到驾照就赶鸭子上架开房车的人，原因说起来辛酸——两年前，周枫嫁了路平，那是她的初嫁，但面对的，是路平带来的已经十岁的女儿。这个女孩名叫路敏，在父母的离婚大战中，她是要保住这个三口之家的守护神。她人小鬼大地做过很多撮合工作，却失败了。所以，她一开始面对周枫的时候，就眼睛里全是玻璃碴子。
　　虽然，周枫与路平相识时，路平早已离婚，但小姑娘俨然把后妈当作是破坏她家“安定团结”的罪魁祸首。路敏把亲妈在离婚时坚决不肯抚养她的愤怒，亲爹很快就与别的女人结婚的恼火，一股脑儿发泄在周枫身上，连路平也对女儿头疼，他对周枫说：“你就当家里没这个丫头吧，等她去上大学了你就熬出头了。”
　　周枫答非所问：“快放假了，这娃儿你放心交我一礼拜吗？”
　　路平大惊：“你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别去你妈妈家，惹老人家生气！”
　　周枫说：“我会带着她房车旅行，像我当年在德国留学时，跟闺蜜一同出门那样。唯一的条件是，你别跟着去。”
　　国内的房车还很少，小型车都是依维柯改装车，条件十分有限。周枫租的房车，车肚子里也只有两张对坐的小沙发，一台小冰箱，一个折叠桌，用来烧菜的炉灶只有一个灶眼儿。按照夫妻俩商讨好的说法，路平要回老家陪奶奶看病，这个国庆长假，路敏必须与周枫一块儿出门旅行。小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周枫对她说：“一听说要有好几天在路上，生火、找路、过日子，一切都要靠自己，你一准吓破了胆儿。”
　　这激将法起了作用，小姑娘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谁说我就不敢去？我倒想看看，离了我爸，你能怎么收拾我。”
　　周枫捂嘴偷乐不已。

二

　　桀骜不驯的小姑娘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种旅行方式太新奇了，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周枫一面慢慢腾腾地开车，一面竖起耳朵来听小姑娘的动静。路敏在摆弄车载收音机，听到电台里久违的广播剧，她怔住了，话剧竟然可以不用看，用耳朵听！接着，她又发现两张小沙发中间的那张茶几是可以翻转的，她翻转了茶几，眼睁睁看它与两张沙发椅拼成一张小小的沙发床，她躺下来，顶头顶脑刚好够把自己放平，但是，腰下的“床垫”有裂缝，睡着也不怎么舒坦。她又手脚并用，顺着窄楼梯爬到了上层，那里也有一张单人床，虽然车子开动时有点儿摇晃，好歹躺下来不用弯腰曲背。小姑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大天窗，那面天窗可真是魔幻啊，那里徐徐地掠过形态各异的流云，掠过白杨树闪亮的叶片，掠过橘子树累累的果实，掠过变幻莫测的晚霞……路敏一路遐想不已，最后竟然睡着了。
　　周枫很快就发现带着继女单独出游是对的，在房车里，再疏远戒备的人都无法避开对方。车肚子里的空间，比家里一间房还小，却要兼具洗漱、冲澡、阅读、睡眠、吃饭、看电视、做瑜伽等所有的功能，谁都躲不开谁，谁都没法视对方为无物。
　　房车里，什么都是迷你型，电冰箱只能放一只饭盒，三五罐饮料，放了牛奶就放不下可乐，为此，著名的可乐爱好者路敏只能跟着周枫喝茶。热水器储水有限，如果两个人分开洗澡，前面洗的人稍不注意，第二个人很可能会遭遇肥皂泡没有冲干净就断水的窘境，于是两个人只好挤在一起洗。周枫帮路敏冲头、搓背，小丫头一下子笑了：“呵痒，也算你的惩罚之一么？”
　　灯具贮备的电能也不太够，在找到营地的充电桩之前，两人只好关了电视机，挤在一盏灯下读书。晚上，遭遇突来的冷空气，路敏嫌冷，只好从她的“天窗铺位”上裹着被子逃下来，与周枫合盖两床仅有的被子。小姑娘把冰冷的脚丫搁在周枫暖乎乎的腿上，很快就睡熟了。一早醒来，路敏发现被子上全是周枫压上的衣物，连半夜观星要穿的军大衣都压上了。两人像树洞里的松鼠一样从被子下面探出脑袋，呼吸外面凉彻肺腑的空气。
　　路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再也没想过竟会跟你挤一张床。我跟我妈都没睡过一张床。你是不是受宠若惊，心里特激动？”
　　周枫朝她撇嘴：“谁稀罕跟你一块儿睡，这么不老实，睡着了还跟人打降龙十八掌。”

三

　　房车旅行与平时出门的模式可不一样，那种住酒店坐飞机的享受这可一概没有，这一路走下来，周枫带着路敏，去果园采橘子，去农民自己家买青菜和鸡蛋，去养鱼的池塘，买了活鱼回来做香茅烤鱼吃，又去放蜂人的营地，戴着防护面罩亲手割蜜，衣服脏了没有洗衣机，两人一起开车去溪水的上游，在那里徒手漂洗，再晾在房车营地的晾衣绳上。分工、协作、互相提携，这一对原来的冤家母女，当娘的开始放下原本的小心翼翼、迂回谨慎，放下对继女的种种假惺惺的笼络，开始对路敏大呼小叫要求帮忙，要求关怀，要求嘘寒问暖，要求夸赞。周枫的借口是：我这要是半路累病了，谁把房车开回去？你又没有驾驶执照！
　　而当女儿的，经历了这一路之上的磨砺，也不再是那只“隔岸咆哮的小野猫”了，至少，在这么窄逼的“家”里，肩挨着肩、脚丫抵着脚丫地生活过几天以后，她至少在很多方面由衷地對周枫服气：“我们同学都没坐过房车呢……烤鱼，能做得这么好，阿姨你可以玩《荒野求生》啦……你居然不怕那些绕着你嘤嘤嗡嗡的蜜蜂，还能壮着胆子割蜜，别说，你带着面罩还真有点像聂隐娘……你扭着腰、打着旋漂洗床单的姿势我帮你拍下来了，嘻嘻，要发给老爸看看。”
　　开着房车回家的路上，路敏已经懂得替周枫冲咖啡提神。读到好文章，在后座沙发上大声朗读给周枫听；吃到美味的砂锅，主动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刷洗灶台和碗筷。周枫看到她的变化，也不表扬她，只是腾出一只手帮她把散乱的额发撩上去。周枫明白，所谓隔阂，多半就是没有体会过同舟共济的感觉，没有体验过相依为命的温暖。而所谓默契，绝对不在假惺惺的互相迁就、吹捧中，而在于那种“行万里路，我只放心与你为伴”的信任里。体会朝夕相处的亲密，回归一锅吃饭、读书、谈心、依偎看景的美好，也许唯有开着房车旅行。路敏，已经不需要周枫的表扬与担待，她在这一路的颠簸中，肤色渐深，眼眸渐亮，连麻杆般的细胳膊，都结实有力了很多。这一路的风景与经历，对她而言，就是成长过程中最好的奖励。
　　在这辆房车开回她们所居住的城市时，周枫那种“我怎么跟这丫头再周旋8年”的恓惶感，已经完全消失。在路敏感叹“路太短，假日太短”时，周枫没有劝她收心，而是对她说：“努力活成一个有主见、能干自律的小美妞吧，明年我带你去看大兴安岭的五花山；后年，我们去美国游览黄石公园。你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绝对不在飞机头等舱里，而是在我们的这辆小房车里。”